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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初春時候,在爆竹聲裡和街上人都穿著麗服的情境下,春天的快樂的影子已經來到人間了。

  霍之遠照舊忙碌著,他一身兼了兩個重要的職務,海外工作人員訓練班的代主任,和X部後方辦事處的主任。他的頭髮和鬍子比平時格外散亂了,他的臉格外瘦削了,他的衣服格外不講究了。但他的炯炯有神的雙眼,他的臉上一種有吸引力的特殊情調,卻一些也是不變,他現在差不多完全在團體生活裡面陶醉了;關於個人的傷感,懷鄉病的意給,悼惜過去的心情,差不多都沒有了。可是,在和女性接觸這方面的,他的心裡還不免留下一點膩膩的快感,這或許是他的年紀還輕的緣故吧。

  他和林妙嬋的戀愛;現在已告成功了。可是他對譚秋英和褚鈱秋的態度究竟是怎樣呢?他和她倆究竟有了戀愛的成份存在嗎?這問題,實在連他自己亦覺得難以答覆呢。他覺得他的心雖然在否認他和褚鈱秋,譚秋英兩人有了什麼愛的存在,他的理智雖然在排斥這種不合邏輯的愛的事件的發生,但在下意識裡,在朦朧的境界間,他有時又覺得她倆在他的心裡都佔了一個不小的位置。

  林妙嬋曾向他戲謔著說:「哥哥呵!要不是我和你先有了婚約,譚秋英或者褚鈱秋一定會把你佔據去哩!哎喲!她們對待你的態度都是親密得多麼厲害呀!」……他覺得這幾說句話也並非完全違背事實的。

  不過,他現在已經把全部的生命力都寄托在革命上面,對於戀愛這回事他並不表示得怎樣熱烈。因此,他對著譚秋英和褚鈱秋的種在他心中的愛的嫩芽,便很不吝惜地藉著革命的利斧去把它割去。

  他和褚鈱秋的情感的濃厚本來也不減他和譚秋英的。但,譚秋英深沉寡默,用情專而刻,褚鈱秋天真浪漫,用情自然而無痕跡,故此霍之達和褚鈱秋雖有時極端表示愛,但林妙嬋未曾加以干涉;潭秋英和霍之遠接觸時,雖絕對未曾表示愛,但林妙嬋卻早已經不能夠容忍了。

  褚鈱秋曾和他侃侃地討論著戀愛問題,曾和他緊緊地擠在一處談著話,曾和他肉貼肉地呆立了一會;她和他中間有許多地方不拘形跡,任意抒寫。她極端的祟拜他,信仰他。她對譚秋英批評他的說話,十分抱著反感,她憎惡譚秋英,她說譚秋英太幼稚,而且對於革命只會講,不會做。她入X黨已經三四年,是個老黨員了。但,她依舊是天真浪漫,毫無拘束;實在說她是個優遊於法度中的人物了!

  一個月來,她和霍之遠,林妙嬋一同到公園散步去許多次。每次在路上走動時,她都站在中間,把霍之遠和林妙嬋分開在她的兩旁。在公園的長凳坐下去休息的時候,她也毫不客氣地坐在中間,把霍之遠和林妙嬋緊緊地靠在她的脅下。她說她很不高興和人家戀愛,她一見男性向她進攻時,便覺得肉麻。她時常放大喉嚨,手舞足蹈的向著霍之遠和林妙嬋這樣說:

  「現在一般的男性向女性進攻的那種態度,真是一種發狂的態度啊!他們看見一個女性便沒頭沒腦地設法要和她相識;和她相識後沒有幾天便匆匆忙忙地向她求愛了!真真是豈有此理!我碰到像這樣的男性差不多一打以上了,真叫我氣又不是,笑又不是呢!有一次我有一個男同鄉,他忽然間天天跑來看我,並且忽然向我寫起情書來了;我覺得奇怪不過,只是置之不理!過幾天,他哭喪著臉走來找我,他罵我無情;我把他大大地教訓了一場,他才抱頭鼠竄而去!哎喲!真是痛快得很啊!……」

  她說話時的那種坦白毫無拘束的神態,那種大刀闊斧不顧一切的表情,時常使霍之遠覺得襟懷為之一暢。

  她自己雖說她不喜歡和人家戀愛,但她在霍之遠面前卻最喜歡討論戀愛問題。她所聽到戀愛史亦多得很,她時常在霍之遠面前把人家的戀愛史拿來做談笑的材料。她對待霍之遠的態。度,總是笑迷迷的,親密不過的。她那種親密的態度,比普通的所謂愛人或許還要厲害呢。……

  她和林妙嬋的感情好得很,林妙嬋加入X黨,她的確盡了不少的力量。林妙嬋一向的態度是懦弱不過的,而且她和章昭君有了一點莫名其妙的私隙;因此章昭君極力反對她;在支部的會議席上,褚鈱秋和章昭君大戰了一陣,才把她打退。林妙嬋才得被通過,她的黨員的資格才算確定。一林妙嬋因此很感激她,她也把林妙嬋姊妹一般的看待著。

  霍之遠也很愛褚鈱秋,他隔幾天不見她便很掛念著她。他心裡時常這樣想著;

  「我如果有了這樣的一個妹妹,和她一世廝守,(不結婚的!)是多麼愉快的事啊!……」

  這天,下午時候,霍之遠剛從惠愛路的一間小浴室裡面出來,走不上幾步,迎面便碰到她。她和一個女朋友同行,那位女朋友也是G校的學生。

  「到哪邊去?霍先生!」褚鈱秋撇下那位女朋友,走上前來含笑向著他問。

  「想去找你啦!Miss褚」霍之遠笑著答。他身上穿著一套黑呢西裝,把大衣掛在手股上。天氣很是溫暖了。

  「真的嗎?你為什麼要找我呢?」褚鈱秋點著頭扭轉身向著那女友說;

  「我替你介紹,這位是霍之遠先生,海外工作人員訓練班的主任,X部後方辦事處的主任!」

  那位女友向著霍之遠含笑點著頭,便這樣說;

  「羅琴素,在G校讀書!」

  羅琴素也是個江南人,中等身材,臉部圓橢,兩頰像熟蘋果一樣漲紅。她穿著一套淺藍色的灰布長袍,態度頗娟靜。

  霍之遠和她搭訕了幾句,便轉過臉去兜著褚鈱秋說話。

  「Miss褚,林妙嬋的入黨手續弄清楚了沒有?」

  她便把怎樣和章昭君衝突,怎樣通過的情形告訴給他。他們一面說話,一面走路,不一會已到了G校的門首了。他們好像還有許多話未嘗說完的樣子,便在門口繼續談論著。那位女友等得不耐煩,便先辭別了他們走到宿舍裡面去了。

  天上的雲像千萬雙白色的羔羊,這些羊都是忙著要走到它們的歸宿處去似的。在那些白色的雲朵裡面閃著千萬道斜陽的金光,那些金光匯成一派大河,在天體上流蕩著。

  霍之遠把他的過度疲倦了的腦袋,在這樣美麗的陽光下曬著,臉上溢著一段微笑,那微笑好像能夠把他的疲勞的帶子解開來似的;他索性合上眼微笑了一會,腦袋裡便覺得清爽許多了。

  因為工作的過度疲倦,他的神經末稍的感覺似乎愈加銳敏。在這樣的狀況下,他愈加覺得站在他面前的褚鈱秋是像仙子一樣可愛了,他覺得越看越動情,越離不開她了。他有點神經衰弱病似地想著;

  「哎喲!我如果能夠倒在她懷裡躺一忽,是多麼舒適啊!我的頭便靠著她的心窩,我的額和整個的臉部便都藏在她的盈握的一雙乳峰之下,我的手便攬住她的腰,我的身體便全部都掛在她的大腿上,啊!要這樣能夠讓我躺下一會啊!……」

  「霍先生!我和你到會客室裡面談談去吧!」褚鈱秋在他的耳邊說;她的那雙美麗得像能夠說話的眼睛向他溫暖地一閃。

  霍之遠吃了一驚,臉上頓時漲紅了。他幾乎即刻走上前去擁抱著她。倏然間,他有點羞澀起來了。

  「呵!呵!好的!好的!一道去吧!」他幾乎喘氣說,足步已經隨著她一步一步的走到G校裡面去了。

  G校的會客室是在女生宿舍的樓上,那是一間二丈見言的雅潔的房間,前後兩面都鑲著玻璃窗。褚鈱秋帶他到這室裡面後,便把室門關閉了;她說;

  「我們的舍監是四Y團的重要人物呢,她住在距離這兒不遠的房間裡,我們說話時,倒要提防她!」

  她和他都坐在同一列的籐椅上,他倆的身體的距離就只有幾寸遠。她今天穿的是一套淡紅色的旗袍,身上的曲線很明顯,很有刺激性和誘惑性的美。她坐在那兒,恍惚就是春的化身,恍惚使全室都放了光明,和充滿一種娛樂的空氣。

  霍之遠很是興奮,他的眼奕奕發光,他鼻孔翕翕地在喘著氣。他週身恍惚發熱一般;他覺得他好像躺在美麗的彩雲裡面,而那些彩雲都是有了女體遺下來的暖香似的。

  「是的!我們談話應當低聲一點!」霍之遠茫然的答。

  褚鈱秋用手拍著她的美麗的肩膀,她的緊小的旗袍蕩了一下,一種處女所特有的肉香從她的袖口裡面飄灑出來,一直刺入霍之遠的鼻觀去。她的那對深夜裡,森林中在天體上照閃的星星一般的眼睛朝著霍之遠發光。她婀娜而又自然地說;

  「霍同志!我們的舍監陳嘉桐是多麼可惡啊!她把我們壓迫得很厲害;像社會主義一類的書,都不給我們看;我們如果太活動了,她便即刻把我們制止!學生中做她的走狗的,實在也不少;因此我們的一舉一動,她都即刻便知道。譬如我們此刻在此談話,若是給她知道,說不定會給她痛罵一場,說我們是在此間做出不可告訴人家的說話來了!……霍同志,你知道嗎?譚秋英這人真壞,她和她很接近,很有感情呢!」

  「這陳嘉桐真是可惡!她以前曾在我們X部辦事,後來給部長開除了。她現在對X部的人,都很痛恨呢。唉!真糟糕!你們的校長侯煙妍,倒像個很革命的人物,自從她北上了,便把這G校交落給這班混蛋!真可惜呢!……譚秋英,我覺得倒還不錯,她好像很沉著而有理性的樣子!」霍之遠答,他把褚鈱秋的一雙放在桌上的手腕看得發呆。在那雙手腕上,他即刻幻想到被她們擁抱著時的愉快,他全身在抖顫著。

  斜陽光像一雙小病貓似地爬進會客室裡面來;窗外碧綠色的樹葉發出一層冷冷的光,形成一種淒然的沉靜。

  「Miss褚!」霍之遠站起身來怪親熱的這樣叫著,緊緊地靠在她的身邊,他的身上像觸了電似的,一下裡熱起來了。「你不久便要畢業了!畢業後你一定要回到你的故鄉去!我呢,說不定在最近的將來也會東飄西泊,我們以後怕連見面的機會都沒有了!」

  「那裡便會這樣呢?我們以後相見的日子多著呢!……霍同志,畢業後我打算不回家去,我願跟在你的後面去幹著革命呢!」褚鈱秋把她的全身都靠在霍之遠身上,她的頭依在一邊,眼睛向他瞟著,臉上溢著稚氣的微笑。

  「……」霍之遠盡在呆呆地沉思;他覺得他恍惚已經答覆了她的說話,又覺得好像未曾答覆她似的。她的眼睛像用螺絲釘住也似的盯在褚鈱秋的美麗得可憐的體態上。

  「那是最好的!」他作夢一般的答著。

  忽然地,他的腰上接觸著一雙溫柔的,有力的手,他的胸前軟軟地壓著一個有彈性的,芳香的女體!他眼前一陣昏黑,室裡面的一切都像在轉動著了!

  他定睛看時,褚鈱秋已經從他身邊走開去,臉上全都飛紅,身體在戰抖著!

  「再會!」霍之遠咽聲說,幾乎流出眼淚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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