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5月末,大約是中國球迷的判斷力再一次經受考驗的日子。很多人搞不清那件東西為什麼要來,也很難想清楚它要幹些什麼,許多人甚至吃不準是不是真的想看見它。我也是。我有點暈頭轉向,腦袋裡亂七八糟。
世界盃不可思議地來到中國,中國也不可思議地承受了這個虛幻的榮譽。那是很奇怪的一個晚上,在中國中央電視台的某一個大廳,世界盃就放在一個很古怪的架子上面,金盃的身後是塗滿顏色的牆壁,那是比畢加索的繪畫還要複雜的顏色。世界盃的單純和背景的喧鬧構成了非常尷尬的《足球之夜》,主持人黃健翔頭一回呈現了不知所措的表情,坐在電視機前的我同樣有些不知所措了。後來我想,這大約就是中國足球和世界盃之間的距離,它們彼此之間都很陌生,誰都不能判斷對方對自己意味著什麼。在北京集訓的中國國家隊的許多球員很關心那個金盃是不是真的,中國人被假冒偽劣產品弄得格外多疑,他們有充足的理由問問這個。這沒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你不必去責怪中國球員的無動於衷。在競技體育中,痛苦和歡樂只屬於那些距勝利最近的人,對中國足球來說,世界盃的形象還沒能進入視野,它像初秋的霧一樣不可捉摸。
1990年夏天,馬拉多納帶著他的同伴走上領獎台。離他稍遠一些的地方是馬特烏斯率領的德國人。足球始終按著倒敘的方式獎勵強者。亞軍總是先於冠軍登上頒獎台。四年前在墨西哥城,馬拉多納站在台下看著德國人接過銀牌。四年後一切都變了,這一次阿根廷人走在了德國人的前面。我們看見這個阿根廷痞子一邊哭泣一邊掛上銀牌,他不肯相信自己會失敗,他忘掉了德國人在這一年的確最好,他也忘掉了自己的球隊九十分鐘之內只有兩次離譜的射門,他還忘掉了自己用手把足球「踢」進了希爾頓把守的球門。這個阿根廷痞子只記得自己不應該失敗,他把一切不幸都歸咎於別人,但這一次馬拉多納做對了:他拒絕和國際足聯主席阿維蘭熱握手,這也是只有痞子才幹得出來的事情,馬拉多納面對老頭子毫不在乎,他還敢罵阿維蘭熱是「黑手黨」。這個令阿根廷人最痛苦的時刻因此染上了幽默的色彩,小痞子對老痞子伸出的手不屑一顧,他非常幽默地替全世界受苦受難的足球紳士出了一口惡氣。馬拉多納的哭泣於是變得叫人同情,全阿根廷人都在淚水中看見了馬拉多納的可殺不可辱。
四年後的夏天。在美國那個炎熱的球場,巴西人贏了,它在自己的足球歷史上寫下了勝利的但卻是尷尬的一筆,一百二十分鐘內巴西人毫無建樹,但它終歸還是贏了。意大利人輸了,巴喬和巴雷西踢飛了點球,皮球飛過球門的瞬間,命運就把意大利人踢進了黑暗。巴雷西哭了,他無法站立,滿臉參差不齊的鬍子和咧開的大嘴,都使這個三十多歲的意大利人看上去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他的痛苦當然不是一個孩子所能理解的,那是一個優秀足球隊員全部夢想的破滅。在那個夏天,我相信所有意大利球員都會終生遺憾,所有意大利球迷都會和巴雷西一樣痛不欲生。
我只是想說,世界盃對中國來說是一個無法講述的故事。每個中國球迷都會有許多心情,但我們始終缺少接近世界盃的痛苦和歡樂。在足球世界裡,歡樂和痛苦肯定是最極端的感受,我們在每一次期待之後都發現自己遠離了這個世界的兩極;一片茫然之間,中國足球都會意識到自己的痛苦與歡樂和世界盃的存在幾乎沒有關聯。馬拉多納品嚐過手捧金盃的歡樂,接下去又嘗了失去金盃的痛苦,但馬拉多納肯定意識不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是多麼幸運,他肯定想不到包括中國人在內的許多人連痛苦的機會也不曾得到過。或許正因為這些,馬拉多納只能是足球場上的巨人,而在人類生活中卻是小丑。
中國足球呢?小丑也不是。這大約很少讓中國足球人感到安慰。
毫無疑問,這座「大力神」杯是很多足球運動員和教練員一生的夢想,它甚至不是這項運動的結果而是某種不可言喻的象徵。它從來不屬於誰,但勝利者可以在它的身體上刻下自己國家的名字。世界盃構成了特殊的時間和歷史,它的背面是一代一代球員拼爭的身影還有億萬球迷的呼喊和哭泣;或許什麼都沒有,它只是一座純金鑄成的獎盃,他的全部價值就在於全世界只有一座,只有綠茵場上的最強者才有資格擁有四年中的一個瞬間,然後是輪迴的期待和夢想。
四十年來,中國人數度追趕金盃的光環,演出了一場又一場讓人哭也不能笑也不能的鬧劇,不知進入1997年這些毫無新意的演出是不是到了該落幕的時候。世界盃在這種時候來到中國的確是不可思議的,它如同一個石油大亨走進了一群拾煤渣的落魄漢中間,激起的只能是自慚形穢和不切實際的狂想;或許還有我們聽膩了的色厲內茬的決心和宣言。世界盃就這樣來了,它給中國足球一個絕妙的諷刺,中國足球還它一個鬼臉。我想,這大約是本世紀中國足球能給它的球迷一個最大的奇跡了。
世界盃的爭奪總是激動人心的,從本質上說是悲傷的。90世界盃的主題歌《意大利之夏》應該是對足球運動的最好表達,它和我們的《亞洲雄風》的英雄主義截然不同,《意大利之夏》表現了人類發展過程中不可更改的共同命運:人類對自身困苦的不斷抗爭和不能避免的失敗;人類在這種抗爭中悲壯地迎接這個結局。也正是因為有了這種判斷,才產生了奧林匹克精神;也才有了不息的努力和沒有盡頭的失敗;也才有了勝利者和失敗者都會流下的淚水;也才有了找著暴發戶感覺的馬拉多納和羅馬裡奧。還有激流勇退的普拉蒂尼和貝肯鮑爾也才有了足球引發的戰爭和足球帶來的短促和平;也才有了足球總理和為了足球的自殺。
足球的世界就是這種形象,我們時而接近它時而遠離它,中國足球在這個形象面前始終像一個被毀容的少女一樣絕望和悲憤。我們也有歡樂的時光,高豐文讓中國足球進入了一回奧運會,他的球隊帶著「最沒有進取精神」的獎賞回了家,但這畢竟是中國球迷唯一可以炫耀的東西了。更多的時候,我們有備受欺騙和羞辱的感受,球迷們的自尊真的讓中國足球的這台絞肉機絞碎了。他們學會了世界各地球迷都很陌生的東西——理解球隊,寬容球員,忍受中國足協的無所作為;還學會了輸球後的默默無語。
'98世界盃外圍賽又開始了最後的決戰,中國隊不會給中國球迷帶來快樂,它只會在球迷受傷的心上再撒一撮鹽或者乾脆再捅上一刀。也就是在這種時候,我到了大連。我的想法是忘掉該死的世界盃,我的想法是看—看中國職業聯賽的冠軍球隊,看看大連萬達的四十七場不敗到底能說明些什麼,看看大連隊面對主場的勝利和國家隊的一塌糊塗到底有多少歡樂,我更想看看我們的足球到底是什麼東西。我知道自己還有許多想法,我會讓自己成為一個平靜的旁觀者,我只是要讓中國足球給中國球迷一個清晰的面孔。做到這些並不很容易,在中國特色中的足球更加不單純是足球,剝落它的外衣肯定比讓一個中國少女在長安街上裸跑還要困難。但中國足球畢竟包容在世界足球裡面,因而我們尚有章可循,我不信中國足球只是一些既得利益者表演私慾的舞台,更不相信中國足球丟盡了球迷的臉還老虎屁股不能摸。我是一個小說家,也是一個很癡心的球迷,這會讓我拒絕裝腔作勢擺出一副文化面孔;我還知道我的歡樂和悲傷並不具有特別價值,我只是想讓更多的球迷聽一聽他們的同伴對中國足球的訴說,一個和他們一樣的普通球迷對中國足球的訴說。如果說有所不同,那就是這種訴說由聲音變成了一種文字,由相聚的談論變成了一本書籍。
就這麼簡單。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