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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噩耗傳到中共江海軍分區西路挺進大隊駐地的時候,政治部副主任董綺玉正在蘆葦搭起的棚屋裡參加隊長劉勝召開的會議。

  離王千帆和綺玉約定碰頭的時間已經過去兩三天了。在戰爭形勢瞬息萬變的緊張日子裡,兩三天的空白意味著什麼,誰的心裡都是不言自明的。綺玉每天帶著兩個戰士和一副擔架走出十里開外,望眼欲穿地等待著丈夫。再往前走就不可能了,那裡是國民黨的佔領區。其實按綺玉的性子,她真想帶著人馬一直走到海陽城,城裡城外翻個底兒朝天也要找到千帆。

  等待的時刻她拒絕吃飯,只沒命地喝水。即便這樣她仍是覺得焦渴,彷彿心裡燒著個火球,灌進去多少涼水也會被嗤地一聲吸乾。兩三天的工夫她燒得雙目透出赤紅,嘴唇上白色的薄皮一片片翻捲起來,像風中翁動的蝴蝶翅膀。人在等不到親人音訊的時候格外難熬,不知道對方是死是活,你哭也哭不出來,有勁也使不出來,眼巴巴地等著,火燎燎地急著,這樣的日子真是一日長過百年!

  第四天頭上,大隊長劉勝派人把綺玉叫了回去。他對她說,千帆恐怕十之八九是落到敵人手裡了。說完這話他停下來,關切地注意綺玉的臉色。綺玉面色灰白,眼角唇邊開始一點點地長出無數條淺淺的皺紋,眼中的淒苦令人不忍卒看。她輕聲對劉隊長說:「我想到了。我早已經想到了。」劉勝說那就開個會,商量怎麼把王政委救出來,估計敵人一時半時不會拿他動刀。

  會上群策群力地想出好幾套營救計劃,準備一個不行再換另外一個,總之要達到把人救出來的目的。但是再細細一想,所有的計劃都不夠完善:強攻有強攻的危險,智救有智救的麻煩。敵四十九師幾乎配置了全部的美式裝備,又有高大堅固的海陽城牆作屏障,要從他們眼皮子下面救出一個中共縣委書記,豈是說干就能得手的事情!況且還不知道王千帆此時的情況到底如何,如果他身負重傷躺著不能行動,那他們得手的可能又要減掉幾分。

  劉勝一支接一支拍光了整整一包煙,心裡對營救計劃始終委決不下。急性子的綺玉無法忍受他的謹慎,衝動地站起身來,要求給她一個小分隊帶著,她拼了性命也要衝進城去。劉勝哭笑不得說:「拼完了性命,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嗎?千帆同志是我們的政委,他的安危不只關係到你一個人,我們行動的原則是要確保成功。萬一計劃不周密,打草驚蛇,對千帆同志只有害處,沒有好處。」

  綺玉情緒激動地嘶啞著聲音:「劉隊長,千帆他被捕已經好幾天了,他的生命不是用小時計算的,是分分秒秒都有危險!」

  劉隊長答:「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更要謹慎行事!」

  綺玉還想再說什麼,門突然被撞開,城內秘密情報站的一個情報員未及報告就衝進會場。他是騎著自行車趕了幾十里路過來的,帶給大家的就是這個噩耗:王千帆王政委已經被敵人斬首,首級掛在城門口示眾。

  綺玉當場一聲長嚎,昏暈過去。大家七手八腳把她弄醒過來時,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不相信,我要親眼去看到。」

  她瘋了一樣地奔回她的蘆棚,換上便衣,拿了手槍,直奔駐地旁油船的小碼頭,跳上一隻兩頭尖尖的劃子,解纜,調頭,一篙子撐出好遠。她準備抄水路從老龍河進城。

  劉勝眼見得攔她不住,再說心裡也很想知道個確切,立刻點出五六個戰士,命他們組成小分隊,跟著綺玉過去。又反覆交待一定不能進城,只能在城門外看明白就回來。他懷疑這只是敵人製造出來的一個餌,專用來引我們的人上鉤的。

  幾個戰士都是身高力壯的小伙子,撐篙划船動作飛快,很快趕上了綺玉。船和船相遇時,有兩個戰士長腿一邁,越過船幫上了綺玉的劃子,搶過她手裡的竹篙。綺玉剛才是憑著一股心氣才不要命地把船撐出這麼遠,此時竹篙被戰士接過去,她整個人跟著就癱了,一屁股跌坐在艙底,木愣愣的如同呆傻了一樣。一個叫小秋的戰士好心勸她說:「董大姐,你先別著急,也許是弄錯了人呢?」綺玉就半癡半呆地重複他的話:「是啊,也許是弄錯了人呢?」幾個戰士面面相覷,都覺得他們的董大姐怕是有點神志不清了。

  船到老龍口,他們找個隱蔽處拴線上岸。這一帶雖是國民黨佔領區,但因為國軍大部隊此時都駐在城中,四鄉八鎮基本上都靠地方土雜武裝維持,這些土雜武裝平常又大都蝸居在據點中喝酒猜拳找快活,小分隊上岸後,只要注意不暴露自己,也就無人出來盤查找事。

  小分隊繞過村莊,專找那河灘墳地一路疾行。連年戰亂,平原上的土地荒廢了許多,又加上時令剛到初冬季節,半人多高的枯葦亂草四處皆是,農人們收過莊稼也都不再往地頭田間跑了,小分隊這一路居然沒碰上任何情況。

  十里河灘路,不到一個時辰已經走畢。平原上視野開闊,老遠就看見了土堡一樣的海陽城門。小秋站住腳,對綺玉說:「大姐,你在這兒等著,我們去看了回來告訴你。」另外幾個人也都紛紛附和,勸綺玉不要再往前去。綺玉哪裡會肯?也不知道哪兒來的蠻力,把小秋幾個人推得一個踉蹌,甩開大步子往前直走。小秋他們生怕綺玉會出事,趕快跟上去,前後左右地把綺玉夾在當中護著。

  離城門口也就一箭之遙了,每個人的視線裡都清清楚楚看見了城門口高掛的人頭。因為天冷風硬,人頭掛久了之後已經萎縮成一個乾癟的窩瓜樣的東西,眼睛鼻子都挪了位置.怎麼也不能看出原先的模樣。人頭下面還有一張白紙的告示,距離太遠看不清寫了什麼,依稀那告示上有個很大的紅筆畫的叉。

  有好一會兒時間,他們趴在亂墳地裡,沒有一個人出聲。小秋回頭去看綺玉,她的脖子直挺挺地立著,頭和趴著的身體幾乎成了一個直角。她臉上肅穆得看不出一絲表情,一雙睜大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城門上的人頭,眼睛裡火光熊熊。

  小秋心裡想,她怎麼不哭?她要哭出來才好。她心裡的火燒得太旺,會把她五臟六腑都燒空了的。

  傍晚時分,李堡鄉的中共地下交通員六叔用獨輪車推了一車蘆葦回家。這蘆葦是他從江邊的蘆葦販子手裡買來的,打算把家裡的豬圈收拾收拾。天快冷了,人要住暖和屋子,豬呀什麼的也不能凍著。李堡鄉家家戶戶靠養豬為生,從前最多的人家能養上百多隻壯豬。到冬天起圈的時候,滿鄉里跑著的都是豬販子,他們在路邊設下臨時的豬場,互相之間壓著價錢,收到肥豬後馬上用運豬船裝往上海,轉手間就能發下大財。一冬天裡他們總是能賺下一年的吃喝。

  李堡鄉的農夫們辛苦一年,也許不如豬販子倒倒手的工夫賺的錢多。

  六叔在家門口哈腰停穩了車子,把車上的背帶從肩頭卸去,兩手用勁拍打著身上的灰塵。他是個鰥夫,有兩個女兒都嫁在外村,家裡只他一個人冷冷清清過日子。也許是生活過於冷清了,他很樂意干地下交通員這事兒。他年紀不到六十,腿腳健朗,走路風快,送個情報什麼的也就是小菜一碟。

  這會兒他站在門口猶豫:是先卸下車上的蘆葦,還是先回屋點火做上晚飯?一個念頭還沒轉完,豬圈後面忽然立起個人來,鬍子拉碴,穿的是一身國民黨軍服。

  六叔冷丁一見,嚇得木樁子一樣戳在自家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眨巴著眼睛說:「老總……你你要什麼……我給你拿……你不要這樣子嚇我……」

  穿軍裝的人呲牙一笑,開口喚他:「六叔!」

  六叔定了神細看他,不由也笑了:「我的天,是王政委!你怎麼穿這身衣服?我差點兒沒嚇死。」

  他連忙開了門,讓王千帆進屋。王千帆站著不動,說:「我實在走不了了,你扶我一把。」

  六叔就去攙扶王千帆,才見他剛才站過的地方有斑斑血跡。六叔慌慌地說:「怎麼了呢,你這是?」

  王千帆一屁股在條凳上坐下來,抬頭見大門敞著,示意六叔去關上,這才拎起褲腿給六叔看。原來是戴腳鐐的腿腕磨爛了,連日走路又化了膿,血糊拉塌的一片。

  六叔吸口涼氣:「好在天冷,這要是在熱天,可不要爛到骨頭裡去了!」又說,「只聽講四十九師進城那天你沒能逃脫。今天在路上還聽人說,你被他們殺了頭,頭還掛在城門口。可見得謠傳聽不得。」

  王千帆輕輕一笑:「倒也不是謠傳。」就把他怎麼被偷偷放走的事一五一十說了。六叔連聲歎道:「你命大福大。」

  六叔略懂些草藥,當下先燒一鍋開水幫千帆把傷處洗了,拿出家裡珍藏的治外傷膿腫用的藥粉,在傷口四面撒上,找塊乾淨帳紗裹好。王千帆只覺那傷處疼過之後是一片清涼。六叔笑道:「覺得清涼就好。這還是我老父親手裡傳下來的金創神藥,我就怕年代久了失了效用。」

  王千帆胳膊上還有處槍傷,因為思玉精心醫治過兩回,倒開始收口結癡。六叔解開繃帶看了之後,說是不妨事,又照原樣綁上。

  因為天色已晚,六叔到屋後菜園子裡拔兩棵青菜,煮一鍋菜粥兩人吃了。王千帆想連夜趕路到江邊部隊駐地,六叔自然不肯,說你這樣子還能再走得路?六叔的意思讓他在李堡將養兩天再說。王千帆心裡惦記綺玉,想她久等他不到還不知急成什麼樣,無奈腿傷又的確纏人,勉強走下去,只怕路上碰到情況無法利利索索地對付。如果再次被捕,自己送出一條命倒也罷了,連累了之誠和思玉,實在是對他們不住。想來想去,千帆覺得還是謹慎點為好,就答應在李堡住下來,但是不能在六叔家住,讓六叔隨便給他找個荒僻處的破磚窯看瓜棚之類。

  六叔想想這也不難,李堡一帶空著的豬場很多,眼下還沒到收豬時令,那些豬場遠離村莊,平常鬼都不去,住個幾天不致被人發現。六叔趁天黑把獨輪車上的蘆葦卸下,拿了家裡的一床鋪蓋,用車子送干帆到其中的一個豬場。六叔說:「荒野墳場,你一個人黑天不怕吧?」千帆笑道:「你看我怕是不怕?」六叔也笑,說:「我問得多餘。當兵打仗這些年,死人堆裡也爬過不止一回了,天下還能再有讓你們怕的?」

  他攏些豬場裡去年用剩的柴草,做成個簡單的鋪,讓千帆夜裡睡了,白天記得捲起來藏好。又關照千帆沒事不能露頭,這一帶據點裡的土雜武裝有時候會出來巡邏,給他們撞上了要壞事。三頓飯他會送過來。他絮絮叨叨地交待又交待,直到看著千帆鑽進被窩才放心走開。

  冒家這一天意外地接到了大兒子之賢的來信和一包很洋氣的小女孩子穿的衣服。信和衣服都是從美國的一個城市寄回來的。信上說,他已經拿到了博士學位,即將應聘赴上海交通大學任教,不日啟程回國。信上一遍遍地問到小曙紅的情況:長多高了,唸書了沒有,知不知道有個在美國的爸爸。

  冒銀南和獨妍兩個人拿著這封信翻來覆去地看。冒銀南倒還沉得住氣,獨妍卻又是哭又是笑的,很是歇斯底里了一番。自從潤玉去世,之賢情傷中離家去重慶讀書,倏忽將近十年過去,老倆口再沒見過兒子的面。先是因為戰爭,前後方通信隔絕,冒家一直不知道之賢的下落。前兩年好不容易輾轉收到之賢的一封信,一看信是從美國寄回來的,原來之賢早就去了美國唸書。之賢在信上說,這些年他心裡從來沒有忘記潤玉,一直過著單身日子。幸虧潤玉給他留下了曙紅,女兒是他堅強活下去的力量。冒家回了信,含含糊糊不敢說到曙紅的早夭,也是怕之賢飄泊在外沒了個盼頭。現在之賢要回國了,獨妍欣喜若狂之餘,不免想到如何對之賢交待曙紅的事情。想著想著又憶起逃難在鄉下的那段苦日子。獨妍說:「潤玉是福氣太薄。花朵兒樣的一個女孩子,還不到二十歲……世上的事,總是應著一個古理:水滿則溢,月盈則虧。潤玉她是太出色了呀!」

  就這樣,兩個人說說,想想,哭哭,笑笑,一直到天黑睡到了床上還感慨唏噓不止。

  上了幾歲年紀的人,瞌睡本就不多,哪還經得起臨睡前這麼說話傷神。冒銀南輾轉了半夜都不能閉眼。城裡各家的雞一聲應著一聲叫過三更之後,他才覺眼皮發澀,朦朦朧朧似要睡去。

  夢到之賢坐的輪船到了北水關碼頭,他和獨妍帶了打扮成花蝴蝶樣的曙紅到碼頭去接兒子。船上走下來的之賢笑嘻嘻挎著一個女人的手臂。老天,那不就是潤玉嗎?原來潤玉沒有死,跟著之賢一塊兒出門了……

  院子裡這時有沉悶的「咚」一聲響。冒銀南睡覺向來警醒,儘管正做著美夢,他還是聽見了。他睜開眼睛,欠起半個身子。這時他又聽見院門「吱呀」一聲從裡面打開,接著有腳步聲走過來,雖然很輕,貓一樣,冒銀南還是能判斷出來人不止一個。

  他心中犯疑,一骨碌翻身坐起。旁邊的獨妍也醒了,不無驚慌地問他:「是不是有賦?」他回答說:「我看看去。」

  獨妍心裡覺得不妙,要想阻止,一把沒拉住,冒銀南已經披衣下床,開了房門出去。

  冒銀南一向信奉這樣的原則:白天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所以他開門出去的時候沒有絲毫猶豫。大不了是幾個賊人,那就敞開院子讓他們拿,你盡量做得大方了,人家倒也不好意思太貪心。萬事總是和為上。

  誰知冒銀南這一次的想法大錯特錯,來的不是賊人,從他一出門邊就被人勒住脖子,強行往口中塞了棉花,他心裡已經知道事情遠不是給錢給物能夠了結的。他口中「嗚嗚」叫著,想給房間裡的獨妍送個信號,又睜大眼睛試圖分辨綁他的是何人。無奈幾個人的臉上都蒙著黑布,他怎麼掙扎也不能看得清楚。

  房中的獨妍聽到外面反常的動靜,跟著就出來了。她只來得及驚叫一聲:「有強……」馬上嘴也被人摀住,一團棉花同時塞到了她的口中。獨妍拚命扭動身子要想掙脫,手肘碰掉了身後那人臉上的黑布。獨妍不動了,她震驚無比地看清了這人原來是董家的二小姐綺玉。

  綺玉也愣了一愣,索性扯掉那塊黑布,冷笑說:「看見也沒關係,一人做事一人當!冒之誠殺了我的丈夫,我為什麼不可以綁走他的父親?冒太太,委屈你等我們出城之後再去報信,你告訴冒之誠,只要反綁了他自己去見我,就能換他的父親回家!在我見到他本人之前,我不會傷害冒老先生的一根汗毛。」

  她說話的時候,冒銀南和獨妍都顯得萬分著急。他們知道綺玉是誤會了,城門口掛著的其實不是王千帆的人頭。可是急性子的綺玉上來就把他們的嘴堵個結結實實,哪裡還有說話的機會?冒銀南眼睜睜地看著綺玉把獨妍拖進房間,綁住她的手腳,隨手將繩頭在床腿上繞了幾圈,打個死結。獨妍也眼睜睜看著冒銀南被他們綁了手腳帶出大門,眨眼間消失在漆黑的夜空。

  獨妍心裡的人隨著時間的延續而一點點地上升。

  她先是拚命扭動肩膀,想把雙手從繩索的捆綁中解救出來。她的嘴被棉花堵死,只留鼻腔呼吸,身體出了大力之後,呼吸變重,嘴巴不能幫忙吐納,便有種窒息感,憋得眼珠子都要迸出眼眶。她想這樣不行,得先想辦法把嘴裡的東西弄出來。她又開始徒勞地甩頭,想要甩出那團被口水泡得脹開來的棉花。

  她心裡的火氣也就一點點地升到了喉嚨口,越聚越多,簡直到了要衝破喉管噴湧而出的地步。

  冒家和董家到底前世裡結了什麼冤仇?恩恩怨怨、生生死死怎麼總是盤纏著糾葛在一起?共產黨解放海陽之後,王千帆秉公辦事寬大了冒銀南,這個情他們冒家記著。現在滿城裡掛起了國民黨旗,王千帆落到了之誠手上。之誠是個懂理的孩子,他知道冒家欠著董家的,頂著九死一生的危險把王千帆偷偷放了。九死一生啊!被他的上司知道了,之誠他有幾顆腦袋都保不住啊!綺玉她憑什麼半夜三更跑來綁人?她不問青紅皂白,下手又狠又辣,綁不著之誠就綁人家父親,年輕人做事是該如此莽撞不講理的嗎?她倒要問問董心碧去,董家平常是怎麼教育兒女的!

  又想到銀南此刻不知道出城多遠了,綺玉他們會不會打他罵他?綺玉臨走丟下話來,要之誠反綁了自己去換他父親。偏偏之誠昨天已經跟著大部隊出城掃蕩。之誠要是在家,諒她綺玉也不會這麼順順當當摸進城門。

  獨妍甩頭甩得累了,將腦袋仰靠在床欄上歇一歇。這時候她眼睛裡看到床邊垂下來的一隻掛蚊帳的鉤子。她振奮起來,雙膝跪在地上,盡量把身子往上拔高。夠到了,夠到了!她用腦袋抵住那只鉤子,想辦法讓它鉤住嘴裡的那四棉花,而後用勁一甩頭。成了!棉花團「噗」地一聲被鉤子從嘴巴中鉤了出去,頃刻間呼吸順暢起來。她大口大口地連吸幾口氣,才感覺剛才做這事用盡了力氣,此刻渾身軟軟地癱坐在地下,一動都不想動。

  可是她不能不動,銀南還在綺玉手上,這個任性的董家二小姐隨時都可能翻臉要了他的老命。她要趕快找人去救銀南!

  她掙扎著活動手腳,試圖把繩扣一點點地從手腕處褪下。口中沒有了堵塞物,呼吸就順暢了許多,活動時再沒有剛才那種心跳氣短的窘促。她三弄兩弄,居然把繩扣弄得鬆了,兩隻手合在一起使勁一拔,天哪她把手拔出來了!

  她心跳著,哆嗦著去解腳上的繩扣。而後她扶了床欄顫巍巍地站起來。手腳被捆綁得久了自然血行不暢,好在時間不長也就復原如初。她試著慢慢地走了幾步,出房門,穿過帶假山石的偌大的院子,邁下大門台階。

  天還很早,啟明星高掛天邊,青色的霧氣一縷縷地繚繞在屋頂樹梢,夾帶著沿街早點鋪子裡烤燒餅和米屑餅的香氣。獨妍腳底下越走越快,到末了幾乎是小跑起來。在心碧家的巷子口,她看見了提著藥箱趕早出診的薛暮紫。後者帶點驚訝地朝她望了望,想說什麼又沒說。

  獨妍急切中把董家大門擂得山響時,心碧才剛剛起身。克儉又是一夜未歸,心碧等門等到二更天終於迷糊過去,天亮起來頭一件事是到克儉房中查看,果然還是不見人影。心碧隱約感覺事情不太好,克儉這些日子神出鬼沒常常夜不歸家,這孩子過去不是這樣荒唐的。她心事重重從後院走到前面廚房間,想要點火先燒鍋熱水。火柴抓在手裡時,大門彭彭地響了起來。

  心碧開了門,萬分驚訝地望著清早出現在董家大門口的獨妍。對方披頭散髮、狼狽不堪的樣子更讓她一時間手足無措。

  「是冒家太太……」她吶聲道。

  獨妍冷笑一聲:「是我。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來找董太太要人。」

  心碧心裡咯登一跳。她馬上想到的是一夜未歸的克儉。「克儉闖禍了?」她眼巴巴地望著獨妍,聲音有點發顫。

  獨妍一步跨進大門,冷了臉說:「不必裝糊塗,綺玉帶著人半夜間到我家裡,綁走了冒先生,這事你會不知道?」

  心碧大驚失色:「你說……綺玉綁走了冒先生?」

  「她要之誠反綁了自己去換他的爹。董太太,人做事總要憑良心吧?之誠把王千帆放出去,他可是豁出一條命的!之誠跟他王家有什麼交情?他捨命救人是為了誰?還不是看在思玉的分上,看在你董心碧的分上?」

  心碧臉色灰白地說:「一定是誤會了,綺玉她不至於……」

  獨妍咬牙切齒道:「誤會什麼?我眼睛瞎了,會連綺玉的臉都認錯?這世上恩將仇報的人我見得多了,還沒見過拿人家父親撒氣的!你們董家的人一個個都不是善類!心肝腸子夠狠,夠毒!」獨妍又氣又急,眼淚出來了,嘴皮子也哆嗦不止。

  心碧木然地站在獨妍面前,她覺得自己腦子太遲鈍,反應不過來眼面前一連串的事情。她弄不懂綺玉到底存著什麼心思,人家好心救了千帆的命,為什麼還要反手還人家一巴掌?而且綁走的不是之誠,是之誠的父親冒先生。冒先生對董家是有恩的呀!這些年中他明裡暗裡保佑過董家不止一次了呀!她千不該萬不該……

  心碧回轉身,看見小玉早已經不無驚恐地站在廚房門口,她招呼女兒說:「跟娘再走一趟,去找你三姐。」

  獨妍餘恨未休:「找思玉有什麼用?大部隊都不在城裡,思玉單槍匹馬能把人要回來?」

  心碧歎口氣,幽幽地說:「不管怎麼鬥,她們總還是雙胞姐妹吧?」

  獨妍不答話了。之誠不在身邊,除了思玉她們還能再指望誰?但願綺玉能看在思玉的分上……

  此時綺玉和她的小分隊帶著冒銀南已經出城十多里路。

  剛出城的時候天還黑著,冒銀南戴著眼鏡,口裡塞了棉花,雙手被反綁在身後,既看不見路高路低,又無法平衡身體,走得跌跌絆絆,一個跟斗接一個觔斗。他跌了跟斗自己爬不起來,須得要小秋他們去拉。小秋便不免窩了一肚子火,抬腳在他屁股上踢了一傢伙,低聲喝道:「裝什麼死?磨磨蹭蹭的,想等人來救你呀?做夢吧!」

  綺玉聽見小秋嘟囔,回頭說:「你們架著他走,省得耽誤時間。」

  小秋和另一個戰士就架了冒銀南的肩臂,甩開步子一路飛奔。可憐冒銀南上了幾歲年紀的人,被兩個走慣夜路的小伙子拖得上氣不接下氣,兩腿交互打絆,口中的棉花憋得他臉色發紫,眼珠子都要暴突出來。走出十里地後,他再也支撐不住,兩腿一軟,身子癱在了地上,鼻子裡只有出氣沒有進氣。

  小秋看看有點不妙,喊住綺玉:「董大姐,你看他不會死了吧?」

  綺玉折回頭來看冒銀南。天邊已經現出魚肚色,田野裡晨霧瀰漫,冒銀南的臉色在曙光中顯出一種不自然的紅紫,像被泥水泡得太久的茄子。他仰面躺倒在田埂上,鼻翼張得極大,喉嚨裡有拉風箱般的嘶嘶聲,一雙眼睛毫無生氣地盯住綺玉,眼睛裡似有懇求。

  綺玉說:「休息一下可以。想鬆綁、想拿掉嘴裡的東西,都不可能。」

  冒銀南掙扎著把腦袋抬起來,嗚嗚地很想要說什麼。

  綺玉揮揮手:「沒什麼可說的。這是戰爭,我不會憐憫我的敵人。」

  她抬頭四望,看見不遠處有個看青人住的小草棚,吩咐小秋說:「到屋裡去吧,外面霧氣太大。」

  進得屋裡,小秋把冒銀南安置在牆角,繩頭拴緊在牆柱上。經過一夜間的奔波折騰,人們都已經疲憊不堪,七手八腳從外面草垛子裡抽幾捆乾草鋪在地上,橫七豎八地躺倒下去,眨眼間就揚起一片鼾聲。

  毫無睡意的只有綺玉。此時她週身血液仍被復仇的念頭焚燒得熾熱,藉著這一股奇異力量的燃燒,她感覺不到絲毫疲勞。她背靠在牆上,想著兩天來生活中的變故和遭遇,想到跟千帆分手不過幾天,他已經身首異處,從此他們天上人間再不得相見相愛,忍不住又一次悲從中來,淚水悄悄奪眶而出。

  她抬手擦去眼淚時,看見牆角處冒銀南那雙緊盯她不放的眼睛。那眼睛裡分明是一種急切和哀求,希望綺玉能扯了他口中的東西讓他說話,在綺玉看來卻成了嘲諷和悲憫,慶幸她不可能抓住他的兒子償命似的。

  綺玉怒從心起,刷地站起身來,狠狠瞪了冒銀南一眼,大步走出草棚。

  田野裡晨霧已經漸漸散開,東邊天空露出了太陽的淡紅色的影子。放眼望去,收割之後的土地蕭瑟一片,三五里之內不見行人。綺玉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抓冒銀南的目的是要引來冒之誠,此刻冒之誠就是接到消息帶了人追過來,又怎麼找到這個小草棚呢?再說,如果冒之誠帶來的人多,小分隊有把握將冒之誠抓到手裡嗎?

  思想了片刻,綺玉又走回屋裡,彎腰推著小秋:「醒醒,醒醒!」

  小秋騰地坐起身,兩眼通紅,愣愣地望著綺玉。

  綺玉說:「外面有灶,有柴火,你幫我搭把手,我們去燒點吃的。」

  小秋驚訝道:「你不怕煙火把敵人引過來?」

  綺玉瞥了冒銀南一眼,附在小秋耳邊說了幾句話。小秋連連點頭,心悅誠服的樣子,起身跟她出去。

  小秋出去後才知道,草棚外面的確有眼磚砌的小灶,鍋卻沒有。原來綺玉剛才那話是說給冒銀南聽的。他對著綺玉會心一笑,找來一抱耐燒的樹枝荊條,乾脆在空地上攏起了一堆火。綺玉蹲下幫著撥弄那些枝條,盡可能讓火燒得大些。

  深秋一望無際的江海平原上,這一股遠離村莊的煙火裊裊上升,走在大路上的人不可能將它忽略不見。

  煙火果然引來了思玉和她帶著的幾個國軍士兵。

  海陽城裡的大部隊前一天開始出城掃蕩,留下來的只是一小部分守備人員。思玉情急中把傷兵醫院的警衛班集合起來,勉強拉出五六個士兵跟她出城救人。實際上她沒有準備跟綺玉的小分隊發生戰鬥,她想這實在是一個很大的誤會,她見了綺玉,只須把事情解釋清楚,姐妹之間自然會冰釋前嫌,之誠的父親也就會安然無恙地跟她回城。

  所以,思玉發現野地裡的煙火,意識到這可能是綺玉的小分隊在休息做飯時,她心裡忍不住歡呼雀躍,迫不及待地帶人往煙火處奔去。

  思玉接近小屋前,空地上的煙火已經被小秋用水澆滅,未燃盡的樹枝荊條在泥水中有氣無力地冒出絲絲青煙,苟延殘喘似的。四周悄無人聲。如果仔細想一想,會覺得這寂靜實在很有點可疑。可是思玉救人心切,又因為對方僅僅是綺玉和她所帶的一個小分隊,也就沒有用心用腦子將眼前的一切做一個判斷。

  她躡手躡腳走近小屋。屋裡隱隱聽到拖長的、極為均勻的鼾聲,這聲音帶著一股濃濃的睡意從門縫中溢出,令人感覺到周圍的安全。她回頭對幾個士兵揮一揮手,示意他們緊跟上來,然後她慢慢推開門。

  被捆綁了手腳扔在牆邊的冒銀南此時已經意識到綺玉在佈置一個陷阱,他擔心聞訊趕來救他的之誠會不會識破。一方在明處,一方在暗處,明處的人多少總會吃虧。好的是之誠學過兵書兵法,或許他能夠隨機應變,化凶為吉。冒銀南這樣想著的時候,忽然看見推開的門中探進來思玉的腦袋,他大吃一驚,只覺心中忽悠悠一沉。怎麼會是思玉來了呢?思玉不比之誠,她為人單純,不請作戰之道,冒冒失失闖進陣中,她會吃虧的呀!

  冒銀南動又動不得,喊又喊不得,急得拚命搖頭,眨巴眼睛。思玉哪裡能懂他的意思?以為他急著要想鬆綁,衝他會意地點點頭,一邊抬腳就要進門。

  恰在此時,一支冰冷的槍口頂在了思玉腦後。綺玉低低地喝道:「不許動!」

  隨著綺玉的這一聲喝,四下埋伏的小分隊戰士刷地跳了出來,在小草棚外面對思玉帶來的人形成一個半月形的包圍圈。

  思玉這邊的人反應同樣迅速,立刻自動聚攏,背靠背地站到了一處,平端著槍支,槍口各對準一個小分隊戰士。

  人數幾乎相等。若論力量的優劣,小分隊雖然搶先行動佔了上風,但他們手裡的武器還是日本人留下的三八大蓋之類,明顯不如國軍士兵的美式裝備。一旦開了火,很難說誰就有瞬間取勝的把握。

  兩軍對壘,虎視眈眈,誰也不敢輕易眨動眼皮。互相的呼吸聲都很急促。

  冒銀南的驚叫聲已經衝到了喉嚨口,又被口中的棉花生生堵了回去。他閉上眼睛,不敢再看身邊將要發生的一切。他感到悲慘的不是戰爭、流血和殺人,是親親的同胞姐妹間劍拔弩張的對峙。老天爺作孽,為什麼要讓他看得見又說不出呢?

  思玉這時心裡倒並不慌張,她自認為沒有做錯任何事情,綺玉的憤怒只是暫時的,待到弄清楚王千帆沒有死,一切都會雲開日出。她微低了頭,從頂在她腦後的槍口下回望綺玉,溫和地說:「綺玉你別誤會……」

  綺玉冷笑一聲:「我沒有誤會。」轉頭喝令包圍圈中思玉的人:「把槍放下,舉起手來!」

  思玉的人仍舊平端了槍支,僵持不動。

  綺玉的槍口用勁在思玉的後腦勺上點了一下,再一次喝道:「聽見沒有?我叫你們放下槍!誰再不放,我一槍打死她!」

  思玉的人看看眼前形勢不對,面面相覷了一番,不約而同地彎腰把長槍放在了地上。小秋立刻上前,揀起那些槍支,分發給小分隊的每一個戰士。赤手空拳的俘虜被他們趕到了牆邊,一個個面牆而立。

  思玉對綺玉說:「好了,你們已經沒有任何危險了,現在你能不能跟我進屋說一句話?」

  綺玉斷然道:「不必,你要說什麼我能夠知道。我現在不講什麼姐妹之情,我只想以命抵命。你們能殺了王千帆,我就能殺你,殺冒之誠!」

  思玉大叫一聲:「綺玉,請你聽我說一句!」

  綺玉抬了抬槍口:「有話快說,我不喜歡拖泥帶水。」

  思玉望望面牆而立的國軍士兵們,欲言又止,哀求綺玉:「我們進屋去說好不好?」

  綺玉瞇起眼睛:「想玩花樣?我不會上當。」

  思玉無奈,小聲而急促地說:「如果我告訴你王千帆沒有死呢?」

  綺玉不由怒從心起:「他沒有死,城牆上掛的人頭會是誰的?他如果還活著,為什麼沒有回部隊?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他做了叛徒?」

  「綺玉!」

  「閉住你的嘴!我現在什麼都不會相信。」

  「二姐……」

  「就是娘來求我都沒有用,我今天非殺你不可!」

  思玉也是個倔強的性子,當即大叫:「好,你開槍吧!打死你的親妹妹吧!只怕你將來要後悔的,你會把腸子都悔斷了的!」

  綺玉握槍的手一陣哆嗦,像是突然間發高燒打起擺子一樣,槍口左右晃動得厲害。片刻,她終於又垂下槍:「我不殺你。這筆帳我還是要算在冒之誠頭上。我等著他。」

  她朝小秋擺一擺頭,示意他過來把思玉綁上。

  連同冒銀南,俘虜們全部被反綁了雙手,口裡塞上東西。小分隊的戰士每人背兩支長槍,押著這一行人往江邊駐地走。

  在老龍河拐彎處的一片河灘地上,綺玉和她的隊伍站住了。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時刻聽到了遠處傳來的馬蹄和汽車聲。小秋幾步奔上河堤,打個眼罩向遠處望去,他看見前面大路上灰塵滾滾,有一股黃色的長龍在慢慢蠕動。小秋飛跑過來向綺玉報告:「好像是國民黨大部隊正在返城。」

  剎那間河灘地裡肅靜無聲,各自心裡掠過不同的念頭。綺玉想的是怎麼會無巧不巧碰上敵軍,憑小分隊這幾個人的力量,要應付眼前的局勢將非常困難;思玉想到之誠一定跟著大部隊回來了,能在這裡碰上之誠是她的運氣,老天爺冥冥中保佑她不死呢!餘下各人,有暗自嘀咕的,有偷偷高興的,或喜或憂,神色中不免都有所暴露。

  綺玉回頭瞥一眼思玉,正巧看見她踮了腳尖、伸長脖子拚命往遠處張望的模樣。綺玉咬一咬嘴唇,心想現在的形勢是敵眾我寡,最好能隱蔽起來不讓敵人發現。事實上河堤很高,河灘地裡有不少枯草敗葦,而敵人行軍的大路距河堤還有大約一箭之遙,十幾個人隱藏得好,不被發現是完全可能的。綺玉就朝小秋及小分隊戰士做一個就地隱蔽的手勢。戰士們都是在這方面頗具經驗的人,馬上領悟了綺玉的意思,撲上去把思玉、冒銀南和幾個俘虜用勁往地上一按,順勢用自己的身體壓在了他們身上,迫使他們嘴貼住地面無法動彈。

  馬蹄聲、汽車聲、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趴在河灘上的每個人都能感覺到地面的輕微震動。無論是希望被發現的,還是希望不被發現的,此時都緊張得雙手出汗,心跳如鼓,一雙眼睛瞪得要跳出眼眶。

  突然的變故恰恰就在這時候出現:思玉情急中掙脫了口中塞著的布團,昂頭大喊了兩聲:「救命啊!救命啊!」

  事後冒銀南細想起來,醒悟到思玉能掙脫口中布團是一種必然:思玉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人,無論往她口中塞進東西還是按她在地上,同樣年輕的小分隊戰士都只能是心慌意亂點到而止。他們在異性面前的慌張給思玉留下了可趁之機,使她在關鍵時刻喊出了關鍵的一聲「救命」。

  綺玉萬沒有想到思玉會有這一聲喊,霎時間她臉色已經變得煞白。旁邊的小秋眼疾手快,抓起思玉吐出口去的那團布,惡狠狠地重新塞回她的口中。然而已經遲了,大路上有人聽到了喊聲,馬蹄一陣疾響,行動最快速的馬隊轉眼間就衝上了河堤,河灘裡的一切都暴露在他們面前。

  一場短暫的遭遇仗,快得如同盛夏時節的急風驟雨,嘩啦啦劈面而來,嘩啦啦席捲而去,讓人根本來不及躲避。待到之誠聽見槍聲驅車趕過來時,河灘裡已經橫七豎八躺了一片屍體,其中有他的妻子思玉和思玉的姐姐綺玉。

  關于思玉的死,馬隊的士兵報告說是共軍在槍聲剛響時就首先打死了她。據活著的小分隊戰士小秋說,他明明看見子彈從堤上射過來打中了思玉的脖子。兩種說法,之誠覺得都有可能。戰場上的子彈從來就是不認你我的呀!

  幸運的是冒銀南躲過了這一場劫難。當時他身上壓著一個小分隊戰士,那個戰士根本未及抬身就已經中了槍彈,而後便始終一動不動地趴著,屍身做了冒銀南的屏障。此後的很多日子,冒銀南總覺鼻子裡聞到那股腥甜腥甜的血氣,又總覺得從頭上、臉上、脖子上往下流淌熱熱的粘糊糊的血。他捧起飯碗就要嘔吐,又常常睡到半夜被噩夢嚇醒。可怕的幻覺足足折騰了他半年之久,把他折騰得胖人變成了瘦人,白頭髮從兩鬢爬滿了頭頂,之後才慢慢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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