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蠶風波剛剛平息,縣上就召開了一個緊急電話會議,要各鄉提高警惕,採取堅強有力的措施,防止群眾因養蠶失敗而帶來的毀桑行為。如已經出現了毀桑現象,則要堅決制止。一句話,縣上的「白色工程」不會因此動搖,失敗是成功之母,他們將吸取教訓,把這一工程搞下去,直到讓老百姓真正富裕起來。
偏在這時,周華接到縣委組織部通知,到地委黨校學習三個月。這一艱巨任務,就落到了劉副鄉長身上。周華知道這項工作的難度有多大,臨行前,他專門召集了一個黨委會來研究這一工作。同志們打笑他說:「老周怕是要高昇了!」
周華笑著說:「進個黨校就要高昇,縣裡機關就怕裝不下了!」
同志們說:「還不應該嗎?書記、鄉長一肩挑,都幾年了。反正縣裡的部門官多兵少,多一個又何妨?」
說著,又盯了劉副鄉長說:「老劉,下一次就該你上囉!」
周華見大家扯遠了,忙說:「好了好了,我們都不是組織部長,哪個說了也不算。我們說自己的事吧!」接著,就把縣上的電話會議精神向大家作了傳達,並談了自己對執行縣上指示的意見,以及應該採取的工作方法。末了又對大家說:「在這關鍵時候,我不能和大家共同戰鬥,感到很抱歉。這三個月中,黨委、政府的工作,就由劉鄉長負責了。大家要團結一心,把工作搞好!」
劉副鄉長聽了,顯得很激動地說:「你放心好了,我們一定保持住全縣先進單位的稱號!」
接著,大家研究了一些具體方案。散會後,周華就急急忙忙地帶上行李,去組織部報到了。
周華一走,劉副鄉長就召集鄉幹部開會,傳達縣上電話會議精神和黨委的工作安排。鄉幹部們一聽這事,都突然不吭聲了。他們知道這次下去向群眾宣傳有多難,說不定還會遭到群眾的謾罵和圍攻。小吳馬上想起了上次農婦向她扔死蠶的事,立即,她彷彿又聞到了那股又腥又臭的味道,看見了那又粘又稠發黃的液體,一陣噁心湧了上來,使她想要嘔吐,又覺得十分的委屈。於是,她立即說:「劉鄉長,我爸這幾天老喊心口痛,我要請幾天假,帶他到醫院檢查檢查。」
她這一開了頭,好幾個幹部也同時找理由,紛紛請起假來。劉副鄉長二看,馬上沉下了臉。他缺乏周華做思想工作的耐心,覺得大家是和他過不去。他想,周書記剛剛走,同志們就不聽他的,這威信咋個樹立?今後咋個開展工作?於是就生氣地說:「行了行了,哪有那麼多事?」
小吳卻沒看劉副鄉長的臉色,還故意很誠實地說:「真的,劉鄉長!難道父親有病也不准假?」
劉副鄉長板著臉說:「關鍵時刻,正是考驗我們幹部的時候,一個也不准假!」
眾幹部聽了,這才不提請假的事。接著。劉副鄉長就宣佈分組,黨委委員以上的黨、政領導,每人帶一個組,從明天起就下鄉巡察,向群眾宣傳保護桑樹的意義。余家灣村,因為龍支書還不瞭解這次行動的目的和意義,他們便先去找龍支書。
到了龍萬春的院子裡,見大門虛掩著,小吳就先喊了起來:「龍書記——」
聽到喊聲,大門「吱呀」一聲,龍萬春的女人探出了一張臉,看見了是他們,立即掛上了不愉快的表情。也不和他們打招呼,也不喊他們進屋坐,只冷冷地說:「不在家裡!」
劉副鄉長聽了,忙問。「哪去了?」
支書女人仍一臉寒霜,說:「我們不比你們,敲鐘吃飯,蓋章領錢,我們得靠種莊稼吃飯呢!」
陳民政聽了,知道龍萬春已下地幹活去了,就忙說:「哎呀,大妹子,他在哪裡幹活,快告訴我們,這事可要緊呢!」
龍萬春女人更不高興地回答:「啥大不了的事,離了他這根胡蘿蔔就辦不成席了?官兒不大,管事不少,啥得罪人的事,都讓他幹,我們今後用啥臉見人?!」
劉副鄉長聽了,心裡很不高興,就沉了臉,批評龍萬春女人說:「這是一個幹部家屬說的話嗎?怪不得,老龍工作有時候畏手畏腳的!今後可不能再說這樣的話,幹部嘛,沒有一點吃虧貢獻的精神能行?」
龍萬春女人聽了這話,臉黑得像要下雨。她什麼也沒說,「砰」的一聲關上門,抓過階沿上一隻背簍,就氣沖沖地向外走了。
這兒三個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小吳才朝前追去,口裡喊著:「哎,嫂子,你等等!」
可龍萬春女人卻越走越快,把小吳甩下了。劉副鄉長氣得鼻孔裡哼了一聲,忿忿地說:「不像話!簡直不像話!」
陳民政歎了一口氣,說:「我們自己去找吧,老龍的幾塊地,我都知道在哪裡。」
說完,三個人就往山上走去。果然,在一塊地裡,龍萬春正光著膀子,滿頭大汗地為玉米壘□。看見他們來了,忙走出地來。劉副鄉長就把今天下來的目的和任務,簡要地向龍萬春說了一遍,末了又對他說要好好教育自己的女人。如果連自己的家屬都教育不好,咋個教育全村的群眾?身教重於言教嘛!龍萬春聽了,顯得很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就進地裡扛起鋤頭,和劉副鄉長、陳民政、小吳一塊,走下了山。回家後,龍萬春先進屋放了鋤頭,然後披了一件襯衣在身上,就隨劉副鄉長他們一道走了。
可沒走多遠,女人忽然又跌跌撞撞地從後面追來,嘴裡大聲喊著:「他爹你給我站住!」
四個人都吃了一驚,不約而同地站住了。
龍萬春的女人頭不是頭,臉不是臉地跑來,不由分說地一抓住了龍萬春,一邊往回拽著一邊說:「你天天在外頭不落屋,外面哪兒有女人等著你是不是?」
龍萬春又紅了臉,往回拽著女人說:「娃他娘,你這是啥話?」
女人說:「啥話?這個家你要不要了?家裡的活你還幹不幹?」
龍萬春說:「我有工作呢!」
女人又拉扯起來,黑著臉說:「不管你有啥,今天都要回去幹活!」
劉副鄉長三個人聽明白了。陳民政忙走上前去,對龍萬春女人勸著說:「大兄弟媳婦,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當著鄉長的面,你這樣做,不是讓大兄弟難堪嗎?」
女人卻不領情,似乎火氣已到了最旺的時候,狠狠瞪了陳民政一眼,氣呼呼地說:「鄉長咋了?我家周圍的死蠶臭幾天,鄉長咋個不來聞聞?在台上時就是幹部,下了台鬼大爺管?人家把口水吐到毛開國臉上,你們咋個不管管!」
陳民政還是耐心地說:「大兄弟媳婦,話不能那樣說。養蠶失敗,不能怪村幹部。鄉政府周圍也倒了不少死蠶,我們掃了就是。當幹部的人,哪能不受點委屈?」
女人說:「嘴巴兩張皮,說話不費力!不管咋個說,今天不得讓他和你們一塊走!」說完,又使勁拖起龍萬春往回走。
龍萬春似乎有些惱怒了,一邊生氣地往回拉著女人,一邊說:「你放開我!我當一天和尚,就得撞一天鐘!」
女人說:「我就不要你當這個和尚了!這樣多人沒當幹部,不照樣過日子!」
劉副鄉長在一旁,許久沒插話。一是覺得這是別個兩口子的事,不好過分去干涉,以為他們拉拉扯扯一陣就會完。二是感到這個女人是個不好慧的角色,自己去干涉,弄不好會羊肉沒吃到,反惹一身騷。所以,他一反平時的性格,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可現在,見他們不但拉拉扯扯像是沒完,而且見這女人硬像是鐵了心不讓龍萬春和他們一起走,心裡就「咕咕」地冒起氣來。終於再也按捺不住了,就板著臉走過去,大聲訓斥龍萬春女人說:「像啥話?簡直沒名堂!大白天的,讓群眾看見會產生啥樣的影響,啊?!」
龍萬春女人聽了,也果然擺出了一副不依不饒的架勢,說:「啥影響我管不著,反正不能再讓他跟你們幹得罪人的事!」說著,一用力,將龍萬春往回拉了好幾步。
龍萬春這時也真正生起氣來了。剛才在地裡聽了劉副鄉長的批評,心裡就覺得很不是滋味。現在見女人耍橫沒個完,又是在領導面前,並且還一點不聽領導的勸阻,心裡就更感到不好受。他一直沒打過女人,甚至還有點像農民常說的那樣,「(火巴)耳朵」,怕老婆。可此時氣不打一處來,就舉起手,突然一巴掌打在女人臉上,嘴裡罵著說:「真她媽的混賬婆娘!」又接著將女人一把搡到地上。
女人立即在地上大哭了起來。她爬起來,又要擁去抓龍萬春,小吳和陳民政連忙在中間攔住了他們。小吳扯著龍萬春女人說:「嫂子,別這樣,人家看見了會笑話。」
龍萬春女人不像剛才那樣橫了,卻一把鼻涕一把淚,一面傷傷心心地大哭,一面說:「我不過了!離婚,我要離婚!免得我們娘兒倆跟著你這個挨千刀的受氣!」
龍萬春心裡的氣還沒散,他回頭想答應,被陳民政推著走了。
這邊小吳見龍支書他們走遠了,才放開龍萬春女人,進一步勸解說:「嫂子,氣過了就算了,龍大哥可是一個大好人呢!想開一點,當幹部的哪有不得罪人的!我那天下鄉,別人把死蠶扔到我身上呢。我一個姑娘家,還不是忍了算了。唉,我現在也橫下一條心,變了泥鰍就不怕糊眼睛!」
勸了一陣,龍萬春女人漸漸平息了下來。小吳見她不哭了,才起身去追趕前面的人。追了一陣,趕上了劉副鄉長他們。然後,一行人沿著機耕道向前走去。
沒走多遠,忽然聽見從前面地裡,傳來一陣叫聲。他們都停住腳,抬頭看去,一下子驚呆了:余忠老漢的桑樹地裡,一文忠像和誰較勁一樣,在拔著地裡的桑樹。拔出的桑樹四處扔著。而周圍地裡幹活的村民,像是對他鼓勁一般,紛紛叫著:
「拔得好,文忠!」
「這鬼桑樹把我們害苦了!」
「拔了把地耕出來,種下季莊稼來得及!」
「你拔了我們再撥!」
文忠像是沒聽見,也像是用實際行動作回答一樣,他沒抬頭看對他鼓勁的鄉親們,只顧用力地拔著。」
機耕道上的幾位幹部一看,臉全變了。龍萬春想先跑過去制止文忠,可被劉副鄉長攔住了。劉副鄉長的臉色鐵青,緊緊地咬了一陣牙齒,然後帶著他們氣沖沖地向文忠拔桑樹的地頭走了過來。
周圍地裡幹活的村民見幹部們來了,都倏地住了聲,而抬起了一雙雙惶惑不安的眼睛,緊緊地看著他們,在心裡為文忠捏了一把汗。
可文忠還一點不知道劉副鄉長他們來了,他只顧賭氣地拔著桑樹,將拔出的樹苗往機耕道上扔去。
是的,文忠心裡充滿著怨氣。養蠶失敗以後,使這個不善於思考的漢子,也為家庭今後的命運擔憂起來。雖然養蠶使家家戶戶都遭受了損失,可是,沒有一家的損失有他們家慘重。他們承包的田地多,栽桑種麻又都是按實際承包的田地來計算的。更重要的,他們拿出的地又全是上好的一等地,是最主要的產糧的地塊。這樣一來,就可以想像損失有多大了。他想起秋後要交售的近兩萬斤合同定購糧,想起要交納的幾千元稅款和各種提留、攤派,心裡就不寒而慄了。這些雖然都有父親頂著,可家裡的任何一點得與失,歡樂與痛苦,無不連著每個成員的心呀!何況他還是老大呢?再說,除了父母以外,文富、文義都沒結婚,如果說家裡的損失也與他們息息相關,可他們畢竟還是單身一人。自己就不同了,有了妻子,有了女兒,他承擔的損失和風險,就要遠比他們大得多。有好多個夜晚,文忠都睡不著覺。他在心裡反覆想著養蠶這件事,想來想去,得出了三點結論,或叫做三股怨氣。一怨莊稼人命不好,雷打火燒,命中所遭,好好的蠶子得了病,老天爺不睜眼,待莊稼人不公平。二怨自己當初口臭,想舔乾部的肥,答應帶頭,結果把家裡的幾塊好地都拿出來了,現在才曉得吃後悔藥。第三,這是最主要的,他在心裡怨恨幹部。如果不是幹部要莊稼人幹這事,誰會來幹?幾十年了,沒人叫栽桑養蠶,莊稼人不是把地種得好好的?因此,他把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到幹部頭上來了。尤其是對劉副鄉長,一想起強迫他拔苗、鄉上受審查和「肇皮」的事,心裡的怨恨就不打一處來。幾股怨氣交叉在一起,使文忠這個死心眼的漢子越來越陷進了一種心靈的誤區裡,見了誰都覺得彆扭。今天拔桑樹,他並沒有對家裡人說。他是出來幹活,走到這塊地邊,突然想起幹這事的。他想起去年秋天這塊地裡快成熟的豆子,被劉副鄉長強迫著拔了,家裡少收了上千斤大豆,越想就越心疼。再一看這地,冬天裡父子三人挑來壘桑樹的渣肥,此時還黑黑的在桑樹□下。他就想,如果把這些桑樹拔了,雖然種玉米來不及了,可如果栽上紅薯,再間種上綠豆,也肯定能收一季好莊稼,多少彌補一下養蠶的損失。這麼一想,他就果真拔起了桑樹來。
他沒想到,他的這種作法又撞在了風頭上,更沒想到又碰上了劉副鄉長。
他又拔起了一棵桑樹,朝機耕道上扔去,這棵桑樹正好扔在了走在頭裡的劉副鄉長身上。劉副鄉長大喝了一聲:「停下!」
文忠這才吃了一驚,抬起頭來,迅速地瞥了瞥劉副鄉長一行人。他沒露出上次拔莊稼那樣的膽怯和巴結的神情,但也沒有表現出反抗和拒絕執行劉副鄉長命令的意思,而是矛盾地蹲在了地下,黑著臉沒吭聲。
劉副鄉長餘怒未息,冷冷地看著文忠,諷刺地說:「今天又碰上你了!看來上次的教訓你還沒有吸取,有意要和政府作對!」
誰知文忠聽了這話,滿肚子的屈辱和氣憤一下湧了上來,本來心裡就凝聚一股對他的怨氣,這話成了澆到火上的油。文忠的臉黑了一會,又紅了起來,可接著慢慢變青。他咬著牙齒,攥緊了拳頭,然後鬆開,就突然抓著桑樹,示威地用力拔起來。
他的這一出人意外的行動,不但把劉副鄉長、陳民政、小吳和龍萬春這些幹部給弄愣住了,就連其他地裡於活的人,也給弄得不知咋回事,丟下鋤頭紛紛跑了過來。
過了一會,劉副鄉長回過了神,他知道文忠這一行動是衝著自己來的,就一步衝到文忠面前,大聲喝道:「叫你別拔了,你聽見沒有?」
文忠說:「我耳朵背,沒聽見!」
劉副鄉長氣得哆嗦起來,指著文忠說:「我要你把拔掉的桑樹全部栽上!」
文忠「呼」的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也瞪著劉副鄉長,挑釁地問道:「我要不栽上,你又要把我弄到哪裡去?」
劉副鄉長磕打著牙齒,臉色像生鐵一樣僵硬、冰冷,看著文忠半天說不出話來。陳民政、龍萬春和小吳見狀,忙走過去把文忠拉開一些。陳民政說:「大侄子,你今天是咋個的了,哪個借了你的米,還了你的糠,氣這麼大?」
文忠雙手推著他們,不甘心離開,口裡說:「要是你們叫我栽,我沒二話說。他叫我栽,我就不栽!」
劉副鄉長聽了這話,簡直像受了奇恥大辱,胸脯劇烈地起伏起來。他向前走了幾步,又逼到了文忠身邊,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說:「我再問你一句,栽不栽?」
文忠站住了,回過頭,強牛一般盯著劉副鄉長,斬釘截鐵地說:「不栽,就是不栽!」
劉副鄉長臉紅一陣白一陣,太陽穴的青筋突突跳著。他似乎「也一時想不出什麼辦法來教訓文忠了,只好黔驢技窮地站著,怒火中燒地盯著文忠。
前來圍觀的群眾見了,開始息事寧人地勸說起文忠來。可文忠不甘心在劉副鄉長面前認輸,對大家的勸不但不領情,反而說:「怕啥,看他能把人吃了!」
正在這時,余忠老漢、田淑珍、盧冬碧跑了過來——他們是在不遠處的一塊地裡幹活,一個好心的村民見這裡僵持不下,跑去給他們報了信。
余忠老漢還沒走擾地頭,就聽見了文忠最後那句話。他虎著臉,走到地裡,分開人群,忽然奪過一個村民手中的鋤把,掄起鋤把就朝文忠打去,口裡罵道:「孽種!你這種孽種!」
圍觀的群眾一見,立即抱住了他,奪過了他手裡的鋤頭。文忠這時也才像從夢中醒來一樣,意識到了今天做出了啥樣的蠢事。他痛苦地抱著頭,蹲在了地上。
可劉副鄉長覺得心中的氣沒有消散,他今天被一個普通的村民「洗刷」得大慘了。他仍板著臉,冷冰冰地看著文忠。
田淑珍一見,馬上去替兒子認錯,說:「我們栽,一定栽好!你們做領導的,宰相肚裡能撐船,就莫跟他一般見識了!」
劉副鄉長聽了,回過頭,也像是和他們生上了氣,看著田淑珍大聲說:「栽,現在就給我栽上!」
田淑珍愣了一下,說:「你放心吧,我們說了栽就一定要栽上!」
劉副鄉長不容置疑地命令說:「不行!必須當面給我栽上,栽不好還不行!」
余忠老漢在一旁,抬眼偷偷看了劉副鄉長一下,沉下了臉。他的嘴唇哆嗦了兩下,似乎想說啥,卻沒有說出,而是將煙竿含進了嘴裡。
田淑珍和盧冬碧遲疑了一會,果然去拾起鋤頭,一個創坑,一個栽起村來。此時,她們的臉上除了一層無可奈何的表情外,還有一種在眾目睽睽之下受到羞辱的神色。
余忠老漢的臉色也在急劇變化著,臉上的皺紋因為內心的不安而痙攣似地抽動。他取出了口中的煙竿,盯了一會栽樹的田淑珍婆媳倆,突然滿面怒容地大喝了一聲:「給我放下!」
眾人聽了,猶如晴天聽到一個霹靂,全都驚了一下,然後不明白地看著他。
劉副鄉長也和大家一樣,不解地看著他問:「你要幹啥?」
余忠老漢向前走了兩步,說:「不幹啥!我有幾句話想對你說說。」
眾人又都吃了一驚,驚詫地望著他。
劉副鄉長過了一會,才冷冷地說:「說吧!」
余忠老漢說:「我這個老頭子沒上過學,說話不知輕重,你可要大人大量囉!說句不中聽的話,牛拉犁頭時,遇著拉不動的時候,牛不是直接往前衝,而是退一步再拉呢!這人和牛也是一樣,咋只知道猛打呢!俗話說,兔子通急了還興咬人呢,是不是?」
劉副鄉長臉紅了,故意不明白地問:「你這是啥意思?」
余忠老漢說:「我也沒別的意思,我曉得你們從心裡來說,是想為我們莊稼人好。你,周華書記、老陳兄弟、小吳姑娘和龍萬春大侄子,都是在想方設法為我們好。可就算是為大家辦好事,也得講究個啥……方法呢,是不是?我老余家不管啥人,從來都是說話算數的!他娘說了栽,我們就絕不會拉稀擺帶,就一定要栽好。可你咋個非得逼我們這些幾十歲的人,當著這麼多爺兒鄉親的面栽不可?這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是不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引起了周圍的人群一片共鳴,紛紛說了起來:
「是呀,老余大伯家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人呢!」
「老余大伯一家可是好人呢!」
余忠老漢朝眾人擺了擺手,繼續說了下去:「我的娃不對,我當著眾人的面,也罵了他。說實話,他再沒出息,可也是三十大幾奔四十的人了。要不晚婚,恐怕也會有人叫爺了,你這樣當著老少爺們逼他,擱在你心頭好受嗎?還有,上次你讓他在游全鄉的喇叭裡檢討,在上萬的人中肇他的皮,他心裡沒有疙瘩嗎?
眾人又紛紛抱不平地嚷了起來:
「人心都是肉長的呢!」
「都是爹媽生的,哪個沒有面子?」
「不能這樣對待老百姓!」
在眾人的近乎譴責、聲討中,劉副鄉長的臉失去了血色。這可是他參加工作以來,第一次遇見的老百姓當面譴責他呢!特別是余忠老漢的話,柔中帶剛,綿裡藏針,句句戳到了他作人的短處上,使他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來回答他。是呀,老漢數落的他的缺點,上級領導和周華不止一次對他指出過,可正應了「江山易改、秉性難移」這句古話。他在心裡承認自己不是壞人,也一心一意想把工作搞好,可實際工作中往往事與願違。他愛訓人,作風粗暴,有時辦錯了事,還覺得是群眾習,上級不理解。現在聽了余忠老漢一番入情入理、將心比心的話,他驀地明白了。自己不光是工作方法簡單,而且還缺少一點對他人的同情和關懷。真的,如果自己和余文忠換一個位置,自己會是啥感受?一想到這個問題,劉副鄉長有點無地自容了。他尷尬地看了看眾人,突然紅著臉,雙手抱拳,朝余忠老漢打了一拱說:「老余大伯,冒犯了!你今天一席話,使我茅塞頓開!好!我們馬上走,你們栽上就是,我相信你!」說完,他朝陳民政、龍萬春和小吳揮了揮手,就帶著他們走了。
看著他們的背影,眾人「匐」地笑了起來,又紛紛向余忠老漢祝賀說:
「老余大伯,你今天這話,說得太好了!」
「看他今後還對我們凶不凶了?」
還有人對余忠老漢說:
「余大伯,不栽,就是不栽,看他又怎樣?」
眾人也說:「對,不栽!」
余忠老漢看了看眾人,卻沒理大家的茬,回頭對田淑珍、盧冬碧、文忠大聲說:「栽!給我一棵不少地栽好!」說完,親自去拾起鋤頭,刨起坑來。
文忠、田淑珍大娘、盧冬碧見了,也悶不作聲地走過來,拾起了鋤頭和扔在地上的桑樹。
眾人見了,才不聲不響地走開了。
栽好桑樹,回到家裡,余忠老漢才開始訓斥文忠。他指著文忠,怒不可遏地大聲說:「老子活了幾十年,過的橋比你們走的路多,還沒有見過胳膊能擰過大腿的!都讓你們說了算,還要政府幹啥,啊?」
文忠耷拉著腦袋,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靜靜地聽著。過了一會,余忠老漢不但把煙袋指向了文忠,而且也指向了文富,說:「你們都跟老子聽著,我們一家,祖祖輩輩都是本分人,你們今後哪個再惹是生非,老子就敲碎哪個的腦袋!」過了一會,他的火氣才逐漸消退一些,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繼續說。不過語氣比剛才緩和了些:「忍得一時之氣,免受百日之災。再說,莊稼孬了是一季,婆娘孬了才是一世(口山)!養豬養牛,還興鬧個病呀災的,還不完全保險呢,何況我們從沒養過蠶呢!這季死了,下季再來嘛,有啥了不得的?和尚都是人生的,我就不信養不活!人哪,不能只是贏得起,輸不起!」
田淑珍見文忠兩兄弟被余忠老漢說得抬不起頭,就不滿地對老頭子說:「他爹,你就少說兩句吧!娃兒都是大咚咚的人了,這些道理咋不懂?」
余忠老漢瞪了她一眼看,說:「懂?這些東西,你不說他們就懂了?哼!」在他心目中,他們都永遠是長不大的孩子,可他到底還是停止了訓斥。過了一會,才說:「給老子把青麻管好!東方不亮西方亮,蠶死了,還有青麻呢!」
聽了這話,田淑珍也充滿希望地說了一句:「對,我們還有青麻!」
文忠、文富這慢慢抬起了頭,眼裡流露出了和父母一樣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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