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連這一天下了雪,但它們在空中差不多就融化了。大連人說這一天是入冬以來最冷的日子,必須穿上厚毛衣才抗得住。我和建法住進了萬達國際飯店,這地方比我想像的要差些,主要問題肯定是那扇大轉門轉動起來非常吃力。門口站著高個子年輕人,他替進出的客人開門,他必須使很大的力氣才能讓門轉動起來,看上去他不是在開門而是在推動一台巨大的風車。每進出一次我都想到了推磨,我是中國農民的後代,首先想到的總是推磨,風車的聯想屬於閱讀洋人小說的副產品,有些附庸風雅的意味。這是個性缺陷,很難一下子就改變。
和頭兩次不同,這一次我們當天就接到了通知:晚上七點鐘在富麗華大酒店大堂咖啡廳會面。
此前,和遲尚斌通了兩次電話,遲尚斌似乎不願接見。他的確真忙,第二天要主場出戰太陽神,當天晚上要開慶功會。他說上一次有時間但你沒有來,現在沒時間呢。他說的上一次是中國隊主場出戰卡塔爾的時候,建法和遲尚斌通了話,遲尚斌說上午可以談談。但我想遲尚斌畢竟是國家隊教練組成員,下午就要打比賽,上午我這麼干有點添亂了,於是就沒有如約去金州,大概這使遲尚斌有些不高興。我猜要採訪他的記者肯定非常多,他能在如此繁忙的工作中接見我已經很給面子了。我還得感謝徐小斌,她和遲尚斌已經很熟,建法通過徐小斌才得到遲尚斌的電話。
我解釋了失約的原因,後來遲尚斌說過一會再聯繫,他此刻正在汽車上,球隊正去訓練中心訓練,結束之後再聯繫一次。在約定的時間我們又通話,最後商定第二天晚上九點鐘時通一次電話,他只有在慶功會完了之後才有一點時間,5日早上又要帶隊去濟南打比賽,然後還要去上海和北京。
其實我的耐心比遲尚斌差遠了。按我的想法,我的這本書有誰沒誰一樣寫,我的著眼點是中國足球的整體,萬達也好,遲尚斌也好,只需看比賽看媒體的報道完全可以得出我自己的結論,根本犯不著搞這種採訪。況且我也不是追星族,對誰都沒有很大的興趣,我要見遲尚斌和王健林,完全是因為出版社方面的願望。按我的個性,早就拍屁股走人寫自己想寫的去了。
事情的變化來自於我對中國足球的全面觀察,我覺得有必要見見王健林,把我對大連萬達的想法告訴他,也算是我作為一個球迷對萬達所寄予的厚望,為了這個也情願等一等。
晚上七時整,王健林準時到達。我和建法先是由富麗華的朋友陪著在商場裡轉了一圈,評論了一番根本買不起的西裝和休閒服,然後坐在咖啡廳邊上等候王健林。
王健林第一次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這一回的印象同樣很深。我知道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王健林雖然對在中國搞足球感到失望,雖然對許多事情非常憤怒,但還是非常熱愛足球。我認為這一點格外重要,我們中間的許多人一直干他們並不熱愛的工作,這使他們免不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比如說有一些搞足球的決策人士就根本不愛足球甚至對足球抱有偏見,這種人就更不會把足球和自己的生活命運聯繫在一起。我覺得王健林確實熱愛足球,而且對足球的理解也有別於一般的專業人士。他畢竟是萬達集團的董事長,這使他考慮問題更符合市場規律。我們交談的當然不是如何賺錢,主要是有關萬達俱樂部,更多的是從整體上談論中國足球。
我們一直到十點鐘時才分手。我視力不好,沒看見王健林打哈欠,建法看見了,就提出告辭。其實我還是有點興奮過了頭,而且自己是夜貓子就把別人也當成夜貓子,他完全可以直通通說我們換個時間再談,打哈欠讓人難堪。我想王健林也有犯混的時候。這個想法讓我高興,突然間覺得這個四川大連人挺可愛的,魯迅說南人北相北人南相,王健林兩下都佔了,其中有好的也有壞的。
王健林在許多問題上都有尖銳的表達,我們在評析中國足球上有相當多的共同點。我的難處是光罵一頓不行,必須要說理,而且要盡可能地提出一些建議。我想最主要的建議是中國足協應該有王健林這種集團老闆,應該有王健林這種對足球很癡迷的人,應該有王健林這種有話敢講不玩官場手腕的人。當然,能經營好萬達俱樂部的老闆經營中國足球也不會很吃力。
問題在於足協還不是一個善於廣納人才的好去處,王健林這種類型的人大約正是他們又恨又怕的,不想法子讓王健林們穿上小鞋大約已經是很值得慶幸了。我的猜測是,王健林只有搞好萬達俱樂部一條路可走,他只能在自己可以支配的領域裡施展能力。如果萬達有一天能打遍亞洲無敵手,王健林對中國足球的貢獻肯定要超出中國足協的所有成就,將為中國足球的起飛做出最了不起的貢獻。到那時,中國足協或許也進步到可以自由選舉的程度,王健林或者王健林們能眾望所歸當選常務副主席也未可知。但眼下的王健林還只能掃好門前雪,他最急迫的任務肯定是把萬達真正納入國際軌道,這才是萬達做大貢獻的唯一選擇。王健林說:「萬達到底什麼水平沒人能說清楚,這一回打亞俱杯是個好機會,我就是想看看萬達和韓國和日本能打成什麼樣子。輸了也罷贏也罷,行家一眼就能看出兩支球隊有沒有差距。如果萬達真行,就意味著中國足球並不真的差那麼多;如果一打真的不行,就得琢磨怎麼快點提高。」
王健林說:「明天打太陽神估計是贏了,這就是提前5輪奪冠。作為俱樂部當然高興,但擱在全國就沒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低水平競爭拿100個冠軍又怎麼樣?
打不了亞洲,萬達就沒有道理翹尾巴。」
這中間我們一直喝王健林的咖啡,其實我已經有幾天沒有休息好,連續十幾天只睡四五個小時,這種狀況搞得我非常疲乏,頭昏腦脹注意力難以集中。我連續喝掉王健林一壺咖啡,大致相當於運動員賽前服用興奮劑。建法的情況稍好些,但他肯定一直惦記著保齡球。在離富麗華不遠的地方有一家保齡球館,幾個朋友在那裡打保齡球,他們一邊打一邊等我們和王健林會見的結束。建法肯定早就坐不住了,要知道他對足球不感興趣,完全是為了陪我採訪才一遍一遍地聽這些關於足球的談話,那肯定是讓他深感乏味的聲音,我猜他比王健林更想打哈欠。
在沒有見到王健林之前,我的確想單獨寫一寫萬達俱樂部,但和王健林兩次見面之後,我告訴自己還不是時候。這只是某種直覺,按說根本不存在時機問題。
俱樂部是一個存在,什麼時候都有理由成為某一本書的主角。但我還是覺得不是時候,直覺或許來自某個瞬間,而一個特別的瞬間肯定具有特別的意思。我很少分辨意義是什麼,只是讓自己服從直覺,多年來直覺從不欺騙我,我料想這一回也不會有什麼意外。也有另一種可能,這不是直覺起作用,而是由四次赴大連積攢起來的細節作出的決定。我來這座足球城之後的總體感覺有些混亂,它越來越雲裡霧裡,也越來越相互排斥。我還不知道它們的來源,但至少感覺到某種精神、觀念和情感上的距離。
這應該說很糟糕。我要寫的是足球,本不該進入這些更虛幻的領域,它容易偏離足球的軌道進入人性的領域,這肯定不是我所希望的,也是足球業內人士要憤憤不平的。
王健林說:「我也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萬達要實現的東西最後還是取決於中國足球的大環境。」王健林補充說:「我會時不時有放棄的念頭,這個念頭讓我非常難受。」
我想我知道他難受什麼,像他這樣難受的人肯定很多,比如說青島的劉國江,上海的郁知非和吉林人洪峰,這些人感到難受的東西大致相同,但都無能為力。他們所能做的是搞好俱樂部帶好球隊寫好他的書,每一項工作都應該是有價值的,俗話講「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為了這個,我想自己受一些冷遇還是應該的。我的寫作生涯在這一年突然有了新的內容,這讓我很高興。足球在我的生活中一直佔據著相當重要的位置,只是1997年之前我沒有意識到。當我開始寫文章給《球報》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喜歡那塊綠色場地和黑白相間的皮球。我能回憶起自己曾經有過踢球的夢想,甚至認定會比那些國腳更智慧;我還曾經設想自己指揮國家隊征戰亞洲的情形,自信比現有的教練更有謀略。當然只是想想,想和做畢意是兩碼事,就如同說和寫是兩碼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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