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這日清晨,太陽光如女人的笑臉似的,誇耀著的,把它的光線放射著在向陽的街上。它照過了高高的灰色的屋頂,照著各商號的高掛著的招牌,照著此處彼處的發光的茂密的樹,它把一種新鮮的,活潑的,美麗的,有生命的氣象給與全新加坡的灰色的市上。
之菲也和一般人一樣,在這恩貺的,慈惠的日光下生活;但他的袋裡已經沒有一文錢。對於商人的豪情,慷慨,佈施的各種幻象,在他的腦上早已經消滅。
但,因為若真這封介紹信的緣故,他自己以為或許也有相當的希望。他把他平日的驕傲的,看不起商人的感情稍為壓制一下。
「商人大概是誠實的,拘謹的,良善的俗人,我們只要有方法對待他們,大概是不會遭拒絕的吧。我們在他們的面前先要混帳巴結一場,其次說及我們現在的身份之高,不過偶然地,暫時地手上不充裕,最後和他們約定限期加倍利息算還,這樣大概是不遭拒絕的吧!」
他這樣想著,暫時為他這種或然的結論所鼓舞著。他從公館裡走到街上,一直地走向那商店的所在地去。他忽然感到恥辱,他覺得這無異向商家乞憐。他想起商家的種種醜態和種種卑污齷齪的行動來。他們一例的都是向有錢有勢的混帳巴結,向無錢無勢的盡量糟蹋。他有點臉紅耳熱。心跳也急起來了。
「是的,自己『熱熱的臉皮,不能去襯人家冷冷的屁股!』我不能忍受這種恥辱!我不能向這班人乞憐!」他自己向著自己說,一種憤恨的心理使他轉頭行了幾步。眼睛裡火一般的燃燒著。跟著第二種推想開始地又在他腦裡閃現。
「少年氣盛,這也有點不對。既有這封介紹信,我便應該去嘗試一下。該老闆既和革命家陳若真是個生死之交,也說不定是個輕財重義的傢伙,應該嘗試去吧。少年氣盛,這有時也很害事的。」
大概是因為囊空如洗,袋裡不名一文的緣故。他自己推想的結果,還是踏著不願意踏的腳步,緩緩地走向那商店的所在地去。
十八溪曲的×店距離海山街不到兩里路的光景。借問了幾個路人,把方向弄清楚,片刻間他便發現他自己是站在這×店門前了。經過了一瞬間的躊躇,他終於自己鼓勵著自己地走進去。
這店是朝南向溪的一間酒店,面積兩丈寬廣,四丈來深。兩壁掛著許多的酒樽。店裡的一個小夥計這時一眼看見之菲,便很注意地用眼盯住他。
「什麼事?先生!」那夥計向著他說,他是個營養不良,青白色臉的中年人。
「找這裡的老闆坐談的,我這裡有一封信遞給他。」之菲低氣柔聲說,他即刻便有一種被凌辱的預感。
這夥計把他手裡的信拿過去遞給坐在櫃頭的胖子。那胖子把信撕開,讀了一會便望著之菲說:
「你便是林好古先生麼?」
「不敢當,兄弟便是林好古。」之菲答。他看見他那種倨傲無禮的態度,心中有些發怒了。
「請坐!請坐!」他下意識似地望也不望他地喊著。他的近視的眼,無表情而呆板,滯澀的臉全部埋在信裡面。他像入定,他像把信裡的每一個字用算盤在算它的重量和所包涵的意義。
之菲覺得有無限的憤怒和恥辱了,他覺得自己的地位完全是站在一種被審判的地位。
經過了一個很長久的時間,那肥胖的,臃腫的,全無表情的,陳若真的生死之交的那老闆用著滯重的,冷酷的,嘶啞的聲音說:
「林先生,好!好!很好!請你過幾天得空時前來指教,指教吧!」
「好!好!」之菲說。這時候,他全不覺得憤怒,倒覺得有點滑稽了。「那封信請你拿過來吧!」
那商人便把那封信得赦似地遞還給他。
他把信拿過手來,連頭也不點一點地便走出去。那封信是這樣寫著:
竹圃我兄有道:半載闊別,夢想為勞!弟自歸國,疊遭厄境。現決閉戶懺悔,不問世事矣。
林兄好古,弟之摯友,因不堪故國變亂,決之南洋,特函介紹,希我兄妥為接待。另渠此次出遊,資斧缺乏,一切零用及食宿各項,統望推愛,妥為安置。所費若干,希函示知,弟自當從速籌還也。辱在知已,故敢以此相托。我兄素日慷慨,想不至靳此區區也。余不盡,專此敬請道安。
弟陳若真上。
他冷笑著,把這封信撕成碎片,擲入街上的水溝裡去。
「糟糕!糟糕!上當!上當!出了一場丑,惹了一場沒趣。今早還是不來好!還是不來好!現在腹中又餓,——唉!過流亡的生活真是不容易!」
袋中依舊沒有錢,腹中的生理作用並不因此停止。他一急,眼前一陣陣黑!陳松壽方面,他前日寫了一封信給他,和他借錢,他連答覆都沒有。陳若真方面,他自己說他窮得要命,怎好向他要錢。這慷慨的竹圃先生方面,啊!那便是死給他看,他還不施捨一些什麼!教書方面,賣文方面,都嘗試了,但希望敵不過事實,終歸失敗。
「難道,當真在這兒餓死嗎?」他很悲傷地說,不禁長歎一聲。
這時候,街上擁擠得很厲害;貧的,富的,肥的,瘦的,雅的,醜的,男的,女的,遍地皆是。但,他們都和他沒有關係,他不能向他們中間任何一個人借到一文錢。他很感到疲倦,失望,無可奈何地踏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地走回他的寓所去。
在寓所裡,他見狀似貓頭鷹的陳為利在那兒練習英文生字:broken rice=碎米,fish=魚,bread=麵包,flour=麥粉,egg=雞蛋;……他見之菲回來,便打著新加坡口音的英文問著他:
「Mr,Lin,where do you go?(林先生,到那裡去?)」
「我跑了一回街,很無聊地回來!」之菲用中國話答。
他檢理著他的行裝,見裡面有一套洋服,心中一動,恍惚遇見救星一般了。
「把它拿到當鋪裡去,最少可以當得十塊八塊。我這套洋服做時要三四十塊錢,難道不能當得四分之一的價錢嗎?」他這樣地想著,即刻決定了。
他揖別了陳為利,袖著那套洋服,一口氣走到隔離海山街不遠的一家字號叫「大同」的當鋪去。
他在大學時,和當鋪發生關係的次數已經甚多。但那時候都是使著校裡的雜役去接洽。自己走到當鋪裡面去,這一回是他平生的第一次。他覺得羞澀,慚愧,伺時卻又覺得痛快,舒適。當他走進當鋪裡時,完全被一種複雜的心緒支配著。時間越久,他的不快的心理一步一步佔勝,他簡直覺得苦悶極了。
當鋪裡很穢濕,而且時有一種霉了的臭氣,一種不健康的,幽沉的,無生氣的,令人悶損的景象,當他第一步踏進它的戶限時即被襲擊著。當鋪裡的夥計們,一個個的表情都是狡猾的,欺詐的,不健康的,令人一見便不快意的。
他非常的苦悶,幾乎掉轉頭走出來;但為保持他的鎮靜起見,終於機械地,發昏地,下意識地把那套包著的洋服遞給他們。
一個麻面的,獨目的,凶狠的,三十餘歲的夥計即時把那包洋服接住,他用著糟蹋的,不屑的,遷怒似的神情檢查著那套洋服。他口裡喃喃有詞,眼睛裡簡直發火了,把那包洋服一丟,丟到之菲的面前,大聲地叱著:
「這是爛的!我們不要!」
「這分明是一套新的,你說爛,爛在那個地方?」之菲說,他又是憤怒,又是著急。
「這是不值錢的!」他說時態度完全是藐視的,欺壓的,玩弄的了。
他覺得異常憤恨,這分明是一種凌辱,也大聲地叱著他說:
「混帳東西,不要便罷,你的態度多麼凶狠啊!」這幾句話從他的口裡溜出後,他心中覺得舒適許多。他拿著那包洋服待走出去。那麻面的夥計說:
「最多一元五角,願意便留下吧?本來經過這場恥辱和得到這個出他意外的低價,他當然是不能答應的。但,他恐怕到第二家去又要受到意外的波折,只得答應他。
一會兒,他揖別他同經患難很久的那套洋眼,手裡拿到一元五角新加坡紙幣在街上走著。心頭茫茫然,神經有點混亂,眼裡漲滿著血,手足覺得癢癢地只想和人家尋仇決鬥。此後將怎樣生活下去,他自己也不復想起這個問題!混亂的!憔悴的,冒失的,滿著犯罪的傾向的他在街上走著,走著,無目的地走著!
大海一般的群眾裡面,混雜著這麼一個神經質的無家無國的浪人,倒也不見得有什麼特異的地方。
二二
這是在他將離去新加坡到暹羅去的前一夕。這時他站在臨海的公園裡欣賞驚人的美景。正當斜陽在放射它的最後的光輝時候,壯闊,流動,雄健的光之波使他十分感動。他嘗把太陽光象徵著人的一生:朝日是清新的,稚氣的,美麗的,還有一點朦朧的,比較軟弱的,這可以象徵著少年。午間的太陽,傲然照遍萬方,立在天的最高處,發號司令,威炎可畏,這可以象徵著有權位的中年。傍晚的斜陽,遍身浴著戰場歸來的血光,雖有點疲倦,退卻,但仍不失它的悲壯和最後的奮鬥。這可以象徵著晚年。這時候這斜陽,他覺得尤其美麗。或許是因為有萬樹棕櫚做它的背景,或許是因為有細浪輕躍的大海為它襯托,或許是因為有豐富秀美的草原,媚綠冶紅的繁花和它照映,他不能解釋;但他的確認識這晚這斜陽是最美麗的,是他從前尚未在任何地方欣賞過的斜陽。
新加坡臨海的這個公園,繞著海邊,長約五百丈,廣約一百丈。公園中間,有一條通汽車的路,傍晚坐汽車到這裡兜風的,足有一萬架。汽車中坐著的大都是情男情女,情夫情婦。臨海這邊,彼處此處,疏疏落落的點綴著幾株棕櫚。淺草平滑如氈,雞冠花,美人蕉雜植其間。在繁花密葉處,高聳著一座紀念碑,題為Our Glorious Dead(我們光榮的死者),兩旁豎著短牌,用新加坡文及華文寫著遊客到此須脫帽致敬禮的話。
距海稍遠的那邊,有足球場,棒球場,四圍植著茂密的樹,成為天然的籬笆。
晚上在這草地坐著的,臥著的,行著的人們,如蟻一般眾多。這裡好像是個透氣的樹膠管,給全市悶住的市民換一口氣,得一些新生機的地方似的。
在這囂雜的群眾裡面,在這美麗的公園中的之菲,這時正在凝望斜陽,作著他別去新加坡的計劃。全新加坡沒有一個人令他覺得有留戀之必要,令他覺得有點黯然魂銷的必要,令他覺得有無限情深的,只是這在斜陽淒照下脈脈無語的公園。
由新加坡到暹羅的輪船的三等艙船票要不到十元。這筆款他已經從陳若真處和一個邂逅相遇的老同學處借到。他明日便可離開這裡動身到暹羅去。
轉瞬間,他到這兒來已有十餘天了;一點革命的工作都不能做到,一點謀生藏身的職業都尋找不到。他離開這裡的決心便在這樣狀況下決定了。
他踽踽獨行,大有「老大飄零人不識」之意。過了一會,斜陽西沉,皓月東上。滿園月色花影,益加幽邃有趣。在一株十丈來高的棕櫚樹下的草地上他坐下了。瘦瘦的人影和著狹長的棕櫚樹影疊在一處。燈光,月光,星光交映的樹蔭下;幽沉,朦朧,迷幻,像輕紗罩著!像碧琉璃罩著!
「唉!這回不致在這新加坡島上作餓浮真是僥倖啊!」他這樣歎息著,不禁毛骨悚然。
「要不是在絕境中遇見老同學T君的救濟,真是不堪設想了!」他這時的思潮全部集中在想念T君上。
T君是個特別瘦長得可憐的青年,他的年紀約莫廿七八歲,他的渾號叫做「竹竿鬼」。其實,比他做竹竿固然有點太過,但比他做原野間嚇鳥的「稻草人」那就無微不似的了。他的面部極細,他的聲音也是極細;他說話時,好像不用嘴唇而用喉嚨似的。但他的同情心,卻並不因此而瘦小,反比肥胖的人們廣大至恆河沙數倍。他在T縣G中學和之菲同學是十年前的事。他來新加坡××學校當國文,算學兩科的教員,也已有兩三年了。
之菲和他相遇的時候,是在他到巴薩吃飯去的一個燈光璀璨的晚上。T君那時候正和三位同事到××球場看人家賽球回來,也在那裡吃飯,之菲用著懷疑的,自己不信任自己的眼光把他考察一會,終於在驚訝之中和他握手了。他同事的三人中,有兩位也是他的同學,他們都各自驚喜地握著手。
他們的生活很好,每月都有月薪八十元。新加坡教書的生活真好,教小學的每年也有一千元薪金,不過,那些資本家對待這些教員好像對待小夥計一樣(新加坡華人學校大部由資本家籌資創辦,校長教員都由他們的喜怒以為進退),任意糟蹋,未免有點太難以為情罷了。
T君的父親和之菲的父親算是很好的朋友。他們算是世交,故此他對之菲差不多是用一種再好沒有的態度去對待他。他很明白這次黨爭的意義,對於之菲,具有相當的同情。當之菲為飢餓壓迫,減去他一向的高傲性,忍著羞澀的不安的情緒走去和他借錢時,他便慷慨地借給他十元。
「唉!不是絕處逢生,遇著慷慨的T君,真是糟糕一大場了!」他依舊歎息著。
這時大約是晚上九點鐘了,他留連著不忍便歸。在一種詩意的,幻想的,迷夢的境界中,他有點陶醉。雖說他的現實是這麼險惡,但他的希望又開始地在蠱惑他了。
「到暹羅去,那兒相識多,當地政府壓迫沒有這般的利害,或許還可以做一點事!退一步說,便算在那兒也須過著一種藏匿的生活,但那兒有關係極深的同鄉人的店戶可以歇足,餓死這一層一定不用顧慮的。到暹羅去!好!到暹羅去!好!我一早便應該不來這裡,跑到暹羅去才是!」
他似乎很愉快了,好像是由窒悶的,幽暗的,霉臭的,不通氣的墳墓裡鑿開一個通風透明的小孔一樣!光明在他面前閃耀著,他覺得有了出路了,他全身的力量是恢復了,他失去了的勇氣也一概恢復了,他覺得他的血依舊在沸著。他顯然是有了生氣了。
「前進,前進。跑,跑,從這裡跑到那裡,從此處跑到彼處,一刻不要停止,一刻不要苦悶。動著,動著,動著,全身心,全靈魂,全生命地動著,動著。只要血管裡還有一點血,筋骨裡還有一點力時,總要永遠地前進,永遠地向前跑,跑,跑,向前跑去。我不忍我的靈魂墮落,我終於不忍屈服在父親,母親,舊社會,舊勢力的下面而生存,我必須依照我的意志做去!」在夜色微茫中,他挺直身子,吐了幾口郁氣,向著自己鼓勵著。
過了一會,他的瘦長的影離開這公園漸漸地遠,他終於沉沒在黑暗的市街裡去。
二三
由新加坡到暹羅的貨船名叫PF的,今早在擱勢淺(擱勢淺離暹京只有幾點鐘水程,此間海淺,須待潮水漲時,船才能駛進)開駛,不一會便可到埠了。
這船裡的搭客僅有四人,一個將近二百八十磅重的五十餘歲的老人,一個穿著上衣左肩破了一個大孔的工人模樣的青年,一個是不服水土,得了腳氣病,金銀色臉的三十餘歲的病客,第四個便是沈之菲。
由新加坡到暹羅本可以搭火車,但車資最低要三四十元;其次有專載客的輪船,船票費也須十餘元;最下賤的便搭這種貨船,船票僅費六元。
搭這種貨船的可以說是很苦:第一,船裡的夥計可以隨便糟蹋著搭客,因為他們是載貨的,所以把這些搭客也看做無靈性的貨物一般可以任意踐踏!第二,這些夥計們對待搭客顯然有如主人對待僕人,恩人對待受恩者一樣。唯一的理由是因為他們為著慈悲心的緣故,才把這些搭客載了這麼遠的路程,在這麼遠的路程中,壓迫,凌辱,輕視,糟蹋,這算不得怎麼一回事。因為搭客中如有不願意受這種待遇的,可以隨便地跳下海去,他們大概是不大干涉的。
根據這兩種理由,在這貨船中四五天的生活,簡直可以說是一種奴隸的生活。吃飯時要受叱責;洗面,洗身時也要受叱責。
但,沒有錢時一切惡意的待遇,和一切沒理性的蹂躪大都是能夠忍受的。素日十分高傲的之菲,居然也在這樣的貨船中受到五天的屈辱,並且更無跳下海的意思。他大概也是和一般窮人一樣,不曾因為他曾經受過高等教育和讀過幾句尼采的哲學和拜侖的詩,便可以證明是兩樣。
那二百八十磅重量的老人,在四人中所受的待遇算是最優。因為他生得身體結實,目光的的如火,聲如破缽,這些夥計們委實不敢小視他,他們責問他時也比較有禮貌些。最吃虧的是那個有腳氣病的病客,其次便是那披著破衫的工人,其次便是沈之菲。
那腳氣病的搭客上船時險些給他們丟下大海去,他們或許沒有這種用意,但他們確有這種威嚇的氣勢,船開行後,因為天氣過熱的緣故,他從冷水管中抽出一桶水去洗身,恰好被那個跛著足的夥計看見。他大聲叱著:
「做什麼?」
「兄弟熱得難耐了。施恩些,施恩些,給兄弟洗一回身總可以罷!」
「哼!連搭客都要弄水洗身!我們船裡的水是自己都不夠用的!」
「兄弟不洗身恐怕病起來了,就請施恩,施恩吧!」
「哼!你一定不可以!」
「啊!我們來搭船是有錢買船票的!我想你先生不能這樣糟蹋人!」
「你媽的!誰稀罕你的錢,你的錢,你的錢!你比街上的乞丐還要富些!我說不可以便不可以!你媽的!你敢和我鬥嘴嗎?哼!哼!」
「不是兄弟敢和你鬥嘴,實在是火熱難捱啊!施恩些,施恩些,兄弟自然知情的啊!」
「哼!你媽的!洗你媽的身!洗去罷!洗去罷!哼!哼!」
他叱罵了一會,覺得十分滿足,便自去了。
受著同樣待遇的之菲,自然有些受不慣。但這有什麼,現在船已由擱勢淺開駛,再過幾個鐘頭便可到埠了。
「夢境,這風景多美!」
「我們可以想像,仙人們一定常到這裡來!」
之菲這時憑著船欄,對著兩岸的風景出了一回神,不禁這樣喊著。他的頭髮散亂,穿著黑舊退綢衫褲,狀類農家子。
由擱勢淺到暹京,人們傳說還要經過九十九個彎曲。這九十九個彎曲的兩岸,儘是佛寺和長年蒼翠的檳榔樹,棕櫚樹,椰子樹。這些寺和這些樹是這麼美麗的,新鮮的,令人驚奇的,啟人智慧的,開人胸襟的。他們把大海的腥氣洗淨,把大海的沉悶,抑鬱,咆哮,奔波,溫柔化了,禪化了,詩意化了。他們給茫茫大海以一種深的安息。
如若我們把暹羅國比做一個迷醉的婦人,這兒,是她的眉黛,是她的柔髮,是她的青蔥的夢,是她的香甜的心的幻影。
如果我們把暹羅國比做個道德高廣的和尚,這兒,是他的棲息的佛殿,是他的參禪的寶壇,是他的涅槃歸去的蓮花座。
這船不久便到湄南河了,湄南河與海相通,河面上滿著青色的石蓮,黃衣和的尚,——這些和尚都蕩著僅可容膝的獨木舟,袒一臂掛著黃色袈裟,一個個在水面浮著,如一陣一陣黃色的鴨。(東坡詩,「春江水暖鴨先知」,此境似之!)一種柔媚,溫和,迷醉,浪漫的情調,給長途倦客以無限的慰安。
「暹羅,啊!暹羅是這樣美麗的!」之菲開始讚歎起來。
「差不多到碼頭了。唉!好了,好了!」二百八十磅重的老人啞著聲說,他臉上燃著笑容。
「可不是嗎?這回準可以不致被丟入大海裡飼魚去了!」病客說,金銀色的臉上也耀著光。
「出門人真是艱難啊!」穿著破衣的工人若有餘恨地歎息著,他這時正在修理行裝。
「林先生到埠住客棧去嗎?得合興客棧,我和它的老闆熟悉,招呼也不錯,和你一同去好嗎?出門人儉也是儉不了的。辛苦了幾天,到埠去快樂一兩天,出出這口氣罷!——喲!林先生到暹羅教書的嗎?看你的樣子很斯文。暹羅這裡教書好,一年隨便可以弄得一千幾百塊!——老漢真是沒中用的了。在這暹羅行船二十多年,賺到的錢很不少,但現在剩下的卻有限!……」老人對著之菲說。
「好的,一同到客棧去是很好!」之菲答。
船停住了,馬馬虎虎地被檢查了一會,便下船雇艇湊上岸去。最先觸著之菲的眼簾使他血沸換不過氣的,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婦人裸著上體,全身的肉都像有一種彈性似地正在岸邊浴著。她見人時也不臉紅,也不羞澀,那美麗的面龐,靈活的眼睛,只表現著一種安靜的,貞潔的,優雅的,女性所專有的高傲。
「美的暹羅!靈異的暹羅!像童話一樣神秘的暹羅!」
他望著那婦人一眼,自己的臉倒羞紅了,不禁這樣讚美著。
「林先生,你覺得奇怪嗎?這算什麼!我們住在『山巴』1的,一天由早到黑都可以看見裸著上體的少女,少婦呢!在山巴!唉,林先生你知道嗎?這裡的風俗多麼壞!但,年紀輕的人到這裡來是不錯的!林先生,你知道嗎?像你這麼年紀來這裡討個不用錢的老婆是很容易的,林先生,你知道嗎?」老人帶笑說,他戲謔起之菲來了。
1山巴,即鄉村。
「不行,我不行!我又不懂得暹羅話!恐怕靠不住的,還是你老人家啊!」之菲答,他不客氣回他一下戲謔。
「少不得要承認,我少時也何嘗不風流過。實在老了,這些事只好讓給你們青年人干。哈!哈!哈!」老人笑著。
那位穿著破衣的工人和那位病客都滯留在後面;老人和之菲各坐著黃包車到得合興客棧去。
二四
這兒的政治環境,也和新加坡一樣十分險惡。《萊新日報》的總編輯鄧逸生,M黨部的特派員林步青,陳子泰都在最近給當地政府拿去監禁。已經被逐出境的也很多。全暹羅國都在反動派的勢力之下。他在旅館住了兩天,經過幾位同志的勸告,便避到湄南河對岸「越閣梯頭」一家他的鄉人開辦的商店名叫泰興筏的,藏匿去了。
這筏是用木板釘成的,用木柱,紅毛泥1柱支住在水面上,構造和其他的商店一樣。潮水漲時從對岸望去,這座屋好像在河面游泳著一樣。潮水退時,又恍惚像個褰裳涉水的怪物一樣。湄南河對岸的筏一律如此,住筏上的人都有「Water!Water!Everywhere!(水,水,到處是水!)」的特異感覺。晚上有一種蟲聲於燈昏人寂時,不住地在叫著,刻苦,刻苦,刻苦,其聲淒絕,尤其是這水屋上特有的風味。
1即水泥。
泰興筏裡的老闆名叫沈松,是個三十歲前後的人。他從前曾在鄉間教過幾年書,後來棄學從商。現在肚皮漸漸凸起,面上漸漸生肉,態度漸漸狡猾,差不多把資本家的壞脾氣都學到,雖然他倒還未嘗成為資本家。他的頰上有指頭一般大的疤痕,嘴唇厚而黑,眼狹隘而張翕有神。他對待之菲是用一種無可奈何的客氣,一種討厭到極點而故意保持著歡迎的神情。
筏的「廊主」名沈之厚,年紀三十四歲,眼皮上有個小小的疤痕,長身材,面龐有些瘦削,他是個質直,寬厚,懇摯,遲緩,懦弱的人。他很同情之菲,他對待之菲很好,但他比較上是沒有錢的。
他們都是之菲的同鄉人,之菲的父親對他們都是有點恩惠的。故此之菲在這筏中住下去,被逐的危險是不至於會發生的。
之菲度過的童年完全是村野的,質樸的,嬉戲的。他的性格非常愛好天然的,原始的,簡陋的,質樸的,幽靜的生活。在這種象大禹未開鑿河道以前洪水乏濫的上古時代似的木筏上居住,他覺得十分適意。
他的日常的功課是悼著一隻獨木舟在湄南河中蕩著。他對他的功課是這般有恆。不管烈日的刺炙,猛雨的飄灑,狂浪的怒翻;或者是在朦朧的清晨,溟蒙的夜晚;他的臂曬赤了,他的臉炙黑了,他只是棹著,棹著,未嘗告過一天假!
關於游泳的技能,他頗自信;故此在洪濤怒浪之中,他把著舵,身體居然不動,並沒有一絲兒驚恐。在這樣的練習中,心領意會,學到許多種和惡勢力戰鬥的方法,他的結論,是冷靜,鎮定,不怕不懼,便可以鎮平一切的禍亂!
我們可以想像到在煙雨籠罩著全江,風波發狠在吞噬著大舟小舟的時候,這流亡者,袒著胸,露著背,一槳一槳用盡全身的氣力去和四周圍的惡環境爭鬥,一陣一陣地把浪沫波頭打退時,他的心中是怎樣的安慰!
有一天,他剛吃完了午飯,正赤日當空,炎蒸萬分,他戴著箬笠,袒著上身,穿著一條黑退綢褲,掉著小舟,順流而下,在他眼前的總是一種青蔥,嫻靜,富有引誘性的夢幻境。他一槳一槳追尋下去,渾忘這湄南河究是仙宮還是人間!
不一會,他把舟兒棹到河的對岸去。那時,那小舟距離泰興筏已有兩三里路之遙了,他開始從夢幻的境界醒回,覺得把舟掉回原處去,那並不是一回容易的事情!他只得暫時把舟繫住在一個碼頭的紅毛泥柱上,作十分鐘的休息。河面的風浪本來已經是很大,每經一隻汽船駛過時,細浪成沫,浪頭咆哮,洶洶湧湧,大有吞噬一切,破壞一切的氣勢。但他不因此感到懼怯,反因此感到舒適!他出神地在領會他的靈感。他望望悠廣的天,望望悠廣的河面,覺得爽然,廓然,冥然,穆然,淵然,悠然。他合上眼,調勻著吸息,在舟上假睡一會。耳畔滿著濤聲,風聲,舟子喧嘩聲,遠遠傳來的市聲;他覺得他暫時成了人間的零餘者,世外的閒人。在這種如中酒一般朦朧,如發夢一般迷離的境界裡,他不禁大聲地歌唱起來。把平日喜歡誦讀的詩句,在這兒恣性地拉長聲兒唱著。
過了一會,他解纜用盡全身氣力把船棹回對岸去,因為水流太急,待達到對岸時,那舟又給風浪流下一里路遠了。
他發狠地掉著,掉著,過了十分鐘,看看前進數十步的光景,可是略一休息,又被流到剛才的地位去了。他開始有點心慌。
「糟糕!糟糕!幾時才能夠棹回泰興筏去呢?」他這樣想著。
他不敢歇息,一路棹著,棹著,他把兩臂的力用完了,繼續用著他的身體的力。把身體的力用完了。繼續用他的心神的力,生命裡蘊藏著的力!他不計疲倦,不計筋骨酸痛,不計氣喘汗出,只是棹著,咬著牙根的棹著,低著頭的棹著。經過點余鐘的苦鬥,他終於安安穩穩地達到他的目的地去。
他到泰興箋時已是下午四時余,一種過度的疲勞,令他頭部有點發昏,心臟不停地狂跳。他只得走到房裡躺下去,死一般地不能動彈。在那種境況中,他覺得滿足,他覺得像死一般地舒適。
第二天,他又在駭濤驚浪中做他日常的工作了。
離泰興筏不遠,有一個十分嫻靜的「越」(佛寺)。那兒有茂密的樹,有幾隻斑皮善吠的狗,有幾個長年袒著肩掛著袈沙的和尚,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塔,有一片給人乘涼的曠地,也是之菲時常到的地方。
暹羅的風俗真奇怪!男人十分之八當和尚,其餘的便都當兵和做官。做生意的和耕田的男人,正如鳳毛麟角,遍國中尋不出幾個來。和尚的地位極高,可以不耕而食,參禪而坐享大福。供給他們這種蛀蟲的生活的,是全國的女人,從事生產的事業,對於僧侶有一種極端的迷信和崇奉的結果。
全國的基本教育,也操縱在這般僧人之手。僧人是國裡的知識階級和說教者,僧院內大都附設著啟發兒童的知識的學校,由僧人主教。
之菲常到的這個佛寺,裡面也附設著學校。當他在那裡的長廊坐著看書時,時常看見許多跣足袖書前來上課的兒童。
當他在葉兒無聲自落,斑皮狗停吠,日影輕輕掠過樹隙,天雲渺渺在飛著,院內寂靜極,平和極,安定極,自在極,以至有些淒涼的境況中,他也參起禪來,(足加)趺坐著,身心俱寂。這時要是有一個外人在那邊走過,定會誤會他是個道法高廣的和尚。
在過著這種生活的之菲,這時,好像變成一個極端個人主義者,悲觀主義者。他似乎一點兒也不像一個赤色的革命家,而是個銀灰色的詩人,黑褐色的佛教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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