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沒有盡頭,
故事永遠沒有結尾。
我已經嘮叨得夠多了。
我的故事似乎沒有講完,沒有一個圓滿的結尾。這大概也是多餘,因為讀者比我高明,自會去編織種種結局。但也未必準確,因為從山野谷地到那個海島,或者更多更廣闊的生活領域裡,我的夥伴、鄉親還在奔走,還在拚搏,還在尋找著更新更美更暢快更瀟灑的人生軌跡;生活是多變的,人生也是多變的,誰也無法想像出來。所以,原本就沒有結尾。
不過,我的敘述確有不少紕漏,諸如——
何山貴後來幾經波折,終於從山溝裡的水磨坊找到了一位頗有文采的高中生,又費盡心機,如同姬伯訪姜尚那般虔誠,牽著小毛驢翻山越嶺去請,又為他扶驢墊背,接到九峰山,辦起了九峰山小學,了卻一樁心願。
董川不爭氣,發了財仍不忘傳宗接代的壯舉,帶著婆姨躲到深山老林裡,一連生下七個女娃。依舊不死心,後來演出一幕幕慘不忍睹的悲劇。
狗碰當上了村長,幹得不賴,把月牙溝搞富了,他戀著何正月。小撞辦起了運輸公司,當上了總經理,他也戀著何正月,提前下了手。為了一個心愛的女人,兩條漢子經歷了一場難解難分的爭鬥。一個被「推磨換親」、陷入七戶農家「連環套」的女人蘭兒出現了,被小撞在半路上救下的。她死纏著不走,如同葫蘆掛在瓜秧上,又引出一段沸沸揚揚的風流事。
何正月怎麼想呢?她到底嫁給誰呢?幾經波折,也難有結局。
田柱子憑借空中花園發了大財,真正成了大老闆,卻不服唐髮根的氣,想和他決個高低。他和唐髮根誰也不肯放棄何臘月,商場和情場困擾著兩條難以融合的山裡漢子。
陳徐麗絲贊成唐髮根進軍中原,她想到山野谷地去看看。她認為那裡有她的親人,有她的家。她和何正月交上了朋友,決定帶她到美國去,找一家最好的醫院和最好的醫生,幫何正月裝上一隻靈巧的假肢,鼓勵何正月幹出一番大事業。
阮大業的問題成了最棘手最難辦的事情。孫浩心頭壓著一塊石頭:唐髮根要出氣。他也應該張揚正氣,申張正義。可是,難哪!
吃羊奶長大的是羊,喝狼奶長大的是狼。阮大業也不是好惹的。
中國廣州國際時裝設計大賽如期舉行。何臘月和於曼玉帶著自己的作品率領時裝表演隊招搖過市地闖入比賽現場;引起歐洲服裝大師的注意,破例允許沒有事先申請的麗人公司取得了正式參賽資格。
大賽在豪華的白天鵝賓館隆重舉行。
當何臘月指揮模特兒披掛上陣,一個個光彩照人、挾帶著野風野味邁著貓步走上平台時,她突然軟軟地癱下來,倒在看臺下面。是因為疲累,還是因為緊張?是對失敗的恐懼,還是對成功的渴盼?當她從昏迷中醒來時,大廳裡響起一片炸耳的掌聲,周圍是無數攢動的人頭,還有閃爍不停的鎂光燈,都在對準她。
她胃動脈大出血,被送進醫院搶救。
「吉娜,咱們成功了!你成功了!麗人公司成功了!」這是她動了手術,病情穩定下來之後,於曼玉向她報告的第一個好消息。
廣東電視台到病房採訪她,要拍她的專題片。
中央電視台來採訪她,要在《東方時空》節目中宣傳她的成就。
法國國家電視台邀請她,並向醫院徵得允許,在白天鵝賓館的樓頂上,請她的時裝表演隊又作了一場以藍天白雲為襯底的現場表演。攝像機拍下了每一個細節,準備向全世界播發這條「民族性與世界性結合的絕妙創造」的特大新聞。
《南方日報》、《羊城晚報》、《椰島日報》以及各國各大報刊,都以醒目的標題報道了何臘月的成功和所取得的榮譽——《野趣系列》榮獲本屆國際時裝設計大賽的五項金獎!
澳大利亞博物館前來洽談,願以藝術品的價格收購全部《野趣系列》,並陳列在博物館的藝術宮,永久陳列。
法國《婦女》雜誌用彩色版從封面到封底刊登了《野趣系列》的全部作品,稱道:這是二十世紀婦女界對人類的一大貢獻。
美國時裝大師當·羅比先生前來醫院看望何臘月,並且邀請:「吉娜小姐,你是位很了不起的設計天才!我提出與你合作的請求,你肯答應我嗎?」
法國服裝款式推廣公司總裁迪斯·巴斯也拜望了她,稱讚道:「吉娜小姐,你的時裝設計,使我對古老的中國刮目相看。你已經超越了國度,你應該屬於世界!我誠摯地邀請你到法國去辦你的麗人服裝公司,本公司承擔包銷貴公司的全部作品!」
香港國際時裝設計大師學術交流會也發來邀請,請她蒞臨大會,交流學術成就。
面對成功,面對花環,面對一張張恭維的笑臉,面對一位位虔誠的造訪者,何臘月蒼白的面頰上溢出動人的笑容,一雙燦星般的亮眼微微有些潮潤。
她平平靜靜地說:「請更正一下,我的真實名字叫何臘月。我是中國人。我的家在太行山深處的山野谷地。榮譽屬於我的祖國,成功的一半歸功於我的祖宗先人,一半歸功於我的合作夥伴們。我感謝各位的美意。我就要回到家鄉去。我要創造自己的名牌,創造中國的名牌,把麗人公司辦成世界第一流的時裝公司,和世界人民對話,為人類作出貢獻!」
唐髮根通過媒體得知了何臘月的行蹤,便追到廣州來。他和她之間不但有心與心之間的碰撞,還有別的。
韓永三下海島,造訪唐髮根,果有一副三顧茅廬的精神。他決心和唐髮根聯手在中原大地一展身手,不過,談判僅僅開始。
正在「海島外交」如火如荼之際,孫浩和陳書記的關係發生危機,他在三級幹部會上突然提出辭職。
南灣鄉黨委書記孫浩不緊不忙地從人叢中站起來,從會場第二排正中的座位上擦著椅靠,又摩擦著一雙雙膝蓋,側著身子走出來,逕自走到主席台上,從容不迫地在衣袋裡摸出一張發言稿。闌,全場所有的目光一齊投向他,如同聚光燈一般投射在舞台上登場的表演者身上。
這是古城縣委召開的「爭先進,創業績,闖進全省十強縣」緊急動員會。參加會議的有縣直各系統各局委的負責人,有鄉(鎮)、村兩級領導幹部,算在一起,也可以稱為三級幹部會吧。這樣的三級幹部會,只在每年開春時節召開一次,總結上年工作,評比先進單位和先進個人,制定出下年目標,把縣政府新的發展規劃和具體部署落實下去。可眼下,在這收秋種麥的緊急關頭召開這樣的緊急會議,還是很少見的。但是,縣委書記自始至終緊繃繃的面孔以及會議自始至終緊繃繃的氣氛,使與會人員一個個神經緊張起來,誰也不敢輕易造次。遠路來的鄉村幹部不敢溜出去逛街逛商店,家在縣城的鄉級幹部也不敢輕易跑回去摟老婆睡覺,都和自己的班子成員們湊在一起,按照縣委書記的口氣,揣摩自己那塊領地的情況,合計著用多大的膽量又能用多大的能量報出一串既合乎領導要求又能對群眾交代的數字來;並且斟酌著設計著發言表態時語言如何表達得順耳和動聽,以便順順利利地通過這道關口。每個人,尤其是鄉鎮第一把手不由得心裡都揣著一塊沉甸甸的大磚頭,眉宇間擰上一把大鐵鎖。
會議已經開了一個下午,又討論了一個上午。現在,是各鄉鎮主要領導發言表態的時候了。
孫浩是第一個被縣委書記點名發言的。
一般來說,這種場合誰也不願第一個發言。它就像每次電視台舉辦通俗歌星大獎賽,第一個登場的並非能交上好運,評委往往不易給高分。調子不好定。唱高了,影響一大片,會引起同行們的泡怨,群起而攻之。唱低了,領導不高興,當場交不了差,也會影響一大片。所以,每個鄉鎮一把手們手心裡都擔著一把汗,擔心這「第一個」會落到自己頭上。當他們聽到縣委書記點了孫浩的將,先是鬆了一口氣,接著又提了一份心。他們不知道從這張不分場合都敢嬉笑怒罵,能把油炸燒雞說得會飛起來的嘴上又將吐出一番何等狂言。生怕他又編造出一番不著邊際的天方夜譚,那可叫後面的人如何表態,如何發言?
眾人的擔心不是沒有根據的,且不說這位年輕氣盛的孫書記平常就好標新立異,短短一年零八個月,他在南灣鄉變幻出一個接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戲法,讓人不敢傚法,又自歎弗如。他漸漸成為二十三個鄉鎮幹部群中的佼佼者,成了縣委書記掛在口頭上的一張王牌,走到哪宣傳到哪,大有一種今日同朝為臣,明日將為臣下的咄咄逼人之勢。但是,可歎的是孫浩也有失足落水的時候,就在昨天下午縣委書記的動員報告中,頭一炮就點了孫浩的名字。火藥味特濃,火氣也特足。
縣委書記一臉寒氣地說:「有些人,特別是有些年輕的鄉鎮黨委書記,做出點成績就飄飄然,忘記了自己的斤兩了。這種人,平常看著蠻精明的,實際上是糊塗蛋。現在是啥時候?縣委要和省委保持一致,省委要和中央保持一致,全黨全民都要和中央保持一致!可是,有人偏偏和縣委唱反調,強調困難,強調客觀,搞特殊,搞地方保護主義!想想吧,都像你這樣,全縣的利稅如何完成?全縣的財政收入又如何完成?如果我這個縣委書記也像你,省委的部署不就亂套了?如果一級級都這樣隨心所欲,四個現代化不就亂套了?」說到這裡,縣委書記鐵著臉,用拳頭在講台上重重一按,把口氣鼓得足足地說:「別忘了,你是黨員,是領導幹部,應該無條件地服從縣委的部署和決議,時刻和縣委保持一致。否則,這頂官帽子可以讓你戴,也可以替你摘下來!」
儘管縣委書記沒有點名,但誰心裡都明白,這一炮打的是孫浩!但是,誰又都清楚,這一炮打在孫浩身上,其實是轟在眾人頭頂上。大家為孫浩也為自己捏著一把汗,頓生兔死狐悲之感,揣摩著孫浩如何過這道關,自己又如何過這道關。
孫浩坦然自若地走上主席台,伸手理了理本來就梳理得十分整齊的頭髮,緩緩打開折疊得十分整齊的發言稿,還用指頭輕輕擊了兩下麥克風,朝著台下黑壓壓的人群淺淺一笑,用方言土語夾雜著普通話的清脆口音大聲朗讀發言稿,讀得很認真,一字一句都清晰可辨。
「尊敬的縣委領導,由於本人政治覺悟不高,改革開放意識不濃,對縣委的部署理解不深,跟不上時代的步伐,在一些重大舉措上沒有和縣委保持一致。在南灣鄉擔任黨委書記一年零八個月間,所做的工作沒能讓縣委滿意,充分表現出個人能力不強,素質不高。基於本人難以勝任縣委的重托,與其佔著茅坑不拉屎,不如騰出位置來,讓給勝任的同志。本人特向縣委提出申請,辭去南灣鄉黨委書記職務,請予批准。申請人孫浩。」
短短的辭職報告,不足兩百字。孫浩幾乎是以播音員的速度朗讀出來,前後不足五分鐘,卻似從空中投下一枚飛毛腿火箭,猝不及防地落在會場上。偌大的會場頓時鴉雀無聲,眾人皆愕然咋舌,目瞪口呆地凝視著他,不知所措地等待著引信的火苗燃燒……
孫浩讀完辭呈,規規矩矩走到縣委書記座位前,雙手將辭呈遞了過去——不,雙手放在縣委書記面前,在縣委書記威嚴而又哀歎的目光下,大步匆匆走下舞台。
當他的腳尖剛剛踏住下台的樓梯台階時,縣委書記威嚴地喊了一聲:「孫浩,你給我站住!」
半月前,孫浩接連收到縣裡印發的兩份緊急通知,一份是《關於推廣小麥優良品種和高美司噴劑的通知》,並附有表格,按人口和地畝分攤上級撥到縣裡的數字。認購了數字就得如數上繳款項。
推廣優良品種和科技成果,無可非議。但孫浩聽到幹部群眾對此有不同反映。南灣鄉屬高寒山區,可種小麥的面積很小,大部分村子只種一季秋莊稼。但是每年縣裡按人口地畝攤派到鄉里的小麥品種又不能推托,鄉里無奈,只好又攤派到各村,各村又攤派到每家農戶。一斤麥種價格比平常小麥高出兩倍,群眾買了種子沒有用途,開初捨不得吃,放得時間久了,被蟲子掏空了殼,只得磨面吃。這實際上等於讓群眾買了上級發下的高價糧!幹部群眾對此憤憤不已。再說高美司噴劑對果樹、棉花確有催化早熟的作用,但它只適用於平原濕潤地區,山區乾旱,不起作用,群眾花錢買下只好放在家裡。
深究縣裡熱衷於此項工作的原由,一是以政府行為下達指標,推廣科學技術和優良品種;二是以物質刺激作為鼓勵條件。去年完成下達任務的縣,上級獎勵十幾萬元。聽說今年又有新舉措,若能完成任務,獎勵黨政一把手每人一輛奧迪小轎車!
孫浩還得到更確鑿的信息:種子公司也是打著政府的旗號,由個人承包的。高美司噴劑是由一位領導的朋友從美國進口原料,由他的私人公司重新配製的。此人承攬了大半個中國的推銷生意,為此成了億萬富翁!
匯總以上情況,再看看通知上分攤的數字,孫浩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忿忿罵道:「這不是官商合流又叫什麼?這不是增加農民負擔又叫什麼?」
再看另一份通知,更令他如同吃了一塊生肉,嚥不下又吐不得。《縣委關於召開爭先進創業績闖進全省十強縣的緊急會議通知》上面的文字,又是一串具體的經濟指標。南灣鄉的數字竟然和原領導班子上報的一字不差,沒有絲毫變動,並且還在數字後邊加了括號:再努一把力,爭取提高百分之十!孫浩彷彿挨了槍子,跌坐在椅子上,眼前是一片空白,腦子裡也是一片空白。白紙黑字上晃動著陳志遠的面影,耳邊響起他的循循善誘:「小孫哪,當領導幹部了,可不能由著性子來。有時為了顧全大局,順應形勢,不得不忍辱負重,甚至犧牲個人的一切……」
他默默地在辦公桌前坐了半天,午飯沒吃,晚飯也沒吃。他感到委屈和惱怒。
當段鄉長和李堂印來到他面前時,他把兩份通知推過去,用勉強支撐的聲音說:「你們看看,這些事……咋辦?」
李堂印匆匆看了一遍說:「咋辦?沒法辦。頭一件,是坑群眾。第二件,是坑自己。多大的蓮葉包多大的棕子,硬叫咱打腫臉充胖子,說到底還是坑群眾!」
段鄉長看看文件,又看看孫浩,不說話。
李堂印問他:「你咋不表態哩?」
段鄉長說:「不照辦,得罪領導。照辦,明擺著辦不到。陳書記表過態的事都不算數了,你讓我說啥哩?」
三個人相對苦坐,一支接一支抽煙。三包煙抽光了,天也大亮了。
段鄉長說:「孫書記,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這事還得你作主!」說完,推開門走了。
李堂印又苦坐一陣他咂嘴巴也走了。
屋裡又剩下孫浩一個人,他終於咬了咬牙,拿起筆來,將他心裡想到的、瞭解到的,以及這一年多的體會,在稿紙上刷刷寫成一份書面報告,認真看了一遍,然後裝進信封,封了口子,讓通訊員小吳騎摩托車立即送到縣裡,面交陳書記親閱。
由此,陳志遠和孫浩的關係便緊張了。
但孫浩好似看破紅塵般超脫,對可能會發生的一切都覺得無所謂了。當陳志遠威嚴地喊了一聲「孫浩,你給我站住」時,他並沒有那麼溫順和恐懼,而是回過頭去淺淺一笑,禮貌地說:「陳書記,我說完了,是批准還是批評,你看著辦吧。我回山裡去了!」
當會議結束了幾天後,陳志遠找到孫浩時,還是在他們那次歷史性會見的山坡上。孫浩揮著一把鐵掀,正在往石碴路面上鋪沙土。他幹得很賣力,也很認真,一掀沙土揚開去,撒出一個扇面,均勻地鋪在路面上。他用力踩一遍,又去剷起一掀沙土。
陳志遠站在他面前,看了他好幾分鐘,他也沒覺察。直到陳志遠咳嗽了一聲,他才驚醒過來,揚起臉笑道:「哎喲,陳書記,又勞你大駕爬山越嶺看我來了!」
陳志遠沉著臉,奪了他的鐵掀,說:「你個孫猴子,大鬧了一番天宮,跑到這裡躲清靜了!」
孫浩說:「陳書記,你可別這樣說。我真的適應不了形勢,成不了材料,我瞅這修路鋪坑還是我幹的活!」
陳志遠的面孔嚴肅起來,厲聲說:「小孫,你正經和我說話!你難道真的不求進步,不要前程了嗎?」
孫浩涎著臉,也嚴肅地說:「陳書記,我這人能力差,追求上進的慾望還是有的。前兩天,縣裡通知,說江總書記要路經南灣,讓我們鄉里到路邊迎候。我聽了高興得徹夜難眠,想了一個簡單明瞭的匯報材料,一連背了五遍,自我要求說得流利順暢,中間不打嗝。突然,我聽到人聲鼎沸,說江總書記的車隊過來了,我趕緊跑上前去,立正站在路邊上。剛剛站穩,就見一輛車吱嘎一聲在我面前停住,車門一開。走下一位身材魁梧的領導,我慌得叫出聲來,江總書記!只見江總書記直朝我走來,握住我的手說,小孫,你怎麼會在這兒啊?我說,報告總書記,自打從北京復員回來,就在這個縣裡工作,來這個鄉工作也才一年多時間。總書記拍著我的肩頭說,年輕人,任重道遠哪,好好幹,要不負重望啊!」
陳志遠見孫浩說得認真,便聽得人迷,突然問:「哦,江總書記認識你,我咋沒聽你說過?」
孫浩一本正經往下說:「我萬分激動,拉著總書記的手正要匯報工作哩,突然通訊員喊我,過去了!江總書記的車隊過去了!只聽屋門一聲響,通訊員站在面前。我氣得跳起來拍桌子,誰讓你這會來吆喝哩?要不是你打斷,江總書記說不定要提拔我哩!」
陳志遠聽著噗哧一聲笑了:「小孫哪小孫,你做夢都想當官,野心不小嘛!」
孫浩說:「應該叫雄心。不是有位大人物說過,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嗎?那麼,不想當大官的幹部也不是好幹部!」
陳志遠歎口氣說:「你既然雄心勃勃,為啥又偏偏和我過不去?你那麼一鬧騰,全縣二十多個鄉鎮都讓你發動起來了,都說原來上報的經濟指標有水分。小孫,你就沒想想,你們對準我,我又該對準誰哩?指標是前任書記下達的,我也像你們那樣去揭人家的瘡疤,拆人家的台?我能這樣幹嗎?上級能同意我這樣幹嗎?」
孫浩看著陳志遠一臉愁苦,不由同情起他來。特別是當他看到陳志遠鬢角斑白的毫髮時,一種深深的內疚更加重了。
他剛想說什麼,陳志遠一晃手打斷他說:「小孫哪,你們認為我願意承擔這一大堆天文數字嗎?我也是一肚子委屈沒法說呀!憑良心,我是想摀住這個窟窿,穩定住人心,慢慢往前支撐。我都五十八歲了,還靠這些數字往上爬嗎?錯了!你們把我看扁了!現在好了,紙包不住火了,我也解脫了。說到這,我還得謝謝你哩。你的辭職報告,我退還給你。你是個好幹部,群眾擁護你,我無權罷免你。該辭職的是我,坐在這把椅子上的,應該是你們這號年輕人哪!」
陳志遠從身上摸出孫浩那張辭職報告,又塞到孫浩手裡,然後拉開車門,匆匆坐進去。
當車掉過頭,準備下山時,他又從車窗探出頭來,朝孫浩招了招手,笑道:「孫浩,還是江總書記說得好,任重道遠,年輕人好好幹,不負重望啊!」
汽車開了好遠,陳志遠的聲音還在山巒上迴盪。
孫浩手裡拿著那張辭職報告,揮舞著喊:「陳——書——記——」急步追了上去。
山風襲來,吹落了那片紙,彩蝶一般在山岡上打個旋,在升起霧氣的山谷裡飄忽著。
三月後,陳志遠正式向上級打了辭職報告,同時交給上級的,還有孫浩那份厚厚的情況反映。另外,還有一份向上級組織部門的建議書,鄭重推薦孫浩作為古城縣委領導班子的人選。
那山,在顫動。
那村,在騷動。
那海,在滾動。
那風,越刮越猛。
那山野谷地的人們,在四面八方擁動。
生活沒有盡頭,故事永遠沒有結尾。
1996年12月30日開筆於致遠
1997年12月26日寫畢於致遠
1998年5月28日修改於鄭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