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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二五


  在這神異的,怪誕的,浪漫的暹羅國京城流浪著的之菲,日則弄舟湄南河,到佛寺靜坐看書,夜則和幾個友人到電戲院,伶戲院鬼混。時光溜得很快,恍惚間已是度過十幾天了。在這十幾天中,他也嘗為這兒的女郎的特別袒露的乳部發過十次八次呆。也嘗游過茂樹陰森,細草柔茸的「皇家田」1。也嘗攀登「越色局」2,眺覽暹京滿著佛寺的全景。也嘗到萊新報館去和那兒的社長對談,接受了許多勸他細心匿避的忠告。也嘗到一個秘密場所去,聽一個被逐的農民報告,說從潮州逃來的同志們,總數竟在萬人以上:有的在挑著擔賣豬肉,有的在走著街叫喊著賣報紙,有的飢寒交迫,輾轉垂斃。

  

  1「皇家田」,指曼谷皇宮前面的大廣場,每逢節日群眾聚會之處,是一片草地。

  2「越色局」,泰國語,「越」即寺廟,「色局」是寺廟的名稱。「越色局」是曼谷一個有名的大佛寺。

  他受著他的良心的譴責,對於太安穩和太灰色的生活又有些忍耐不住!他的奔走呼號,為著革命犧牲的決心又把他全部的心靈佔據著。他決意在一兩天間別去這馨香迷醉的暹羅,回到革命空氣十分緊張的故國W地去。

  「到W地去,多麼有意義!在那兒可以見到曙光一線,可以和工農群眾站在同一條戰線上去,向一切惡勢力進攻!在那兒我們可以向民眾公開演講,可以努力造成一隊打倒帝國主義者和打倒軍閥的勁旅。我的一生不應該在這種浪漫的,灰色的,悲觀的,頹唐的,呻吟的生活裡葬送!我應該再接再厲,不顧一切地向前跑!我應該為飢寒交迫,輾轉垂斃的無產階級作一員猛將,在槍林炮雨中,在腥風血泊裡向敵人猛烈地進攻!把敵人不容情地撲滅!敵人雖強,這時候已是他們罪惡貫盈的時候。全世界被壓迫的階級和被壓迫的民族都已漸漸覺悟,不願再受他們的壓迫,凌辱,強姦,蔑滅,糟蹋,漸漸地一齊向他們進攻了!故國這時反動的勢力雖然厲害,但我們的勢力日長,他們的勢力日消,只要我們能夠積極奮鬥,他們最後終會成為我們的俘虜的。——唉!即退一步說,與其為奴終古,寧可戰敗而死!去吧,去吧,只要死得有代價,死倒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家庭啊,故國啊,舊社會啊,一陣陣黑影,一堆堆殘灰,去吧,去吧,你們都從此滅亡去吧!滅亡於你們是幸福的事!新的怒濤,新的生機,新的力量,新的光明,對於你們的滅亡有極大的願望與助力!我對你們都有很深的眷戀,我最終贈給你們的辭別的禮物便是祝你們從速滅亡!」他這幾天來,時常這樣想著。

  這次將和他一道到W地去的是一位青年,名叫王秋葉。他是之菲的第一個要好的老友,年紀約莫二十三四歲,矮身材,臉孔漂亮,許多女人曾為他醉心過。他和之菲是同縣人,而且同學十年,感情最為融洽。他是個冷靜,沉著,比較有理性的,強毅的人。他的思想也和之菲一樣,由虛無轉到政治鬥爭,由個人浪漫轉到團體行動。他於去年十月便被M黨部派來暹羅工作,現在也是在過著流亡的生活。他從初貝逃走出來,藏匿在暹京的××華人學校。這時已間接受到校董的許多警告,有再事逃匿的必要;所以他決定和之菲一同回到W地去。


二六


  這是大颶風之夕。泊在H港和九龍的輪船都於幾點鐘前駛避H港內面,四圍有山障蔽之處。天上起了極大的變化,一朵朵的紅雲象睜著眼,浴著血的戰士,像拂著尾,吐著火的猛獸。鑲在雲隙的,是一種象震怒的印度巡捕一樣的黑臉,像尋仇待發的一陣鐵甲兵。滿天上是郁氣的表現,暴力的表現,不平的表現,對於人類有一種不能調解的怨恨的表現,對於大地有一種吞噬的決心的表現。

  這時,之菲正和秋葉立在一隻停泊著在這H港的郵船的三等艙甲板上的船欄邊眺望。他這時依舊穿著黑暹綢衫褲,精神很是疲倦,面龐益加消瘦。秋葉穿的是一條短褲,一件白色的內衣,本來很秀潤的臉上,也添著幾分憔悴蒼老。

  甲板上的搭客,都避入艙裡面去。艙裡透氣的小窗都罩緊了,艙面幾片透氣的板亦早已放下,緊緊地封閉,板面上,並且加上了遮雨的油布。全船的船艙裡充滿著一種臭氣,充滿著窒悶,鬱抑,惶恐,憎恨,苦惱的怨聲!

  過了一會,天色漸晚,船身漸漸震動了,像千軍萬馬在呼喊著的風聲,一陣一陣地接踵而至。天上星月都藏匿著,黑暗瀰漫著大海。在這種極愁槍的黑暗中,彼處此處尚有些朦朧的燈光在作著他們最後的奮鬥。

  這種情形繼續下去,每分鐘,每分鐘風勢更加猛烈。像神靈震怒,像鬼怪叫號。一陣陣號陶,慘叫,叱罵,呼嘯,淒切的聲音,令人腸斷,魂消,魄散!

  「哎喲!站不穩了!真有些不妙,快走到艙裡去!老王!」之菲向著秋葉說。

  「艙中悶死人!在這裡再站一會兒倒不致有礙衛生。」秋葉答。他的頭髮已被猛烈的風吹亂,他的臉被閃電的青色的光照著,有些青白。

  一陣猛烈傾斜的雨,驟然掃進來,他倆的衣衫都被沾濕。

  「糟糕!糟糕!沒有辦法了,只好走到艙裡面去!」秋葉說。

  「再頑皮,把你刮入大海裡去!哼!」之菲說,他拉著秋葉,收拾著他們的行李走入艙裡面去。

  艙裡面,男女雜沓橫陳。他們因為沒有地方去,只得在很不潔的行人路的地板上馬馬虎虎地把席鋪上。一陣陣臭穢之氣,令他們心惡欲吐。在他們左右前後的搭客,因為忍不住這種強烈的臭味和過度的顛簸在掬肝洗腸地吐著的,更佔十分之五六以上。之菲抱住頭,堵著鼻,不敢動。秋葉索性把臉部藏在兩隻手掌裡,靠著船板睡著。

  「『在家日日好,出外朝朝難!』是的,忠厚的黃大厚夾著眼淚說的話真是不錯!」之菲忽然想起黃大厚說著的話和在由S埠到新加坡的輪船上的情形來。

  在距離他不到二十步遠的地方,在吊榻上睡著的幾個女人,在燈光下,非常顯現地露出他們的無忌憚的,掙扎著的,幾個苦臉。她們的頭髮都很散亂,乳峰都很袒露。她們雖然並不美麗,但,實在可以令全艙的搭客都把視線集中在她們身上。

  「唉!唉!假使我的曼曼在我的身邊!——」他忽然又想起久別信息不通的曼曼,心頭覺得一陣淒傷,連氣都透不過來。「唉!唉!我是這樣地受苦,我受苦的結果是家庭不容,社會不容,連我的情人都被剝奪去!她現在是生呢,是死呢?我那兒知道!唉!唉!親愛的曼,曼,曼!親愛的!親愛的!……」在這種風聲慘厲,船身震簸的三等艙,臭氣難聞的艙板上,他幽幽地念著他的愛人的名字,藉以減少他的痛苦。

  決定回國之後,之菲便和秋葉再乘貨船到新加坡——暹羅沒有輪船到上海——在新加坡等了幾天船,便搭著這隻船預備一直到上海,由上海再到W地去。恰好這隻船來到H港便遇颶風,因此在這兒停泊。

  「吁!吁!嘩嘩!啦啦!硼硼!砰砰!」船艙外滿著震懾靈魂的風聲,海水激盪聲,笨重的鐵窗與船板撞擊著的沒有節奏的聲音。

  「老王!我們談談話,消遣一下吧!我真寂寞得可憐!」他向著秋葉呼喚著。

  「Hnorhnor!hnorhnor!hnorhnor!……」只有鼾聲是他的答語。

  「這是多麼可怕的現象呀,我不怕艱難險阻,我不怕一切譏笑怒罵,我最怕的是這個心的寂寞啊!」他呻吟著,勉強坐起來,從他的籐筐中抽出一技自來水筆和一本練習簿,欹斜地躺下去寫著:

  親愛的曼妹:

  在S埠和你揖別,至今倏已三月。流亡所遍的足跡逾萬里。在甲板上過活逾三十天。前後寄給你信十餘封,諒已收到。但萍飄不定的我,因為沒有一定的住址,以致不能收到你的覆信,實在覺得非常的悵惘!

  這一次流亡的結果,令我益加瞭解人生的意義和對於革命的決心。我明白現時人與人間的虛偽,傾陷,欺詐,壓迫,玩弄,凌辱的種種現象,完全是資本社會的罪惡和顯證。欲消滅這種現象,斷非宗教,道德,法律,朝廷所能為力!因為這些,都站在富人方面說話!貧困的人處處都是吃虧!飢寒交迫的奴隸,而欲和養尊處優的資本家談公道,論平等,在光天化日之下同享一種人的生活,這簡直是等於癡人說夢!所以欲消滅這種現象,非經過一度流血的大革命不為功!

  中國的革命,必須聯合全世界弱小的民族,必須站在反對資本帝國主義的聯合戰線上,這是孫總理的遺教。誰違背這遺教的,誰便是反革命!我們不要悲觀吧,不要退卻吧,我們必須踏著被犧牲的同志們的血跡去掃除一切反動勢力!為中國謀解放!為人類求光明!國民革命和世界革命的終必成功,一切工農被壓迫階級終必有抬頭之日,這我們可以堅決地下著斷語;雖然,我們或許不能及身而見。

  流亡數月的生活,可說是非常之苦!一方面因為我到底是一個多疑善變的知識分子,是一個對著革命沒有十分堅決的小資產階級人物,故精神,時有一種破裂的痛苦。一方面是因為家庭既根本不能瞭解我,社會給我的同情,惟有監禁,通緝,驅逐,唾罵,傾陷,故經濟當然也感到異常的窮窘。我幾乎因此陷入悲觀,消極,頹唐,走到自殺那條路去!但,卻尚幸迷途未遠,現在已決計再到W地去幹一番!

  我相信革命也應該有它的環境和條件,為要適應這種環境和條件起見,我實有回到W地去的必要。在這兒過著幾個月的流亡生活,一點革命工作都談不到,做不到;雖說把華僑的狀況下一番考察,也自有其相當的價值,但總覺得未免有些虛擲黃金般的光陰,……

  你的近況怎樣?我很念你!你年紀尚輕,在社會上沒有什麼人注意你,大概不至於有什麼危險吧!這一次不能和你一同出走,實在因為沒有這種可能性,經濟方面和逃走時的迫不及待的事實,想你一定能夠諒解我吧!

  這十幾天來,由暹羅到新加坡,由新加坡到這H港,海行倦困。此刻更遇颶風,海濤怒湧,船身震簸。不寐思妹,益覺淒然!

  妹接我書後,能幹最近期間籌資直往W地相會,共抒離衷,同干革命!於紅光燦爛之場,軟語策劃一切,其快何似!倦甚,不能再書!

  祝你努力! 之菲謹上。 七月十日夜十二時。

  他寫完這封信時,十分疲倦,淒寂之感,卻減去幾分。風聲更加猛厲,船身簸蕩得更加厲害。全艙的搭客一個個都睡熟了。

  「唉!這是一個什麼現象!」他依舊歎息著。但這時,他臉上顯然浮著一層微笑。過了不到五分鐘,他已抱著一個甜蜜的夢酣睡著。


二七


  郵船到黃浦江對岸浦東下錨了。船中的搭客都把行李搬在甲板上,待客棧來接。朝陽麗麗地照著,各個搭客的倦臉上都燃著一點笑容,十餘個工人模樣的山東人,他們圍著他們的行李在談著,自成一個特殊區域。和之菲站在一處的除秋葉外,便是兩個廈門人,和兩個梧州人,亦是自成一家的樣子。

  兩個廈門人中一個穿著白仁布,銅鈕的學生裝的——這種裝束南洋一帶最時髦——從前是北京工業專門學校的學生,現時在新加坡陳嘉庚的樹膠廠辦事。他的眼圈有些黑暈,表示出他有點虛弱。他對於社會主義一類的書,似乎有點研究;口吻像個無政府主義者。第二個廈門人是個現時尚在上海肄業的學生,著反領西裝,樣子很不錯,似乎很配鎮日寫情書一流的人物。

  兩個梧州人,都是五十歲前後的老人。一肥一瘦,一比較好動,一比較好靜。他們每在清晨起來便都盤著腿靜坐一會。他們都是孔教的熱烈信仰者。那肥者議論滔滔,真是口若懸河,腹如五石瓢。他說:

  「仁義禮智信,夫子之大道也!此大道推之百世而皆准,放之四海而皆驗!是故,此五者皆人類所不可缺之物;而夫子倡之,夫子之足稱為教主,孔之成教也明矣!」他說話時老是象做八股文章似的,點綴著一些之乎者也,以表示他對於舊學的淵博。同時他把近視眼圓張呆視著,一面抱著水煙筒在吸煙。

  對於人類的終於不能平等,大同的世界的終於不能實現他也有他的妙論。他說:

  「君者,所以出令安民者也;臣者,所以行令治民者也。今雖皇帝已去,而總統猶存;總統者亦君之義也。然總統時代之不如皇帝時代,此則近十餘年來,事實可為證明,不待老夫置辯。倘並此總統而無之,倡為人類平等之說,無君父,無政府,是禽獸也!若禽獸者斯真無君父,無政府矣!當今異說蜂起,競為奇偽,共產公妻之說,溢於禹域!安得有聖人者出而懲之,以挽人心於既墜!孟子曰,能言拒楊墨者,聖人之徒也。余之不得不極端反對共產公妻,蓋亦此意焉。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不易之理也。……」他說話時老是搖著頭,擺著屁股,神氣十足。

  那瘦者是個詩人,他緘默無言,不為而治。他扇頭自題《蓮花詩》三首。中有警句云:

  任他風雨連天黑,自有盤珠似火明!

  這兩位老友,是從H港下船來上海的,他們的任務,是到上海來夤緣做官。他們前清時都是廩貢生,民國後,宦游四方,做過承審,知事等類官職。

  這時客棧的夥計們已來接客了。兩位老人和之菲,秋葉都同意住客棧去,由肥的老人和夥計們接洽。

  「到我們的棧房去,好嗎?行李一切都交給我們,我們自然會好好地招呼的,」一個眇一目,穿著深藍色衫褲的客棧夥計向他們說。

  「我們這裡一總行李三件,到你們客棧去,共總行李費幾多?」肥的老人問。

  「多少隨你們的便吧,不要緊的,不要緊的,」眇一目的夥計答。他一一地給著他們一張片子,上印著「匯中客棧」四個字。瘦的老人向他索著銅牌。他很不遲疑地袖給他一個鵝蛋形大小的銅牌,上面寫著什麼工會什麼員第若乾號字樣。瘦老人把它很珍重地藏入衣袋裡,向著之菲和秋葉很得意地說:

  「有了這牌,便是一個證據,可以不怕他逃走了!」

  之菲和秋葉點頭道是。過了一會,行李已先給小艇載去,他們便都被這眇一目的夥計帶去坐小輪船渡河。

  這時那兩位老人步履很艱的在踱來踱去。眇一目的夥計向著他們說:

  「坐我們棧裡頭自己特備的汽車去吧。」

  「恐怕破費太多,我們坐黃包車去吧。」

  「不,這汽車是我們自己特備的,車資多少任便,不要緊的,不要緊的。」

  「真的是這樣嗎?」

  「怎麼不真!」

  兩老和之菲,秋葉都和這眇一目的夥計坐上汽車去。這時忽然來了一個流氓式的大漢,向他們慇勤地通姓名,打招呼,陪著他們同車到客棧去。

  匯中客棧是一所房舍湫隘,光線很黑暗的下等客棧,兩老同住一房。之菲和秋葉同住一房。兩老住的房金是每日一元八角。之菲秋葉的是一元六角。過了一會,他們的行李都被送到,他們都覺得心滿意足。

  之菲和秋葉在房中,剛叫夥計開飯在吃的時候,那眇一目的夥計和那流氓式的大漢,和另外又是一位大漢忽然在他們的門口出現。

  「先生,打賞!」眇一目的夥計說。

  「我們是替先生一路照顧行李來的,」流氓式的兩位大漢說。這兩位大漢,賊眼閃閃,高身材,一臉橫肉,聲音蠻野而洪大。

  「那兩位老先生打賞我們九元五角。你們兩位照樣打賞吧!」兩位大漢恫嚇著說。

  「我們兩人只是一件行李,行李費講明多少不拘。我們又不是個有錢人,那裡能夠給你們那麼多!」之菲說,他覺得又是駭異又是憤怒。

  「你先生想給我們多少!」他們用著嘶破的口音說,聲勢有些洶洶然了。

  「給你們一元總可以吧!」之菲冷然地答。

  「哼!不行!不行!最少要給我們九元!那兩位先生給我們九元五角。難道你們一路來的給我們九元都不能夠嗎!」他們說,露出十分獰惡的態度。

  「出門人總是要講道理的!照普通客棧的規矩每件行李不過要二毫錢。難道你們要幾多便幾多,不可以商量的麼?」之菲說,他覺得他們這種敲詐的辦法真是可恨。

  「最低限度要給我們八元!快快!快快!我們現時要到外邊吃飯去!」兩個流氓式的大漢說,露出很不屑的神態來。

  「一定要我出這麼多錢,有什麼理由,請你們說一說!你們要去吃飯嗎?不要緊的,我這兒可以請你們吃飯!」之菲帶著笑謔的口吻說。

  「快!快!最少要給我們八元,分文是不能減的!快!快!快!你們的飯不配我們吃,我們到外邊吃飯去!快!快!」大漢說,他們握著拳預備打的樣子。

  「給你們兩塊吧,多一文我也不願意給!你們要怎麼便怎麼,我不輕易受你們的敲詐!」之菲說。他望也不望他們只是吃他自己的飯。

  「快!快!快!快!我們到外邊吃飯去!給我們七元五角,再少分文我們是不要的!快!快!快!」大漢再恫嚇著說。

  為要了事,和減去目前的糾紛起見,最後終由之菲拿出六元紙幣打發他們去。這時秋葉嚇得面如銀蠟色,噤不敢聲。

  「全世界,全社會都充滿著黑幕!」秋葉說,抽了一口氣,倒在榻上睡著。

  「這裡比新加坡暹羅所演的滑稽劇還來得凶!在暹羅買好了船票,還要避去公司們——暹羅私會1——彼此吃醋(船票須由公司們抽頭,此私會與彼私會常因爭奪這項權利鬥殺,釀成命案),在岸上藏匿著,直到輪船臨開時,才敢下船。在新加坡遭福建人的糟蹋(新加坡海面,福建人最有勢力。他們坐貨船由暹羅到新加坡時,船在離岸數十萬丈處下錨,由福建人的小艇來把他們載上岸去。別處人的小艇不敢來做這項生意,這些搭客都要拜跪陪小心,由這些福建人每人要三元便三元,五元便五元,才有上岸之望),出了錢惹沒趣!來這兒又遇了這場風波!唉!黃大厚說的真是不錯,在家日日好,出外朝朝難!」之菲說,他這時正在飲著茶。

  

  1「私會」,或稱「私會黨」和「幫會」,為太平天國失敗後流亡海外的成員所組成。經多年變化後,分成許多個幫會組織,參加者多為工人,常因爭奪碼頭、車站、街道為勢力範圍而相互毆鬥,但他們都熱愛祖國,曾參加抗日救國鬥爭。

  「所以,人類這類東西,到底可以用革命革得可愛些與否,這實在是成了一個大疑問!」秋葉很感傷似地說。

  「這個解釋很簡單,他們的種種醜態,都是受著經濟壓迫演成的結果!在這些地方,我們益當認為革命!我們益當確定革命所應該走的路,是經濟革命!」之菲說。他這時對剛才那幾個流氓的憤恨,似乎減少了幾分。

  「或許是吧!要是革命不能改變這種現象,別的愈加沒有辦法了!唉!只得革命下去吧!」秋葉說,他的懷疑的目光依舊凝視在剛才幾個流氓叱吒暗嗚的表演場上。


二八


  W地也發生黨變,他們都不能到那兒去,只得滯留上海。之菲這時,差不多悲觀到極點。他和秋葉在F公園毗近的×裡租著一間每月十元的前樓住著,預備在這裡過著賣文的生活。他這時差不多變成一塊酸性的石頭。他神經紊亂時老是這樣想:

  「雖然醇酒婦人的頹廢和墮落的生活,斷非一個在流亡著的狂徒的經濟力量所能勝。但,在可能的範圍內,且從此頹廢下去吧!墮落下去吧!我雖不能沉湎在鴆毒的酒家,淫亂的娼寮中;但到四馬路去和那些和我一樣墮落的『野雞』去碰碰,碰著她們高聳的乳峰,碰著她們肥大的屁股,把神經弄昏了,血液弄熱了,然後奔回寓所來,大哭一場,這總是可以的!有時,減衣縮食去買一兩瓶白玫瑰,以失望為肥雞,嘲弄為肥鵝,暗算為肥鴨,危險為肥豬,凌辱,攻擊為肥牛,肥蛇,飽餐一頓,痛飲一番,大概是不至於沒有這種力量的!沉淪!沉淪!勇往的沉淪!一瞑不返的沉淪!不死於戰場,便當死於自殺!我的戰場已失去了!我的攻守同盟的伴侶已經潰散了!我所有的只有我自己的赤手空拳!我失去我的鬥爭的立場!我失去我的鬥爭的武器!在我四圍的,儘是我的敵人!我不能向他們妥協,屈服!我只有始終站在反對他們的地位,去從事我個人的沉淪生活!」

  但,當他神經清醒時,他覺得這種辦法實有些不對。他便這樣想著:

  「革命這件東西,是象怒潮一樣,一高一低,時起時伏。這時候中國的革命運動雖然暫時消沉下去,不久當然會有高漲的希望。我應當忍耐著,冷靜地考察著各方面的情形怎樣,我不應因此而失望,悲觀,墮落,頹喪。我應當在這潛伏期內,儲蓄著我的力量去預備應付這個新局面。……」

  這兩種思潮,各有各的勢力平分佔據他的腦海。他因此益顯出精神恍惚,意志不專。

  秋葉的態度,益顯出頹喪。他的否認一切的言論發得真是太多!他的失望,灰心,頹喪,不振,無生氣,沒有絲毫力量的傾向,一天一天地厲害起來!「希望」這個名詞,在他的眼裡,簡直成為一種嘲弄。他永不希望。譬如做文章寄到雜誌編輯部去,別人總是希望或許可以發表的吧。他寄去時從未嘗有過熱烈的傾向。寄去後,好像他的工作便算完了。他不曾多做一層希望的工夫。結果,他的不希望的哲學大成功。因為事實證明,他們對於這些是永遠用不著希望的!

  他們睡的是樓板;穿的是從朋友處借來的破衣服;食的是不接續的「散包飯」;所做的文章,從未嘗賣到半文錢。他們實在是可以不用希望的。

  這天,他們在報紙上看見一段S埠,T縣都為工農軍佔據的消息。之菲決意再回去幹一干,秋葉不贊成,他們的辯論便開始了。秋葉說:

  「第一點,這支工農軍,子彈餉械都不充足,日內必定敗退潰散,我們沒有回去跟他們逃走的必要。第二點,我們現在需要竭力保持灰色,這一回去,色彩益加濃厚,以後逃走,更加無地自容。第三點,干革命工作,不必一定到工農群眾裡面去做實地工作。在文學上,我輩能夠鼓吹一點革命思想,也算是盡一分力量。我根據這三點理由,絕對不贊成回去。」他說話時,一面正在翻譯逖更司的Tales of Two Cities(《雙城記》),態度很是冷靜鎮定。

  之菲這時,全身的血在沸著,他對於文學本身已起著很大的懷疑。在這樣大風雨,雷電交閃的時代,他覺得安安靜靜地坐下去從事文學創作,這簡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覺得月來的鬱積,有如火山尋不到爆烈口一樣沉悶,現在須讓它爆烈一下!他覺得月來的苦痛,有如受縛的鷙鳥一樣悲哀,現在須讓它飛騰一下!他的青春之火,他的生命之火,他的為民眾的利益而犧牲的壯烈之火,鎮日裡在他胸次燃燒著,使他非常焦灼,坐臥不安!他的灰白色的臉,照耀著一層慷慨赴難的表情,他的眼睛裡有一種懇摯的,急切的,勇往的光在閃著。他聽見秋葉的話老大地覺得不舒服,立起身來說:

  「第一點我們必須回去,因為我們從暹羅奔走到新加坡,從新加坡奔走到上海來,為的是要到W地干革命去。W地現時既不能去,而W地的革命勢力現時幾乎全部集中在S埠,T縣;故此我們必須把到W地去的決心移到S埠,T縣去。工農軍的是否失敗,現時不能武斷,假使失敗,我們只有再事逃亡,並無若干的損失。第二點,我們必須回去,因為我們的戰地久已失去,戰伴久已分離,戰鬥的力量和計劃大半消失,這一回去可以把這些缺陷統統填平。保持灰色這一層,現在大可不必;既已在流亡通緝之列,尚有什麼灰色可以保持?第三點,從事革命文學對社會當然也有相當的貢獻。但既已決心從事革命文學而不作實地鬥爭,這種文學易成蹈空,敷衍,而失去它的領導時代的效力!根據這三點理由,我絕對地主張回去!」他說話時,聲音非常亢越,有一種演說家的表情。

  「且稍安毋躁!」秋葉冷然地說。他依舊在幹著他的翻譯的工作,他面上並無絲毫激動著的感情。「革命是一種科學,並不是能夠任情。我們先要研究,加進我們去,在這個潰敗的大局中有沒有挽救的力量?我敢說,這是沒有的!現在工農群眾的暴動,有許多幼稚,錯誤;我們能不能糾正這種幼稚和錯誤?我敢說,我們是不能夠的!依照我們的特長說,與其說是政治的不如說是文學的。我想,現時還是安安靜靜地在這上海蟄居,從事文學創作吧!」

  「對於你所說的話,我根本地加以否認!」之菲說。他這時對著秋葉的冷靜的態度幾乎有些憤恨。「革命是科學的,理性的,不能任情恣意,這是當然的。但照你這種蔑視自己的態度,人人像你一樣便足令革命延緩幾千年尚不能成功!革命運動之所以能夠一日千里,全視各個細胞之能夠盡量活動。個人的力量,不能左右一個局面,這也是當然的。但我們雖不能做一個左右局面的偉人,我們不能不盡我們的能力去做我們所應當做的事。工農運動的是否幼稚,錯誤,我們現在尚無批評的資格;因為我們所得到的各種消息都大半是造謠的,內容怎麼樣我們未嘗切實知道。我輩的特長,即使是文學方面,難道在這個政治鬥爭的高潮中,我們不應該再學習些政治鬥爭的手腕嗎?回去,我們一定回去才對!」

  因為在上海摸索了一月,所受的苦楚,實在證實賣文這種生活的無聊;所以結局,秋葉用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態度,笑應和他一同回到S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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