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在飛著了,空氣一天一天地潮濕起來了,春之神像穿著五色綵衣飄到人間來了。大地上一切昆蟲,禽魚都活躍起來了;光和影和聲音,都從死一般沉寂的冬天蘇轉過來,像赴著群眾大會一樣的喧囗叫喊著,於是人們的心裡都隨著外面的熱鬧充滿著生意了。
霍之遠現在更加忙碌了,他差不多每天從白晝到黃昏都在忙著工作;他的工作緊緊地纏在他的身上,就好像一條蠶臥在蠶繭裡面一樣。
這晚,他因為腦子痛得太厲害了,便跟著林妙嬋譚秋英在外面散步去。他們本來是預備到西瓜園看馬戲去,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又把計劃改變了,只在公園裡跑了一趟,便到小飯店吃飯去。
是晚上七點鐘的時候了,街上灑滿著強烈的電燈光,照耀得如同白晝。他們在那小飯店裡面選定了一間比較雅潔的房間坐下去之後,便叫夥計要幾盤普通的飯菜來用飯。
霍之遠和林妙嬋坐在一邊,譚秋英坐在他們的橫對面。他們一面在吃飯,一面在談著話,門外忽然下起雨來;雨聲如裂玉,碎珠;一陣陣涼快瀟灑之感幽幽地爬到他們的心頭來。
「Miss譚,在革命的戰陣上,你說情感是絕對應該排棄的東西嗎?」霍之遠茫然說。這時他只穿著一件西裝的內衣,和一件羊毛背心;他的神情,似乎很為雨聲所攪亂。
「自然的,我感覺到這樣!」譚秋英答,她的態度很是鎮靜而安定。她穿的是一套黑布的衣裙,那衣裙倒映著燈光,襯托出她的秀美的臉部顯出異樣娟靜。
「但革命的出發點卻由於一種熱烈的情感;你說對嗎?——譬如說列寧吧,或者說中山吧,或者說現時的許多革命領袖吧,他們的革命的出發點那一個不是由於他們對於被壓迫階級的Profoud Sympathy呢?那一個不是由於他們對於被壓迫階級的懇摯的,熱烈的同情呢?所以,我敢說革命的事業固然應該由理智駕駛;但它的發動力,還是情感呢!」霍之遠想用他的巧辯說服她。
「這種論調完全是一種小資產階級的論調;站在普羅列塔利西亞的觀點上說,這種論調完全是錯誤的啊!哪!別的不說,我們的黨的理論和策略不都完全是建築在理性上面麼?我想,霍先生你終是脫不去一個文學家的色彩啊!」譚秋英又是用著教訓他的口吻了。
雨越下越大了,雨聲像擂著破鼓似的,又是熱鬧,又是淒清。在這樣春夜薄寒,雨聲打瓦的小飯店裡面,他們投射在地板上的影子,拼成一團,說不出有無限親密的情調。
「Miss譚,你真是冷酷得很啊!我們在革命上自然不主張任情,但情感本身又那裡能夠被否認!你說,一個人要是無情,根本上便和一塊石頭,一顆樹有什麼分別呢?唉!Miss譚,別要這樣冷酷呢!我想,你似乎忽略了人生是一件怎麼有趣的東西啊!」霍之遠動情地說,他的態度幾乎是向她求情的樣子。
「嘻!嘻!哈!哈!……」潭秋英忽然大笑起來,她笑得再也不能說話了,只得將她的身體伏在桌上。過了一會,她喘著氣說;
「哎喲!真是笑死我呀!」……霍之遠和譚秋英談話時,時常C州話和普通話混雜用著,這是他們的習慣。……
「點解咁好笑呢?」霍之遠臉上飛紅的問,他被她這陣大笑所窘逼了。
林妙嬋偷偷地考察得他倆的神態,氣得連飯都吃不下去。她停匙,丟筷,呆呆地坐著,臉色完全變成蒼白了。
霍之遠望著她一眼,背上像澆了一盆冷水似的,早已涼了一半了。即刻他把臉朝著她,低聲下氣,甚至於嚥著淚的說;
「妹妹!覺得不舒服嗎?啊啊!飯要多吃點才好啊!……」
「我的肚子早已不餓了!」林妙嬋用著憤怒的聲口說,她的眼上閃著淚光。
「哎喲!妙嬋姊!吃多一點飯吧!你不吃,連我也覺得沒意思起來呢!……唉!還是我不來好,我一來便使到妙嬋姊連飯都吃不下去,這是什麼意思呢!」譚秋英半勸慰,半發牢騷的口吻說,她臉上早已全部飛紅了。
「我自己吃不下去,干你什麼事!別要太客氣了!」林妙嬋把臉轉向室隅,再也不看她了。
雨依舊下著,而且越下越大,大有傾江倒海之勢。他們只得向夥計要了一壺茶,在室裡再談著,就算是避雨。
「妹妹!今晚的菜很好啊,還是多吃點飯好呢。」霍之遠柔聲下氣的只是勸誘著她。
「我不吃了!我的肚子不餓,教我怎樣吃下去呢!」林妙嬋頭也不轉過來的答。
「妙嬋姊!妙嬋姊!……」譚秋英也是柔下氣地說,她望著霍之遠只是笑。
過了一忽,而漸小了,但依舊是不曾停止。他們三個人共著一把雨傘,擠在一堆的走出小飯店來。街上濕漉漉著照著人影,店戶的燈光也都照在積水上。霍之遠居中,譚秋英和林妙嬋站在他的兩旁走著。
「我頂喜歡雨!要不是伴著你們兩位姑娘在走著;我一定會散發大跳,一來一往的奔走著在這樣的雨聲之下!……」霍之遠感到一種詩的興趣,在他的心頭擠得緊緊。
「所以我說你還是脫不去一個文學家的色彩啊!」譚秋英冷然說。
「這種色彩好不好呢?哈!哈!」霍之遠故意撞擊著她的身體,頓時像覺得觸了電一般的酥醉。
「好的!怎麼不好呢!嘻!嘻!」譚秋英笑起來,全身幾乎都伏在霍之遠身上了。
林妙嬋忽然從他們身邊走開去了!她在雨中走著,頭也不看他們的走著!她的臉上白了一陣,紅了一陣,她的唇都褪了顏色了。
「妹妹!瘋了嗎!你全身都濕透了!來!快來!」霍之遠顫聲叫著,他和譚秋英走到她身邊去;她不顧的走開去了。
「妙嬋姊!妙嬋姊!快來吧!霍先生在叫著你呢!」譚秋英的臉又是漲紅著,她望著霍之遠一眼,覺得怪不好意思地便即把頭低垂下去。
到了S大學了。她們都到霍之遠的房中坐下。門外的玉蘭樹,濕漉漉地在放射著冷潔之光。而依舊下著,而且更大了。
「哎喲!今夜的雨,真是下得怕人啊!」霍之遠的態度仍然是帶著一種詩的感興。
譚秋英沉默著,林妙嬋仍然是滿面怒容。霍之遠的說話竟沒有人來打理他,他覺得悲傷起來了。
「哎約!霍先生,我要回去了!譚秋英立起身來臉上的表情和一團水一樣。
「好的!我和你們一道去!妹妹!我們一起出去吧!你回到G校去,秋英回到她的家中去!」霍之遠站起身說來,他預備著便起行的姿勢。
「你們去吧!你和秋英姊一道去吧!我要在這兒再坐一忽!」林妙嬋的蒼白的唇上顫動了一下。
「一道去吧!」
「不!」
「唉。……」
「唉!……」
「妹妹!你今晚為什麼變得這樣奇怪呢?唉!現在已經不早了,我和你一道去吧!」
「我不去!難道你這裡不許我再坐一會嗎?——不要緊,如果你不允許我再坐一會;我便走了,但我自己會走路的,不敢勞動你的大駕呢!……」
「唉!你真是不諒解我嗎!」
「唉!你真是不諒解我!不諒解我嗎!」
「……」
「……」
「哎喲!戀愛是多麼麻煩的事體啊!有了戀愛便一定耽擱了革命的工作!我想真正的革命家是不應該有了戀愛這回事啊!」霍之遠這樣思索著,意氣異樣消沉下去。
「Miss譚!」他幾乎流著眼淚的叫著,「我和你先去吧!一會兒我再來帶她到G校去!……」
「妙嬋姊!妙婉姊!……唉!你也太使性了,你不知道霍先生心中是怎樣難過哩!……不要太固執吧!一塊兒去!唉!妙嬋姊!妙嬋姊!你連答應都不答應我一聲嗎?唉!」譚秋英走到林妙嬋的身邊這樣勸慰著好。
「你們去你們的!我想再坐一忽!……唉!秋英姊,你的為人好得很啊,好得很啊!我是知道的!」林妙嬋流著淚把頭靠在書桌上。
「妹妹!真的想在這兒再坐一忽嗎?也好!我先送譚女士到她的家裡去!……」霍之遠朝著她說。
她微微點著頭。
霍之遠和譚秋英走出門外,下了宿舍的樓梯,走到狂風雨裡面去了。宿舍橫對面,明遠樓前後的大道上,木棉樹巔巍巍的像在流淚一樣,不!像掛著小瀑布一樣!他倆共著一把洋傘,緊緊地擠在一處。兩人的臉都灼熱著,譚秋英的像流星一樣的眼睛頻頻地向著霍之遠放射著光芒。
「霍先生!林妙嬋到底為的是什麼?她的態度為什麼這樣地難看呢?妒忌嗎?我們今晚也並沒有什麼地方可以惹她的妒忌啦!他的身體不好嗎?但是又覺得不像!」譚秋英像怕受了寒似的,把身體擠在霍之遠懷裡。
「她大概是把我愛得太厲害了,故此她對你和我的親密的態度,便未免有些妒意了!我想,大概是這樣吧!」霍之遠喀了一聲,這樣答著。
「唉!霍先生!我真糊塗!我想,要是這樣,我真不應該和你這樣接近了!……」譚秋英臉色紅了一陣,白了一陣,她的嘴唇在翕動著。
這時候,他們已經走過街上,在積水很深的橫巷裡面蠕動著。他們的身上的衣衫都沾濕了,就如一對跌入水裡去的公雞和母雞一樣。他們的熱情也似乎給雨水沾濕,濛濛迷迷地溶成一片。譚秋英身上的明顯的曲線,隆起的胸,纖細的腰,豐滿的臀部,……像Model般的,濕淋淋的貼在霍之遠的身邊。霍之遠呆呆地看著她,肉貼肉地捱著她走著,他的喉嚨為情人所燒燃而乾渴,全身的感覺都麻木了。他極力的把他的情熱制死著,一種銷魂的疼痛深深地刺入他的靈府。
「Miss譚!你又何必這樣薄弱呢!她不過是一時的誤會,你又何必這樣掛心呢!……我想她實在有點太任性了,還是希望你時常和她接近,才能夠把她這種態度糾正呢!」霍之遠把他的有力的肩故意的向她撞了一下。她的臉那時飛紅了,但他並不生氣。
「霍先生,她想和你做起夫婦來嗎?你也很愛她嗎?」譚秋英動情地問。她用力握著他的手,臉色完全蒼白了。
「我——和——她——已——經——有——了——婚約了!」
霍之遠顫聲說,用力的在她肩上咬了一口,他的心覺得不安起來了。
「嘿!……」她全身都傾俯在霍之遠的懷裡,眼淚擠滿著她的眼眶。
一頭女人的亂髮披在霍之遠的胸前,一雙水汪汪的媚眼,一個蒼白的嘴唇倒壓在霍之遠的面龐之下!他們在身體因太受情感激動而搐搦著了。
過了一忽,她用力推開他,帶著哭聲走進她的家裡去了。霍之遠在她的門口站了許久,他的腳像生了根似的拔不動了。他幽幽的垂著淚,覺得好像做著一場惡夢。他用手擊著巷上的牆,一陣奇痛令他清醒起來了。
他趕回S大學時,林妙嬋已經氣憤得差不多達到發狂的程度。她的臉完全沒有血色了,她的牙齒在格格作響。
「你讓我去死吧!你這樣侮辱我!」她咽淚顫聲說,再也不打理著霍之遠,跑出門外去了。
「天哪!That is the love's reward.!」他含著淚說,即刻跑出房外追著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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