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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下課鈴響了。海陽縣實驗小學的校園內,從某一個教室開始,揚起了一片小孩子的尖聲歡叫,其中還夾雜著桌椅板凳的碰撞聲。接著,像大水漫過去一樣,一個接一個的教室歡鬧起來,沸騰起來,孩子們成團成團地湧出教室,奔過走廊,四散到相對寬闊的操場上,踢毽子,跳房子,追來打去,奔跑不休。

  年輕的語文老師董小玉轉身把黑板擦盡,又收拾好講台上的粉筆和板擦,把語文書和備課筆記挾在肘下,神態安詳地走出教室。

  她剪著齊耳的短髮,穿一件淡藍色竹布旗袍,白色線襪,黑貢緞的帶袢布鞋,渾身上下樸素到水洗過一樣。她的眉眼長相也同她的打扮如出一轍,疏朗純淨,細嫩的皮膚上找不出一顆疵點,眼裡的神情也永遠是令人愉悅的安謐。

  她是去年夏天從縣中畢業,經冒太太獨妍的舉薦,到這所實驗小學任教的。那時候傷兵臨時醫院剛搬走不久,獨妍表示她年屆五十,精力不濟,不打算在原址上開辦女子專科學校或兒童救濟院了,於是國民黨縣政府才徵用這塊地皮辦起了實驗小學。小玉剛來的時候,曾經不止一次地從牆角和門邊的旮旮旯旯裡發現傷兵醫院裡用過的小藥瓶和棉簽棒什麼的。她從這些似曾相識的物品上彷彿看到了三姐思玉的身影。她偷偷揀起幾樣洗乾淨,不敢帶回家給娘看見,用紙包了放在自己辦公桌的抽屜裡,時不時拿出來看看,摸摸,出會兒神。

  然而這並不等於小玉會時常沉浸在悲傷的往事中跳不出來。憑心而論,小玉是董家五個姐妹中最缺乏浪漫和冒險精神的一個。她純樸踏實,總是平心靜氣地接受命運給予她的一切。她以一顆善良的愛心對己對人,從不會抱怨什麼,更不去幻想什麼。跟她相處就會知道,世界上有一種感覺叫做安詳,更有一種狀態叫做行雲流水。

  心碧在相繼失去了潤玉、綺玉、思玉、煙玉四個花朵樣的女兒之後,對這個最小的女兒已經是須臾不可分離。也可以這麼說,如果不是小玉對她的照顧、勸慰和一步不離的看守,心碧不可能從綺玉思玉雙雙死去的打擊下掙扎著活過一條命來。如今的小玉越過她的哥哥克儉,成了心碧的眼睛、腦子和枴杖。

  小玉一手夾著書本,一手稍稍拎起旗袍下擺,輕快地跳下走廊,往操場對面的辦公室走去。

  一隻五彩斑斕的雞毛毽子忽然掉落在她的腳下,飄動的雞毛在陽光下發出金紅黃藍的絢麗色彩。小王忍不住重心大發,彎腰揀起毽子,一連踢出幾個花跳。孩子們驚呼不已,圍著她不肯走開,一定要老師再表演一次。小玉無法脫身,笑著用腳背和腳底踢了好幾個漂亮的花式,弄得操場上的孩子們簡直對他們的老師崇拜到著迷。

  好不容易擺脫孩子們的糾纏,小玉臉色紅紅地繼續往辦公室走。這時候她感覺到遠處的圍牆邊有一雙眼睛盯在她的臉上。

  小玉心裡微微一驚。青春期的女孩子對異性的注視是最為敏感的,漂亮的小玉近來走在路上常常會碰到這種令人又尷尬又害羞的目光。可是這是在學校的校園裡,會有誰這麼大膽,盯住了她就不肯再放呢?

  小玉好奇地抬起眼睛向對方望去。那是個三十多歲的穿長衫的男人。長衫是淡淡的藕合色,料子未見得有多挺括,卻剪裁合體,又熨得十分平整,穿在身上自有一種舒適和飄逸。從這一點上小玉斷定他是從外面來的人。海陽本地的男人穿衣服很少講究到洗一回熨燙一回的。他臉上的一副眼鏡也十分精緻秀氣,襯著他刮得光溜溜的下巴,修長的脖頸,整個人顯出一種儒雅的整潔和文靜。

  小玉心中若有所思。這個人的面容和打扮都使她覺得似曾相識,彷彿記憶中有一根熟悉的弦被輕輕撥動了似的,她不由得微張了嘴,呆呆地站在原地。

  那人迎著她一步步走來,依然是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從眼睛裡到步態裡都有著似夢非夢、似醉非醉的憂惚。他在離小玉很近的地方停住,嘴唇動了動,像是要說出一句什麼。

  就在這一瞬間,小玉的一聲喊脫口而出:「之賢大哥!」

  被稱做之賢的男人剎那間清醒過來,嘴角微微一牽,浮出一個溫和的笑。

  「是小玉嗎?」

  小玉激動萬分,拚命點頭:「是的,我是小玉。」

  之賢歎息道:「長得真像潤玉!我差點兒要錯喊了你的名字。」

  小玉抿嘴一笑,低下頭去,很快又抬起來:「之賢大哥剛到家?」

  之賢說他早晨才下輪船,到家之後想隨便走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這裡。他問小玉知不知道潤玉當年在這學校裡教過書,小玉回答:「聽我娘說過。」之賢感慨地說:「房子都變得很舊了。」又抬手指了指,「從前那邊的空地上有一小片湖桑樹,是潤玉領著學生們嫁接出來的,葉片長得比巴掌還大,現在都死光了。」

  小玉聽他說話間左一個潤玉,右一個潤玉,知他對大姐還沒有忘情,不由心裡酸酸的。她故意引開他的話頭,站著問了他一些在美國唸書的情況,又問他在上海教書習慣不習慣,回海陽能住多長日子。

  之賢知她問這些閒話不過是怕自己睹物傷情,也就認認真真作了回答,一邊在心裡想,難得她小小年紀,倒知道對人體貼入微,比她的幾個姐姐更見出善良淳厚。又想起她小時候尾巴一樣跟在潤玉後面走來走去的可愛模樣,對這個董家小妹的喜愛之情越發溢於言表。

  沒來得及再說什麼,上課鈴又響了,就看見操場上四散的孩子們叭喀叭喀奔跑著湧進各自的教室。小玉「啊呀」輕叫一聲,說:「我下面還有課。」之賢就對她做個手勢:「你快去吧。」小玉歉意地一笑,扭頭跟在孩子們後面往教室裡跑,慌慌張張的也像個孩子。

  小玉跑進教室,定一定神,打開課本。這一課要教的是一段兒童歌謠樣的新詩:春深如海,春山如黛,春水綠如苔。白雲,快飛開,讓那紅球現出來,變成一個光明的美世界;風,小心一點兒吹,不要把花吹壞,現在桃花正開,李花也正開,園裡園外……

  小玉領著孩子們有聲有色地讀。她心裡很愉快,這課文跟她的心境很吻合。她邊讀邊想起從前家裡許許多多的快樂往事。她忽然覺得大姐二姐三姐四姐都沒有死,她們姐妹五個就像春天裡開得絢爛的桃花李花,開出了一世界的美麗光明。

  她不知道此時之賢並沒有離開,他繞到了教室的後面,靠一在泥灰剝落的牆上,一聲不響地聽著。有兩行淚水從他緊閉的雙目中悄然流出,欲滴不滴地掛在他的臉頰。

  自從大娘娘心錦去世之後,心碧不知不覺養成一個習慣:定期到定慧寺燒香。開始只是代替死去的心錦做這件事,好讓她九泉之下不至於牽著掛著什麼。後來慢慢習慣成自然,一段日子不去寺廟裡拜拜,燒幾炷香,心裡就好像少了一塊東西,空落落的,虛慌慌的。

  其實,要說是心碧從此潛心信了佛,倒也是沒影子的事。實在這個家裡太冷清了,心碧需要有個地方走動走動,讓心思有個寄托。

  跟過去的心錦一樣,心碧去拜佛也不空手,四季瓜果、海陽土產的粗點心總要帶上一些。家裡日子過得窘迫,心碧平常省吃儉用,卻是不肯虧待了菩薩。說起來,這其實是中國婦女的一種善良罷了。

  這天天氣暖和,心碧換上了一件出門才穿的素緞旗袍。旗袍還是十年前的舊物,邊角處都已經磨得起毛了,腰身也略緊了一些。心碧手巧,把旗袍的前後片拆開,周邊用同色的綢料滾了一道寬寬的鑲邊。俗話說,衣不論寸,鞋不論分。只多出這兩指的寬度,腰身就合適了許多,鑲邊的式樣還讓幾個太太們讚不絕口,誇心碧老了還能趕得上時髦。心碧肚裡好笑,嘴上並不說破。她這人至死都是個要面子的人。

  頭髮用刨花水梳過,在腦後盤出一個圓圓的髻。從共產黨接管過海陽縣城之後,城裡的太太小姐們學那些女幹部的樣子,時興剪一頭齊齊的短髮,心碧卻始終沒捨得剪掉她的髻。三十歲的時候她喜歡在額前梳一排整齊的劉海;四十歲過後把劉海梳到腦後,露出尚且光潔的錢過汗毛的額頭;如今額上已經有了細細的皺紋,只是不抬眉的時候還不易被人發現,看著怎麼也不像是五十歲的樣子。耳朵和脖頸處光光的,濟仁從前買給她的首飾都換成了糧食,一點點地吃進了家人的肚子裡,倒顯出心碧渾身上下的乾淨清爽。

  天生麗質的女人,年少年老、濃妝素抹,總覺出那麼點與眾不同的丰采啊!

  心碧垂下眼皮,避開幾個男人對她的注目,踏進定慧寺的山門。

  進門照例先到金剛殿,給笑瞇瞇的大肚彌勒佛焚香禮拜。彌勒佛大肚能容天下事,心碧跪下磕頭的時候心裡想,虧了它是個佛,否則光是這些年她家裡發生的事,就夠它裝上一肚子的了。

  出了金剛殿,穿過庭院,便是眾神聚居的大雄寶殿。庭院是一個碎磚鋪就的天井,兩邊各置一隻一人高的青銅香爐,爐內香煙繚繞,熏得方圓兩丈的距離內樹草不生。此時有一個僧人背對著心碧,正在用鐵耙子清理爐內積澱的煙灰。他幹得極為認真,濺起來的煙灰火星落了他一頭一臉,他不知道燙手也不知道嗆人似的。

  心碧覺得僧人的背影很熟,她站著看了一會兒,冒失地喊了一聲:「之誠!」

  僧人一驚,下意識地回了頭,果然是之誠!

  心碧手拍胸口,喃喃地說一聲:「天爺……」緊走幾步過去。

  之誠垂手站著,眼睛不看心碧,說:「娘,我現在叫妙嚴。」

  心碧伸手就想去拉他,手抬了一半,覺得不合適,又放下,說:「這是怎麼了呢?我前幾日聽說你出獄回來了,還想著你恐怕要來看看我,怎麼就出家當起和尚來了?」

  之誠沉默片刻,答道:「這樣最好。」

  心碧急急地問:「冒先生冒太大就能答應?」

  之誠苦笑一聲,說:「我如果選擇死,實在有點傷他們兩位老人家的心。出家當和尚,好歹有個身架皮囊在這裡立著,想起來他們心裡會好受些。」

  心碧仰了臉,憐惜地去看之誠,一時間眼睛裡滿是痛楚。

  之誠的脾氣和心緒不好,心碧是知道的。自從跟日本人打那一次遭遇仗,腿傷致殘,他就從一個樂呵呵的小伙子慢慢變得暴躁陰鬱。及至愛妻思玉一死,他全部的生活信念跟著轟然倒坍,從此潦倒頹廢,日日以酒代飯,醉生夢死,把部隊上的防務職責一樣樣地丟到了腦後。

  恰巧有一天國民黨蘇北戰區司令部的長官到海陽視察防衛工作,四十九師師長在老松林菜館提前訂下了那道海陽名菜「五代同堂」,準備為長官接風。那天身為海陽城防主任的之誠從早晨起就喝得酩酊大醉,未能親臨菜館佈置一切。而中共西路挺進大隊政委王千帆事先得知消息,派人潛入城中,與菜館的內線人員裡應外合,將一枚炸彈當場引爆。戰區司令部陪同來的一位副官被炸得血肉橫飛,其餘人輕重不等地受了炸傷。

  這一來冒之誠難逃罪責,撤了城防主任不算,還被抓進通州國民黨軍事監獄嚴加審查。後來總算查清是喝酒誤事,加上冒銀南四處找人疏通賄賂,關了幾個月之後又放回家中。

  冒之誠的生活原本已經一塌糊塗,這一來如同雪上加霜,他感覺自己再無振作起來的可能。在獄中鬧得無事時看了一些佛學經著,想著暮鼓晨鐘的日子倒很合他的心境,回海陽之後便執意落髮為僧。冒銀南和獨妍眼看勸也無用,只得退一步求之誠不要遠離父母,因而之誠最後選擇進了定慧寺。

  心碧一向從不到冒家走動,之誠從出獄到入寺也只有短短幾天時間,心碧哪裡知道冒家有這麼大的變故!此刻見之誠剃一個青光光的頭皮,穿一身無款無形的青布僧衣,心裡想到之誠的痛苦也是因思玉而起,一時間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倒是之誠頗有點出家人的灑脫,說了句:「我做事去了。」回身繼續掏那香爐裡的積灰。

  心碧哪裡能夠就這麼走了呢?想了想,執意要之誠帶她到僧房裡看看。

  僧房在定慧寺的廂院裡,矮矮的兩排房子,四個人合住一間。打開門,每人也就是簡單的一床一桌,床上一條薄薄的老土布被子,桌上擺一套碗筷,幾卷經書,此外便是四壁白牆,無一物多餘。

  心碧只看一眼,淚水就忍不住地流了出來,心裡酸酸澀澀說不出的滋味。她哽咽著問了之誠一些日常瑣事,諸如吃飯慣不慣,夜裡一床薄被可嫌涼,又唸經又幹活兒辛苦不辛苦,之誠一一作了回答,神情始終平靜淡泊,無喜無怨的樣子。

  一直到心碧的腳將要跨出廂院小門的剎那,之誠才說出一句:「娘,求你件事。」

  心碧收了腳,不敢相信地扭頭看他。

  之誠說:「前日清明,我到思玉墳上去過了,墳頂被放羊的孩子踩塌了一塊。我這樣子出門辦事不方便,娘能不能雇個人把那墳加固一下?」

  之誠說著,伸手入懷,掏出一小卷票子,要送到心碧手上。

  心碧觸電般縮回手,忍住眼淚說:「難為你還把思玉記在心上。她的墳,你就是不說,我也要找人去修的。」

  她掩了臉,一轉身跨出院門,急急地走了。後面之誠臉上是怎麼個神色,她不敢再看。

  心碧出門往定慧寺燒香之前,克儉還賴在床上睡覺。心碧挎著上供的小籃子從他房門口過,想要喊他起來,推開門,見衣物狼藉,床上的克儉蜷縮成一個嬰兒狀,臉對著房門,睡得憨態可掬。心碧站了片刻,終是不忍將兒子喊醒,歎一口氣,走出房去,把門重新帶上。

  她不知道克儉昨夜是幾點鐘回來的。很久以來,克儉總是半夜回家,睡到中飯時候又起身出去,三頓飯都很少在家裡吃,像是刻意避免著跟心碧見面似的。問他,說是跟朋友在外面做生意。再問:做什麼生意呢?克儉就不耐煩了,棉紗、火腿、蠶絲……信口報一大堆。心碧知道這都是假的,糊弄她的,哪有做生意這麼久,一分錢都賺不回來的呢?

  要放在幾年之前,心碧不可能容忍兒子做這樣一個「混世魔王」。那年煙玉為解救明月勝捨身飼虎,做了日本人佐久間的情婦,心碧不是大義凜然將她趕出了家門嗎?可惜今非昔比,心碧老了,一連失去了幾個女兒,她變得謹小慎微,戰戰兢兢,唯恐剩下的克儉和小玉也會在一夜之間從身邊失去。她明知克儉的所作所為不盡人意,也只能睜一個眼閉一個眼,連幾句重話都不敢多說。她心裡後悔當初沒有執意將緋雲娶進家門,如果那樣的話,克儉多少總會有所約束,老丈人薛暮紫也會幫著她管教這個女婿……不管怎麼樣,男人教子和女人教子是不一樣的呀!

  心碧的容忍使克儉少了許多顧忌,他一心一意地在外面做起了癮君子。有便宜可佔的時候佔點便宜;有不費勁的事情就幫著做做,賺幾個小錢;再不行,城裡當鋪還開著,從家裡拿點東西當出去救急。天無絕人之路!有句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董家就是這樣,再窮再苦,廚房裡用的飯碗拿出去都能換來錢。

  心碧走後不到一個時辰,克儉醒了,在床上伸著胳膊打一個大大的呵欠。打呵欠的嘴還沒有閉攏,眼淚鼻涕已經流了出來,他的煙癮犯了。

  克儉心說不好,慌忙跳下床,三下五除二地套上衣服,臉沒洗,頭沒梳,就跑了出去。別的事情拖拖拉拉都不要緊,煙癮一犯,克儉是萬不敢輕慢的。他不止一次嘗到過癮發難熬的滋味,哪一次不是死去活來把他折騰個夠!折騰到最後,還是抽上一口才能了事。與其如此,還不如趕在犯癮之前解決問題拉倒。

  身上自然是一分錢沒有。想想今天外面好像也沒有什麼外快好賺。那就照老規矩:看家裡有什麼可拿的。

  心碧去了定慧寺,小玉一早就到學校上班,家裡前前後後寂無人聲。雖然如此,克儉畢竟是做賊心虛,下意識地踮了腳尖小心翼翼走。

  推開心碧的房門,熟門熟路直奔床後摞著的那幾個箱子。箱子是上了鎖的,可是克儉身上早配了一套鑰匙,什麼時候想開箱取物都是輕而易舉。

  第一個箱子打開來,不過是心碧幾件過冬的衣服。一件皮袍子已經被克儉前不久偷偷拿走,剩下來也就是棉袍之類,不值什麼錢的。克儉搬開這個箱子,往下面再看。第二個箱子裡大都裝些死去家人的遺物,有他們姐弟小時候穿過的衣服,有煙玉從前當記者出去採訪用的一隻白色勾花包,有爹爹濟仁用舊的一把算盤。老太太留下的一支白銅鑲玉水煙袋算是值錢的好東西,可惜也已經被克儉換成白面吸進了肚裡。

  克儉悻悻地關上箱蓋。沒什麼好翻的了。所有的家當都已經從他手裡翻過幾遍,說實在的,要有好東西也早就留不到今天。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房間中央,張開嘴又打一個阿欠。不行了,手開始輕微地哆嗦起來,胃裡火燒火燎地難過,頭和眼睛都有點發疼。不能再遲了!他焦灼地四處走動,把心碧的枕頭和床單都掀開來看過,梳妝台和矮櫃的抽屜也逐一檢查個遍。他想家裡不至於窮到一點金貨都沒有了吧?會不會娘把好東西藏在什麼隱秘之處?這樣想著,他隨手在板壁上敲敲,地板上跺跺,希望能發現一個藏寶的機關。

  煙癮越來越強,他心裡如同著火,在房間裡團團直轉。忽然他轉身的時候碰到了門後的掛衣架,因為動作猛烈,衣架晃了兩晃倒向地面。他急忙伸手扶住,衣架頂上的一個圓形銅球卻掉了下來,當嘟一聲,從銅球裡滾出一個拇指大小的玩藝兒。他心中一跳,彎腰撿起,卻是個小小的金麒麟。這麒麟遍體點翠,只一雙通紅的眼睛精光四射,站在掌心像活了一樣。克儉雖不學無術,到底是錦衣堆裡長大的,馬上斷定手裡的東西不是個尋常物件。他心中狂喜,顧不上多想,扭頭就奔出房門。

  城南萬鴻典當的管事趙先生趴在櫃台上,從一個巴掌大小的紫砂茶壺裡吱吱地吸茶。他是眼看著克儉一路小跑著奔進他的當鋪大門的。最近這些日子趙先生頻繁從克儉手裡接過諸如銅器瓷器絲綢皮貨之類的東西。趙先生做當鋪生意幾十年,什麼樣的人沒有見過?克儉往他櫃台下面一站,他從克儉的面色就斷定出這位公子哥兒已經吸毒成癮,由此又猜想克儉送到他這裡來的東西多半是偷拿出來的,董家太太心碧並不知情。趙先生心裡替心碧惋惜,那麼聰明能幹的一位太太,千般的要強萬般的知趣,怎麼就沒能管住自己的兒子,弄出這麼個敗家的煙鬼?

  克儉喘息未定地站在櫃台下,把手裡攥著的麒麟舉到櫃台上。趙先生伸手抓過去,只覺指尖一沉,不由精神大振。他小心地捧著這只麒麟,戴上老花鏡,挪到迎光處細看。

  克儉有了這件寶物,口氣馬上傲慢起來,食指和中指敲著櫃台說:「可要看看好,這樣的東西海陽城裡找不出第二個。」

  趙先生拿著麒麟看來看去,只覺得東西面熟,細細一想,十幾年前董太太為救濟仁先生,曾經把幾樣寶物送到他鋪子裡換錢,其中就有這只麒麟。好像董太太說過是從北京皇宮裡流出來的古董。趙先生摘了眼鏡,狐疑地盯住克儉,說:「你娘肯把這東西給了你?」

  克儉此時呵欠連天,臉色灰白,說不出來身上的難受勁兒,恨不得即刻拿了錢去過癮,哪裡耐煩跟趙先生扯三道四?他催促著:「你快點兒,我有急用。」

  趙先生遲疑片刻,歎一口長氣,趴在櫃台上寫了當票,連同高高一摞銀洋遞給克儉。後者根本來不及點數,兩手抓著裝進口袋,扭頭就走,活像聽見家裡失火的消息。

  趙先生搖搖頭,又歎一口氣。雖然得著了這個好東西,而且克儉八成不會再贖回去的,他心裡並不感到有多高興,相反卻虛慌慌的,總覺得自己參與了對董家的趁火打劫。

  小玉不知道自己怎麼會一口就答應了之賢大哥的求婚。她羞得滿臉通紅,雙手捂緊了面孔,簡直不敢多看之賢一眼。

  一切都發生得這麼快,像是做了一個好美好美的夢,夢醒過來已經是另一片嶄新天地。

  她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去世了,她穿著不合身的寬大孝服跌跌絆絆跟在送葬的家人後面走。所有的人都在悲痛中,沒有誰注意到她努力追趕隊伍的狼狽。是大哥之賢把她抱起來,將她扛坐在他的肩上。那時候她已經意識到將來她會跟這個照顧她的人結伴終生嗎?之賢呢?他會不會有這樣的預感?

  一個月前,他們肩並肩走到水沁園散步的時候,之賢還是個鬱鬱寡歡沉默憂傷的男人。小玉壯著膽子問他:離開海陽之後有沒有再結過婚?之賢想了一會兒,抬起眼睛望著遠處綠柳如煙的湖面,囈語一般地喃喃說:「人生就像一幕戲劇,高潮只能有一次,其餘的都是鋪墊。你看那台上人來人往,要多熱鬧有多熱鬧,可是真正的主角總是孤獨的,他只在積蓄所有的力量等待高潮出現。美麗和輝煌僅僅是一瞬間的工夫,人生更多的是在黑暗之中,黑暗中靜聽著花開花落。」

  小玉沒有完全聽懂之賢的話。也許是學識不夠,也許是閱歷太淺。可是她感覺到了之賢的孤獨。她以女性特有的敏感讀懂了之賢目光裡深深的憂傷。她不希望自己崇敬的大哥內心如此消沉,便有意無意地說起了從前大姐在世時的種種趣事。像一個真善美的快樂天使,她牽引著他一步步地走進愉快的回憶之中。他變得像個孩子,時不時仰頭發出短暫的笑聲。小玉為他的笑而笑,感覺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時代,面對著令自己崇敬和迷戀的大哥。

  從水沁園走出去的時候,之賢不知不覺間拿出在國外學到的派頭,舉起小玉的一隻手,以對待小妹妹的態度在她手背上輕輕一吻。剎那間小玉愣在那裡,心跳如鼓,滿臉飛紅。她體味著手背上之賢嘴唇碰上去的感覺,少女的情竇如鮮花般綻開。

  事情的發展總是有其一便有其二,之賢再跟小玉見面分手時,他的輕輕一吻依次從小玉的手背擲至額角,再到臉頰,最後是火一般燙人的嘴唇。兩片嘴唇粘在一起時,他看見小玉的眼淚呼啦一下子湧出眼眶,順著臉頰鹹成地流進他口中。她的身體在他懷抱裡輕輕顫抖著,像風中快樂的樹葉。她那張酷肖潤玉的臉龐柔情似水,比她的大姐少了嬌嗔而多了溫順。之賢在意亂情迷中一下子把她抱了起來,抱到雙雙眉眼平齊,他就這麼緊抱著她完成了他們第一次接吻的過程。

  不久之賢假期已滿,他要回到上海教書了。他鄭重徵求小玉的意見,問她願不願隨他到上海生活,小玉孩子氣地驚叫起來:「我娘還不知道!」之賢為她的張皇失聲大笑,催她趕快回家跟娘說明。小玉連聲說:「那你要等我,你一定要等我!」她慌慌張張地拔腿往家飛奔。

  小玉推開家門,一眼就看見娘正坐在廊下專心做她的繡花活兒。娘繡的是一對枕套上的戲水鴛鴦,一隻大紅,一隻大綠,艷俗中透出一股熱熱鬧鬧的喜氣。娘的眼睛開始顯出老花,繡到細微處就得將繃子送出老遠,瞇縫了眼睛很吃力地看。小玉的心開始矛盾起來,她不知道開口對娘說這件事是不是合適。娘老了,娘的兒女中只剩下她和克儉兩個,克儉不成器,終日在外面廝混,有這個兒子等於沒有,若是她也走了,娘將來能指靠誰呢?

  小玉緊挨在心碧腳邊坐下,猶猶豫豫把她和之賢的事對娘說了。

  心碧放下繡花繃子,靜靜地望了小玉片刻,又一次追問:「之賢真是叫你跟他去上海?」

  小五點頭,努力把眼淚忍住。

  心碧問她:「那你呢?你答應了嗎?」

  小玉說:「娘……」

  心碧笑笑:「你該答應。女人家一生一世能碰上幾個之賢這樣的人?你跟著他去,娘心裡放心。」

  小玉說:「娘放心我,我不放心娘。」

  心碧拍拍她的手:「說什麼話呢?娘一輩子吃辛受苦,還不是盼你們一個個長大成人,過上自己的好日子?你要是為娘耽誤了自己,娘這些辛苦就白吃了,娘活得也沒有意思了。」

  小玉抬手彈去心碧眼角的一顆淚珠:「娘你哭了?」

  心碧搖搖頭:「娘是高興。」她捧起小玉的臉,替她掠開額前的髮絲。「你從小就是個善心的孩子,姐妹幾個當中,數你最貼心,最不煩人。你大娘娘過去常說,好人總有好報,果不其然!大娘娘地下有知,也會替你高興。」

  小玉再也忍不住,趴在心碧腿上放聲大哭。

  心碧不動,等她哭得夠了,才問:「什麼時候走?」

  小玉抬頭說:「不能太遲。之賢學校裡要等他開課。」

  心碧一下子站起來:「娘還沒有替你準備嫁妝!」

  小玉說:「準備了也帶不走,還是到上海再買吧。」

  心碧不肯:「買的是買的,娘給的是娘給的,這不一樣。娘是最後一次嫁女兒了,家裡再窮,也不能讓人笑話。」她拉起小玉,笑吟吟地說:「你來,娘給你留著樣好東西。」

  心碧滿心高興地把小玉拉到自己房裡,搬一個椅子放在掛衣架下面,顫巍巍地爬到椅子上,伸手從衣架頂上旋下一隻鋼球。與此同時,她啊地一聲輕叫,人忽然怔住不動。

  小玉在下面扶了心碧的腿,仰臉問:「娘,你怎麼啦?」

  心碧小心問:「小玉,你看見過娘收著的一隻金麒麟了嗎?」

  小玉茫然搖頭:「我沒有啊。」

  心碧又怔了一會兒,連滾帶爬地從椅子上下來,嘴裡不住聲地說:「我知道是誰拿了,我知道是誰拿了。」

  她慌慌張張地從枕下摸出一串鑰匙,直奔床後。小玉莫名其妙地緊跟過去。心碧哆嗦著雙手打開第一隻箱蓋,只一翻,觸電般地挺直了身子:房契地契都沒有了!她面色煞白,冷汗從額頭密密地滲出來,漸漸手腳冰涼,眼睛發癡發直。小玉抓著她的手一個勁問:「娘你怎麼啦?娘你怎麼啦?」她下巴僵硬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終於整個人歪倒在小玉懷中。

  心碧被小玉掐著人中救醒之後,便緊閉了房門躺在床上,拒絕吃喝,更不肯離開房間一步。從裡到外的深深的絕望把她徹底擊倒了!她的不成器的兒子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把她洗劫一空,面對這樣的結局她根本是無話可說!

  小玉跑去找了王掌櫃,再由王掌櫃一家家妓院、煙館、賭場找過去,最後把克儉拎回家中。

  克儉一見自己的劣跡全部暴露,娘氣得一條命去了半條,也就嚇得不輕,撲通跪在心碧門外的台階上,口口聲聲哀求道:「娘,我已經知錯了,我以後再不會這樣子了!我從今天起就戒了毒癮,絕不再踏進煙館一步。娘你不肯信我嗎?你不信你的親生兒子?你從前不是對我說過,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嗎?娘!」

  無論他說得如何涕淚俱下,心碧只是不理,也不開房門。

  小玉到廚房裡下了一碗麵條,用托盤端來,敲著房門說:「娘,是我啊,我給你煮了面,你起來吃一碗吧。娘我求求你了,吃點東西吧。」

  房內仍是毫無動靜。門外的克儉眼見得煙癮又發,呵欠連連,眼淚汪汪。小玉想想娘已經半死不活,哥哥又是這副樣子,急得靠在牆上放聲大哭。

  薛暮紫從診所的後窗裡早就得知了董家發生的一切,他幾次要過去看看,走到門口又折回頭。畢竟跟心碧還有個尚未解開的疙瘩,男人總還有男人的自尊心。此時見小玉哭得傷心悲苦,薛暮紫不能不管了,他讓緋雲去董家叫了小玉出來,提醒小玉說:「之賢不是在家嗎?怎麼不去找他來勸勸?」

  小玉「噢」地一聲,顧不上說謝字,調頭就往冒家跑。

  不出一個時辰,小玉和之賢雙雙站在心碧房門外。本來冒銀南也要跟著來的,他實在不放心心碧的情況,結果被獨妍勸住了。獨妍說,家醜不可外揚,董家的兒子不爭氣,誰知道心碧願不願別人說三道四呢?還是讓之賢先去看看為好。冒銀南想想也有道理,把換上身的長袍又脫了,囑咐之賢有什麼變化要隨時告訴他。

  之賢站在門外,跟著小玉也叫一聲「娘」,說:「娘,我是之賢,我跟你說句話,娘想不想聽?」

  房內沒有聲音。之賢為難地看看小玉,小玉朝房門努努嘴,又對之賢點點頭,意思叫他說下去。之賢就接著說:「娘已經答應了小玉跟我去上海,可是娘現在這個樣子,叫小玉如何能離開?小玉她要是跟我走了,是小玉的不孝,況且她心掛兩頭,也不會過得開心;小玉要是不走,娘你就是把她的幸福耽誤了,娘心裡能捨得嗎?娘不會後悔嗎?」

  房間裡還是不見動靜。小玉心中狐疑道:「莫非我娘她……」

  之賢望望緊閉的門窗,一咬牙說:「找把斧頭來,把門劈開。」

  話音才落,那門就呀地一聲開了,心碧憔悴不堪、一臉悲容地站在門口。

  小玉活像跟她的娘失散許久又忽然得見,驚喜交加,撲上去拉住心碧的手,又哭又笑地說:「娘……」

  心碧抬手摸摸小玉的頭髮,又淒然望住之賢,一字一句慢慢地說:「娘現在不能死,我的小玉兒還沒有嫁人呢,娘還沒有親手把你交到之賢的手上呢。」

  一句話說得小玉又是涕淚如雨,哭倒在心碧的肩上不肯抬頭。

  母女倆抱頭痛哭的工夫,克儉已經煙癮難熬,偷偷從跪著的台階上起了身,一聲不響做賊樣地貼了牆壁往外走。

  之賢發現了,連忙在後面大喊一聲:「克儉!」

  克儉聽見喊聲,卻跑得更快,幾步就滑出大門。之賢緊趕兩步卻沒有追上,連連跺腳歎氣。心碧木然地擺了擺手,說:「由他去吧。人要是沾上毒癮,他就是個廢人了,再難改好的。」

  之賢心裡難過,問心碧:「就沒有救治的辦法?」

  心碧搖頭:「難啊。你是沒見過那些抽大煙抽死的人,骨頭都成了黑炭。毒癮一旦入骨,你要是不讓他再抽,那是比死還難過的事。」

  之賢和小玉對視一眼,兩人都有點萬箭穿心的痛感。

  心碧緩緩地對之賢說:「現在你該知道,為什麼我想一死拉倒了。我從前不肯在人面前認輸,是想著我有兒子有女兒,我的兒女個個都是人見人愛,我現在苦一點不怕,將來熬到兒女大了,就有路可走了。可是之賢,老天爺在懲罰我!它搶走我四個花朵兒樣的女兒,又讓我的兒子染上毒癮……活著還能有什麼盼頭?路都堵死了,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之賢說:「娘你別這麼想,我和小玉會奉養你一輩子開心……」

  心碧淒然一笑,不肯再說下去。

  又過幾天,小玉和之賢雙雙離開海陽去上海。臨行前冒銀南在老松林菜館備一桌酒菜替他們餞行,派人去請心碧,心碧卻堅辭不肯露面。小玉和之賢飯畢之後又趕回家中,請出來祖宗牌位,恭恭敬敬上了香,把心碧讓到上位坐了,雙雙朝她磕三個響頭。小玉難捨親娘,拉著心碧的手哭得天昏地暗。心碧倒是異樣的沉穩,衣服穿得格格正正,頭髮梳得齊齊整整,輕輕地笑著,撫著勸著小玉,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捨不得女兒離開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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