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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的春天好像是說到就到了。春節過後,天氣就一天天暖和起來,柳樹枝頭綻開了像小鳥嘴唇一樣的上下兩瓣葉兒。去年秋天栽下的桑樹,似乎比柳葉兒更急,早就在枝頭頂起了圓圓的葉子。葉子嫩得有些發白,在春風裡晃悠悠地享受陽光的沐浴。這時,政府實施的「一青二白」脫貧致富工程,也正式啟動了。上級派了兩個職業中學的學生娃娃,來給村民講養蠶的知識,叫做技術培訓班。兩個學生娃娃來到余家灣時,大家一看,還像是兩個躺在娘懷裡撒嬌的小姑娘,誰也不相信她們能講個啥課。加上春節以後,那些回家過年的有文化的青、壯勞力,又像鳥一樣飛出去打工了,家裡盡剩下一些女人和五六十歲的老頭、老太婆,大家戲謔地稱作「三八六○部隊」。陳民政、小吳和龍支書,挨家挨戶動員了半天,才每家動員了一個人去村小學聽課。可這些「三八六○部隊」的士兵們壓根聽不懂啥「一齡期」、「二齡期」、「休眠期」,更鬧不懂啥叫殺菌、消毒。加上兩個學生娃娃也沒有實踐經驗,只照著課本上的內容念,像是念報上的文章。沒多久,這些勞累了一天的莊稼人,在兩個學生脆生生的、猶如銀鈴似的聲音中,進入了夢鄉,滿教室響起一片呼嚕聲。氣得陳民政、龍支書一陣拍桌子,可剛剛拍醒又睡了過去。結果,除兩個學生娃娃通過唸書鞏固了自己的一些知識外,很難說農民學到了啥技術。

  「技術培訓」以後,鄉政府就開始給村民發蠶種。陳民政、小吳和龍支書,親自走村串戶,把蠶種像寶貝一樣交到村民手裡。在給余忠老漢發蠶種時,陳民政開玩笑說:「老余大哥,你家既是種田大戶,又是養蠶大戶了哦!」

  小吳也笑嘻嘻地說:「今後乾脆成為養蠶專業戶好了。」

  余忠老漢、文忠、文富以及田淑珍、盧冬碧,都把頭湊在一起,既好奇又顯得興奮地看著紙上密密麻麻的黑點。看了半天,余忠老漢突然說:「我的眼睛不好使了,左看右看,好像是癩蛤蟆下的蛋呢!」

  文忠糾正說:「癩蛤蟆蛋要大些!」

  小吳聽了,笑了起來,解釋說:「啥癩蛤蟆蛋?是蠶子變成蛹,蛹變成蛾子產的卵。」

  余忠老漢又問:「每個蛋出一條小蠶兒?」

  龍支書說:「當然囉!咋還能出雙胞胎?」

  田淑珍聽了,立即驚訝地大叫起來:「天啦,那要出多少細蠶兒?」

  小吳說:「余叔,這是鄉政府特殊照顧,每戶都多發半張紙的蠶種。」

  余忠老漢聽了,覺得有點不對頭,就擔心地說:「咋要多發?我還擔心桑葉不夠吃呢!豬多無好糠,人多無好湯,到時候桑葉不夠吃咋個辦?」

  龍萬春說:「余大伯,你咋個也不醒事了?孵雞還作興有寡蛋呢,這些細蠶兒,能保證百分之百地孵出來?」

  小吳說:「對,這是鄉政府加的保險係數。每戶多發的半張蠶種,也不加錢。」

  余忠老漢聽了龍萬春的話,覺得是那麼個道理,又聽小吳說不加收錢,心裡也就高興了,說:「我明白了!」

  正說著,小梅放學回來了。她一見余忠老漢手裡的蠶種,就跑過去,抓著要看。文忠立即在她手背上打了一下,說:「猴抓個啥?又不是吃得的東西!」

  小梅聽了,委屈地縮回手去。陳民政見了,就叮囑說:「老余大哥,這東西可真要保管好!蠶寶寶就是錢寶寶,今後,說不定一條蠶兒就換一張嘩嘩響的票兒呢!」

  余忠老漢聽了,似乎也見到了那種美好的前景,回答說:「那是,我把它們當親兒子侍候!」

  大家聽了這話,都一齊笑了起來。

  沒過多久,從這些「癩蛤蟆」蛋中就拱出了無數針尖大的小蟲子,昂著頭東張西望,好像也十分驚奇似的。龍萬春的「寡蛋」說沒有言中,幾乎都百分之百地孵化出來了。余忠老漢一家望著那些密密麻麻的小蠶,既新奇,又高興,忙去摘了嫩嫩的桑葉回來,撒在上面。幾天過去,這些小蠶蛻去了一層皮,倏忽之間變大了,變白了。再過一些日子,小蠶已變成了大蠶,又白又胖,活脫脫像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越變越好看。文忠、文富想起兩個學生娃娃講課時,把蠶子稱著蠶姑娘的事,覺得這稱呼真是十分貼切。現在,像是小孩子突然長大了,原先的小床、小椅等已不夠用了,他們滿屋都擺滿了蠶床,甚至連簸箕、篩子都派上了用場。滿屋子都是一條條白花花的蠶,滿屋子都是一片「沙沙沙」吃桑葉的聲音。這聲音,猶如春風春雨,顯得既空靈又實在,在余忠老漢一家聽來,這「沙沙」的細語才是世界上最美妙動聽的聲音,是最激動人心的樂章。這聲音和樂章使他們精神倍增,情緒高漲。他們圍在一張蠶床邊,看著這些即將給他們帶來好運的小東西貪婪地吃著桑葉,不但臉上掛上了舒心的笑容,而且心裡也充滿了無限的希望和歡樂。

  可是,他們沒有想到,余忠老漢當初的擔心終於變成了現實——隨著蠶子一天天長大,桑葉需要量成倍地上升。而去年秋天才栽下的幼桑,本身產量就不足。冬天裡,陳民政、小吳下來,動員村民們為桑樹上一次有機肥。可種了一輩子莊稼的農民,還從來沒聽說過給樹上肥的事,一個個聽見也像沒聽見一樣。剛開春不久,陳民政、小吳又下來叫大家為桑樹施一次化肥,提高桑葉產量。可莊稼人還是捨不得,還說鄉幹部是吃飽了沒事幹,眼看著大春生產就要開始,化肥供應本身就緊張,哪還有化肥去餵桑樹,又一次把幹部的話當成了耳邊風。現在,問題一下變得嚴重了,不少人家的桑樹,只持得剩下頂端的兩片葉子,可蠶子還沒到五齡期。余忠老漢去年冬天閒著沒事,就率領文忠、文富把房前屋後的渣肥和陰溝的肥上,挑到桑樹地裡,壘在了樹兜下。當時也並不是全聽了陳民政、小吳的話,一是因為閒不住,二是要打掃清潔準備過年。誰想歪打正著,今年的桑樹就比別的人家好,桑葉又肥又大,一匹賽過別人兩匹。可儘管這樣,桑葉還是越來越顯得不夠吃了。這些白花花的蠶子也真是,彷彿從未吃飽過一樣。別說文忠、文富摘桑葉來不及,就連田淑珍、盧冬碧給它們喂桑葉,好像都忙不過來。剛把桑葉撒上去,一片如驟雨降臨的「沙沙」聲立時響起。現在,他們聽到這聲音,已不再覺得是美妙的樂章了,而好像成了催人的絮語,使他們著急,心慌。一背簍桑葉,文忠兩弟兄要摘大半天,可沒撒幾張床,就撒光了。撒到後邊,前邊的蠶子已把桑葉啃得只剩一片技權,又抬起頭像是嗷嗷待哺似地望著天空。這時,文富依稀記得學生娃講課時,說過的「淘汰」的話。他畢竟上過初中,知道「淘汰」這兩個字是啥意思,於是在摘桑葉時,就先對文忠說:「大哥,我們家的蠶子,至少得扔一半,才能保得住?」

  文忠一驚,說:「你說啥,不要?」

  文富說:「是,貪多嚼不爛。如果不扔一半,到時連另一半都會保不住!」

  文忠說:「那咋個能行,都養到這樣大了,扔了,捨得扔嗎?」

  文富知道文忠確實捨不得,這就像自己生的孩子,再多再醜也捨不得扔掉一樣。他沒再說啥,回家又向父親說了自己的想法。余忠老漢聽了,看了看滿屋子一樣大小、又白又胖的蠶子,半天沒說話,臉上露出了遲疑的表情,過了很久才說:「再拖一陣再說吧!我估摸照這樣吃,我們地裡的桑葉還可以將就!」

  文富聽了,不再提扔蠶的話了。他不是文義,如果文義此時在家裡,情況就會不一樣了。

  余忠老漢萬萬沒想到,蠶子一進入五齡期,食量的驚人簡直令人膛目結舌。他們地裡的桑葉,沒兩天就捋了一大半。而這時,全村的桑葉危機更加嚴重,為了自己的蠶子不被餓死,有人開始在夜間出來偷盜桑葉,接著這股風迅速蔓延,使一向平靜、和諧的小山村,變得夜夜竊賊不斷。一些地裡還有點桑葉的人家,不得不在晚上披蓑衣、戴雨布的出去守護。

  這天晚上,余忠老漢和文忠、文富父子三人剛來到自己地邊,就聽見了地裡有捋桑葉和說話的聲音。他們藉著朦朧的星光看去,發現自己的桑樹地裡,正有兩個黑影在持著桑葉。父子三人立即氣憤了——自己的蠶子都快保不住了哇!文富剛想喊叫,卻被文忠制止住了。文忠回頭對余忠老漢說:「爸,你在這裡守住路口,我和文富圍過去!」

  說著,也不等余忠老漢同意不同意,拉起文富梭到下面的小路上,貓著腰向偷桑葉的人圍了過去。余忠老漢見了,也只好在路口蹲了下來。

  文忠、文富貓著腰,走到持桑葉的人背後,才突然摁亮手電,大叫起來:「抓賊呀——」

  捋桑葉的人聽了,來不及去抓地上的背婁,驚叫一聲,像驚慌的兔於,撒腿就朝外面奔去。可剛跑到路口,就被余忠老漢一把抓住了。這時,文忠、文富舉著扁擔追了過來,文忠大聲叫著:「給我打賊娃子!」

  聽到喊,偷桑葉的兩個人一邊打著哆嗦,一邊哀求開了。卻原來是文全兩口子。

  余忠老漢、文忠、文富一時也傻了,目瞪口呆地望著文全和葉冬碧。過了一會,余忠老漢才又疼又氣地說:「咋會是你們?」

  葉冬碧哭喪著臉說:「二叔,沒法呀!看著蠶子餓得要死了,心裡疼呀二叔,你高抬貴手,莫把這事嚷出去。」

  余忠老漢還是有些生氣,說:「你們咋會來偷親二叔的?還有臉喊我二叔?」

  文全聽了,朝余忠老漢跪下了,說:「二叔,侄兒也是一時糊塗。你老原諒我們吧!這蠶兒不比人,要是人,餓一餓也就忍過去了,可這些東西不行呀!」

  余忠老漢見了,心才軟下來,從地上拉起文全,說:「為幾把桑葉,背個鹼名聲,也怪冤枉的。回去吧,二叔不責怪你們!」

  文全兩口子忙感激地向余忠老漢父子三人道了謝,就急忙向外走去。余忠老漢又喊住他們,叫他們去把背簍背上。葉冬碧望著余忠老漢,遲疑地說:「二叔,這桑葉……」

  余忠老漢說:「背回去吧,忙了大半天,又受了一場驚嚇,也不能讓你們空手回去!」

  文全聽了,忙不迭地跑進地裡。背起了背簍。兩口子既慚愧又感激地打余忠老漢三人的面前回去了。

  可是,接下來,桑葉危機很快就過去了。因為全村家家戶戶的蠶子,此時都不需要桑葉了。這些蠶子,因為桑葉不足帶來的營養不良,使自身防禦功能降低,加之村民第一次養蠶,不知道消毒、防病——儘管這些知識兩個學生娃在會上講過,可沒有一個人聽進去,更不用說執行了。因此,全村所有的蠶,幾乎都在後幾天時間裡,染上了一種怪病。它們不再吃食了,身子迅速腫脹起來,暴躁地在蠶床上,甚至滾到地上爬著。爬過的地方留下一道粘液,並且發出一種惡臭。莊稼人誰也沒見過這種病,也不知怎樣防治。他們看著辛辛苦苦拔了莊稼栽上桑樹養下的蠶,現在不吃不喝,痛苦地到處爬著,留下一股股難聞的氣味,而自己卻像面對親生兒子掙扎在死亡線上而毫無作為一樣,內心只有慌亂、痛苦和惶恐。

  這天上午,文全忽然端了一篩子病蠶,來到余忠老漢家裡,說:「二叔,是他們叫我們養的蠶,我們去找他們!」

  余忠老漢一家人聽了,自然知道文全所說的「他們」指的誰。余忠老漢家裡的蠶,起病比別人家晚幾天,起初,他們還心存僥倖,可現在,大多數蠶也不吃不喝了,一樣的在蠶床上和地上爬來爬去。

  余忠老漢和文忠聽了文全的話,沒吭聲。可文富心裡倒動了一下,他想起過去水稻遭了瘟,他們拿不準病,文義就拿到鄉上找人鑒定的事,就說:「爸,到鄉上找人問問也行,興許能找到毛病,還有救呢,」

  余忠老漢聽了,沒有立即回答,佝僂著腰往外走。走到院子裡,才回頭說:「你要去就去吧,我又沒捆住你的腳!」

  文富聽了,知道爸同意了自己的意見。忙也去選了一些病蠶在篩子裡和文全一起端著往鄉上去了。

  到了鄉上,卻見鄉政府辦公室門口,早已圍了幾十個人,手裡都端了裝有病蠶的簸箕和篩子。不安地期待地望著辦公室裡打電話的周華。他們這才知道,蠶子得病的,不光是他們余家灣村,看樣子哪個村也沒有逃過這場劫難。他們擠不進去,只好站在屋子外邊,但周華焦急的聲音卻十分清晰地傳了出來。他說:「我們這裡的蠶子患病了,非常嚴重,是大面積感染!」

  說著,他停了話,大概在聽對方回答。過了一會,他又才生氣地說:「你們不能只講發展,不講服務呀?那咋個辦?難道就眼看農民受災不管?」

  說了一會,周華無力地放下了話筒,坐在了辦公室的椅子上。

  端病蠶的群眾見了,開始騷動起來。站在裡邊的一個漢子聲音像裝了火藥一樣氣沖沖地問:「咋回事,還有治沒治?」

  周華抬起了頭,好像他極不願意把這消息告訴大家一樣,說:「鄉親們,晚了!」

  「啥,晚了?」大家一聽,立即紛紛叫喊起來:「那咋個辦?我們可是剜肉補瘡,拔了要成熟的莊稼,來養的這背時蟲子呀!」

  周華聽了,更顯得難過起來,沉重地對大家說:「鄉親們,你們心裡難過我們清楚,我們也是一樣……」

  可馬上有人氣憤地打斷他的話,大聲說:「你們難過個屁!反正有國家給你們發工資!」

  周華耐著性子說:「話不能那樣說,讓你們過上好日子,是我們幹部的最大心願。今年全縣推廣栽桑養蠶,群眾沒有經驗,技術培訓又走了過場,現在千家萬戶的蠶一出問題,想找辦法挽救,都來不及了。」

  先前說話帶火藥味的漢子聽了周華的解釋,不但沒消氣,反而更氣憤地將一簸箕病蠶,一下傾在周華面前擱電話機的桌上,嘴裡大聲說:「哪個龜兒子才養你這蠶子了!」說完,氣咻咻地退出來,走了。

  有幾個漢子見了,也紛紛學那漢子的樣,將病蠶倒在辦公室裡。一邊倒,一邊說:「是你們叫我們養的,我們就把這些送你們吧,你們省得買肉吃!」

  周華一邊聽,一邊還和顏悅色地勸著他們,說:「鄉親們,你們冷靜一點!我不責怪你們,只請你們冷靜一點……」

  可是,他的聲音立即被群眾的一片不滿和怨恨的叫聲淹沒了,大家喊了起來:「你今天說到明天,也是瞎子打燈籠,白費蠟!我們不養了!」叫喊聲中,更多的人把病蠶傾倒在辦公室的桌上和地上。

  文富聽了周華書記剛才的話,知道這些蠶子已沒有挽救的餘地了。他痛苦地看著手上篩子裡有的奄奄待斃、有的還在暴躁地爬著的臭烘烘的蠶子,心情一下子異常地沉重起來。想起一家人在這上面寄托的美好希望,和付出的艱辛勞動,一下子全完了。這比養雞、養鴨都不如。雞、鴨得病死了,還可以燉一鍋湯,可這有啥用?因此,他深深理解那些倒蠶的漢子們的心情。他們此時也和自己一樣,痛苦、憤懣,無可奈何,只有用這種方法發洩著心中的怨氣。可是,他沒像別人那樣,把病蠶倒在鄉政府的辦公室,而是不知不覺地轉過身,端著篩子回家了。

  回到家裡,屋子裡的蠶彷彿轉眼之間,就加重了病情,有的已經死了,活著的,幾乎已找不到了一條健康的蠶。當他把周華的話和鄉政府前發生的事,告訴了家裡人以後,文忠突然生氣地說:「你還把這些死蠶端回來幹啥」

  文富聽了,像是做錯了事一樣紅了臉,說:「我、我……」

  文忠設管文富,突然去找出一擔籮筐,把家裡所有蠶床上的病蠶,「嘩嘩」傾倒在籮筐裡。全家人都不明白他要幹啥,都用詫異的神情望著他。半晌,田淑珍才問:「文忠,你幹啥?」

  文忠氣呼呼地說:「我挑到鄉政府去!」

  大家聽了,都似乎吃了一驚。田淑珍想起了半個多月來的辛勞,突然化為了泡影,忍不住抹起了眼淚來,說:「這才是算路不往算路來,老天成心坑害人,可借我們半個月熬更守夜了!」

  這話更把大家心裡說得酸楚楚地泛起苦水來。文忠拿起一條扁擔,果真擔起籮筐往外去了。

  走到院子裡,余忠老漢才大喊一聲:「給我放下!」

  文忠聽了,不解地回過頭,望著父親。

  余忠老漢走到階沿上,說:「你莫去趁火打劫了!你挑到鄉政府,這些蠶子就能活過來?是幹部叫蠶生的病,還是他們故意害人?」

  文忠還不服氣,說:「是他們當初非要讓我們養不可……」

  余忠老漢沉下了臉,吼了文忠一聲:「會怨的怨自己,不會怨的怨別人?要是文義在家裡,能像這樣嗎?」

  文忠聽了,也自知有幾分理虧,這才洩氣地放下了籮筐。

  文富見了,也不說啥,從屋裡提出一把鋤頭,過去挑起籮筐。余忠老漢知道他去幹啥,沒有阻攔。

  文富來到一塊荒坪上,開始刨起一個大坑來。坑創成後,他才將籮筐裡的死蠶和病蠶,連同全家人的希望以及半個月的辛勞,一起倒進了土坑裡。只一會兒功夫,筐底下的死蠶已發出令人噁心的臭味。他連忙掩上泥土,用鋤頭夯實,壘起了一座墳頭似的土丘。

  接下來的好多天日子裡,空氣中到處都瀰漫著那種死屍般的惡臭。人們都像憋了一口氣在心裡沒處發洩,到處都能聽到責罵幹部的聲音。不但鄉政府和一些村幹部家門口不斷有死蠶出現,就連他們下鄉,也會遭到死蠶的襲擊。一天,陳民政、小吳和龍支書從一農戶門前路過,屋裡一個村婦假裝沒看見,突然抓起一條條脹鼓鼓的死蠶和病蠶,向他們扔來。一邊扔,一邊還指桑罵槐地罵:「養,養他媽個屁!別人養兒為著老娘,我養個兒專害老娘!」

  陳民政、小吳、龍支書猝不及防,他們左右躲閃著,但仍有不少病蠶落到他們身上、臉上,發黃、發臭的粘液不斷往下掉。

  龍支書火了,大聲叫了起來:「你在幹啥?眼睛長在啥地方了?!」

  婦人也不示弱,扔得更凶了,嘴裡還繼續罵著。「好狗不擋路!我扔我的死蠶,惹著誰了?」

  龍支書聽了,氣不打一處來,既委屈又不甘受辱地說:「我就不信你硬是凶上天了?我們幹部都成龜兒子了!」

  說著,他就要進屋去,被陳民政拉住了。陳民政寬宏大量地說:「算了,別去火上澆油,我們認倒霉!」

  可小吳看了看剛穿上的一套新衣服,到處都是又黃又臭的死蠶液體,突然委屈地哭了起來,說:「我們成了啥人了?爹不痛,娘不愛,上下都得受氣!」

  龍支書也說:「是呀,尿桶的板子,裡外都不是東西了!」

  陳民政看了龍萬春一眼,回頭像哄小孩一樣對小吳說:「行了,小吳,下輩子你命肯定好,不會再做一個跑田坎的幹部了!」

  小吳說:「要是有人換,我現在到城裡機關做個掃廁所的都行!

  說了一會,才止住眼淚,離開了農婦的院子。可他們剛走,農婦卻不知咋回事,在屋子裡傷傷心心地哭了起來。

  他們來到余忠老漢家裡,向余忠老漢討了水洗了洗臉,又擦了擦身上死蠶的粘液。余忠老漢雖然沒說啥,可陳民政和小吳都明顯看出,他們一家都失去了過去對人的熱情和爽快,而在臉上佈滿了一層陰雲,他們也明白,不提起一句養蠶的話,而心裡同樣沉甸旬的。

  過了較長一段時間,空氣中的那種惡臭味才逐漸消失。然而,因養蠶失敗帶給莊稼人心頭的創傷和陰影,卻不會那麼輕易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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