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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咋個在這個時候,拉這些玩意兒來賣?」西門旅社的老闆余華祥,聽了余忠老漢的請求後,兩撇眉毛使勁往一塊湊,滿臉露出不歡迎的神色,對父子三人責備似的地說。

  「莫得法子呀!」余忠老漢仗著是自己本家說話自然一些,但話音中仍帶著一種乞求的、無可奈何的語氣:「事先不曉得城裡辦啥子節呀?再說,看著好好的秧苗被蟲子和病糟蹋,心裡也著急呀!你過去常說,蟲口奪糧,災情就是險情呢!」

  余忠老漢提起了昔日支部書記的口頭禪,使現在已經發福的、白白胖胖的旅社老闆,多少有了一點同情心,可他還是皺著眉頭說:「按說,一堆一塊的,一筆又難寫兩個餘字,我是應該幫助你們的,可你們是芝麻掉進針眼裡——遇了緣,碰到縣上搞的這個活動,旅館都住滿了人。連我這個邊角角小旅館,也擠得縫都莫得。過去周華書記進城辦事,都住政府招待所,如今來參加這個節,卻只能委屈地住在我這小旅館裡,你們想,我把你們往哪裡安嘛?」

  「隨便哪個地方都行!」余忠老漢生怕余華祥一口拒絕,忙插嘴說。

  「總要有個地方嘛?!」余華祥還是顯得很作難地回答。

  這時,文富瞧了瞧很寬的過道,便親近地按過去的稱呼喊了一聲:「余書記」,因為華祥比他還矮一輩,他不好按家族中的輩份喊他名字。「能不能就讓我們在這過道裡,暫時擱一下這兩個衣櫃,反正也不太久,也不影響過路。」

  「那位呢?」余華祥看看走廊,覺得沒法拒絕,便問道。

  余忠老漢忙說:「現在又不冷,隨便哪個屋簷角角,我們都蹲得一晚上。」

  「那成啥子話?」余華祥聽了再不好推辭了,就說:「人家不指著我脊樑骨罵,說我余華祥這麼沒有人情味,一堆一塊的人來了,睡屋簷角角。這樣吧,你們把衣櫃巴壁子放到過道裡,晚上睡覺的地方嘛,我下面有間地下室,是堆放雜物的,我叫人去弄幾床草墊來,你們幾爺子不嫌棄,就在那裡委屈一下,也比歐露天壩壩強,行不行?」

  「要得!要得!」余忠老漢、文富和文義聽了,立即感激不盡地回答。

  余華祥又說:「我這兒也沒飯了,你們等會出去吃吧!難得碰上這份鬧熱,吃了飯,就出去看一看,」

  父子三人又立即點頭說:「吃飯的事就不麻煩你了,我們自己想法。能有個地方放東西和歇腳,我們就很感激了。」

  說完,父子三人開始解板車上的繩索,往過道裡搬東西。這時,他們的黨委書記兼鄉長周華,披著一件襯衣,果然從樓上走了下來,一眼看見他們,便有些驚訝地問:「你們進城來了?」

  余忠老漢、文富、文義,剛才已經聽余華祥說了周華住在他的旅館裡,但現在意外相逢,仍然顯得有幾分驚喜。聽見周華親熱的問候,余忠老漢忍不住心頭發熱,好似兒子見到了親爹娘一樣——過去,莊稼上有啥難處,都是政府在幫著解決呢!想到這裡,余忠老漢便愁苦著臉說:「周書記,不得了呀,水稻都遭災了!」

  「是嗎?」周華瞪大了眼睛,他不知道老漢說的是什麼災,又接著問:「啥災這麼嚴重?」

  「是病蟲害。」文義把自己田裡的情況和王技術員講的話,立即向黨委書記匯報了。

  「哦,是這樣。」周華聽後,似乎鬆了一口氣,接著說:「那就加緊防治(口山)!」

  文富說:「是呀,所以我們才趕著進城來!」

  「很好!很好!」周華書記聽了,一邊讚賞地點著頭說,一邊往外走。

  文義見黨委書記並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便提醒他:「周書記,如果是大面積發病,情況是很嚴重的,鄉政府應該加強這方面的領導組織力量防治。」

  周華聽了,停下步來,回頭對他們歎了一口氣,說:「怎樣組織力量防治?現在難啦!一家一戶種莊稼,你治他不治,扯五笨六的,錢從哪裡出,人從哪裡抽?還是各人防治吧!農民,哪個不曉得種莊稼?」

  文義聽了鄉長這話,心裡很有意見。在這節骨眼,政府不為農民想法,反倒一推六二五,像婆娘死在娘屋,沒事一樣,那麼,農民還要政府幹啥子?心裡這麼想,口裡也便直通通地說了:「周書記,照你這麼說,農民都知道種莊稼,那幹部又幹些啥子呢?」

  「嗨!」周華沒想到自已被一個普通村民批評起來,心裡有點不痛快了,愣了半晌,才說:「小老弟,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呢!你以為只有抓農業幹部才有活於,是不是?告訴你,事情多著呢!現在,我們的重點是發展鄉鎮企業,抓錢把經濟搞上去。去年中央制定的七五規劃,要求到一九九○年,全國工農業總產值達到一萬六千億元,財政收人要比「六五」期間增長百分之四十以上,人民要朝小康生活奮鬥。這麼快的增長速度,你以為靠農業那幾顆糧食能達到嗎!現在,上級都明確說,抓農業不能出現高增長率,各級政府主要是抓工業。鄉政府主要抓鄉鎮企業,才能出效益出成績。你看這次端午龍舟文化節,各鄉都要拿出鄉鎮企業的產品來參加展出。我們鄉的鄉鎮企業,比不上人家,我這個書記、鄉長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你怎麼說我們幹部沒事幹呢!」

  文義被周鄉長一頓批評,一時窘得臉紅筋漲,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回答他了。

  余忠老漢見狀,忙向周華賠禮地說:「小孩子家,說話嘴沒遮攔,你莫跟他一般見識!他知道啥子?就曉得揉泥巴蛇蛇。」又對文義說:「領導還不知道通盤考慮,要你操心?」

  周華聽了,大人大量地說:「沒啥,意見也該提嘛!」說完,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莊稼還是要種好的!」

  「就是!」余忠老漢恭敬地回答。

  周華走後,他們把衣櫃搬到過道裡放好,又把板車推到旅館後面的一塊圈了圍牆的空院裡,父子三人才去找飯吃。走到旅館門口,見余華祥正在櫃台前,和兩個一高一低打扮入時的小姐小聲地交談著什麼。見他們走來,余華祥停止了說話,抬起頭來,對他們露出皮笑向不笑的笑容,淡淡地說:「出去了?」

  「出去了!」余忠老漢感激地對他回答。

  這時,兩個小姐也抬起頭,兩雙眼睛直往文富、文義身上膘,文富、文義看見兩個姑娘都非常年輕,像學校的中學生。但她們都化了很濃的妝,特別是嘴唇,塗抹得像剮了一層皮,正往外滲血一樣鮮紅。高個的穿了一件湖藍色的緊身衣,矮個的穿了一件淡紫色的尼龍衫,都把胸脯的萬種風情給襯托了出來。下面又都穿著一條齊胯的短裙,露出一段修長、白皙的大腿。這種打扮,讓兩個鄉下來的年輕莊稼漢,看得心突突跳動起來。再看見她們投射過來的有點放蕩的目光,更讓文富、文義面紅耳赤了。他們急忙低了頭,快步從她們身邊過去了。

  「唉,人啦,真難說!」走出來,余忠老漢突然自言自語起來。

  「爸,你說的啥?」文富沒聽清,不明白地問。

  「我說余華祥呢。」余忠老漢回答說:「他當支部書記那陣,對搞個人發家致富,可痛恨呢!我們家在自留地種點小菜賣,他大會小會都批評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毛主席死那年,是九月,那天下午,他聽到廣播裡廣播這個消息,就像木樁樁一樣,硬了。他坐到椅子上,中午是啥子樣兒,黑了還是那個樣兒。他女人收工回來一看,說:『你坐倒啥子,不吃飯啦?』他這才哭兮兮地說:『毛主席都死了,還吃啥子飯?』後來困地要到戶,他死活不幹,說這不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公社見我們這個大隊大姑娘打屁——穩起沒動就派人下來硬性分。他在保管室門前大哭大叫,說:『毛主席呀,你才死了幾天,他們就變修了呀!』好像只有他才忠於毛主席。可是,大前年,一聽說可以進城經商辦企業,他連支部書記都不當了,地也不種了,把位子讓給了毛開國,自己進城來搞起了個人發家致富了。」

  文義聽了,罵道:「這些龜兒子,就像契河夫筆下的變色龍,啥時候都能活得滋潤!」

  文富說:「也全靠他在當支部書記那陣,把兒子、女兒都弄到城裡來,當了幹部。不然,他進城來,連落腳的地方都莫得,更不用說發大財了!」

  父子三人說著,來到了一家設在公路邊的小食店裡,用身上的零花錢,一人買了三個饅頭,兩碗稀飯吃下去。這點東西,當然沒法填飽肚子,但他們再捨不得花錢多買一個饅頭了。照他們看來,這已經夠浪費了。

  吃了飯,看看時間還只是農村吃中飯的時辰,父子三人便果然照余華祥說的慢慢踱進城來,看一看這難得的鬧熱。

  他們從西門下來,首先走進的是縣城最主要的一條街道——興隆街。在街口,一個高聳入雲、橫跨整個街道的巨型牌坊、進入他們眼簾。整個牌坊,全用鋼架搭成,裝飾用的寶麗板、松柏枝杈、鮮花、綵帶,頂端高高焊著一匹四蹄凌空、栩栩如生的奔馬。牌坊中間的匾上寫著:「百貨一條街」。余忠老漢仰望著這座氣勢雄偉的牌坊,不禁脫口而出:「這要花好多錢喲?」

  文義說:「怕要幾千或者上萬塊吧!」

  余忠老漢聽了,半天說:「怪不得,向我們農民要那麼多錢,都做了這些空排場!」

  文義「噗哧」一聲笑了起來,說:「爸,你交幾個錢,算得到老幾?一斗芝麻中的一顆罷了!」

  他們從牌坊正中走了進去,便立即進入了一個眼花繚亂的商品的海洋。來自全縣各區、鄉的供銷社,在街道兩邊搭著臨時的售貨攤,展銷著自己的商品,展攤上彩旗飄飄,橫幅上寫有自己單位的名字,以及歡迎顧客、祝賀文化節開幕一類標語。展銷商品的售貨員,都是從各單位挑選出的美人坯子,身著了美麗的服裝,胸掛綬帶,臉上帶著經過訓練的、恰人的微笑。昔日骯髒、擁擠的街道,如今變成了一個由貨攤組成的彩色的長龍。余忠老漢父子三人,從沒見過這麼多的商品,好像世界上所有的貨物,都集中到這裡來了似的。他們隨著人流,在這商品的世界裡游大著,一下子像進入大觀園中的劉姥姥,既驚異,又羨慕。他們身上沒錢,是地地道道的窮人,沒法買任何一件東西,只是驚異地瞪大眼睛瞧著,飽一下眼福。

  接著,他們進入了個體一條街,這裡彙集的,是縣城全體工商個體戶和從區、鄉派來的個體戶代表。長長的街道,聚集了上干個個體戶。每個個體戶面前,只有一平方米的貨攤。這兒展出的商品,不如國營商店展出的件大、價高,但品種卻更繁多,價格更低廉,吸引的人更多。父子三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擠出了一身汗,才來到街的拐角處。這兒又是一個裝飾氣派、豪華的大牌坊。文義在牌坊下,撩起衣角擦了擦汗,忽然感慨地說:「記得我讀小學時,來縣城趕場,縣上正開物資交流大會。那時,說開物資大會,除了一些農副產品,卻沒有其它物資交流。但到處都在唱歌、跳舞、演樣板戲,倒很像是一個文化節。如今專門辦文化節,卻到處都是商品,反倒沒一點文化味道了。」

  余忠老漢沒聽懂兒子的意思,不以為然地說:「唱唱跳跳有啥子意思,白花錢。」

  文義苦笑一下,沒和父親爭辯,又和他們進入了「電子一條街」。這裡倒有點文化的氣氛了:一個連一個的電子展品攤上,攤主們打開的彩色或黑白電視機中,正播放著不同或相同的節目,吸引了很多無所事事、專門進城看熱鬧的莊稼人。有些攤主也打開收錄機,播放著流行音樂,滿街的伊伊呀呀、情呀愛呀的聲音,火爆得有點聒噪。

  父子們在這條街道上,稍微多逗留了一會,然後又從一座牌坊中,進入了「鄉鎮企業一條街」。兩邊街道展出的,都是鄉鎮企業的產品。這兒比其它幾條街道,要冷清一些。但一個連著一個的展攤,鱗次櫛比,貨色也不少。余忠老漢、文富、文義一路徜徉過去,終於看見了自己鄉的展攤。文義發現坐在裡面的漂亮女子,原來是小吳。小吳也看見了他們,笑吟吟地對文義點著頭。文義忙走過去,開玩笑地說:「你啥子時候改行做推銷員了?」

  小吳說:「改啥行?臨時派我來幫忙呢。」

  文義問:「就你一個人?」

  「不,」小吳說,「張春梅也來了,我們是換班休息。」

  文義說:「還有周書記、不是也來了嗎?」

  小吳說:「他是領隊,不會來守攤攤的。」

  說著話,文義瞧了瞧自己鄉的展品,發現有瓶裝白酒和梨子罐頭,商標上都印著自己鄉的大名,忙驚異地問小吳:「我們鄉也能生產瓶裝酒和水果罐頭了?」

  小吳連忙噓了一聲,朝四周看了看,然後壓低聲音,神秘地說:「嘴巴加個遮攔,莫亂說。」

  文義更疑惑不解了,打破沙鍋問到底:「這到底是咋回事?」

  小吳說:「不能隨便告訴人的,你別出去說。這都是別個的產品,我們把商標撕了換上私自印的商標,冒充我們的產品!」

  文義明白了。「原來是這樣回事!」然後又不明白地問:「為啥要掛羊頭,賣狗肉呢?」

  小吳說:「都是我們鄉鎮企業上不去,才被迫這樣做的。省上、地區都有領導來參加藝術節,專門要看發展鄉鎮企業情況。其實,很多鄉都是這樣。你為以這樣大一條街,都是鄉鎮企業自己的產品嗎?專門做給領導看的!」

  文義聽後,想起剛才周華書記說的「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的話,有些相信了。但同時又疑惑了:就是要發展鄉鎮企業,也不該這樣,鋪蓋窩窩裡眨眼睛——自己哄自己呀!這樣下去,鄉鎮企業又咋個發展得起來?

  他們又轉了兩條街,都是賣百貨、五金及機械產品的,唯獨沒有農副產品一條街,也沒見賣農業生產資料的。余忠老漢想起自己這次進城的主要任務,便著急地問:「我們要的農藥,到哪兒去買呢?」

  文義想了想回答:「可能農資公司有賣的,我們賣了衣櫃過後,再去看。」

  又轉了一會,余忠老漢和文富都疲倦了,又惦著過道裡的傢具,別讓人把漆給碰掉了,便要回余華祥的旅社,去找地方睡會覺。文義本來也很疲勞,但卻突然想起路上產生的去看看文英的念頭。這念頭一經冒出來,滿身的疲勞就消失了。

  「你們回去吧!」他立即對父親和二哥說:「我去看看老同學杜偉。上次人家給了我們錢,我們還沒謝他一聲呢!」

  余忠老漢和文富聽了,也都覺得該去向人家道個謝,父子三人就在街上分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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