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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忠老漢回到家裡,扎扎實實睡了一覺。醒來,太陽已開始向西邊斜了。他匆匆吃了田淑珍為他熱在鍋裡的午飯,嘴一抹,就又要出去扯稗草,田淑珍大娘忙喊住他:「又幹啥去呀?」

  余忠老漢一邊走一邊回答:「還有啥,成天幹著的現活路,還用問!」

  田淑珍大娘說:「就那田的種子嘛!文忠兩個已經扯去了。你看這房前屋後到處都是柴柴草草,你不能幫我收拾一下?有人來看見了,像個啥人家戶?」

  余忠老漢朝房屋周圍看了看,果然是那樣——前兩天,他們砍了一些竹子回來,準備編秋收用的籮筐、撮箕等,竹權剔得遍地都是。現在,這些竹權干了,得趕快挽成團收回屋去,不然,竹葉就會從枝頭上掉落下來。

  余忠老漢於是就不朝田裡走了,返身回屋,拿出一把彎刀,對老伴說:「是該把這些分權收回屋了!我來砍,你來捆,我們搞麻利些!」

  說著,余忠老漢就走過去,操起竹梢,把它們砍斷。田淑珍大娘從屋裡抱出一把稻草,往水裡浸了一下,過來將余忠老漢砍斷的竹梢、竹枝,用稻草纏成小把。老倆口配合默契地幹著,誰也沒有說話。

  幹了一會,忽然聽見院子裡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田淑珍大娘忙從房側走過來,一看,她立即驚呆了。

  她的飛出去的女兒,回來了!

  田淑珍大娘手裡還拿著一把柴,她呆呆地看著文英,文英也深情地注視著她。才幾個月功夫,母女倆彷彿都經過了幾個世紀似的,都好像不認識了一樣。半晌,田淑珍大娘才丟掉手裡的柴團,動情地喊了聲:「我的女——」接著,就像迎接小時放學歸來的女兒那樣,張著雙手,朝文英撲了過去。

  文英比母親更激動,她的眼淚已經掉了下來。她也朝母親撲了過去,哽咽著叫道:「媽,我回來了!」說著,她緊緊抱著母親。激動、歡樂、凝聚著母女深情的淚水,都從她們的臉頰上,簌簌地滾下來,落在對方肩上。

  余忠老漢聽見院子裡的動靜,也停了幹活,走過來了。一見這場面,老漢手中的彎刀,「嘩」地掉在了地上。

  朱健看見余忠老漢,一時顯得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半晌,才紅著臉,走到余忠老漢面前,恭恭敬敬喊了一聲:「大叔!」

  玉秀聽了,過去碰了碰朱健,提醒他說:「該叫爸!」

  朱健愣了一下,終於明白過來,於是鼓起勇氣,重新叫道:「爸!」

  余忠老漢臉上的皺紋先是僵硬著,現在突然像蚯蚓似的動了兩下。接著,他再一次去看了看文英,又回頭看了看朱健,眼角就慢慢沁出了一層銀光閃閃的淚花。半晌,他翕動著嘴唇,才發出了自言自語似的兩個字:「爸?爸?」說完,他忽然爽朗地、幸福地大笑起來。

  是的,此刻,余忠老漢太高興了!他的出走的女兒,終於回來了!自女兒離開這個家後,儘管他表面十分要強,不讓兒子們去找她,甚至連在家裡提也不讓提起她,可是,沒有一刻,他在心裡不思念自己的寶貝兒女,這可是他的心頭肉呀!現在,她終於又回來了,像飛出的小鳥又飛回了巢中一樣。更重要的,是女兒還帶回了自己滿意的女婿。要知道,女兒出的那事,是莊戶人家的奇恥大辱呀!自知道女兒出了那事後,就像一塊磨盤死死地壓在余忠老漢心頭。他唯恐這事傳出去,那他這輩子,就別想在余家灣體面地活下去了!現在可好了,兒女改邪歸正,有了自己的男朋友。看見了他們親親熱熱地回來,老漢幾個月來一直鬱結的心病,一下煙消雲散了。此時,他不但徹底諒解了女兒的過失,而且還讓朱健那聲親熱的「爸」,喊得心花怒放,他又咋個不放聲大笑呢!

  文富提著文英買回的禮物,見父母只顧高興,就說:「爸,媽,我們還是別站在院子裡說話,進屋去坐吧!」

  余忠老漢聽了,這才記起大家還在院子裡說話,就急忙說:「對!對!進屋裡去!」說著,也顧不得幹活了,和文英、朱健一同進了屋。

  到了屋裡,文英打開提包,把麥乳精、罐頭、水果糖這些東西拿出來,擺了滿滿一桌子。然後抖索打開毛衣,遞給母親,說:「媽,你試試,看合適不合適?」

  田淑珍大娘眉開眼笑地接過毛衣,前後看著,咧著嘴,卻捨不得往身上穿。玉秀也說:「媽,穿上看看!」

  田淑珍大娘這才拿著毛衣進了裡屋。文英又將桌上的禮物分了分,告訴父親哪些是誰的。余忠老漢看著女兒,說:「買這麼多東西幹啥?這得花多少錢?」

  文英說:「爸,這都是我們的一點心意!」說完,拿起給天志老頭買的冰糖,說:「這是給天志爺的,我給他拿去!」

  說完,文英正要走,余天志老頭卻拄著拐棍從房裡走了出來。文英一看,老人的身體比春天時又好多了,臉龐上有了健康的古銅色,走路也不趔趔趄趄的了。文英一見,高興地對父親說:「他的身體好多了!」

  余忠老漢笑著回答:「是呀!現在也不喘氣,飯量也大了,還可以幫我們家幹點活兒了!」

  文英問:「能幹啥活?」

  田淑珍說:「看看家,掃掃屋,從院子裡收點東西回來!」

  文英說:「好哇!」一邊說,一邊過去扶天志老頭坐下,大聲說:「三爺爺,你看我是哪個?」

  天志老頭看了半天,終於認出來了,說:「是文英呀!」

  文英高興了,急忙拿了一顆冰糖,丟進天志老頭嘴裡。天志老頭先不知道是啥,可慢慢咂出味道來了,立即眉開眼笑起來。

  余忠老漢見女兒把禮物分完了,突然皺緊了眉頭,看著朱健問:「沒給你伯父,嬸娘買?」

  朱健和文英一下愣住了。

  余忠老漢見了,不再說什麼,過去從女兒為自己買的禮物中,拿出一半,裝進一隻塑料袋裡,遞給朱健說:「給你伯父、嬸娘送去!」

  朱健抬頭看了看余忠老漢,沒去接塑料袋,遲疑地說:「爸,這、這可是孝敬你老人家的!」

  余忠老漢不高興了,責備地對朱健說:「這你就不對了!生的父母小,養的父母大,你是不是還記恨著他們沒好待你的事?」

  朱健聽了,臉紅了起來,卻還是不好意思去接塑料袋。

  余忠老漢見了,把塑料袋交給了文英說:「和朱健一起去看看他伯父、嬸娘!兩邊父母都是親人,我們不能讓人說閒話!」

  文英接過了塑料袋。她知道父親的心思,也完全承認父親說得對,要說,這事也怪自己一時疏忽了。於是就聽話地說:「是,爸!」說完,就和朱健一起往外走去。

  剛走到院子裡,余忠老漢又追了出來,對朱健喊道:「哎,朱健,叫你伯父、嬸娘,今晚到我這裡吃飯,喝杯親家酒!」

  朱健剛才聽了余忠老漢一番話,心裡已感動得不行。這時只好乖順、感激地回答:「是!」

  余忠老漢還不放心,又對文英說:「文英,這事你要記著!」

  文英又答應了父親一聲,這才和朱健親親熱熱地去了。

  余忠老漢站在門邊,直到文英和朱健走下院子外邊的小路,看不見了,才轉過身來,吩咐田淑珍去操辦晚飯。

  晚上,朱健的伯父朱清貴和嬸娘李開菊,果然來了。兩家人圍坐在飯桌上,就有了說不完的親熱話。余忠老漢不斷地勸著朱清貴的酒,說:「親家,從今以後,我們就是踩不斷的鐵板橋了,打碎骨頭連著筋,是不是?」

  朱清貴也高興地點著頭說:「是呀,親家!娃兒們的事,我們先前可是一點也沒看出來呢!」

  余忠老漢挺開通地說:「可不是嗎!年輕人鬧自由嘛!他們這一自由,我們這些老傢伙,就省得操心了,還不好?」

  朱清貴又連連說:「咋不好?好!好!」說完,和余忠老漢兩人都舒心地笑了起來。

  這兒兩親家喝著酒,說不完的開心話,另一邊田淑珍就不斷給李開菊碗裡夾菜,說:「親家母,我們不喝酒,就多吃萊呀!你別客氣!」

  李開菊顯得很不好意思地,推辭著說:「親家母,我自己來!我還要你給我夫萊,多過意不去!」

  田淑珍說:「有啥不好意思的,一家人就不說兩家話了!」

  文英在席上,看見父親和朱健的伯父只顧喝酒、說話,很少吃菜,怕他們喝多了傷身於,就站起來,夾了一筷於萊,放在了父親碗裡,說:「爸,你們別光喝酒,還得吃萊!」

  余忠老漢看了,卻不但沒感激文英,反而說:「文英,我問你,你該先敬哪個的萊?」

  文英不假思素地說:「敬父母唄!」

  余忠老漢黑了臉,說:「先敬哪個父母,嗯?姑娘家,娘家是客店,婆家才是歸宿。有了你今後的公婆在場,你該先敬他們才是!」

  文英聽了,突然紅了臉。

  朱清貴聽了,忙說:「親家,快別那樣說!還是生身父母大!」

  文英愣了一會,又去夾起一筷子萊,放進朱清貴碗裡,說:「爸說得對,伯父莫見怪,請吃萊!」

  誰知余忠老漢聽了,又生氣地看著文英問:「你叫的啥?」

  文英沒有反應過來,不明白地望著父親。

  余忠老漢嚴肅地說:「叫爸!朱健打小就死了爹娘,就跟著伯父嬸娘長大。我剛才咋說的?生的父母小,養的父母大,咋不該叫爸?從今以後,要改過來,叫爸,聽清楚了沒有?」

  文英這才明白,朝父親點了點頭。

  余忠老漢又對朱健說:「你也聽清了?」

  朱健也點了點頭。

  余忠老漢於是說:「那你們一塊叫!」

  文英和朱健果然站起來,朝朱清貴和李開菊畢恭畢敬地喊道:「爸!媽」

  余忠老漢這才高興起來,笑著說:「這就對了!沒規矩不成方圓!」

  朱清貴兩口子眼裡頓時湧上了淚水。朱清貴說:「親家,你到底是個仁義人!打小就看見你們家的孩子,一個比一個聽話、能幹,有出息,我心裡真羨慕呀!能和你打親家,我朱清貴心裡……真沒想到呀!」

  余忠老漢說:「不是姻緣不成親,這都是年輕人給我們帶來的!來,不說那些了,我們喝酒,喝個痛快!」

  朱清貴舉起酒杯,閃動著淚光也說:「對,喝個痛快!」

  李開菊和丈夫一樣,心裡也樂得開了花似的。她在心裡搜尋著感激余忠老漢和田淑珍的話語,可找不出來。她瞅了瞅坐在對面的文富和玉秀,突然覺得找著了表達自己感情和心意的話題,於是就對田淑珍說:「親家母呀,啥時給文富辦喜事?」

  田淑珍聽了,立即陶醉地說:「快了?快了!」然後又對玉秀問:「是不是,秀?」

  玉秀沒提防他們議論到了自己的事,愣了一下,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李開菊見了,更高興起來,馬上又對田淑珍大娘說:「親家母,可得早點給我們言說一聲呀!我們可要好好地來放一掛鞭炮呢!」

  田淑珍大娘又立即喜孜孜地回答:「那是當然的呀!到時候早就來請親家母了!」

  玉秀突然傷心起來。她知道,這一家人,以及他們的親友,都在盼望著她和文富早日結合,都在為他們祝福、高興。可是,他們都還不知道真相呀!想到這裡,上午董慶法官對她說過的話,又在耳邊響了起來。她再也沒心思吃飯了,於是就難過地放下了碗筷。

  田淑珍大娘見了,忙問:「秀,你咋不吃了?」

  玉秀說:「媽,我吃飽了,你們慢吃吧!」說著,她怕他們看見自己的神色變化,就一個人走出屋子,來到院子裡。

  院子上空,半輪彎月正走進了一片稀薄的浮雲中,星星卻在沒浮雲的蔚藍色天幕上,十分快樂地眨著明亮的眼睛。淡淡的風刮過來,像是故意撩撥人的情思。玉秀一直走到院子外邊李子樹的陰影下,才坐下來。李子樹下的泥地和外面的草叢裡,不知有什麼小蟲在無憂無慮地低吟淺唱。聽見玉秀的腳步聲,這些小精靈們暫時安靜了下來,可只過了一會,又一齊奏鳴起來。這歡快的吟唱,和著裡面堂屋裡這家人團聚的喜氣,組成了一幅多麼溫馨、祥和、幸福、愉快的畫卷呀!

  可玉秀還沉浸在自己的不幸中。屋裡的氣氛越熱烈,她越感到孤獨。這家人對她的愛越深,她越覺得痛苦。從今天去氮肥廠,看見文英和朱健親親熱熱地在一塊做飯,她就在心裡更加哀歎起自己的不幸來了。聽了董慶庭長的話,尤其是石太剛可能要被釋放的消息,使她彷彿聽到了一個霹靂,幾個月來重新燃起的希望消失了。哪怕就是在昨天晚上,儘管對到法庭這事還有些擔心,可心裡的憧憬、希冀,是多麼強烈。她和文富說著親密、相互鼓勵的話語,精神仍是那樣亢奮,甚至還不斷產生一種甜蜜的快感。可現在,現實已經無情地粉碎了她的亢奮和快感。她覺得這是命,是天意,是上蒼對自己軟弱的懲罰。她想,當初如果把石太剛強姦自己一事告訴文富,他會通情達理原諒自己的,勇敢地跟了文富,那麼,就不會有今天的痛苦了!可是,現在失悔又有啥用了呢?

  月亮緩緩地走出了那片浮雲,在她頭頂的樹葉上,幽幽地放著光。她仰起臉來,從樹葉的空隙中望著月亮,兩滴晶瑩的淚珠,也在眼角幽幽地放著光。

  響起了親切、熟悉的腳步聲,文富來到了玉秀身旁。

  文富見玉秀癡癡地望著天上,禁不住悄聲問:「你在看啥?」

  玉秀回答:「你看,天上那條銀河。」

  文富仰頭看了看天空,不解地問:「銀河咋了?」

  玉秀觸景傷情,淒楚地說:「小時候,奶奶對我講,織女住在銀河那邊,牛郎住在銀河這邊,每年只能見一次面。」

  老實的文富沒去理解玉秀話中的意思,說:「要是月亮更明些,還能看得更清楚。」

  玉秀苦笑了一下,回答說:「那是。」

  文富猛地想起去年秋天傢具打成以後,福陽、柱兒他們來參觀傢具的事,情不自禁地對玉秀說:「去年我們傢具打成那個晚上,月亮很明。福陽、柱兒、四喜他們,故意拉我鬧洞房。」

  玉秀聽文富提起過去的事,心裡更淒苦起來,爬在眼角的淚珠不由自主滾落下來。她怕文富發現,急忙別過頭去,故意掘了一下鼻子,然後,裝作揩鼻涕把淚水擦掉了。

  文富卻一點不知道玉秀痛苦的心靈,等玉秀回過頭來,又幸福地說:「啥人啥命,我們總算又好過來了!」

  玉秀怕再惹起傷心,把握不住自己,抬頭看了看屋裡,見余忠老漢、田淑珍和朱清貴夫婦已下了酒席,於是就站起來說:「飯吃完了,我去幫媽和大嫂收拾碗筷!」說完,就匆忙離開了文富。

  過了一會,文富也重新進屋了。

  剛剛把碗筷撒進灶房去,院子裡又忽然響起腳步聲,文忠探頭一看,見是陳民政和新任支書龍萬春走了過來。文忠忙迎了出去,說:「領導來了呢,請進屋裡坐!」

  余忠老漢和朱清貴夫婦,以及文富、朱健聽了,都以莊稼人特有的厚道和禮節站了起來。

  陳民政一走進屋,儘管一隻手按著胃部,臉上呈現著被病痛折磨出的痛苦之色,可還是用了一副樂呵呵的口氣,對他們說:「(口火),老余大哥家今晚有啥喜事。這麼鬧熱?朱老表也在這兒呢!」

  余忠老漢臉上帶著笑,說:「沒啥!有啥還會瞞你?娃娃回來了,團聚團聚!」

  龍支書掏出煙來,是帶把兒,不過很便宜的那一種,依次散了過去。然後才對了余忠老漢說:「老余大怕,我和陳同志連夜趕晚來,可有一件事要求你了!」

  余忠老漢當然能夠猜想出他們來肯定是有事,可現在還不到交糧交款的時候,家裡也沒啥人違反計劃生育,就不知道是啥事了。於是不解地問:「求我啥?」

  龍萬春說:「老余大伯,就是關於栽桑種麻的事。栽桑種麻確實是脫貧致富的一條好門路,可現在不少群眾不理解。我和陳民政尋思,你是全村的種田大戶,只要你老人家帶了頭,我們的工作就好做多了。」

  余忠老漢聽說是這件事,臉上的笑紋突然消失了。上午村民大會的情況,又在他眼前浮現出來。半晌,他突然轉身去問朱清貴:「親家,上午開會你也去了的,你說這栽桑種麻,幹得幹不得?」

  朱清貴聽了,猶豫了一下。他不想得罪幹部,可心裡也不贊成啥「一青二白」,於是就說:「這事嘛,按幹部講來倒是幹得。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是不是,親家?」

  余忠老漢立即點頭,表示贊同。陳民政急了,忙說:「嗨,老余大哥,你不相信我這把老骨頭,還能不相信政府?」

  余忠老漢固執地說:「我不是不相信誰?莊稼人有句俗話,逢賤莫懶,逢貴莫趕,這市場上的貨就是這樣,多了就賣不起錢。何況是外國人要?要是洋人一變臉,不要了咋辦?」

  龍萬春聽了,也忙說:「老余大伯,這哪能讓你操心,政府比我們看得遠呢!還有,外國人哪能說不要就不要,這可是定了合同的,是國際影響的大事呢!」這時,他一眼看見了文忠、文富兩弟兄,正在專注地聽他說話,就忙親切地看著他倆問:「你們說是不是這樣?」

  文富上午沒去開會,還沒完全鬧明白,就沉默著沒回答,文忠卻忙不迭地笑著回答了:「當然是這樣呷,我們哪能和政府比,政府站得高,看得遠!」

  龍萬春高興起來,接著說:「對!文忠說得對!老余大伯,我才做支部書記,你一定要支持我的工作。」說到這裡,又把頭轉向文忠,同樣誠懇地說了一遍。

  文忠聽了,覺得心裡很好受。這個老實的莊稼漢子,和文富、文義不同的是,他的性格中有一種天生的自卑因素。當然,這也和他出生、成長的年代有關係。因為自卑,他對各級領導在尊敬當中就自覺地摻合進了幾分敬畏的情緒,甚至巴結的心理。也同樣因為自卑,又使他時時、處處想顯示出男子漢的氣魄,讓人瞧得起自己。現在,見新任支書這樣親切地徵求自己的意見,懇求自己支持他的工作,就一下覺得自已被人抬舉了,有了種飄然的,同時又有了種想幹一番大事的渴望。於是,就不假思索地對龍萬春回答說:「當然!我們咋不會支持你的工作呢?這個頭,我們帶了!」

  聽了這話,全家人都愣了一下,抬頭看著文忠。

  文忠話一說完,就突然發現自己說漏嘴了——這個家主事的,可是父親呢!

  果然,余忠老漢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文忠以為父親要指責他,可余忠老漢的嘴只是動了動,沒發出聲音來。

  陳民政和龍萬春聽了,卻十分高興。龍萬春興奮得跑過來握住了文忠的手,連聲說:「這就對了!這就對了!文忠大哥,我們可說定了!」

  文忠見剛才父親沒說啥,這陣又見龍支書如此對待他,心裡就比啥都激動和高興,又大包大攬地說:「你放心,我們一定帶這個頭!」

  龍萬春說:「好!有這你句話,我們就放心了!」

  落實了這事,陳民政和龍萬春就轉移話題,又說了一會閒話,然後滿意地離開了。過了一會兒,朱清貴夫婦也告辭了余家,回去了。

  客人一走,余忠老漢就忽地沉下臉,把桌子一拍,對文忠厲聲吼道:「你雜種逞啥能,啊?你帶啥頭,啊?帶你媽的光頭呀!」

  文忠立即紅了臉,說:「我、我是看人家幹部,怪作難的……」

  余忠老漢打斷他的話,仍怒氣沖沖地說:「我還不知道他們作難?可這事,是兩張嘴皮一合,就容易辦的事嗎?這栽桑養蠶,你們哪個侍弄過?要是戳了拐,全灣人指著你的脊樑骨罵,你好受嗎?再說,如果繭子和青麻,真賣不上價錢,這些東西又不能吃,不能穿,你找哪個去?老子土掩大半截的人了,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啥事沒經歷過?老子還活著呢,要你充能幹?」

  文富這時聽出一些眉目了,也埋怨大哥不該表這個態。連盧冬碧也在一旁指責起丈夫來,說:「平時說你是膿包,你還和我賭氣!今後賣不掉,你就吃了吧!」

  余忠老漢又說:「再說,叫你剜肉補瘡,先拔了地裡冒活活的莊稼,你捨得拔?」

  文忠聽到這裡,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來。是的,上午會議已經說了,要撥了地裡的莊稼來栽桑種麻,這對他來說,無異於是把到手的糧食白白拋撒了,那咋行?想到這裡,文忠忽然說:「爸,你以為我真要帶這個頭?我只不過說說。到時候了,我可不會去拔地裡的莊稼!」

  誰知余忠老漢一聽,氣更大了,指著文忠說:「好哇!沒想到你雜種成這樣的人了呢!陰一套,陽一套,是不是?我們一家,還沒出過說話不算數的人,現在倒出了你這樣一個現世報!」

  文富也說:「大哥,話既然說出去了,就是再吃虧,也都要認了,別讓人笑話!」

  余忠老漢見文忠已後悔莫及地漲紅了臉,低了頭一聲不吭,就沒再指責他了,歎了一口氣,顯出焦慮的神情來。說:「我們家按土地算,就要種好幾畝青麻和桑樹,光苗子錢就要好幾百元,去哪裡找這筆本錢,啊?」

  文富聽了,驚奇地說:「要那樣多?」

  田淑珍大娘也驚呼起來:「是呀,哪去找本錢?」

  文忠的頭彎得更低了。

  這時,玉秀忽然說:「我有一個主意。等收了稻穀,閒下了,文富可以進城做點蔬菜生意,把苗子錢賺回來。」

  聽了這話,大家的目光都亮了一下,文忠的頭也抬了起來。

  過了一會,余忠老漢沒把握地問:「賺得到錢嗎?」

  玉秀說:「肯定能賺錢!有很多農民,在城裡租了房子,專門做這個生意呢!」

  文英和朱健也贊成這個辦法。他們畢竟在城裡生活了幾個月,眼界寬了。文英肯定地說:「爸,玉秀姐這辦法行!也不花大事,蔬菜當天買來當天賣,本小利大,真能賺錢的!」

  朱健說:「即使不賺錢,也不會蝕本。」

  年輕人的你一言,我一語,說得余忠老漢心動起來。可是,他卻先不表態,拿眼睛看著文富。文富知道父親在徵求自己的意見,有些拿不準決心。說實話,他知道自己老實,又從沒做過生意,還不知自己究竟是不是那塊料。可又一想進城去,天天能和玉秀在一起,這正是他盼望不已的事。想到這裡,心裡熱了起來,就對父親說:「我去……試試吧!」

  余忠老漢聽了,這才高興地說:「你自己願去就去吧,反正在家也沒多少活干!」又對了玉秀和文英、朱健,誇獎地說:「還是你們年輕人辦法多!」

  就這樣,在這個幸福的團聚的晚上,余忠老漢家還決定了一件大事。雖然他們還不知道這宗決定最終會帶來什麼樣的結果,但一家人心中卻由此又升騰起難以熄滅的希望之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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