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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文義將春梅帶到山下一所醫科大學的附屬醫院,醫生為春梅姑娘做了檢查。這只是少女常見的痛經,醫生開了藥,護士為春梅姑娘注射了一支止痛針,讓她坐著休息一會。沒多久,春梅的肚子果然不痛了。再過一會,春梅的臉上漸漸泛出了少女應有的光澤,眉宇間又恢復了一種小女孩調皮的神色。文義見了,為春梅高興起來,自己心裡也覺得愉快,就笑著逗春梅說:「對了,春梅不會死了!」

  誰知春梅聽了,長長的睫毛動了幾下,眼裡倏地湧上了淚水,嘴唇顫抖著,好像就要立即哭出聲來。文義知道自己這話,惹起了這個舉目無親、受過欺負的小姑娘的傷心,急忙說:「不要哭呀!我們走吧。」說著,拉起春梅的手,就往外面走。

  到了街上,夕陽還在炙烤著這個南方的城市,可是燥熱卻減少了許多。大街上多了一對對手挽手的紅男綠婦,酒樓、夜總會的迎賓小姐,也已經彬彬有禮地站在了玻璃門前,朝每一個走近門前的顧客和行人,保持著一種固定不變的微笑。春梅一邊走,一邊羨慕地瞧著一對對打扮入時的情侶和五光十色的樓堂館所。正要上公共汽車時,春梅忽然對文義說:「文義哥,我們不忙回去,在街上走走,行嗎?」說完,彷彿害怕文義拒絕似的,又說:「來這裡快兩個月了,我還沒到這些地方來過。」

  文義看著春梅姑娘眼裡流露出的懇求的目光,點了點頭,說:「行!我帶你看看,還可以去北湖公園玩玩!」

  春梅姑娘問:「北湖公園在哪兒?」

  文義說:「就在前面,只兩站路,我們走著去,也可以看街景!」

  春梅姑娘高興了,在地上跳了兩跳,說:「好!」叫著,主動伸出手來抓住文義,那神情就像一個出門看稀奇而害怕走掉的小孩子一樣。他們一邊看,一邊走,到了北湖公園門口,這時己到黃昏,公園裡的遊客漸漸稀少起來。他們走了進去,在綠蔭小道上慢慢走著。春梅姑娘對眼前的一切都十分感興趣,眼裡閃著活潑、好奇的光芒。文義也一樣,心裡出現了難得的輕鬆和愉快。三個多月來,他也一直沒有機會和時間,出來這樣悠閒地散過步。今天,他勇敢地拒絕了陳老闆造假酒的要求,懲罰了欺負工人的工頭,並且下定了離開菠林山的決心。這一切,都給他內心帶來了一種歡愉和自得,使他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十分美好。他低頭看了看身邊的春梅姑娘,是那麼嬌小,那麼需要人呵護!他又想到妹妹文英,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口袋裡上午剛收到的她的來信,心裡不由得對眼前這個可憐的小姑娘更加疼愛起來。

  走到一座假山旁,這兒已經四處無人,春梅姑娘忽然對文義說:「文義哥,我們坐一會兒!」

  文義以為春梅累了,點了點頭,他們就坐了下來。

  一坐下來,春梅看了看文義,接著低下了頭。文義見了,忙問:「哎,春梅,咋不說話了?」

  春梅的臉忽地紅了,她抬起頭,兩眼直直地看著文義,似乎想說什麼卻不好說出來。半天,才忽然問:「你有指甲刀嗎?」

  文義說:「有哇!」說著,解下了皮帶上的鑰匙扣,將指甲刀給了春梅。

  春梅接過指甲刀,就默默地剪起指甲來。文義看見,她的指甲並沒有啥可剪的,可她卻剪得十分仔細。剪完,又不慌不忙地修理起來。

  文義感到了這氣氛好像有了點兒不協調和壓抑,等春梅修完了指甲,他說:「我們走吧,春梅!」

  春梅姑娘卻一下急了,她抬起頭來,臉上像是蒙上了一塊鮮艷的紅綢,一直紅到脖子。她一邊把指甲刀遞給文義,一邊深情地望著文義。

  文義沒見過春梅這樣的目光,一下愣了。過了一會,才不解地問,「春梅,你咋了?」

  春梅似乎鼓了很大勇氣,半天才發出一個聲音,說:「文義哥,我、我……」

  文義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就鼓勵她說:「春梅,有啥你說說吧,我聽著呢!」

  春梅又結巴了一陣,才忽然說出:「我想要你,做我的干、乾哥哥!」

  文義「噗哧」一笑,說:「你不是早已喊我文義哥了嗎?」

  春梅姑娘紅著臉,搖了搖頭,一邊更大膽地望著文義,一邊急切地解釋說:「不,文義哥!我們老家的乾哥哥,不是那個意思;是……」

  文義一下明白了,他不知是感動,是高興,還是出於對春梅的愛護,他抓住了春梅的雙手,搖著說:「春梅,不要那樣想,好不好?我答應做你的親哥哥,就像你老家的親哥哥一樣,永遠把你當親妹妹,照顧你,保護你,不讓你受任何欺負,好不好?」

  春梅姑娘聽了,眼眶突然湧上了淚水,她立即像一個任性的孩子,一下撲在了文義懷裡,雙手緊緊抱著了他,哭著說:「不!我不要你做親哥哥,我只要你做乾哥哥!」

  一時,文義只覺得內心忽然慌亂了。這是他第一次遇見一個女孩子向他求愛。說實話,他心裡有種隱隱的渴望,春梅姑娘那溫熱的身子也在不斷地炙烤著他,誘惑著他。他心裡不是不喜歡這個像可愛的妹妹一樣的調皮、熱情而又命苦的姑娘。可一看見她這單薄、瘦弱的身子,看見她那還沒完全發育成熟的女性特徵。他心裡產生的就完全是另外一種感情,一種大哥哥對小妹妹的疼愛。她完全還應該坐在初中的教室裡,去學解那些方程,念那些英語單詞呀!想到這裡,文義雙手把著春梅的肩,把她扶了起來,看著她像哄孩子一般地說:「春梅,別這樣,聽我的話,好不好?你還小!」

  春梅的嘴巴癟了癟,說:「我會長大的!我今年交十七歲了。」

  文義還是耐心地說:「不,春梅,等你長大了,在家鄉找一個疼你、愛你,比我更好的乾哥哥!」

  春梅還是任性地說:「不,我不要別人,我只要你做我的乾哥哥!」末了又哭著說:「你看不上我是不是?可你為什麼總是幫助我?我可沒什麼報答你呀!」

  文義一聽,原來是這樣,不覺又笑了起來,對春梅說:「你聽著,春梅,我幫助你,是一個有良心的人應該做的。你知道嗎,我一直在心裡把你當作我的親妹妹!」

  春梅聽了,怔怔地望著文義,似乎不肯相信他的話。

  文義忽然從口袋裡掏出了上午收到的文英的來信,從裡面抽出一張照片,對春梅說:「你看,春梅,這是我妹妹的照片!」

  春梅姑娘忽地用手背抹去了眼角的淚水,接過了文義手中的照片,仔細地看了起來。

  這是文英和朱健的結婚照片。照片上的文英披著美麗的婚紗,露著無限甜蜜和幸福的笑容。

  春梅姑娘一看照片,驚訝得幾乎叫了起來。天啦,照片上的姑娘幾乎和她一模一樣,只是更美麗、成熟、豐腴些。春梅姑娘一下呆了。

  文義見了,湊過去指著照片上的文英,說:「春梅,你倆是不是相像?要不是年齡懸殊一些,真像一對雙胞胎呢!從第一次看見你起,我就把你當成了我的親妹妹。我只有一個妹妹,在家裡,我們都非常非常地愛她!出來了,她不在我身邊,我也就用愛她一樣的心情,來愛你、疼你。退後一步講,就是你長得不像我妹妹,他們這樣欺負一個弱小的女孩,我也不會不管的!」

  春梅聽了,嘴唇又翕動了幾下,接著,她握著文英的照片,又一下撲在文義懷裡哭了起來。這次的哭泣,是一次被真誠的、無私的愛所感動後心曲的自然流露。她哭得十分投入,不一時就把文義的衣服打濕了一大片。

  過了一陣,春梅的啜泣小了,文義才扶起她,說:「行了,春梅!我會永遠這樣,把你當親妹妹看待,你放心吧!」

  可春梅卻搖著頭說:「我這輩子,再也找不到像你這樣的好人了!」

  文義聽了,十分感動,安慰她說:「春梅,別這樣想,天下還是好人多!我也沒啥特別的,和你一樣都是打工仔。人,關鍵不要自輕自賤!」

  「不!」春梅還是搖著頭,她現在一下突然變得十分懂事了,看著文義說:「文義哥,你還不知道我的情況,我一直沒對你講過。我是偷跑出來的……」

  文義說:「我知道你是偷跑出來的,你對我說過。」

  春梅說:「我有個哥,都三十多歲了,沒娶上媳婦。我們那地方很窮,哥娶不上媳婦,爸和媽就在我身上打主意,他們拿我去給哥換親,那個人比我大十幾歲,又不識字,人也很醜……」

  「是這樣?!」聽到這裡,文義叫了起來。

  「我正念著書,」春梅繼續說:「還差一個學期初中就畢業了。我唸書的成績很好,一直是年級的第一名。我們那兒的教育質量低,很少有人考上中專、高中,可老師和校長一直斷定我會升上中專,可是,我沒法,我怕爸爸媽媽逼迫我和那個人成親,所以我就跑出來了……」說著,春梅姑娘又傷心地抽泣起來。

  文義聽著,心裡酸楚楚地難過起來。他沒想到這個瘦弱的小姑娘,還有這樣一段不幸的歷史,更沒想到這個受工頭欺負的小女孩,還是一個有希望升入中專的好學生。如果不是因為家窮,不是因為要拿她換親,她將會有一個啥樣的前途?文義心裡哀歎起人生無常的命運來。他又衝動地恨不得像抱小妹妹一樣將春梅抱在懷裡,可他猶豫了一下,沒這樣做,只是又安慰她說:「別難過,春梅!有頭髮誰也不想做光頭,遇都遇上了,自己要堅強一些!」

  春梅姑娘抽泣一會,又接著說:「我到了這裡,怕爸爸媽媽掛念,好心好意地給他們寫了一封信回去。沒想到他們來信不但不安慰我,反而只是一個勁要我回去,說哥馬上就要結婚了,如果不回去,他們就要來把我抓回去。文義哥,我真怕!」

  文義聽了,心裡也為春梅姑娘擔起心來。真是一個小姑娘,寫啥信回去呢?可又一想,自己出來,不是也十分戀家嗎?過了一會,只是鼓勵她說:「莫怕,春梅,千里迢迢的,他們哪會來,只不過嚇你罷了!再說,即使來了,車到山前必有路,只要你不回去,他們也沒辦法。到時候,我們都幫助你!」

  春梅聽了,果真像尋求保護一般,緊緊地靠著了文義,說:「是的,文義哥,有了你我就不怕了!」

  文義說:「對,莫怕!」

  說著話,天色晚了下來,城市裡亮起了萬家燈火,一處夜總會巨大的霓虹燈不斷閃耀著放射著五顏六色的光輝。文義看了看,對春梅說:「天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春梅姑娘突然抬起頭來,目光中流露著一種懇求和希望,看著他說:「你吻我一下,好嗎?」

  文義聽了,愣住了,他看了看姑娘清純透澈的眸子,想了想,說:「行,我吻你一下。」說著,文義就低下頭去,在春梅清秀的臉龐上吻了一下。

  春梅高興了,卻又似乎不滿足,調皮地看著文義說:「不行,你偷工減料!」

  文義說:「行了,春梅。」

  春梅撒嬌地說:「不行,再吻一下!」

  文義怕她再難過,於是說:「行,再吻一下!」

  他又低下頭去。可這次,春梅姑娘是用嘴唇來迎接他了。文義一下遲疑了,心「咚咚」地跳了起來。他剛想向春梅解釋,可春梅一雙大眼親切、熱烈地看著他,說:「文義哥,你吻一下吧,這也不行?我不會怪你的!」

  文義見了,又禁不住笑了。多不懂事的小女孩!看著那沒有一絲邪念的目光,文義沒猶豫了,一下接觸了那張少女嫵媚的嘴唇。

  他們吻著。可就在那一剎那,像有一股電流襲過了文義全身,使他週身每處肌肉,每個毛細血管都顫慄了,麻木了。他感到了有一種力量,在體內迅速膨脹。一股灼熱的火焰在襲擊著他,一絲飄忽的、帶有邪惡的念頭,要佔領和控制他的意志。他本想只像哄小孩一樣,輕輕地吻她一下就行了,可春梅那嘴唇上就像有磁石似的,吸引著他的嘴唇不願離開。他的手臂甚至已經開始行動起來,要伸過來攬住她那細細的腰肢,將她摟在懷裡。可就在這時,他又忽地想起了妹妹。這調皮的舉動,這撒嬌的神情,多酷似文英的一舉一動呀!猛地,像上蒼有只看不見的大手擊了他一掌似的,他一下鬆開了春梅,從她嘴唇上抬起了頭,既像道歉又像安慰地說:「行了吧,春梅!對不起,你莫生氣!」

  春梅姑娘看著他,既顯得高興似的微笑著,又像不滿足地繼續期待著。

  文義見了,忽然又想起文英。他在心裡忖度著:當初文英和林平,也可能是這樣吧!雙方再突破一點防線,就鑄成大錯,可如果都克制一點,就永遠守住了清白。他慶幸剛才控制住了心中升起的一絲不乾淨的意念,同時又為吻春梅時表現出的貪婪感到內疚——那畢竟已經超過了吻自己妹妹的限度。想到這裡,他怕春梅又糊塗地要求他幹啥,便一把拉起她,說:「走吧,春梅!」

  春梅卻沒再對他說什麼,她的臉上又換上那種十分滿足和高興的單純的神色,像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跟著大哥哥一樣,快樂地隨文義回到了菠林山。

  第二天中午下了班,文義連飯也顧不上吃,就匆匆下山去——他要在這時候去找福陽、柱兒和四喜他們,告訴他們自己決心離開這個造假窩點的想法。非常湊巧的是,福陽有一個叫胡雲坤的朋友,這天中午在他們宿舍裡閒聊。胡雲坤是康平市郊縣的人,和福陽、柱兒他們一個廠,卻不在一個車間。聽了文義的話,這位朋友立即古道熱腸地說:「我有一個地方,你願不願去?」

  文義說:「只要是正兒八經的廠子,不像菠林山的老闆那樣掛羊頭、賣狗肉,專門造假坑害人,我都去!」

  胡雲坤聽了,就說:「我有一個舅,在蓮花鎮鎮辦食品廠做師傅。說是師傅,實際上廠裡的事他做得了一半的主。這個廠生產加工乾果,是工商局批了執照,衛生防疫部門發了許可證的。雖說是鄉鎮企業,可畢竟是正規廠子,是不會造假的。」

  文義聽了,高興起來,說:「那好!可不知人家會不會收?」

  胡雲坤說:「我姐也在那個廠裡。我本來也想在那裡干的,可嫌工資低,才跑出來的,我舅的脾氣古怪,可他很疼愛我姐。我給我姐寫封信,你去找到我姐,無論如何也會讓你有份活干的!」

  文義聽完,就立即要求雲坤給他寫信。福陽、柱兒、四喜也對雲坤說幫忙就要真心實意,別誆著人玩。雲坤聽了,就急忙向福陽要過紙筆,給姐姐寫起信來。

  正寫著,文義忽然想到了春梅,心裡一動,急忙對胡雲坤說:「一共兩個人,行不行?」

  胡雲坤停下筆,不解地問:「還有誰?」

  文義說:「還有一個女孩子,叫吳春梅。」

  大家一聽,立即善意地取笑起文義來。文義忙對大家說:「你們莫瞎猜,這小姑娘實在不幸。」接著,就向雲坤、福陽、四喜、柱兒,講了春梅姑娘的不幸遭遇。大家聽了,也同情起她來。福陽說:「雲坤,幫忙幫到頭,送佛送到西天,你就多寫一個吧!」

  雲坤聽了,爽快地說:「行!鄉鎮企業,多一個人也沒啥。他們生產的旺季也快到了,我相信不會白跑路的!」說著,又重新寫了信。寫好後,把信交給文義。文義看了一遍,立即如獲至寶地揣在懷裡,高興地離開了福陽他們的服裝廠,趕回菠林山去了。

  一路上,文義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哈哈!終於實現自己的意願了!他就要離開這個骯髒的地方了!他再不會為參與制假而內疚不安了!也再不會受鄧工頭那種非人似的待遇了!還有春梅,也將和他一起遠走高飛,離開了這裡,不但意味著作為打工妹的她獲得了自由,也擺脫了害怕父母找來的擔憂。他想,春梅聽到這個消息,一定要高興得跳起來。他要把這個喜訊告訴她,讓她又驚又喜。想著,他就大步大步地奔回「美味」食品廠的棚屋,逕直走到女工宿舍前,大聲叫道:「春梅!春梅!」

  可是,春梅沒有出來,也沒有答應。

  一會兒,出來了一個女工,對他說:「你中午到哪兒去了?」

  文義說:「到一個老鄉那兒去了!」說著,一絲不祥的陰影罩上了他的心頭,忙問:「出了啥事?」

  女工說:「春梅走了!」

  「啥?」文義以為聽錯了,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她的父親帶著兩個大男人來,把她拖走了,說是要她回去成親。」女工說。

  文義一下呆了,彷彿被雷擊了一般,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許久,才過回神問:「走了多久了?」

  女工說:「有一陣了。他們來時,我們正在吃飯!他們好凶喲;連鄧工頭也不敢上前說啥,春梅就只是哭,躺在地下不走,他們就拖著她走了。」說到這裡,女工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掏出一個信封給文義,接著說:「哦,春梅走時,給我這個空信封,叫我交給你。」

  文義接過一看,這是春梅父親寄給春梅的信封,裡面有春梅家鄉的地址和郵政編碼。文義一下明白了,絕望中的春梅還沒忘記他,盼著他給她寫信。他的眼睛忽然濕潤了,轉過身,離開了女工宿舍,卻沒有回自己的屋,而是在那一個個歪歪倒倒的棚屋之間,漫無目的地走了起來。他也不知要到哪裡去,只覺得心裡充塞了一團說不清楚的怨恨和痛苦,腳步機械而沉重。春梅的影子成了一團揮不去的形象,不斷在地他眼前晃動。他不知不覺走上了山頂,從這裡望下去,城市盡收眼底。「完了!春梅這輩子完了!」他在心裡喃喃地說著。她這一回去,就要和她那個大十幾歲、不識字的醜陋男人結婚了,而她還不到十七歲呀!他掏出春梅給他留下的信封,又一次看起來,淚水再次模糊了文義的雙眼。這輩子,肯定再也見不到這個可愛的小妹妹了!人生的緣份就是淺,命運就是這樣無情。他想起昨天晚上在公園裡,春梅姑娘對他說的那些話和要他吻她的事,猛地明白了:這好像是上蒼有意的安排呀!這麼久了,春梅姑娘沒對他說過她的不幸,更沒那麼熱烈而真誠地要他吻她一下。可她昨晚卻那麼做了,這不是冥冥之中的命運向他們暗示了今天的悲慘結局嗎?可為啥自己一點沒意料到呢?要是今天中午將春梅一塊兒叫走了,不是就沒這場不幸的結局了嗎?自己還在為她掙脫苦海而想辦法呢,還想讓她大吃一驚呢!自己太糊塗了,太糊塗了!想到這裡,文義直捶胸膛,好似自己造成了春梅的不幸一樣。他抬起頭,望著遙遠的地方,喃喃地說著:「春梅,我的好妹妹,你好自為之……。哥會永遠記著你,永遠記著你!」

  過了許多,文義才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美味」食品廠的棚屋。他想當天晚上就離開這裡,可猛地想起,再過三天就該發工資了,他要等著發了工資再走。父親的生日馬上就到了,前次的信上說了把錢寄回去。上個月的錢他已經存進了銀行,只等這個月的工資發了,一起寄回去。他算了算日期,大約在父親生日後幾天,他們就能收到這筆錢。晚幾天沒關係,只要能收到錢就行。這樣,他就暫時留了下來。

  果然,第三天,鄧工頭從陳老闆那裡領來了錢,給大家發了工資。發完了錢,文義忽然黑著臉,走進了鄧工頭的屋。鄧工頭自從那天挨了文義的揍,見了文義心裡就有些發怵。看見文義黑著臉走進來,忙問:「你又要幹啥?」

  文義一字一句地說:「把吳春梅的工資拿來!」

  鄧工頭愣了,說:「她人已經走了……」

  文義說:「拿來!」

  鄧工頭停了一會,遲疑地說:「要不然,我們一人一半……」

  文義提高了聲音,說:「拿來,你聽見沒有?」接著,他拿出春梅留下的信封,接著說:「她走的時候,委託我把錢給她寄回去!你昧人家的血汗錢,不怕遭五雷打?」

  鄧工頭不敢和文義對峙了,咬著牙拿出了春梅的工資。文義接過錢,啥也沒說,就走了出去。

  鄧工頭望著文義的背影,不覺冷笑了起來。心裡說:「小子,讓你逞能吧,有你哭的時候!」下午他去陳老闆那裡取錢時,兩個人就商量好了,要找借自教訓教訓文義。

  可是,還沒等他們陰謀得逞,這天晚上,文義收拾起自己簡單的行李,悄悄地離開了這個地方。他先到福陽他們廠裡住到了天亮,到郵局按春梅留下的地址,寄去了她的工資和一封鼓勵、安慰的信。然後告別福陽、柱兒和四喜,乘上了去蓮花鎮的長途公共汽車,開始了他人生的又一個新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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