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子的身世,令人又歎又憐;生活的困苦;父親的早逝;姐姐的不幸;長年臥床的老母親;瑛子的心靈極其痛苦和悲傷。
小劉將自己偵察到的瑛子的情況立即做了匯報。
在隊部,趙隊長和吳副隊長都認為:此案已經基本清楚,可以立即結案了。
趙隊長將情況向局裡匯報後,要求上級批准逮捕瑛子。可是,局裡領導卻讓他再最後徵求一下此案主辦人的意見。
主辦人?
此案是女刑警王秀玲主辦的。然而,此時她恰恰不在刑警隊。
小劉急著要開車行動,趙隊長卻放下電話,讓他去把王秀玲找回來。因為公安部門辦案的程序就是如此:件件案件,沒有主辦人簽字,是不可以隨便讓別人摻和的。
小劉只好氣鼓鼓地去找小王。
一、瑛子的姐姐不談瑛子
小王雖然身為干警,但她的確不是那種鐵麵包公式的人。隨著案情的發展,她接觸和掌握的有關瑛子的材料越來越多,反而使她越來越同情起了瑛子。
在調查過歌廳女郎周小姐以及瞭解過瑛子幫助鄭雄、幫助許多互不相識的人的事跡之後,小王更加對瑛子有了新的認識。
她清楚,這個案子馬上就要破了。然而,最近她心裡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害怕:她怕結案,尤其怕那位身有殘疾的姑娘,面對無情的法律,將無法生存下去。
因為她最近在沒有向趙隊長匯報的情況下,自己對瑛子的家庭狀況以及瑛子的身世做了一番調查。
也許,她所做的這一切,與本案關係不大,但不知是出於何種考慮,她居然有那麼多的幹勁和勇氣,克服了那麼大的困難和障礙,認認真真去做……
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打聽到:
原來瑛子並非孤女,她還有一位親姐姐,就在哈爾濱市。
她從瑛子志願者的事跡中瞭解到:瑛子姐姐過去曾經長期為瑛子做過許多事。跑聯絡訂報刊等等,都是瑛子姐姐過去的工作。在生活上,姐姐和妹妹,也是相依為命,相互照顧的。
然而,當小王見到瑛子姐姐時,卻實實在在碰了一鼻子灰。
——那是一位二十五六歲的婦女,穿著十分儉樸,甚至可以用「寒酸」來形容。她肩上披一塊油膩膩的大紅頭巾,正在小巷口賣茶葉蛋。看得出,她的生活狀況很艱難,一臉的苦象。
王秀玲說明了來意,並向她出示了有關證件。
她卻態度出奇的冷漠,說:「你想瞭解瑛子的事情?告訴你,我不認識這個人!」
小王一聽,急紅了臉,又反覆向她說明,自己是想全面瞭解瑛子,尤其是想瞭解瑛子的過去,瞭解瑛子的家世。
「要知道,瑛子的家世和過去,對她的事情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您是她的親人,您真的不想幫助她嗎?」小王認真地說。
她連聽也不聽,將自己的茶葉蛋桶拎起便走。邊走邊說:「求求你,沒事到別處去玩,別來糾纏我好不好?!」
頭也不回,她走了。
小王目送著這人,心裡又是急又是氣,但當她看見此人的褲子上,補著兩塊補丁時,又對她產生了深深的同情。
可以想像,瑛子的姐姐目前生活的處境一定非常艱難。
在巷道口,小王久久地佇立,直到那人的身影完全消失。
……
二、母親聲淚俱下 細述瑛子身世
在瑛子姐姐處碰了釘子,王秀玲很不甘心。她想:務必要在結案之前,搞清楚瑛子的身世。
於是,她通過街道辦事處,找到了瑛子母親。
這是一個臥病在床的老人。
這個家,是一個十分破舊的小平房。屋頂是被煙熏得烏黑的老木板,牆上貼著些發黑髮黃的老報紙。屋裡面積很窄小,除了一張大床,一張舊台桌和爐灶,什麼傢具都沒有。
小王進屋後,躺在床上的白髮蓬亂的瑛子母親,便掙著坐了起來。
她滿臉枯黃,眼睛深深地凹下了眼眶。一抬頭,額上的皺紋,就像山梁,一道連著一道。
小王走上前去,向老人家說明了來意。
——這一次,她接受了教訓,沒有直接告訴人家,自己是公安局的。
她稱自己是報社記者,想瞭解一下瑛子的有關情況。
一聽這些,老人的嘴巴張得老大,半天才說出話來。
她說:「最近,我聽說我的瑛子出事兒了,可能要逮起來……」說著說著,老人的淚就流了出來。「她的命真苦呵……她可是個好心眼的孩子呵……她可不會去做壞事呵……」
老人死死抓緊小王的手,全身都在抖擻。
小王沒想到老人會如此激動,就握住她那冰涼的手,讓她不要著急,慢慢講。
過了一會兒,老人急促地大喘了一陣子,然後長長地歎了口氣。
她說道:「唉,我全都聽說了……這不能怪她呀!過去,她為別人做過那麼多那麼多好事,別人該不會忘記吧?」
小王忙說:「不會的,不會的,她過去是傑出青年,為社會做了很多好事,人們是不會忘掉的……」
小王的話還沒說完,老人就打斷了她,又是一口長長的歎息。
她說道:「唉……像我們這樣的老百姓,誰會去幹壞事呢?唉……如果不是沒法生活了,她咋會去幹那事呵……」
老人嗚嗚地哭了起來。
小王聽出來了:原來瑛子的母親雖然臥病在床,但對瑛子的事是知道的。
於是,小王打消了顧慮,希望開門見山,好好與老人聊一聊。
老人越哭越傷心,居然無法收住了。
小王又是給遞水,又是給擦淚,好不容易才將老人的哭止住。
在小王再三勸導下,老人擦去淚水,緩緩地說了起來……
我們這個家,是個十分不幸的家,很多不幸的事情都在這個家中發生過。
瑛兒是我的小女兒。她上面,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
她哥哥從小生得很機靈,而且身體也好,學習也好,人們都說:這孩子將來長大了,一定有出息。
可是,在他剛剛長到十四五歲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他跟許多同年齡的男孩子一樣,天天不好好上課,就知道造反呀鬧革命呀,還當了個小頭頭。
後來,從北京刮來批武鬥的風,他也跟著鬧武鬥。
有一回,他們的組織在跟對立的那一派武鬥過程中,他身上中了三槍,全身上下都是血,最後……
他死了。
死的時候眼睛也沒閉,還在呼喊革命、造反的口號。
瑛兒的哥去後,我的身體一下子就垮了下來。
過去,我是在大慶油田上班的,每個月還有工資。年輕時,也在全國石油大會戰中,得過先進的。
瑛兒的姐是生在油田的。
生了這孩子之後,我身體一直沒能恢復,無法再上班掙錢了。
這時節,組織上就來俺家給做工作,讓我打報告退休。
對啦,那時,我還沒到退休的年齡,沒法辦手續。組織上就讓醫院開了個證明,說是有病,無法上班,可以提前退休,叫做「病退」。
那時候的人都傻,組織說啥就是啥。俺也不知道「病退」是個啥,就糊里糊塗簽了字,領了四百二十塊錢,回老家哈爾濱來休息。
我的心,仍在大慶,仍在油田。
我想著,有個一年半載,等身子骨好起來了,還回油田去上班。
只過了三個月,我在哈爾濱就住不下去了。
於是,我又回到油田,又去找組織,說我的身體完全好了,可以正常上班了。
但組織上說,現在油田進行了技術革新,很多老工人都沒事幹,提前退休了。
組織上還說,像我這樣的情況,本身自己身體就有病,來上班也頂不住;再說,當時辦的就是「因病退職」,一次性發過了退職費,今後的事,組織上就不再管了。
我終於弄明白了:自己非常熱愛的油田,從此已經與自己沒有任何關係了。
那一次,我從油田回到哈爾濱,就再也沒有去過大慶。從此,我們家的生活,就一直很困難,常常是吃了這頓沒那頓。而且,我這人是個賤骨頭,從小幹活幹慣了,不能躺在床上;越躺身上的病越重,越躺越起不了床。
這麼多年呀,我基本上是在這床上度過的。
對了,你一定很想知道,瑛兒她爸的情況吧?!
好吧,這些傷心事,我本來是不想再說起的,可我看你是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又這麼關心我瑛兒的事情,我就再傷心一次——把這些往事再說一遍吧。
瑛兒的爸呀,那可是天底下的一個大好人呀!
他的老家也是哈爾濱。不過,他家是農村的,過去很窮,解放後,他老家基本上已經沒有啥親人了。
大慶石油會戰那年,他和我一樣,是積極響應黨和政府的號召,主動報名去了大慶——那時的大慶呀,是一片大荒原,什麼東西都沒有,我們就住在打壘的石窖房。
他當時很年輕,也很能幹,曾經多次被評為先進生產者。
我們倆是自由戀愛。感情很好,而且是互相幫助,共同進步。我們結婚雖然儉樸,但氣氛很熱鬧。一起幹活的工友們,全都來祝賀。
那晚鬧洞房,工友們在一起,又是喝酒又是唱歌,一直樂到第二天早上五點鐘。
大家的關係都非常好,而且都有鐵人王進喜的那樣一股拚命精神。結婚我們沒休息一天,照樣和工友們一起幹活,而且當月還超額完成了任務,得到了上級領導的表揚和獎勵。
唉,說這些有啥用呀!
還是講講我們具體的居家過日子的事情吧:
我們的大兒子武鬥死去,我受了很大打擊。他也一樣,大病了一場,就回到哈爾濱來找我。雖然,當時兩口子都有病,但我們心心相印,相依為命,互相安慰,互相體貼,他的身體漸漸好了起來。
他回油田上班之後,我就懷孕,不久就生下了瑛兒的姐。
這孩子生來身體結實,生得白白胖胖的,很討人喜愛。但就是有一點,她不太喜歡學文化,從小上學就讀不進去書,無論老師怎樣教育,無論她爸怎樣吼罵,她就是不愛學,而且一上課就想睡覺。
好不容易,上完了小學。進中學,在哈爾濱是義務教育,你不上學,學校和街道上就要來管,來催,非讓你去學校不可。沒辦法,她只好去學校上初中。
自然,她的中學,也是馬馬虎虎混著過下來的。
到了初中二年級,市紡織行業要招收新工人,她就背著家裡,去紡織廠報了名,還給自己多報了兩歲。
直到她在工廠幹了一個星期,學校到家裡來找她,我們才知道,她已經自動退學,當了一名紡織工人。
對於這個事實,她爸也沒辦法,學校更沒辦法,只好由著她了。
你瞧我,拉拉雜雜,總是說不到點上來。
現在,就說說我的瑛兒吧。
瑛兒這孩子,本來我是不打算要的,因為我長期身體不好,不想再生孩子了。可是,她爸非要不可。
我明白他的心思。他嘴上不說,可心裡總在掂著我們那個死掉的兒子,總是希望這輩子再有一個兒子。
我只好依了他。
但一生下來,卻是個女兒。
而且生得像個小怪物:腦袋很大,上身很長,下身卻發育不全,像一個蝌蚪,拖著長長的尾巴。她的小腿,細如麻桿,身體完全不成比例。
當時,在醫院裡,她爸一見她,就氣得直跺腳。
我問醫生是咋回事,醫生說,這是先天發育畸形。我又問醫生,今後可不可以長得像正常人一樣,醫生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只是輕輕歎口氣,搖搖頭,走了。
我可憐的瑛兒,就是這樣,來到了人間呀!
對了,這還有一段小插曲呢。
在月子裡,瑛兒比她姐靈活得多,早早就會睜眼看東西,還會笑,還會發出呵呵的說話聲音。
她的一雙大眼睛,總在好奇地向四面八方張望:一會兒看東,一會兒看西,讓人感到這孩子很聰明。
但是,可惜她……
有一次,她叨著我的奶頭,吃著吃著就沒了氣,小臉憋得發紫,小嘴憋得發烏。
我起初不知這是咋的啦,用手一摸,她的小鼻子已經沒有一點生氣了。
這時候,我可嚇壞了。這可咋整呢?
當時,正是深更半夜。她爸聽見我的哭叫,就醒了過來,一看孩子已經斷了氣,先是歎了口氣,然後,他嗚嗚地哭了,說這孩子命苦,生下來就殘疾,還沒過滿月,就……
他哭,我也哭。
我們倆口子為這可憐的孩子,抱頭哭成了一團。
雞叫頭遍時,他住了哭,和我商量:乘著天黑,趕緊去垃圾場,把這孩子埋了,免得天亮了被人看見。
我一聽有道理,就用新布給她裹好,再看一看那殘疾的小身子,心裡不知是為她的死而悲哀,還是慶幸。
可是,包看包著,我發現,這孩子似乎還沒有死盡。再仔細看看,的確她的小手還在動彈。我立馬將她摟在懷裡,哭著說:「她沒死,她可以活下去……」
可是,這時,她爸卻一口咬定她死了,催我趕緊包裹,他好去掩埋。
孩子是母親身上掉下的肉呵!
不管當初我多麼不想要這個孩子,當她一旦呱呱落了地,我這做母親的,無論如何也是不忍心把她埋掉的。
我把她貼在我的心口上,捂了好一陣子,哭著說:「她沒死,她會活下去的。」
她爸已經十分不耐煩了。
也許,他想的更遠些。
他當時說過:「她死了好——她生下來就這鬼樣子,今後能不能長大?長大,肯定要過一輩子痛苦日子的——不如現在就死了埋了……」
可我還是不想讓他抱去埋掉呵!
……
就這樣,我們倆口子經過了好一會兒,我可憐的瑛兒,果然在我懷裡「哇」地哭喊了一聲——她又活轉過來了。
我又驚又喜,又哭又笑。
她爸卻木頭樁子似的,呆呆地立在床前,一言不發。
我知道,他一定在想,這孩子,雖然是活了過來,可今後人生的路,一定十分艱難,十分坎坷,十分……
我擦去淚,安慰她爸:「沒辦法呀,老天爺現在還不收她呀,咱就養著看吧!」
他爸仍是一言不發,點燃了一根煙,狠狠地抽了起來。
我又說:「你也別犯難,今後,咱就把她當個小狗狗小貓貓養著吧,好歹這是一條性命呀!」
她爸這才說:「她要真是個小狗小貓,這也好了,物以稀為貴——可她是個人呀!人是有腦子的,是要想事情的呀!今後,她越是長大了,越會感到,自己處處比別人差,她會痛苦一生的呀!」
我被說哭了。
她爸說得對——她不是個小動物,她是個有情有欲的大活人呀!
但是,沒辦法,這不幸的命運就降臨在了她的身上,而且是一生下來就命裡注定,她一生只能是受苦遭難的,誰也沒法子去改變這一切!
唉,我的瑛兒,大難不死,總算是活了下來。
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她爸卻出了問題。
……
三、瑛子的父親
瑛子母親的敘述,是聲淚俱下的。
她邊說邊哭,小王也不由得跟著抹淚。
在談到瑛子的父親的時候,她哭得更凶,而且顫抖得無法談話。
小王的心,也像被一根繩子繫著一樣,越來越緊,越來越緊,似乎呼吸都成了問題。
瑛子的父親,對小時候的瑛子非常好。
他在大慶油田上班,每次節假日回家,總是千方百計地擠出一些零錢來,為瑛子買點兒小東西。
在瑛子兩三歲的時候,天天無法下床,只好和母親一起在床上玩耍。
她們的生活,全靠姐姐來照顧,所以,姐姐從小就沒有心思去上學唸書。
而瑛子卻不同。她從小就特別喜愛看書看畫,喜愛學習,對任何新鮮事情,都特別感興趣。
父親從油田回來,是一家人最開心的時候。
父親會從大慶的原野上採些五彩繽紛的野花花,精心地裹在包裡,帶回家中,送給小瑛子。瑛子會高興得又唱又樂,抱住父親的脖子,親了又親。
每每這種情況,父親就會別過臉去,偷偷地抹淚……
有時,小瑛子發現了父親的眼淚,就認真地睜著大眼睛問:
「爸,我這麼喜歡你給的花兒,我這麼高興,你為啥要哭呢?」
父親急忙強做笑臉,親親她的小臉,告訴她:「爸沒有哭——爸這是和你一起高興啊!」
父親是個老實人,文化不高,但他可以感覺到:自己這個小女兒,的確生得聰明伶俐,的確是個上學唸書的好材料。
可是她……
三歲時,小瑛子就可以數數,而且會扳著手指頭,用心算算術。
她愛唱歌,只要那台破舊的收音機裡唱的新歌,她聽兩遍,就可以跟著唱下來。
她晚上睡覺特別警醒,只要聽聲音,她就能準確地說:「咱家地上有一隻大老鼠,帶了一窩小老鼠,正在偷吃地上的紅薯——一共四隻小老鼠……」
聽了這話,母親不相信。
父親隨手打開電燈——地上,果然是一隻大老鼠,帶了四隻小老鼠。
她愛學習,父親在節假日,就把姐姐的書拿給她看。誰知道,姐姐書上那些字,她全認識,那些故事,她全能理解。
父親十分驚奇,一問才知道:每天姐姐做作業,她就趴在一邊看;姐姐去做飯了,她就拿起姐姐的課本念,久而久之,姐姐學到哪兒,她也學到哪兒……
——那時,她只有四歲多。
按說,這個家庭,僅僅是父親一人工作,生活困難一些,倒也沒什麼,可是,在瑛子剛剛到了上學的年齡,這個家卻飛來了橫禍。
瑛子父親,在大慶油田,並不是幹部,也不是技術性很強的工人,而是一個給大鍋爐供煤的馬車伕。
這個工作,又髒又累,工資也不太高。但到了講究企業效益,打破大鍋飯,多干多得的年代,他的獎金,卻比工資高出了好幾倍。這使他有了幹勁,有了奔頭,每天都起早貪黑,加班加點,總想著自己家裡困難,自己多掙點兒錢,好讓家裡能過上好日子,好讓老婆的病盡快好起來,好讓孩子們能穿上好衣服,能上學讀書……
他在大慶會戰時期,曾經是先進,之後許多年,他沒當過先進,但改革開放以後,他又當了先進,而且比年輕時幹勁還大,得的獎狀還多。
每次回家,當他把工資和獎金交給老婆的時候,就有一種崇高感,自豪感。看著孩子們一天天長大,他的心情也一天天好起來。有了治病的錢,老婆身體也漸漸有了好轉。
然而,那一次,他趕著馬車,又去車站煤場去拉煤……
他從早晨一直幹到下午,收工後,喝了幾口水,想乘著天還沒黑,再拉一車。
他又去了。
但……
在他揮動鐵鍬裝煤的時候,突然,上面的煤塌了下來。
轟——
一聲悶雷似的響聲,他被煤塊砸倒,接著,被嘩嘩而傾的煤掩埋住了……
當工友們聞訊趕來,從煤堆中挖出他來時,他已經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一口烏紫烏紫的血,從他嘴中噴射出來……
四、父親去世後,母親成了家庭的頂樑柱
瑛子的父親,死於工傷事故。而父親在瑛子的眼中,卻是那麼崇高,那麼偉大。在後來,瑛子在許多文章中,都提到了自己的父親。
她認為:
——父親,是中國工人階級中的最優秀的代表。
——父親,是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那種楷模。
——父親,是自己人生之路的第一位導師。
——父親,是自己永遠學習、永遠尊敬的榜樣。
……
她還在一篇很長的滿懷激情的紀實性文章中,詳細描述了自己父親的音容笑貌——尤其是用十分細膩的筆觸,繪聲繪色地講述了父親的一些感人肺腑的「小故事」。
她說:
「有一次,父親放假回來,先是送了她一束野花,然後,抱著她說:『瑛子呀,你還這麼小,這麼小,可你今後,卻要長成一個大人呀!將來,我和你媽都不在了,你要獨自生活幾十年啊!你所面臨的困難,比世上任何人都多啊……』」
她說:
「每當我在生活中遇到困難,就會想到:這算不了什麼,因為我父親老早就告訴過我了——我這種人不吃苦,世上還有誰會吃苦呢?
於是,我就心平氣和地面對一切厄運,一切艱難,並且,我在克服困難中,找到了自己的樂趣。」
她還說:
「父親從來是最無私的——儘管,他周圍的人並不一定承認這一點,但我認定,他是因無私而偉大的。
在表面看,他一不請客,二不交朋友,三不借給別人錢花,四不向希望工程之類捐款,五不……但從實質上看,他拚命工作,為國家創造了財富不說,還把所掙的每一分錢,都無私奉獻給了這個家庭:給母親長期治病,供姐姐上學,供全家人的衣食住行……
而他自己,卻從來不講究吃,不講究穿,不講穿用,好像他這個人,生來就是為他人奉獻一切的。
所以我說,在全世界,像父親這樣無私的人,只有在咱們中國才能找得到。
父親的偉大,就在於此……」
瑛子寫了許多。
她的一些觀點,非常能夠吸引人,因此,她的文章,往往會得到從專家學者到普通讀者們的關注,有的還引發了社會的爭鳴。
然而,社會關注是一回事,家庭生活,又是另一回事。
一個失去了父親——失去了主要經濟來源的家庭,仍然還要生活下去。
父親突然離去,使這個家庭的每一個成員,都無比悲痛。
這時,瑛子的母親也向兩個女兒宣佈:自己的病好了。於是,母親找到街道辦事處,主動攬下了打掃街巷和洗衣服的任務。
瑛子的姐姐,一直以為母親真的是身體康復了,非常高興,就把過去自己所幹的一些家務活兒,讓給母親干。而瑛子卻經常告訴姐姐,母親的身體實際上並沒有好,那是她老人家強撐著幹事情的,為的是掙點兒錢,好把這個家庭的生活維持下去。
姐姐不信,有時還埋怨瑛子,說她在床上慣了,不知道幹活的辛苦。
瑛子聽了這些話,非常傷感,常常哭著說:「是人,誰不想下地幹活?誰樂意像這樣,常年累月在床上生活?誰樂意過讓別人伺候的日子?」
姐姐被瑛子說哭了。
母親對姐妹倆的爭論,從來都是立場堅定,旗幟鮮明,毫不含糊地站在瑛子一邊,這就使得天天幹活的姐姐十分氣不過,家裡的氣氛,一度緊張起來。
母親認為:這都屬於正常,說到底,還是自己家的經濟條件太差,每個人心裡,都壓了塊沉重的大石頭。
丈夫死去,就有些好心人來為母親提親,讓她改嫁。為了生活,更是為了這一對女兒,母親是同意改嫁的。她的要求不高:
只要男方有能力養活她的殘疾的瑛兒,她就樂意嫁過去。
然而,每位男子,都對她沒什麼意見,只是一來屋,看見捲縮在床上的瑛子,就緊皺起眉頭,說是回去再「考慮考慮」。
只要遇到這種情況,無疑是那人再也不會踏進這家門坎裡來了。或者,托個熟人或介紹人傳個話兒,說些別的理由,就退了出去。
母親的事,小瑛子全都看在了眼裡,她知道,這一切,全是因為自己啊!
幸虧,母親住的是外公外婆的老房子。在瑛子還沒有出生之前,她的外祖雙親就已經去世,所以,這一家人,才得以長期在哈爾濱住下去。
終於有一天,母親掃著掃著街巷,突然暈倒下去,被街道辦事處的人抬回家時,已經是奄奄一息了。
好心的街坊們急忙請來了大夫,又是打針,又是服藥,半天才救過她的命來。
經過診斷,醫生告訴瑛子和姐姐:
「你們的母親,身體非常虛弱,而且一直患病,沒有康復過。今後,不能讓她去幹活了,只能臥床好好調養。」
直到這時,姐姐才恍然大悟:原來母親並不是個健康之人,但她卻為了這個家,每天拖著病體,強撐著出去幹活。夏天,頂著酷暑,天天要清掃自己所包的路段,而且母親性子好強,總是起早貪黑,把那條路打掃得乾乾淨淨,每次都能得到街道領導和檢查衛生的愛衛會幹部的表揚;冬天,哈爾濱的冰雪,可以覆蓋冰城四個多月,搞衛生的人,最主要的任務就是鏟雪。每年一入冬,她就開始在街上刨冰,一直刨到來年三月。這樣的情況經常發生:費了好幾天的辛苦,好不容易才把那些被汽車壓死的冰塊剷除乾淨,第二天一大早,就見夜裡的一場大雪,又把路上堆滿了積雪。於是,連飯也顧不上吃,急忙扛起工具,又去幹活……
其實,母親並非一下子就昏死過去的。過去幹活時,也常常有昏倒的情況,只是她昏睡一會兒,喘過氣來,又接著幹活,從不向任何人說起而已。
她明知自己身體不好,但最怕的是街道幹部和鄰居們看出她有病而勸她「休息」,勸她別再干了。
她怕自己無法幹活掙錢。
五、瑛子曾經想過死
母親帶病幹活——
母親改嫁所遇到的困難——
母親背著人在深夜的哭泣——
母親終於病倒在床——
……
瑛子對這一切,全都看在眼裡,可她卻對此無能為力。
——不過,這只是人們一般的認識,或者說,這是一種假像。
在後來瑛子發表的文章中,曾經多次寫到過自己的感受。
她說:
「那時,我很小,但我的心卻很大,而且已經很老……天天在床上,我就有比任何人都多的思考人生、思考生命的機會,我天天在想,時時在想……」
「的確,我想到過『解脫』,我想過一萬種解脫的方法……」
「最終,我比較來比較去,發現任何方法都不如自我結束生命來得徹底。因為唯其如此,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有了這種強烈的願望,也有了方式,但如何實施,又成了一個大問題……
「因為我先天不足,自從生下來,就無法下床,一切的活動,全都是在床上進行的。所以,我要幹成那件在別人看來十分容易的事,卻難上加難……
「我曾試圖嘗試過。在深夜裡,母親和姐姐都已熟睡的時候,自己偷偷將繩子繫在房梁的第五根椽子上,然後……」
「然而,我失敗了。原因很簡單:僅憑我個人的能力,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將繩子繫上房梁的啊……」
「這時,我才吃驚地發現:我居然是個如此無用的廢物……
「這件事,使我猛醒:原來自己來世一遭,竟這麼無能!對別人,我是半點兒都無法奉獻的;然而,對自己,也是……
「那一夜,我哭了——哭了很長時間,把被子都哭濕了……」
「那一夜,我的一切,母親似乎全都察覺到了。她將我摟在懷裡,為我拭淚,只說了一句話:『孩子啊,要好好活呀,不要胡思亂想,那樣一點用處都沒有!你呀,要多想想你爸呀,他不知道咱家生活艱苦嗎?他不知道過日子的難處嗎?可是你看他,啥時候回家來,都是樂呵呵的;啥時候回家來,都是千方百計逗著一家人高興』……
「母親的話,真是黑夜裡的一盞明燈,一下子照亮了我的心……」
「是啊,父親,我的父親,的確是個把痛苦和困難深埋在心底,把快樂和希望帶給別人的大好人啊……」
那一次,她沒有死成功。
到了第二年,她在街道和學校的幫助下,終於到學校去上學了。在上學的過程中,她又一次實施了「死亡計劃」。
六、瑛子第一次走出家門
瑛子的上學,是個奇跡。
她第一天去學校,是姐姐背她去的教室。
瑛子母親告訴王秀玲:
——瑛子第一天去上學,回家來就將腦袋埋在被子裡,嗚嗚地哭,誰叫也不應,不吃也不喝。
她是個性格很內向的女孩。
也許,是因為家庭經濟困難,再加上她長期生活在床上,使她的心,比別的人想得多,想得遠。
在後來的文章中,她是這樣敘述自己第一天上學經歷的。
生平第一天去上學,我的心情,不知是喜還是悲。
姐姐背我到了我夢寐以求的學校,可我卻讓姐姐停下腳步——我怕呀,我不知怕什麼,我又不願去上學了。姐姐一聽就急了,她罵了我一通,硬是把我背進了學校。
我不是正常入學的。
我是個插班生——在我上學之前,同學們就都已上了好久的課了。所以,我到校後,並不是一去就進教室上課學習,而是先去了老師們的辦公室——那門上寫著「教務處」。
老師看起來挺和氣,對我也很關心,問這問那。而我這人,最怕別人關心,最怕別人來詢問。我知道,這無疑是在可憐我,是在瞧不起我,是在……
還好,這樣「親切」的詢問,很快就結束了。
接著,老師說,瑛子呀,你是插班學生,為了掌握你的程度,學校有規定:你必須進行一次必要的考試。
我同意了。
老師從抽匣裡拿出兩份一年級的語文算術卷子,讓我做。我猶豫了一下,很快就做完了。
老師很滿意,與主任商量了一下,又拿來兩份二年級的卷子,讓我接著做,我也很快就做完了。
這時,老師和主任都很吃驚,不再讓我做題了,而是又來問這問那。
我很不習慣這種方式,但沒辦法,只好如實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
過了不知多久,下課鈴響了起來。頓時,學校的場院裡,學生們像春天林子裡的小鳥,滿世界地叫呀鬧呀。
主任叫來了一位戴眼鏡的女老師。這女老師也拿來兩張卷子,是三年級的,讓我做。
在一遍喧鬧之中,我很高興地做著題,不知不覺又做完了。這時,上課鈴又響了起來,同學們又都各自奔回了教室。
那位戴眼鏡的女老師,認真看過我做的卷子之後,又來詢問一番。當她瞭解到,我在上學之前,已經把姐姐學過的課本全都自學過之後,就沒再說什麼了。
接著,幾位老師和主任出了教務處,在門口商量了好一陣子。
最後,那戴眼鏡的女老師發給我一套新書,還有鉛筆、作業本等等。
教務主任,是個十分和善的中年教師,他笑盈地告訴我:
「瑛子呀,你很聰明,一看就是個肯動腦筋學習的女孩子!我們決定,你別上一二年級了。從今天起,你就插在三甲班上學吧,要好好學呀……」
我心裡很激動,答應了。
主任又將那位戴眼鏡的女老師叫到我身邊,向我介紹:
「瑛子呀,這位老師,就是你的班主任。教語文的,姓陳。今後,你就叫她陳老師。學習上和生活上有什麼困難,都可以直接跟陳老師說。」
我急忙向陳老師問了好。
等了一會兒,我的耳畔,各個教室裡都傳出同學們朗朗的讀書之聲,感到非常美妙。
又是下課鈴聲響起。
又是上課鈴聲響起。
這時,陳老師將我背進了三甲班的教室裡。
我的心,又忐忑不安了。
陳老師將我放在座位上,然後返回講台,向班裡的同學們做了介紹。
我生平第一次發現:在這一刻,全班每一個人的眼睛,都死死地盯住我看。
那些前排的,全扭過頭來。
那些後排的,全站起身來。
我怎麼了!
我不也是人嗎?我不也是和你們一樣,一個鼻子兩隻眼睛!我……
那第一堂課,我根本沒上好。或者說,陳老師在上面說的話,我一句也沒聽進去。
我有沒有特異功能,我自己不知道;但我能感覺到,在我背後,那麼多那麼多異樣的眼光,在盯著我。
這使我又怕起來。
我覺得,像這樣坐著上課,是最安全最合適的——一旦下課鈴響起,老師走了,同學們將會如何……
我嚇出了一身冷汗來。
然而,越是害怕,事情就越要發生,沒有一點辦法。
下課了。全班的同學,都像看怪物那樣,圍著我看。而那些班幹部們,膽子比較大,就主動來與我講話。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問這問那,又是好一通詢問。
我很討厭老是處在被人問過來問過去的可憐地位。
班幹部們都向我表示了他們的友好,還主動倡議成立起了「學雷鋒小組」,大家輪班,背我來上學。
對於這一切,我不知是感動,還是難過。淚水,又一次湧了出來。
中午,姐姐來了。
她背我去她那兒——我們家窮,姐姐是帶著乾糧上學的。
然而,在姐姐背我過大操場的時候,操場上那些正在玩耍或正在打球的男孩們,都住了手。他們在我的四面八方指指點點,評頭論足:
——看,過來啦!就是她!
——快過來看吧,新來的,是個殘廢人。
——聽說她跳了級,直接上到了三年級,腿沒用的人。
——聽說是三甲班的。
——聽說……
——聽說……
——聽說……
……
我被這些議論包圍著,閉住眼,催姐姐快一些走。
我和姐姐在她班的教室裡吃飯時,她班教室的窗戶上、門上,全都擠滿了人,他們對著我指指劃劃,做著各種各樣的表情,使我無地自容。
好不容易捱到了放學,在路上,在街巷,無論我們走到哪裡,都會有人用異樣的目光盯著我。
到了下午放學,圍觀我的人,比中午的更多了。
僅僅不到一天時間,全校千百號人,都知道三甲班有個「殘廢」學生。
這就是我上學第一天的感覺。
這也是我先平第一次從家裡出去,到社會上所見的「世面」。
我可以這樣說,我和別人一樣,都生有兩隻眼睛。可是,我的這眼,肯定比別人的眼看到的東西要多得多……
瑛子母親告訴小王,就是在瑛子第一天上學回來,她沒吃也沒喝,一句話也不說。哭到半夜,後來……
後來,她母親和她姐姐都以為她上學太累了,已經睡著了,可是……
可是誰也沒想到,那天夜裡,瑛子將床單捲成一條繩子,一邊繫在床上,一邊繫在自己脖子上,然後猛地向床下滾去……
她不想活了。
母親和姐姐,當發現這一「壯舉」時,她已經懸在了地上……
一家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趕忙將繩子割斷,將她重新抱上床……
七、瑛子的姐姐
瑛子沒能死成功。
這件事,可把瑛子的母親和姐姐嚇了個半死。
她們知道,瑛子性子剛烈,生性聰明,但又十分脆弱,受不得精神上的刺激。於是,在今後的生活中,時時留心,處處留意,生怕她有什麼事情想不開,再走上那條可怕的路。
瑛子在母親和姐姐的安慰照顧下,思想上度過了危險期,又能正常上學了。
這以後,班裡的同學,也都輪著來接送她上下學。而且,那些好心的同學,還經常來家幫助瑛子母親幹些家務。
這樣,瑛子的心情也漸漸好了起來,也不再害怕了。
再說,學校的同學們,也是一陣風;天天見,時時見,也就見慣不怪,沒什麼人再議論她了。相反,由於瑛子學習好,對人和氣,很多男生也對她有了好感,還經常跟她打招呼,這使她心裡很溫暖。
通過上學,通過接觸社會,使瑛子大開了眼界。
在後來的文章中,她寫道:
「如此看來,我這個人,是注定要將自己溶入社會的,要將自己的生活和大家的生活交織在一起,我才會有快樂,我才能感受到生命的意義……
「我必須成為社會人,成為社會生活中的一個有機的細胞,成為『大家』中不可缺少的一份子。否則,我不如立即死去……
「正是從那時起,我暗自發誓:今後一定要加倍學習,加倍努力,盡可能多地學到一些本領,為將來長大了投入社會,做好必要的準備……
「我要成為一個讓人們像關注我的殘疾之軀一樣,來關注我的事業的人……」
後來的實踐,正好證明了她當初立下的宏願。
——她滿腔熱忱地幫助過無依無靠的老人和婦女。
——她全心全意為那些另有疾病的人們治病。
——她熱心社會公益事業,自覺自願地為社會做好事。
——她開辦「人生心理診所」,用殘疾之軀為那些身軀並不殘疾但心靈殘疾的人們治病。
——她勤於筆耕,用自己飽醮感情的筆,寫出了大量啟迪人生的文章。
——她……
——她……
在她後來的事業中,很值得一提的,應該是她的姐姐。
瑛子的姐姐,在小王的眼中,是個十分古怪的人。
當小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在街巷好不容易找到她時,她卻非常反感,聲稱自己不認識瑛子。
這使小王很納悶。
為什麼她要這樣呢?
小王通過瑛子母親瞭解到:瑛子的這個姐姐,卻是個心地善良,過去曾經長期幫助支持瑛子事業的人。
她母親說——
瑛子的姐姐,從瑛子上學第一天起,就背著她上學。
後來,瑛子漸漸長大了,同學們輪著背瑛子,她就背得少了。
也許是為了減輕家庭生活的壓力,也許是因為不喜歡讀書,她自作主張,在上初二時,就偷偷報名,去了紡織廠當工人。
每年,她除了自己的生活費,把所掙的錢,無論多少,全都交到了母親的手中,一分也不肯私留。
母親知道女兒的心思,認為女孩子大了,應該花點兒錢,為自己打扮打扮,可她卻不,從不能花一分錢。
由於年輕,加之從小在家幹活慣了,她人發育較早。雖然她不著意打扮自己,但在廠裡,仍有幾分姿色。
不久,廠裡就有小伙子追求她了。
戀愛,是人生的權力。在十九歲那年,她接受了一個青年男工的求愛。不久,兩人的感情就發展到了十分熱烈的地步。
但是,有幾次,她將那位男朋友帶回家裡,又給家裡幹活,又逗母親快樂,卻深深地刺激了身有殘疾的妹妹瑛子。
這時的瑛子,也已經懂事了。當瑛子看見姐姐和一個男的有說有笑,歡樂無比,就非常自卑。
這時候的她,漸漸知道:
——世上的男男女女,只要長大了,都是可以有男歡女愛的。然而,自己卻由於殘疾,喪失了獲得幸福的權力。
——人是有大腦的。有大腦就會去思考,而且她的思維能力並不因為身軀的殘疾而有所不全;正好相反,她的思維能力,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豐富。
——她知道青年男女在一起,是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她知道,戀愛是人生最美好最幸福的事情。
然而,她卻只能夠盡情在腦中去想像它,卻無法去實現它。
後來,姐姐每次把男朋友帶回家,她就獨自縮在床上,淚水不知不覺湧流不止,誰勸也沒用。
再後來,姐姐為了不讓妹妹的心靈受刺激,就不再將男朋友帶回家來了。
這使母親很生氣。
這也使瑛子很內疚,認為自己對不起姐姐,對不起……
姐姐是在廠裡的宿舍結的婚。
按說,站在這個家庭的立場上看問題,姐姐嫁人,向男方要五千塊錢彩禮,不算什麼過份的要求。但是,正是要了這五千元,使得男方家的父母,對姐姐發起恨來。
她婆家的什麼事都要讓姐姐去幹,一點兒都不讓兒子動手。一不如意,婆婆就會張口大罵:你是我們花錢買來的兒媳婦,不是來讓人伺候的……
起初,姐姐想,既然已經結了婚,就是人家的人了,能忍就忍,能讓就讓,只要不鬧出什麼大事情,怎麼樣都無所謂。今後日子長了,就會好的。
母親也這樣勸姐姐。
可是,日子長了,不僅婆婆經常侮罵,兒子也越來越懶,什麼事都不肯干,動不動就生氣。
這還不是問題的關鍵。
最要緊的是,他們結婚了好幾年,不僅沒有孩子,而且居然從來沒有懷上過。
這樣一來,婆婆和兒子,都埋怨姐姐是喪門星,斷子絕孫,是不會生孩子的女人,還不如養一隻狗……
姐姐也多次去醫院看過。醫生說,不是女方的問題。
但是,姐姐的丈夫,根本不聽那一套。無論怎麼勸,就是不去醫院檢查。
一家人仍然侮罵姐姐。
有一天,姐姐對這一家人鄭重宣佈:
——你們說我不會生育,可醫院檢查,認為我沒有毛病。你們又不讓他去醫院檢查治療,整天就會罵人。對於這一切,我已經忍無可忍了,我正式宣佈:離婚。
姐姐是個說了話就會堅持到底,決不輕易改變主意的人。
這樣,姐姐離了婚,從男方家中搬了出來。
她又回到了母親和妹妹身邊,又回到了那間小屋。
在家裡,她默默無語地幹活,從不多說自己那段婚姻。在廠裡,她拚命地工作,從來不參與人們的議論。
就這樣,幹了幾年,有人勸她再嫁,她卻再也沒那心思了。她天天與妹妹住在一起,反而使妹妹瑛子很不自在。
瑛子也勸姐姐再嫁,說是人生多麼美好,你有這個條件,為什麼非要這樣孤孤獨獨地生活呢?而她卻不聽,執意要過一生的孤獨日子。
這樣一來,勸她改嫁的人也就少了。那些有心於她的男人,也都在碰了釘子之後,漸漸死了心。
幾年之後,瑛子中學畢了業。按學習成績,瑛子是可以考上大專院校的,可她……
可她卻放棄了高考的機會。
這時的瑛子,已經在報刊上發表過一些文章了。而且,不少文章的觀點,已經引起了社會的關注。
所以,瑛子想通過關注社會,關注人生,來認認真真地安排自己的一生。
她是青年,當然最關心青年問題,常常是把自己的心得和感受寫出來,與廣大青年共同探索,如何對待青春。
——她在許多年輕人的熱情支持下,辦起了哈爾濱第一所「青春漫談」。
——她自辦報刊,自編自發,辦起了哈爾濱第一家私人報刊「青年時代」。
——她的熱情,在青年志願者們的鼓動下,越來越高。
——她不僅關注青年,而且還關注老年人的生活。
——她不僅關注老年人的生活,還關注全社會的殘疾人事業。
——她喜歡打抱不平,主動為社會上那些無權無勢的可憐人聲張正義,主動請律師,為這些人打官司。
——她……
——她……
一時間,她的名聲鵲起,街道上和各級黨團組織紛紛授予她高尚的社會榮譽:
——張海迪式的好青年。
——身殘志堅的青年榜樣。
——全市優秀人才。
——全市十傑青年。
——全省……
——全省……
各種新聞媒體也紛至沓來,爭先恐後地採訪報道她的事跡。
各種群眾團體,也都不約而同地邀請她當會員。
……
瑛子成名了。
瑛子成了社會的大紅人。
同時,瑛子也成了社會上最忙的那部分人中的一員。
她在眾多崇拜者和志願者的幫助下,在道外區租了一間不小的房子,正式掛起了「人生咨詢」、「青春庇護所」等牌子。
她天天滿面春風,安坐在椅子上,像一位和藹可親的天使,熱忱接待慕名而來的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中學生、大學生、殘疾人……
她的姐姐,是她事業發達的見證人,也是她最可靠的支持者之一(當然,她事業的成功,還有母親的支持,還有鄧雄等朋友的支持)。
起初,姐姐在廠裡,一下班就回家來,幫助妹妹進行工作。她的腿腳十分利索,一切跑前跑後,向外聯絡的事,都是由她去完成的。後來,全國紡織行業不景氣,哈爾濱的幾家紡織廠也紛紛下馬轉產。這樣,她就成了中國最早的「下崗人員」。
當然,那時不叫「下崗人員」,而叫「在家待業」。
她下崗後,就搬來,與妹妹住在了一起。在妹妹快節奏的工作中,她看到了妹妹的才華。
她認為,妹妹的能力,妹妹的聰明,是一般人無法比擬的。於是,她心甘情願給妹妹當助手,當「跑腿的」。
這個時期,由於瑛子的名氣很大,無論上級組織,還是殘聯;無論是來求治身病還是求治心病的人;無論是年輕人,還是老年人,都可以伸出熱情的手,或多或少給這個「單位」一些資助。
當然,一般屬於個人掏錢的,瑛子原則上是不收一分錢的。
有的老年人,將錢三番五次交到瑛子的手中,都被瑛子婉言回絕了。
有時候,也有這種情況:
一天下來,人很累很累了,只想著上床休息。可是把被子一拉開,卻發現裡面露出一些錢來。多則幾十元、上百元,少則幾元錢。有時,還有一把小毛毛票子。
然而,誰也說不清楚,這些錢是何人給放下的。
每當發現這些情況,瑛子就會感動得痛哭一場。
她發誓:
——自己這個生命,並不完全屬於自己,而是屬於社會,屬於那些生活中遇到不幸或困難的人。自己只有加倍努力工作,才能不辜負他們的厚愛。
姐姐也在幫助瑛子的過程中,覺得妹妹的工作十分有意義。
——只要能給他人以關懷,只要能給他人以快樂,就是自己的快樂……
瑛子是這樣說的,更是這樣做的。
她常說:
——如果沒有社會的重視,沒有那麼多人的關心和幫助,自己的人生,就會失去意義。
姐姐從此再也沒有成家。可以這麼說,瑛子的功勞,有她自己的一半,也有姐姐的一半。
既然如此,為什麼姐姐後來會離開瑛子呢?
經過反覆調查,小王痛苦地瞭解到:
人類是非常脆弱的。
往往是長期在和平寧靜環境中生活慣了的人們,很難抗拒自然災害給人們生活帶來的影響。
換句話說——
往往一場自然災害,或者一場大規模的運動,一場大的戰爭,可以改變人們即成的生活和思想。
——1998年,哈爾濱的那場萬年不遇的特大洪水,以及這場洪水所造成的影響,就是明證。
洪水之前,很多人自認為自己生活不如意,痛苦呵,悲傷呵,尋求心靈平衡呵,尋求各種咨詢呵……
然而,大洪水一來,所有人都忙於抗洪去了。
洪水一退,人們的思想觀念,也隨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沒有人來搞心理咨詢了。
——沒有人關心青春問題了。
——沒有人……
——沒有人……
一下子,瑛子被拋在了一邊,成為可有可無的人。
一下子,經濟斷了來源,大房子租不起了。
……
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瑛子只好搬出那間向街的大房子。
在姐姐的四處尋找下,在鄧雄的支持下,在小巷深處,租了一個又破又窄的小房子。
瑛子照樣在這裡辦公。
瑛子曾經茫然過。
瑛子曾經痛哭過。
然而,她不是別人,她的名子叫瑛子。
她不能不幹下去。她不能半途而廢。
她在十分艱難的情況下,繼續著她認定的那份事業。
姐姐也曾經拿著瑛子寫的呼籲信,向街道和社會呼籲,希望社會能重視殘疾人,能給予瑛子一點經濟上的補助。
但是,洪水剛退,各方面的答覆都一樣:
——現在沒辦法,過些日子再說。
後來有幾次,姐姐發現:
瑛子與搞信息台的人總有來往,並把最後一筆生活費,用來安了一部電話。
姐姐不同意這樣做,但瑛子卻說: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呀!咱們只要能堅持幾個月,把這個難關度過去,今後的日子,一定會漸漸好起來的。
姐姐不再說什麼了。
可是後來她發現:
瑛子的信息台,不僅搞「青春熱線」,搞「人生電話咨詢」,還播發一些不健康的內容。
她害怕了。她問瑛子,為什麼要這樣?
瑛子無奈地告訴她:
——如果不播這些內容,社會上是根本沒有一個人來打你的電話的。
她又問瑛子:
這樣做,政府不是明令禁止的嗎?萬一被查出來……
瑛子被姐姐問得無語可答,嗚嗚地哭了起來。
瑛子說過:
——咱們都是好人呵!可咱們總得活下去呵……
——不僅咱們倆要活命,而且家裡還有個臥病的老母親呵!為了行孝,臨時干一點兒這些事,老天爺會原諒的吧……
——只要形勢一好轉,我一定……
……
但是,瑛子的「青春熱線」,只開了兩個多月,就被調查了。
前幾天,姐姐從街道回來,告訴瑛子:
——上面的公司,已經將「青春熱線」向公安局做了報告。
瑛子一聽,臉都嚇白了。
姐姐還告訴她:
——街道上,已經有人揭發,說這個「熱線」有黃色問題,要她們主動去公司和公安局自首。
姐妹倆抱頭痛哭一場。
末了,瑛子做出決定:
一人做事一人當。她將姐姐的東西全都收拾好,逼著姐姐立即搬回家去,與母親住在一起。
瑛子就這樣一個人獨守在她的「心理咨詢所」——或者叫「青春熱線」的陣地上。
但她是個殘疾人,生活根本無法自理。小王還瞭解到,就在最近,瑛子還找了個農村的小女孩,來陪伴自己,其實就是小保姆。
小王所瞭解到的這一切,有些,她願意向隊裡報告;有些,她卻不樂意向外公佈。
懷著十分複雜的心情,小王告別了街道,告別了瑛子的母親,沉重地向局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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