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快落山了,西邊的紅霞把江面儒染得一片涸紅。兩岸的樓房,江中帆船的桅桿,都被夕陽牽扯得長長的,斜斜地投在水面上。
文富站在河街往碼頭走的石梯邊,眺望著江水中動盪不安的倒影,還是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該去看玉秀。
半下午時,當文義帶來了玉秀不幸的消息後,立即在他和余忠老漢心中,激起了不小的漣漪。余忠老漢聽了,先是沉默了一會,然後卻用了幸災樂禍的口氣說:「該背時,這是天報應!」
文義非常不滿意父親的態度,立即反駁說:「爸,人人都有三災八難,你咋能這樣去看人家的不幸?」
余忠老漢生氣說:「我這樣說,還算是客氣的。依我的蠻性,恨不得到她門上去,大罵一頓呢!」停了停,又似乎自言自語地說:「有幾個忘恩負義的人,會有好報應的!」
文富卻一直沒說話,他捧著頭,癡癡地望著牆壁。可內心裡,卻像打翻了的五味瓶,說不出什麼滋味。他不知是該憐憫她,還是該像父親一樣幸災樂禍。一會兒,他覺得她可憐。一個女人,丈夫進了監獄;孤苦伶仃住在城裡,實在值得同情了。這時,他內心的憐憫心就佔了上風。一會兒,他又想起她突然不明不白地拋棄自己,給自己和家庭造成那麼大的傷害,他又在心裡怨恨起她來,覺得上帝的這種懲罰,一點也不過分。
文義從文富木然的神情中,似乎看透了他內心的矛盾,便借口出去轉街,把文富喊了出去。在街角無人處,文義問文富:「你真的不打算去看看?」
文富傷心地、淡淡地回答:「再看……也沒有作用了?」
文義反問:「咋個沒作用?就算朋友一場,在別人遇難時去看一看,還能給人家一點鼓勵、關懷呢。何況你們那時,還不是一股的朋友!」我還是那句話,難道不能成親家,就非得成冤家?」
這話讓文富有些心動了,可他還是猶豫著,沒回答文義的話。
文義又說:「我總覺得,玉秀突然離開你,一定有原因。究竟是哪樣原因,你不該去問問嗎?再說,文英講,人家提起你,還流淚呢!別人都沒這樣絕情絕義,你難道該無情無義,又不是專門進城看她,順便去看一看還不應該?」
文富讓文義說得沒法推辭,便答應下來。
可是,等文義一走,文富又動搖了。他承認文義說得對,自己的心也想去看看這位昔日的戀人。並且,窩棚那天晚上的情景,以及和父親、文英他們一起去孫家問理由,最後一次看見玉秀那副痛苦的表情,都走馬燈一樣晃動起來。猶豫了很久,眼看大陽都要落山了,也許,這一次錯過良機,便再也沒有和玉秀見面的機會了。這時,文富才鼓起勇氣,往低矮、破舊、狹窄,被稱為城市「窮人區」的河街走來。但是,當他走進河街時,他的勇氣又消失了。他說不清楚是什麼原因,只是覺得腳和心分離了,心在說:「去吧!」可雙腿卻仿惶著,不願前進一步。
文富在碼頭的石梯子邊,望了好一陣。晚霞正在消褪,江面己減少了胭脂的顏色,而逐漸迷濛起了一層輕絹般的雲煙,天就要黑了,這時文富才最後下決心,轉過身,走進河街裡,仔細尋找起那個「望江茶園」來。
很快,他找到了那個掛著一塊紅字招牌的茶園。這個茶園,也是用兩間舊屋改造和裝飾成的,但生意看來很不錯,此時已近傍晚,茶客還很多。不過,看樣子都不是一些有錢人。緊挨著茶館的幾間房屋,有的門關著,有的門開著。文富不知玉秀住哪間屋,想問,又覺得不好意思,便在茶館附近徘徊起來。一邊踱步,一邊不斷往開著門的屋子裡張望。他希望玉秀能從哪間屋子裡出來,突然看見她,叫住她,這樣,他也就會自然多了。
沒料到,他這種張張望望的神情,引起了茶館對面一個賣香煙的老太婆的注意。這種賣香煙的小販,在城市的街頭巷尾隨時可見。老太婆立即喊住他,警惕地問:「你找哪個。」
文富突然聽見問,有點慌亂起來,忙走過去,紅著臉反問老太婆、「請問孫玉秀住在哪間屋?」
「哦,」老太婆上下把文富打量一眼,半天才說:「她不在,剛才出去了。」然後又審視地問文富:「你是她啥子人?」
「我、我……」文富一時囁嚅了。這個不會撒謊的莊稼人,真不好具體回答他是玉秀的什麼人了。
「你們這些人呀!」老太婆立即大義凜然地教訓起文富來了:「都不是東西!一個個像見不得葷的貓兒。告訴你,人家的男人雖然犯了事,可到底是有主兒的人,你們少來糾纏人家!」
聽了這話,文富頭腦「轟」的一聲,臉臊得鮮紅。他既為老太婆的誤解感到不好意思,同時,也隱隱約約地知道了,從石太剛犯了案以後,來糾纏玉秀的男人,也肯定不少。
老太婆見文富發窘的樣子,更深信不疑自己的判斷了,最後下了逐客令:「還不快走,等玉秀回來,不一頓笤帚疙瘩把你打走才怪!」
文富被說得無地自容起來,好不容易才堅定的信心,此時像漏氣的皮球,一下子消失光了。他返過身子,真像被人追趕的小偷,一口氣跑回了「西門旅館」。
文義見他回來了,急忙把他拉到一邊,問:「見著了?」
文富悶著頭,不開腔。
文義有點生氣了:「你咋成了三錘子砸不出個屁來的悶雞公?」
文富這才把老太婆的話說了一遍。
文義聽了,又好氣又好笑,說:「你這個人啦,老實得過了頭!這有啥子?各人大大方方去問不就行了,何必像個縮頭烏龜?現在正是吃飯的時候,正好找人,走,我和你一塊去!」說著,不等文富答應,牽起二哥的手就往河街走去。
兄弟倆這次來到「望江茶園」前,茶客已散去了不少,賣香煙的老太婆也收攤了。文義並不去向人打聽,而徑直從茶園左邊第三間關著的門敲起。門打開一條縫,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伸出頭。文義忙說:「對不起,我找人,敲錯了門。」
接著過來敲第二個門。門開了,正是玉秀。霎時,三個人,六隻眼睛,都驚呆了。
半天,文義把文富往屋裡一推,還是像過去一樣,有點調皮地說:「玉秀姐,我哥來看你!」
玉秀聽說,才回過神,抬頭招呼文義:「進屋坐嘛!」
「不必了。玉秀姐。」文義說:「我還有一件重要事要做,你們好好擺談。」說完,一轉身就走了。
玉秀掩上門,把文富帶進裡面臨河的屋子。這時,文富的心裡像有一隻小鹿在猛烈地撞著,發出「咚咚」的響聲,他不敢正眼去看玉秀,眼光拘謹地落在屋裡幾件普通的傢具上。
而玉秀,此時的心也幾乎慌亂得不能控制。她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嘴唇發抖,眼睛潮濕。見文富侷促的樣子,她想打破這種尷尬的局面,卻又不知怎麼樣說好。過了一陣,她手忙腳亂地打開臨河的窗戶,不小心,又碰翻了自己坐的凳子。凳子倒地的聲音,把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嚇了一跳。
過了一會,玉秀終於用顫抖的聲音,打破了這沉悶的氣氛:「你來啦?」
「來啦。」
「趕場嗎?」
「不。家裡水稻遭了病蟲害,沒錢買農藥把去年替……我們打的傢具,拉來賣。」
「賣傢具?」玉秀瞪大了眼,吃驚地望著文富。
文富抬起頭,迅速瞥了玉秀一眼。這時,他才看清坐在對面的玉秀比過去清瘦多了,臉上也泛著像是大病後的蒼白,眼睛中露出憂鬱、痛苦的神情。
「嗯。」文富點了點頭。
「就你一個人?」
「還有爸爸、文義。」
「住在哪裡?」
「西門旅社。」
彷彿話說完了,屋子裡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
過了一會,文富也覺得該說點啥,想了想,便安慰似地對玉秀說:「你的事……我們都曉得了。你……不要難過。」
玉秀苦笑了一下,說:「不難過,我不難過!」說著,兩滴淚珠卻倏地奪眶而出。為了擺脫這種傷心,她忽然站起身,對文富說:「你還沒吃夜宵吧?我去給你煮麵條。」
文富忙站起來推辭,說:「不要去煮!我馬上就走,回去和爸爸他們一起吃點東西。」
玉秀聽文富馬上要走,立即回過頭來,抹了一把眼淚,瞪著雙眼,很生氣地對文富說:「你馬上要走,又為啥子要來?我煮的麵條你就吃不得?」
和玉秀訂婚的一年多中,文富從沒見玉秀髮過氣,這時見她為挽留自己而動氣,心裡就過意不去了。他不好意思辜負玉秀的一片好心,想了想,便又坐了下來。
不一會,玉秀端了一大碗麵條上來。碗底還臥了一隻黃澄澄的油煎雞蛋。
「快吃吧,也沒啥子好東西招待你!」玉秀把麵條放在文富面前,催道。
文富感激地抬起頭。這時,他看見玉秀的眼裡,又閃爍著一種溫柔、期盼和甜蜜的光彩。猛地,文富想起去年冬天他為她家犁冬水田時,玉秀給他送湯圓的情景。那天,她眼裡也是流露著這樣的光芒。可是,如今——想著,文富痛苦地搖了搖頭。
「快吃吧,你還等誰?我已經吃過了。」玉秀在催促中解釋說。
文富再不敢去看玉秀的眼睛了,他低著頭,大口大口地吃起麵條來。
玉秀在一旁,這才放心地打量起自己過去的心上人來。她看見,文富除了比過去黑了一些外,還是那麼的健壯、憨厚、老實。他穿的這件白的確涼襯衣,就是過去到她家常穿的那件,現在已被汗漬浸染得發黃了,而且胸前的第三顆扣子已經沒了。看著,這個善良、不幸的女人,心裡又泛起一種說不出的酸楚來。
「你……訂婚了嗎?」半天,玉秀又忍不住忐忑地問。
「沒。」文富從麵碗上抬起頭,眼光迅速從玉秀臉上掠過,幽幽地說:「沒人看得上我們。」
可是,玉秀卻分明地捕捉到了文富眼光中那種淒苦和艾怨的內容。
「你們……一家人,一定還很恨我吧?」玉秀接著問。
「不!」文富慌亂了一下,急忙抬起頭,辯白似地說:「如果恨你,我就不會來看你了!」
這個老實人,終於說了一句非常聰明的話。
「是不是?」玉秀眼裡立即閃出兩道驚喜和感激的光芒。看見文富在直直地看著她。便急忙掩飾地說:「快吃麵吧,冷了,不好吃。」
文富又低下頭去。可過了一會,玉秀又忍不住地問:「你們明天走嗎?」
「看傢具能不能賣出去。」
「我這兒有他的一些舊衣服,他現在已經用不著了,你明天來取去穿吧。」玉秀看了看文富那件襯衣,突然想起了似的說。
「不啦!」文富說:「給他留著,出來了再穿吧。」
「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玉秀眼圈又紅了。過了一會,才轉換語氣說:「這樣,我明天給你買一件襯衣,你走以前,來取吧!」
「不!」文富吃驚地看著玉秀,他不知道玉秀為啥還這樣關心他、體貼他。他既感激,同時也覺得不應該接受玉秀這樣的關懷。
「啥子不?」玉秀這時又生起氣了,說:「剛才還說不恨我,難道我的東西就不能穿?這又不是我偷的,搶的,是我在城裡干零工掙的!」
文富被玉秀生氣的神情和這番連珠炮似的責問擊懵了,他怔怔地看著玉秀,不知該怎麼解釋。
「就這樣!」玉秀不等文富回答,就下了結論。「你們不可能上午走,因為現在傢具都沒有賣。如果下午走,你就中午來;如果後天走,你就明天晚上來,我在家裡等你。」
文富望著玉秀,覺得玉秀結婚以後變得比過去潑辣了。他沒法拒絕她的熱情關懷,和她眼睛中期盼的神情,終於點點頭答應了。
玉秀知道這個老實憨厚的漢子,一旦答應,便絕不會改變,心裡高興起來,可還是叮嚀了一遍說:「可說定了,一定要來喲!」
文富說:「我來!」
吃了麵條,文富覺得不應該再逗留了,免得旁人說閒話,便告辭要走。玉秀流露出明顯的挽留的意思。可想到明天還會見面,也就不再挽留,讓文富走了。
文富走出來,城市已是萬家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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