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著兩件傢具的板車,在夜晚長長的通道中,緩緩地前行。他們不能走得更快,因為機耕道的士路凹凸不平,車輪搖搖晃晃,上面的傢具好像隨時都要掉下來,不得不小心地行走。
走到柏油路中,他們才鬆了一口氣。
「歇歇吧,天還早!」余忠老漢看著兩個喘著粗氣的兒子,愛憐地提議說。
文富和文義聽見父親招呼,把板車停在路邊上,一顆一顆解下衣服上的扣子,讓徐徐拂來的涼風,直接吹到發熱的胸膛上。同時,大張著眼睛往天上看去。上弦月已經快要落坡了,滿天星斗,此時格外璀璨。他們都沒有手錶,估摸時間已經是下半夜了。
歇了一會,父子三人重新上路時,文義忽然對父親說:「爸,你到我這車上坐一會吧,反正還有空地方,也不重。」文義拉的是那個小衣櫃。
這話提醒了余忠老漢,他的眼光從兩個兒子身上看過去,突然覺得他們跟著自己熬更守夜,一個通宵睡不成覺,是他的罪過似的,心裡立即充滿了對不起兒子們的感覺。這時忙說:「我不坐,我來拉,還是你們兩弟兄輪著去坐一會,傍著衣櫃打個迷糊眼。」
「不,爸,你年紀大了,還是你去坐。」文富也贊成文義的意見,極力對父親說。
「我呀,莫得來頭!」余忠老漢彷彿要證明自己的強健、硬朗似的,彎了彎腰,又拍了拍雙腿,說:「人老骨頭綿,正好幫長年!倒是你們年輕人,嫩苔苔,不能把身體拖垮!你們兩弟兄一看哪個先坐,我來拉!」老漢說著,就過來奪文義手中的繩子。
「不!不!」文義握著繩子不放,說:「爸,我們人年輕,正身強力壯,咋個好意思讓你來拉我們呢!」
爭執了半天,父子三人誰也不願去坐車,便只好像原先一樣,文富、文義拉著,余忠老漢跟在車後,繼續在夜色中往城裡走去。
走走歇歇,天破曉時,他們走到離城還有五里路的黃嶺埡口。這時,文富和文義都感到肚子餓了,並且口還隱隱發乾。路邊不遠的一塊稻田裡,正好有一口井,他們就再次把車子停下來,走到井邊,俯下身用手掌捧起水,「咕咯咕嚕」喝了個痛快。然後,又用手掌戽起水,洗了一個臉。涼沁沁的井水喝進肚裡,撩到臉上,一個晚上的疲勞和睡意頓時消失了許多。他們回到車旁,又休息了一會,這時,遠遠近近的景物也都看得很清晰了,公路上的車輛、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他們看見水井周圍田塊的秧苗,疏疏落落,像害了黃腫病一樣,此時還沒返青。田裡的泥土高一塊,低一塊,高處的稻苗被陽光曬得脫了一層皮,低處的又被水淹得只露出一點苗梢。這一切,都給三個莊稼把式留下了做活粗糙和管理不善的感覺。想起自己田裡的莊稼,余忠老漢此時有些自豪了,對兒子們說:「我們田裡的秧,該比這些好得多喲!」
文富這時也升起頗為滿意的心情,說:「這是明擺著的,我們一窩要當它幾窩呢!」
余忠老漢說:「這裡的田,比我們的田要肥得多,秧苗是不應該像這樣子的!」
文義感慨地說:「城側邊的人,都弄現錢去了。」
「再弄現錢,也要把莊稼當回事呀!」余忠老漢十分心疼地說。
父子們說著,又拉起車上路了。朝霞的光線開始投向大地,一層很輕絹的乳白色霧氣籠罩著地面。他們越往前走,看見的莊稼越來越差,甚至還有幾處拋荒的田塊。在一片茂盛的雜草中,依稀可以看見去年稻子收穫後,殘留下來的稻樁。這一帶的土地,抓一把在手中都會淌油的呀!在過去的「農業學大寨」運動中,余忠老漢記得,這兒是全縣農業高產穩產的樣板田。可是現在,土地荒蕪起裝太陽,裝月亮了。老漢看著看著,心裡既著急,又難過,好似拋荒的就是他的土地,便憂心忡忡地說:「這些人囉,才吃飽飯幾天,就不怕今後沒飯吃?」
文義見父親替別人著急的樣子,心裡既好笑,同時也產生出一種憂慮來,回答父親說:「爸,人家掙一天錢,就可以買很多糧,還會莫得飯吃?」
「都不種莊稼了,又到哪裡買糧?」余忠老漢抱定自己的觀念。
「河裡無魚市上有嘛!」
「放屁!」余忠老漢和兒子生起氣來,「真正的河裡無魚了,市上的魚從天上落下來?」
是呀,這是一個樸素的道理,文義不開腔了。他透過朝陽的萬道霞光,一邊走一邊眺望著廣袤的田野,皺緊眉頭,又思索開了一直縈繞在心頭那個問題:究竟是啥錯綜複雜的原因,使莊稼人不愛種莊稼了?找來找去,他還是只有一個答案:種莊稼不合算。莊稼人注重實際利益,稍微一算賬,不合算就不種,紛紛去幹合算的事,莊稼人的眼睛只看到眼前,情有可原。可那些當官的呢?那些各級政府的領導人,難道也都看不到長遠利益了?就說這些拋荒的土地和「貓蓋屎」、自己哄自己的農活吧,就在政府的眼皮子底下,那些大官、小官們坐著車子,每天不知要從這公路上跑多少越?難道他們都沒看見嗎?難道他們不知道這裡的每寸土地,都是一堆黃燦燦的糧食嗎?難道他們不明白「人是鐵,飯是鋼,一天不吃餓得慌」這個道理嗎……當官的沒把這些當回事,眼前暫時有飯吃的莊稼人,誰還會想得那麼遠?文義只有替良己悲傷,替自己還老老實實種莊稼的父親和哥哥們悲傷。既然莊稼人都落到了不親熱莊稼和土地的地步,他們還這樣種下去,有啥前途和希望?想到這裡,文義早已潛伏在心裡的那種遠走高飛的慾望,又悄悄地浮了上來。同時,他也不知朱健和文英這兩個月」的情況如何,便準備在賣了傢具後,一定抽時間去看看。
經過了一片荒蕪的、雜草叢生的拋荒地以後,他們的板車來到了兩邊都是房屋的城市郊區。這裡已感覺不到了田野的氣息,撲面而來的是濃厚的城市氣氛。各種建築鱗次櫛比,大房挨著小房。裝飾最豪華的樓房中間也間雜著低矮、破舊的小瓦房。但不論什麼樣的房子,臨公路的一面都開了各種各樣的鋪面。五花八門的飯館,形形色色的商店,五顏六色的招牌、廣告都在朝霞中熠熠生輝。南腔北調的話音顯得喧囂與嘈雜。這都是近兩年來,自帶口糧進城落戶的農民,興建起的一條郊區街道。這些離土不離鄉、進城不進廠的農民,沒有一個口袋裡不是掙滿了脹鼓鼓的票子。他們如今已不再依戀土地,不再稀罕莊稼了。甚至對進城來的滿腿泥星的同胞,也大都流露出了鄙夷的神情。當余忠老漢父子三人拉著板車,打從這些人中間經過。他們都聽到了嘲笑的議論聲:
「看這衣櫃,還是陳古十八輩年的樣式。」
「鄉下土老冒,巴不得用幾代人。」
「這號貨色,拉來城裡做啥?」
「劈了做發火柴嘛!」
余忠老漢聽了這些話,狠狠地朝地下「呸」了一口,心裡罵道:「龜兒子們,才幾天沒廚紅苕屎,就他媽忘本了!」
文富、文義聽了,心裡也很不好受,但他們沒心思去和別人爭論。他們要趕自己的路,辦自己的事呢!
走過大橋,走過縣中學,在紅色朝陽的照耀下,他們終於來到了縣城人口的南門。令父子們感到驚奇的是,城裡今天彷彿過什麼節日。各種建築物上彩旗飄揚,喇叭裡播著輕柔的音樂,街道上乾淨如水洗。
他們把板車拉過場口的緩坡後,逕直駛上了乾淨的水泥街面。
街道上行人不多,顯得有些空曠和寬闊。
父子三人正懷著疑惑的心情,徐徐地走著的時候,一位從他們身邊路過的老大爺,好心地叫住了他們,說:「你們別拉進去了!」
余忠老漢停了下來,不解地問:「咋了?」
老大爺說:「你們還不知道?是縣上的龍舟藝術節今天開幕,等會要遊行,啥車輛都不許進城!」
「是這樣?!」余忠老漢、文富、文義一下明白過來。文富說:「怪不得街上不像往日熱鬧。」
老大爺說:「等一會就要熱鬧了,你們快把東西拉回去吧!前面有人執勤,剛才一個騎摩托車的,還被罰了款。」
余忠老漢聽了,一下著急起來,說:「那咋辦?我們大老遠趕來,等著到木器市場賣了這衣櫃,買農藥回去治水稻的蟲呢!」
文義聽了父親的話,又見板車已拉到街中心來了,想了想,心一橫,就朝父親說:「別管他們!我們進城來一不是偷,二不是搶,水稻等著藥治,蟲口奪糧,到哪兒都說得過道理。」
文富也附和著說:「就是,走!」
余忠老漢聽了兩個兒子的話,有些拿不定主意。可是文富和文義已經拉著車走了,他也不好再說什麼。
老大爺見他們硬著頭皮走去,也不好攔阻,又對著他們背影說了一句:「叫你們別去硬要去,只有你們吃虧的!」
這話也不知文義他們聽見沒有,他們沒有抬頭,只顧拉著板車徑直朝前走去。
是的,他們不知道,此時在縣中學的大操場裡,人頭攢動,彩旗蔽日。剛剛結束了龍舟藝術節開幕儀式的大小官員,正在指揮著數萬名群眾開始大遊行。遊行的隊伍緩緩蠕動到操場的公路上。前面是由開道的警車、指揮車、領導的檢閱車、單位的彩車組成的龐大的車陣。跟在車陣後面的,是身著節日盛裝的鑼鼓隊、嗩吶隊、銅管樂隊、腰鼓隊、秧歌隊、體操隊、武術隊、老年舞蹈隊等文藝表演團體。最後是來自全縣各鄉、鎮、單位手持彩旗、標語或廣告牌的代表隊。這龐大的隊伍就即將向余忠老漢他們正行進著的街道流來。
大街上,余忠老漢父子三人,終於碰上了維護交通的執勤民警。民警們是乘坐著警車從前面駛來的,警車鳴著尖利的警笛。警車在他們的板車前「嘎」地剎住,接著從裡面跳出兩個警察。警察像是打量天外來客一樣,兩眼威嚴地掃視了余忠老漢父子三人一眼,什麼也沒說,卻朝不遠幾個騎摩托車巡邏的治安聯防隊員招了招手。幾個治安聯防隊員立即將摩托車騎了過來。
警察對他們說:「把板車拉走!」
「是!」幾個治安聯防隊員答應了一聲,急忙跳下摩托,過來拽文富、文義肩上的車繩。
父子三人明白過來,余忠老漢立即過去護住文義的車繩,說:「是咋回事也該對我們說個明白,為啥就要拉我們的傢具?」
文富也死死拽住車繩,說:「我們的水稻遭了瘟,要賣了買農藥回去治蟲,你們還講不講道理。」
警察卻不管這些,對幾個聯防隊員又大聲命令:「趕快拉走!」
聯防隊員聽了命令,和文富、文義爭奪起車繩來。文富、文義死死拽住車繩不放。聯防隊員沒法。就拉著車槓強行往一邊拽。車上的衣櫃搖晃起來,隨時都要倒下來的樣子。余忠老漢和文富一見,立即驚慌和心疼地大叫起來:「我的衣櫃!衣櫃啊——」
這尖銳的、帶著幾分悲愴的呼叫聲,立即召來了很多群眾圍觀。待大家看清是幾個老實的莊稼人時,圍觀的群眾立即被父子三人表現出的絕望、無辜和可憐的神情感染了,於是七嘴八舌地譴責起警察來:
「咋啦,不要欺負農民哦!」
「讓人家拉到一邊不就行了?」
「人家從鄉下來,不知道哈節不為過錯!」
在一片譴責聲中,警察也覺得十分委屈似的,說:「你們知道啥?我只知道執行公務!出了問題誰負責?」說完,又回頭對余忠老漢父子們說:「你們讓道不讓道?不讓道先抓起來!」說著,拉響了警棍上的警笛。
文義在剛才父親、文富與警察的衝突中,一直沒有說話。他在審時度勢,試圖找一個較好的解決辦法,可一直沒有思考出來。這陣見警察真做出要抓人的樣子,一下子豁出去了,衝著警察說:「好,你抓吧!抓吧!」
警察說:「你以為我不敢抓?」隨即對幾個拽住車槓的聯防隊員說:「把他抓起來!」
幾個聯防隊員果真拿出手銬,朝文義圍過來。
這兒余忠老漢和文富一見,立即丟了車繩,跳到文義面前,護住文義。余忠老漢「撲通」一聲朝警察跪了下去,帶著哭腔說:「同志,求求你了!我們家幾十畝稻穀,就靠著我們買農藥回去了!你們不能這樣呀……」
文義見父親在這眾人圍觀的大街上,朝別人下跪,一時心如刀絞。他一把拉起父親,悲論地說:「爸,你咋要對他下跪?下跪也不在這裡跪!我們到縣委大院去跪!我們倒要問問縣委書記,縣長大人們,農民有啥罪?我們辛辛苦苦種糧食,臉朝黃士背朝天,蟲口奪糧,打出的糧食低價賣給國家,變了黃牛還遭雷打?過去常說,各行各業都要支援農業,想農民所想,急農民所急,現在哪個管我們的死活了?」
余忠老漢的下跪,和文義的一番話,到底震撼了警察。他收起了手中的警棍,開始變得溫和地說:「老大爺,小兄弟,我也知道你們的難處,可這事你們也要理解我們,遊行隊伍馬上就要過來了,阻礙了這幾萬人的隊伍,我們誰負得起責任。這樣吧,老大爺,傢具我們暫時給你們拉到交警大隊,等會遊行過後,你們再來取,行不行?」
周圍的群眾聽了警察的話,也都通情達理地說:「這樣行!」
「要得,老大爺,小老弟,大家讓一步!」
余忠老漢聽了大家的話,又為了息事寧人,終於鬆了口氣說:「那我們多謝同志你了!只是……」他遲疑了一下,嚅囁著說:「別騙我們莊稼人。」
警察說:「我給你寫個條,你們憑條子直接來找我好了!」說著,警察掏出筆記本,寫了幾個字。交給余忠老漢。余忠老漢不識字,把條子交給文義。文義見條子上是警察的名字,就鬆開了車繩,說:「行,我們相信你。」
文富見文義鬆了繩子,自己也主動鬆開了車繩。幾個聯防隊員立即過去將板車繩子套在摩托車後座上,發動起摩托車,將板車一溜煙拉走了。
剛剛拉走了板車,巨大的遊行隊伍便過來了。
三個莊稼人立即被這人的海洋,捲裹到一邊的屋簷下。
這是一幅什麼樣的壯觀的景象呀!余忠老漢父子們瞪大了眼睛,瞅著那一輛接一輛披紅掛綠的彩車,那一群群翩翩起舞的人群,那遮天蔽日的彩旗,巨大的標語。聲震雲霄的太平鑼鼓,喜洋洋的迎新嗩吶,這沒了一切聲音。翻動的蚊龍,狂舞的雄獅,滾滾向前的人流,使他們來不及細看了。一時,他們也忘記了剛才發生的事,忘記了自己的卑微和渺小,心跟著這巨大的遊行隊伍一樣激動起來。
遊行大軍過了很久,才完全通過。隊伍漸漸遠去以後,街道才一下顯得那麼空曠和冷寂。此時,太陽光照射在水泥街面和兩邊建築物上,金碧輝煌。而站在屋簷下背陰處的余忠老漢父子三人,才顯得那麼孤獨。
他們坐了一會,估計遊行隊伍已走過了正街,才站起來往縣交警大隊走去。
那個收他們傢具的警察,果然沒有食言。相反,他還在等著他們。
警察一見他們,就說:「老大爺,小兄弟,剛才不是我故意為難你們。其實,我也是農村人,莊稼人的日子和苦楚我當然曉得。只不過我們幹著公事,身不由己,請你們不要生氣!」
聽了這話,余忠老漢和文富、文義倒覺得錯怪了這個警察。文義首先賠禮,說:「剛才我們也態度不好,你也不要生氣!」
余忠老漢說:「我們今天是遇上貴人了!」
警察說:「啥貴人喲,大家都是平頭百姓!」說著,警察領他們去拉出了板車,又對他們說:「老大爺,小兄弟,你們找地方把這些東西放起來吧。這幾天,一切服從龍舟藝術節,木器市場改成了商業一條街,沒地方去賣了。」
余忠老漢聽了,又一下叫起來,說:「天啦,這可咋辦?連市場也沒有了,眼瞅著家裡稻子被蟲糟蹋呀!」
警察說:「老大爺,這是沒法的事,想開一點吧!」
文富、文義見了、也過來安慰父親。文義說:「爸,天無絕人之路,我們先把它拉到余華祥的旅館裡,放下再說吧!」
文富也說:「就是!光急也不起作用。」
余忠老漢想了想,眼下也只能這樣了。於是,父子三人又回頭對警察說了一通感激的話,就拉起板車往西門走去。這時,啥城市的繁華、喧鬧、節日、遊行……一切的一切,都離他們遠去了。他們只是低著頭,蔫蔫地、木然地、無可奈何地朝前走著。在他們眼裡腳下的水泥路、兩邊的建築物,都在對他們板著臉,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
他們還不知道,到了余華祥的旅館裡,會受到什麼樣的禮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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