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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從市裡回來,趙國民沒有回辦公室,而是直接讓車開到家。進屋一看,屋裡亂七八 糟的,連床上的被都沒疊。黃小鳳也不見了。找來找去,見一個舊信封上有一行字「我 去三將啦!黃」。趙國民心裡就明白是咋回事了。秘書小朱問:「您看,還有什麼事需 要辦,我立刻去辦。」

  趙國民說:「通知全體常委,立即開會。」

  小朱說:「不是說好了嗎,等組織部同志來了再宣佈吧。」

  趙國民說:「我覺得,還是跟大家提前打打招呼,對工作有好處。」

  小朱說:「趙書記,您就是心眼太好啦,光知道工作,一點也不會走人事關係,才 弄成這樣……」

  趙國民笑了笑對小朱說:「可不能這麼說,組織這麼安排有他的道理,領導班子年 輕化,中央對此有要求。」

  小朱樂了:「您吃虧就吃在這上,比如說這些年搞領導幹部後備隊,從上到下都挺 當回事的。說不進後備隊,就不能提拔,可到了真提拔的時候,又有幾個是後備隊員? 咱們縣也有不少這例子。」

  趙國民的心裡不舒服。當著矮人別說短話。當著自己的面,小朱竟然敢議論縣裡的 長短,這實在是犯忌之言。可是,現在的趙國民已經沒有心思去計較旁人的言詞了,跟 隨自己多年的秘書都放肆起來,旁邊的人將來會是啥樣,那是完全可以想像出來的。所 以,應該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小朱的表現,倒是給自己提了個醒,也可以說是好事。

  「你回去吧,我想休息一會兒。」趙國民冷靜地對小朱說。

  小朱點點頭,走到屋門口,又轉身說:「趙書記,跟您多年了,我有啥話也就直說 了,我的事,您還得多費心……」

  趙國民臉上發熱:「我馬上再給組織部打電話,讓他們下文。」

  小朱說:「太謝謝您啦,到啥時候,我也忘不了您。」

  小朱走了,趙國民渾身上下一陣發軟,泥一般躺在沙發上。還好,腦子卻十分清楚, 像演電影一樣閃出一幕幕圖景:市委組織部領導說由於年齡的關係,調到市直也不能擔 任正職,只能任副職帶括號,而且很快就面臨著一刀切為調研員。另一個方案就是留在 縣裡,當政協主席,但由於這一屆政協還有一年才到屆,眼下只能任政協顧問。

  這兩個方案都出乎趙國民的預料。這些年提拔幹部很注重「主持過全面工作」的經 歷,縣委書記的位子成了市級幹部的最佳中轉站,所以,很多有志於在仕途上發展的人 都盯著這個位子。從這個位子走出去的人,一般來講,安排得都挺說得過去,即使提不 到市級,也能到財政稅務工商那些要害部門坐上頭把交椅。趙國民沒想到對自己的安排 竟是這樣,他當時有點忍不住,問為什麼這麼著急讓自己離開這個位子。領導說那是常 委會定的,今後,每年都要有幹部進退留轉,這是很正常的。趙國民說這樣安排,是不 是我有什麼錯誤。領導說如果有錯誤,恐怕連這樣的安排也不會有,可以直接安排您為 縣委調研員,這已經有了前例。趙國民看情況不能有新的變化了,心一橫說我就到縣政 協吧,就離開了組織部。跟他很不錯的那位副部長緊攆出來,安慰了他幾句,並告訴他 不要大往心上去了,現在身體是最重要的,當政協主席更省心,讓那個姓于的去幹吧, 他這麼突擊上去,沒個幹好。趙國民這才想起要接他的人,是那位電力局長。按說電力 是條條管理,在幹部使用上跟地方是兩條線。趙國民就問這是怎麼回事,副部長說於是 戴帽下來鍍金的,急著要當一任縣委書記,當不了幾天還得走,可惜把你給坑一下。趙 國民問免我還有別的因素嗎。副部長說去年年終考評,你的分數不是很好,對你很不利。 副部長想想說要不你等兩天找梁書記再談談,梁書記在省裡開會,談談總比不談強。趙 國民搖搖頭說我還是回去吧,請你們快點來人宣佈,這麼大個縣,工作可不能停頓。

  門鎖響,黃小鳳氣呼呼地進來,見了趙國民就嚷:「嘿,嘿,你還真沉得住氣呀, 在廟裡唸經呀!縣委大院裡都議論成一個蛋啦,說你連市直單位都安排不了,要回縣裡 等著當政協主席……」

  趙國民笑了:「消息真快呀。」

  黃小鳳瞪大眼珠:「怎麼,是真的?你為什麼不去市裡?這地方咱們怎麼往下呆? 你想過沒有?」

  趙國民問:「怎麼就沒法呆啦?」

  黃小鳳說:「你在這當過一把手,下來了,連個像樣的位子都沒有。這麼點個縣城, 誰都認識,你又不能總不出門,見了面說啥?你臉上好看嗎?」

  趙國民說:「我又沒犯錯誤,我臉上有啥不好看的。」

  黃小鳳說:「那是你自己心裡想的,旁人咋著。剛才我想找輛車去三將,辦公室愣 是不給。這滋味兒,你受得了嗎?」

  趙國民抽著煙,不吭聲。他跟黃小鳳在一起生活多年,深知不可話趕話說急了,那 麼著非幹起來不可,最佳方法是沉默。可此時黃小鳳卻不讓他沉默。黃小鳳說:「你不 說話也不行,你還不知道吧,錢滿天出事啦,咱們存他那兒的錢全要沒了。你快點想辦 法讓公安局放了他,等咱們把錢要回來,再抓也行呀。」

  趙國民真的不知道這個消息。這的確是個不好的消息。在黃小鳳的一再鼓動下,趙 國民同意把家中的一萬塊錢存到滿天那裡,現在權沒了,錢也沒了,有點禍不單行了。 趙國民說:「咱家不多,一萬塊錢,他們早晚能還上。」

  黃小鳳說:「我還存了二十多萬呢!我這些咋辦?你不能不管,你要是不管,我就 跳河自殺,就上吊,反正是不活著了。」

  趙國民說:「誰叫你那麼貪得無厭,弄那麼多。」

  黃小鳳說:「誰知道他這裡會出差兒,你也不制止,我可不就相信了。」

  趙國民拍了一下茶几說:「你還怨到我頭上來啦。就因為你斂來這麼多錢,有人反 映,我才受牽連。我沒埋怨你,你到埋怨起我來,簡直是豈有此理!」

  黃小鳳蔫了一些,但仍不服氣:「我就是斂來八十萬,也不是貪污盜竊,他們憑什 麼反映,有什麼根據?」

  趙國民說:「好啦好啦,你就讓我清靜一會兒吧,讓我想想下一步該咋辦。」

  黃小鳳說:「這不是明擺著嗎,不管怎麼說,這些人都是你的部下,把錢弄回來, 咱遠走高飛,不在這兒呆了。」

  「上哪去?」

  「起碼到市裡。要不,就往省裡調動。」

  趙國民搖搖頭說:「我是沒那個能力了。人活著,不能總為陞遷、為調動腆個臉到 處說好話了,我覺得那麼活著太累。」

  「回家跟你爹一樣當老農去省心。你又受不了那苦、那寂寞。」黃小鳳說。

  「你這話說得太好啦!我乾脆回老家種地去!」趙國民拍著大腿說。

  黃小鳳愣了一下說:「你開什麼玩笑。別的不說,你又是血壓高又是膽結石,到農 村犯了病,去哪兒治?」

  趙國民說:「我這病呀,就是坐辦公室坐出來的,到鄉下呼吸點新鮮空氣,多曬太 陽,毛病就沒了。你也去,咱們在那養點雞,種點菜,多美。」

  黃小鳳說。「要去你去,我可不去,現在又不是文化大革命,我才不上山下鄉呢。」

  趙國民說:「也好,你在城裡,我在鄉下,咱們弄他兩個家,夏天城裡熱,咱們就 到鄉下住,冬天冷,咱就回城裡來。這麼著挺好。」

  「好個屁!那還叫家嗎!連個正經的窩都沒有。你要是非得去鄉下,你就別回這個 家!」黃小鳳又發起火來。

  趙國民也克制不住了,暗說這可是牆倒眾人推呀,我在外面不行啦,回家還受你的 氣,這不是要人命嗎。他說:「不回就不回,你以為我多希罕這個家呀。這麼著,等我 把單位的事弄利索了,我就走,分居也行,離婚也可以!」

  黃小鳳用手指著趙國民說:「你、你是早有這個心吧!也好,說出來好,反正孩子 都大了,咱也沒啥牽掛的,離就離,各走各的路,誰也別管誰。」

  趙國民心裡火燒火燎,抓起茶杯他想摔一下痛快痛快。但他往回一想,俗話講,氣 大不養家呀,我這是有點不冷靜了吧。知道的,是我們兩口子生氣,不知道的,還以為 我趙國民官場失意,回家拿老婆撒氣呢。

  於是,他晃晃玻璃杯,看裡面還有點水,便一仰脖喝了。黃小鳳本來等著聽那一聲, 結果沒聽著,她也就沒有火上澆油。有人敲門,說我是國強。黃小鳳趕緊開門。趙國強 進屋見情形不對,便問:「咋啦?生氣啦?」

  趙國民說:「沒有。你從哪來?」

  趙國強說:「從三將,讓我到縣黨校學習。聽說你不當書記啦?」

  趙國民說:「你也聽說啦?不當啦。」

  趙國強說:「當了這麼多年,也中啦,該省省心了。爹讓我告訴你,現在當個好官 挺不容易的,不當也罷,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早晚有下來這一天。要是悶得慌,就回 三將呆幾天……」

  趙國民的眼淚流了下來,自打人們跟他議論這事以來,不是嘴上替他鳴不平的,就 是另有想法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匆匆離去,像老爹捎來的這些話,那是從來沒有過的,讓 人聽了打心裡有一種解脫,氣喘得都均勻了。他忽然很想念三將的老屋,想念高台階和 高門樓子。他問國強:「爹身體好嗎?」

  「天冷時差點,這會兒挺好,要種大棚菜了。」國強說。

  「真有心勁呀,不種棒子啦?」趙國民說。

  「跟咱們生氣了,說不支持他蓋樓。這口要自己掙錢蓋一座樓……」趙國強說。

  趙國民抓起電話,讓辦公室立刻派一輛車來。黃小鳳忍不住對趙國強說:「你哥抽 瘋啦,不願在城裡,要回去種地。」

  趙國強說:「回去散散心,種啥地呀。爹的大棚將來都僱人種,咱們不懂新技術, 也不會種呀。」

  趙國民渾身輕鬆地收拾東西:「剛才那是說氣話。不可能回三將落戶,但可以去呆 個一兩天吧,起碼還可以搞點調查研究吧。古人特別講究讀書的環境,我這回有時間了, 要好好讀幾本書。爹要蓋樓,我就留一間書屋,我這就去和爹一塊核計核計蓋個啥樣 的……」

  黃小鳳問:「那這邊的工作呢?」

  趙國民說:「一會兒過去交待幾句。」

  黃小鳳看看趙國強:「也沒問問國強有什麼事沒有。」

  趙國強擺擺手:「我沒事,黨校明天開班,今天報到,我剛看了滿天……」

  黃小鳳急著問:「他怎麼樣?我存他那不少錢呢,都是我溫州親戚的錢。」

  趙國強說:「問題不太大。就是公安局總想在這裡撈出條啥大魚來,我看……」

  樓下車響,趙國民拎著兜子,說聲回頭見,就匆匆下去了。趙國強也起身告辭,黃 小鳳說你還沒說完呢,你看怎麼辦好。趙國強歎口氣說:「原想請大哥說句話,現在看 來,只有聽天由命了。」

  「憑什麼聽天由命,你說找誰,我去找!」黃小鳳說。

  「也好。不過,你得拿出點硬招來,要不然,他們恐怕是不給面子。」趙國強說。

  「我想起來,好像是蘇書記也入了幾千塊錢。公安局長跟他有親戚關係,他去了准 管用。」黃小鳳拎起小包就走。

  趙國強立刻就想起玉玲在路上說的話,原來,這裡面竟然有那麼多人參與了,怪不 得剛才見到錢滿天時,滿天並不是很著急,他說沒有關係,到時候會有人來幫他說話的。

  下了樓,黃小鳳也沒個客氣話,撇下趙國強一個人就走了。很顯然,她心裡現在只 有她那些錢,旁的都顧不上了。趙國強覺得自己挺好笑的,為旁人著了半天急,其實人 家並不需要。他拐了幾個彎到了街上。迎面開過來一輛沒有牌照的新轎車,猛地停在趙 國強身旁,嚇了他一跳。他還以為自己走差地方了,仔細瞅瞅,自己是在人行道上。

  「不用害怕,撞不著你!」金聚海從車裡出來,嘿嘿一笑說,「來報到啦,得好好 學呀。」

  趙國強指指轎車:「你買的?」

  「鎮裡買的。」

  「用人家的錢買的。」

  金聚海哈哈笑:「你瞅瞅滿大街的車,有哪個是自己掏腰包買的?還不都是別人的 錢。你放心,鎮裡經濟會很快發展起來,買輛車不成問題,錢滿天的錢,我們會還的。」

  趙國強猛地就喊起來:「我管不著你們的事,你們愛幹啥幹啥!」說罷拔腿就走。 金聚海連著喊了好幾聲,他也沒停。路邊有電話攤,頭一兩個攤主,都是年輕人,旁邊 又有賣其他東西的。他終於找到一家比較偏僻的小賣店,窗子關著,電話在外面,也沒 有買東西的人。店主人是個老太太,坐在屋裡像一尊木佛。趙國強上前說打電話,老太 太點了一下頭。頭一個電話打給了玉玲,玉玲說現在以孫萬友領頭的村民,全堵在院裡 要退入會的錢,滿山和二柱去縣裡,剛才也來了電話,讓我先把入會的頭頭腦腦的錢准 備出來,先退給他們。趙國強問那那些老百姓的呢。玉玲說滿山說要是鬧得實在沒辦法 了,就給一部分,能拖盡量拖一下。國強問你咋個想法。玉玲問你的意見呢。趙國強說 就按滿山說的辦吧,不是已經都堵到門口了嘛,再不給退,就搶東西啦。玉玲說太對啦, 不給就打砸搶啦。

  打完這個電話,他立即又往家裡打,告訴老爹大哥要回去,再就是抓緊在大塊地裡 建大棚,建高質量的,並且要多建,拉饑荒不怕,回頭可以轉給旁人。老爹說你說的我 聽清了大半,要不讓秀紅接吧她在這。趙國強喜出望外,說快讓她接。高秀紅的聲音馬 上就傳過來,趙國強把那些話又說了一遍,高秀紅說你就放心吧,保證幹得讓你滿意。 趙國強心裡跟吃了定心丸似的,一下踏實到底了,末了他說:「秀紅,你好好等著,回 頭我就去法院找熟人。」秀紅說:「你早就該找……」往下就說不出話來了。電話裡也 沒法兒多勸,趙國強又說幾句就放下了。

  屋裡的老太太拉開玻璃小窗說你還打呀,趙國強掏出拾元錢遞過去,順手把玻璃小 富拉上。又給柱子打,他告訴柱子,一是要抓緊和各方面客戶聯繫,包括鮑老闆和魏大 寶,讓他們看看咱們的新產品,爭取讓他們投資,二是大塊地裡建大棚,要加快進度, 黑白干,要堅決把地佔住,鎮裡如果硬占,就上訪,就找電視台曝光,無論如何要把地 保住,一分也不能丟。還有就是國民回去了,他心情不大好,你關照點。柱子說這幾個 事都沒有問題,但有一個最新的情況,是李廣田剛找來,他想把新產品的銷售管起來, 他說如果讓他管,他就不競選村主任,也不在高秀紅離婚上較勁,這事咋辦好。趙國強 反問:「你說呢?」柱子說:「要是競選村主任,我才不怕呢。可就是高秀紅這兒,我 覺得倒是個機會,要不然,大彆扭了,你說是不是?」趙國強想想說:「新產品銷售是 得有人專管,可也得有條件,得把條文列好了,他個人多得點沒關係,前提是得讓廠裡 讓咱村人受益。」柱子說:「那好,就按你說的辦,列條文,跟他講條件。」趙國強說: 「對,還有個條文必須先落實!」柱子說:「我知道,他先得給我拿離婚證書來。我還 等著喝喜酒呢。」趙國強說那就看你的了。放下電話,他就走,老太太說還找錢呢,趙 國強都沒回頭。

  這些日子,孫二柱很有些得意,根由在於他把玉琴給「制眼」了。弄得玉琴自打正 月初二回了一趟東莊,就再也沒有出溝裡。玉琴受不了他的鬧騰,左思右想,與其從旁 人那抱一個孩子來,跟這頭一點血脈不沾不說,萬一孩子大了以後又認他自己的爹娘, 這頭不是白受罪啦。要是那麼著,還不如讓孫玉柱在外面找誰生一個,然後抱來孩子, 給女的一筆錢,從此互不干擾。可又怕生出的是女孩,於是又說好女孩由女方自己要, 願意自己養或送人,這頭不管,但錢照給。玉琴把這些條件講給二柱聽,二柱滿口答應, 並說這回有了兒子,我一定當牛做馬踏踏實實地跟你過日子,將來給兒子留下萬貫家財, 當然,兩個閨女的陪嫁也要很多很多。玉琴說我根本不求你當牛做馬,你就是當老太爺 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只要不出去鬧事,我就燒高香了。二柱說你就等好吧,下面的事你 就甭操心了,你就等著秋天抱大胖小子吧。玉琴打那就不好意思出溝裡了,不管咋說, 也不是啥光彩的事。沒過些日子,孫二柱就把張小梅給領來了,說她嫌滿天家人多太亂, 想到咱家來幫幫忙。玉琴當時正缺人手,也沒當回事,就答應了。要說張小梅人是真聰 明能幹,到這就把整個庫裡進飼料。調配、保管、記賬這些活都給擔過去了,雇的那些 小工,在她的指揮下幹得有條不紊,可給玉琴減去不少負擔。玉琴心裡高興,還怕張小 梅呆不了幾天就走,閒下來跟小梅說別看這溝裡偏僻,但這能養牛,牛需要新鮮空氣。 這裡還有地方建房子,將來要辦成機械化養牛場,坐在屋裡一按電鈕,就把牛餵好了。 張小梅說你可真是了不起,搞那麼大攤子,將來老了咋辦。玉琴說咱管不了那麼遠。張 小梅說一年一年過得多快,用不多久人就老了,你要是有個兒子多好。玉琴被人說到心 窩子裡去了,歎了口氣說可不是嘛,挺好的日子,就彆扭在這上面了。女人跟女人在一 起聊,就容易把心裡事抖出來,特別是玉琴跟前除了牛,就是雇來幹活的男人,平時想 說個話都沒處去說,碰上個張小梅,她也就留了嘴痛快心舒眼,有啥都跟人家說了。說 完了沒多少日子,她慢慢發現張小梅有點變了,變得不像一來時那麼勤快,不光對幹活 的人指手劃腳,還跟孫二柱敢發脾氣,孫二柱還就聽著。玉琴覺得不對頭,找孫二柱說 這咋行,你快讓她走吧,再呆下去,她就得變成二奶奶啦。孫二柱說對不起,她真是二 奶奶,我找的就是她。玉琴當時就給氣昏過去了,躺了兩天水米沒沾。後來,她想要是 這麼死了,正合人家的心,我得活下去,就掙扎著起來吃飯吃藥,有了點精神,她就跟 孫二柱說你把人快領走,不能讓她在這兒了。孫二柱說這個臭牛圈人家還不願意呆呢, 你趕緊拿錢,我立刻帶她走。玉琴拿出五千塊,說那一半事後給。孫二柱就騎著摩托把 張小梅送回到東莊。也就是在橋上碰見趙國強那天。

  這幾日玉琴越想越不是滋味兒,心裡說我這不是花錢找病嗎!萬一養了孩子人家說 啥不走咋辦?萬一孫二柱假戲真做跟她要結婚咋辦?萬一……萬一他們合起來把我給害 巴了咋辦,就跟評劇《楊三姐告狀》裡的楊二姐似的。

  孫二柱自打幫助滿山到縣裡看了一次錢滿天,就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整天不在家呆 著,總到東莊去。嘴裡說村裡有事找他,但玉琴知道他準是去找張小梅。玉琴決心要和 張小梅當面鑼對面鼓談一次,她把家裡的活都安排好,就來到東莊。東莊這會兒挺安靜, 村民們都到大塊地看新建起來的大棚,村委會在那招標承包。這是大事,沒有不去看的。 才走到村委會門口,就見孫二柱從李廣田院裡出來,孫二柱朝玉琴招招手,上前小聲地 說:「壞了事啦,老李頭子又犯了病啦,要帶喜子去北京告你哥了。」

  玉琴問:「因為啥呀?」

  孫二柱說:「他說你哥騙了他,把秀紅的離婚證開了,也讓他管杏仁露的銷售,但 外地主動來拉貨的,卻跟他沒關係。讓他空歡喜一場。」

  玉琴說:「那事先是咋講的,他當初咋不弄清楚。坐在屋裡就把錢掙了,哪有那麼 便宜的事。」

  孫二柱嘿嘿笑道:「要不咋說你二哥有頭腦呢,隨便使個小手腕,就夠老李頭子使 半年。老李也犯傻,為了錢,簽合同也不細看。光想抱胖兒子美,忘了還得肚子疼 呢……」

  玉琴一把抓住二柱說:「好懸呀,差點忘了幹啥來了。快帶我去找張小梅,我有話 跟她說。」

  孫二柱立刻哭喪著臉說:「人家還要找你呢,說咱們合夥騙她上當,已經懷上了, 要告咱們。」

  玉琴愣了:「告咱們?」

  孫二柱說:「說我騙奸她。要不就拿出二十萬塊錢,要不就送我進監獄,媽的,這 娘們可真狠呀,咱可咋辦。我想問問李老頭子這事該咋辦,沒想到他正發火寫狀子呢。」

  玉琴對著孫二柱的臉,使勁給了一巴掌:「叫你要兒子!叫你要!這回好啦,把你 要監獄去了。」

  孫二柱說:「去就去,老子才不怕呢。不過,咱得找她問清楚,我那兒子咋辦?我 得要兒子!她不能白拿我的錢,又送我去監獄。」

  玉琴看看四下,有人隔著牆頭朝這看,忙拉著二柱就走:「你還兒子兒子呢!我倒 霉就倒在你這兒子上。你要的不是兒子,你是要我的命呀。」

  倆人拉拉拽拽氣呼呼到了後街,推門進了院裡,見高秀紅腰上紮著圍裙,袖子挽得 挺高,正往繩子上曬衣服。看那模樣,跟這家的女主人毫無二樣,而且,她的臉上滿是 喜悅的神色,人也顯得格外年輕。她顧不上擦手,兩隻胳膊往圍裙上蹭了蹭,迎上前說: 「你們來啦,快坐,快坐。」遞上兩個小凳。

  玉琴沉著臉問:「我爹呢?」

  「去大塊地包大棚啦。」秀紅說。

  「是大哥回來了嗎?」

  「回來七八天了,也去大塊地了。」

  「我二哥呢?」

  「去縣裡學習,今天回來……」

  孫玉柱說:「我剛從喜子那來,他們又要去上告了,說你們合夥騙他……」

  高秀紅說:「我知道他為啥。他這二年總想掙大錢,跟國強爭,爭不過,他就拿我 威脅國強。一早上他們爺倆來了,說村裡要是給他留一個大棚,承包費低,他就不去告 狀了……」

  「二哥也沒在家,他找誰?」

  「我答應由我來出這個錢。只要他們不再鬧了,出多少錢,我都願意。我沒有別的 要求,只盼著順順當當住到這個院子裡來,跟你二哥在一起。」高秀紅說得很平靜,就 像嘮嗑家常似的。

  玉琴突然感覺到眼前這個女人跟印象中的高秀紅不一樣了。原先的高秀紅潑辣有餘, 甚至有點瘋瘋道道,在女人們眼裡沒個穩當勁。而現在這個高秀紅不緊不慢,言語中充 滿著自信和實在,讓人感覺像是十冬臘月找到一件厚墩墩的棉衣,不用說穿,就是摸一 把,也暖和。玉琴不由地問:「秀紅,你現在做事:好穩當呀。」

  高秀紅不好意思地說:「看跟了誰,跟了你二哥,就受他影響唄。」

  玉琴沒好氣地看了一眼孫二柱說:「說得對。自打我跟了他,我那些好的脾氣秉性 都丟了。」

  孫二柱不愛聽了:「咋能這麼說呢,我那些優點還讓你給影響設了呢……」

  玉琴問:「你說,你有過啥優點?你給我說出一條來,我頭朝下爬回溝裡。」

  孫二柱吭哧半天說:「誰都有缺點,誰都有優點,一著急想不起來啦,回家我慢慢 給你琢磨。」

  玉琴說:「拉倒吧,等你琢磨出來,興許人家就把你告到監獄裡去了……」

  高秀紅驚訝地問:「出了啥事?」

  至此玉琴也不怕寒磣了,一五一十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孫二柱在一旁說我 可沒騙她,是求她幫忙生兒子,她挺痛快地就答應了,現在她懷孕了,她卻變卦,敲詐 我們。高秀紅想想說張小梅不可能懷孕吧,她好像是做過結紮。玉琴跳起來,問孫二柱: 「她肚子上有刀口嗎?」

  孫二柱臉上冒汗:「我光顧著幹事,沒留神有沒有刀口。」

  臊得高秀紅趕忙背過臉,抖了抖掛在繩上的衣服。

  玉琴臉色煞白:「走,咱們找她去,她要是結紮過,她從一開頭就騙了咱們,我跟 她沒完。」

  高秀紅忙說:「別急著去。這麼去,到那就得打起來,弄個滿城風雨,將來大丫二 丫都沒法過來上學。」

  玉琴歎了口氣說:「那咋辦?要不就讓她告,要不就給她二十萬塊錢。她要的也太 狠。」

  孫二柱說:「她們娘倆說得很死,少一分也不中。」

  高秀紅說:「你們呆在這,我去她無那一趟,看看能不能說動她們。說不動,再想 旁的法兒。」

  玉琴一把拉住高秀紅的手:「哎喲,還得讓你費心……」

  孫二柱說:「咱們是誰跟誰呀,未來的二嫂子,她可不得管咱們的事。」

  玉琴瞪他一眼:「你還有臉說。」

  高秀紅也顧不上再說啥,捋捋頭髮,放下袖子,噌噌地就出了門。玉琴挽起袖子, 從盆裡撈出衣服,擰乾了往繩子上晾。孫二柱在一旁抽煙,說要是幫咱們把這事了啦, 可得好好謝謝她,往後呀,我也不要兒子了。玉琴說有能耐你要一百個。孫二柱說我那 不成了種馬了嗎。玉琴說你不是想當種馬嗎,到處歡樂還不犯法。孫二柱一下子蔫巴了, 他確實說過這話。

  門外有了腳步聲,玉琴趕緊迎上去,進來的卻是國強。國強說你們在這呀,太好了, 中午都別走,咱們在一塊熱鬧熱鬧,也給大哥送行。玉琴問大哥去哪兒。國強說調到省 裡去啦。他放下提兜,扭頭又走。玉琴說你剛回來咋又走。國強說我是陪客戶和投資商 回來的,人都快到後山廠子了。

  玉琴站到院牆邊的一塊石頭上,踮著腳往後山看,兩輛麵包車停在廠子門口,十好 幾個人下了車正往裡面走。玉琴的心忽啦一下像被春風吹開了,跟孫二柱說:「想法子 讓他們看看咱們的牛場,興許就有人跟咱合資,咱就能擴大規模。」

  孫二柱說:「那敢情好,我去跟國強說說。」

  玉琴說:「還是我去,你在這等著。」

  「行啦,行啦。」

  高秀紅樂呵呵進了院,說張小梅真的結紮過,她怕時間長了露了餡,就想出這麼個 招子,想樓一把回她娘家去,不在咱三將了。她說看你們個個都發家致富,她琢磨自己 也能幹。玉琴緊著問現在她們又提了啥條件。高秀紅說馮三仙說那五千塊就算賠償張小 梅的損失,另外,張小梅提出再借她五千塊,等到年底,說啥也還上。玉琴連連點頭, 可以可以。孫二柱嘟囔說她也沒啥損失的,要說損失的是我,我白搭了那些東西。玉琴 從背後狠勁地掐了他一把,說那得有個字據吧。高秀紅說這就去寫,我還陪你們去。玉 琴心頭一熱,指著大塊地那個方向說:「二嫂子,快去大塊地,包下一個大棚給李廣田, 我出錢!」

  高秀紅的眼淚頓時流下來,張嘴想說句啥,玉琴已經跑出大門奔後山果茶廠了。剩 下孫二柱遠遠地站著。高秀紅擦擦眼睛說:「走吧。」

  孫二柱指指大門:「您先走。」

  高秀紅笑了:「啥時學得這麼有禮貌。」

  孫二柱說:「往後,您就是這院的二嫂子,我不跟您鬧。」

  高秀紅說:「鬧吧,不鬧不紅火!」

  趙國民從後山上下來,頭上已經冒了汗,身上卻覺得格外的舒服。這麼多年在機關, 從來就沒有這麼舒服過。那時也冒過汗,一是領導來檢查工作,一下子查出漏子來,沒 法解釋,冒汗;二是開常委會,一大堆難題擺在面前,左也不行,右也不行,一著急, 也冒汗;三是下鄉看見生活挺困難的老百姓,看他們家裡連炕席都沒有,心裡慚愧,也 冒汗。現在跟那時不∼樣了,無官一身輕呀,儘管那些問題困難還都有,但畢竟與自己 的聯繫不那麼直接了,你想操心也操不上了,所以,你心裡必然踏實,走路不想事,一 撲納心地觀山景,冒出些汗,也是身體吐故納新的過程。另外,趙國民心裡特別舒服, 還在於他十分清楚自己心裡沒「病」,那就是在任職期間沒收人家一分錢,沒利用職權 為自己打過錢的主意。存在錢滿天那的錢是自己的,白搭了雖然心疼,但想想錢那東西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何況當官這些年,白吃白喝也沒少花公家的錢,也算是老天給的一 個報應。這麼一想,還真想開了。這些日子,每天在養育自己長大的家鄉山水中走動, 楊呀柳呀草呀水呀,把他心頭的積塵掃得乾乾淨淨,他下決心回來,不光是回來住幾天 散散心,他想把家安在這兒,退下來就徹底歸來,黃小鳳不願意來也沒什麼,夫妻之間 也可以各有各的選擇,沒有必要強求一致。至於當政協主席,他也不想當了,想坐那個 位子的人不少,讓人家去當吧。如今不願意退的人多,先是把年齡往小了改,說參加工 作時填的出生年月或者是陰曆,或者是當初多報了一歲。然後就想辦法擔任有屆別的職 務,如縣人大縣政協,當上主席副主席,一般就得讓人家干滿一屆,一屆就是四年。有 這個名分,到處出席個會,發發言,管用不管用沒關係,自己心裡痛快是真格的,還斷 不了領個會議發的紀念品,那也是一種樂趣。對此,趙國民也挺理解人家的,縣裡最高 的級別就是團級,當上書記和縣長的能有幾個人?剩下的人不是沒水平,而是沒位子。 你當了一任縣委書記,再當一任政協主席,兩下合起來就是小十來年,你還給旁人留個 空兒不?再者說啦,如今當官不光工作上不省心,讓你冒汗,複雜的人事關係,更讓你 把腦瓜筋都要使斷了,你看電視上的官員全是一水黑頭髮,一根白的都沒有,其實全是 染的,不染不行,年紀輕的都白頭髮了,實在是腦子得不著休息。還有就是一個個看似 身強力壯腆肚子挺胸,可到醫院一檢查,心臟血壓肝肺,還有腦血管,差不多都有些毛 病。不可能沒毛病,天天喝呀吃呀,啥身板也架不住這麼往裡擱東西,就是鐵桶也得撐 破了漚爛了……

  趙國民過去從來沒有從這些角度去考慮問題,現在這麼一想,他就完全心平氣和了。 他朝山下看,村裡的果茶廠大門上飄的彩旗,轟轟的機器聲響個不斷,拉貨的車出來進 去,看來生產和銷售的情況不錯。東南方向是大塊地,齊整整修起了一片大棚,還有很 多人聚在那兒,看來村裡已經開始招標承包了。正前方的三將村裡好幾處支著高高的腳 手架,那是村民在蓋新樓。

  有人朝這邊走來,走在前面的,竟然是黃小鳳,後面是秘書小朱。黃小鳳喊:「國 民,你一個人在山上轉悠什麼,害得我們這一通找……」往下她說不下去了,呼哧呼哧 喘粗氣。

  小朱則畢恭畢敬地上前說:「趙書記,車在下面等您。」

  趙國民暗叫怪事,這小朱怎麼又拿出這種架式了,莫非是有什麼變化。他不動聲色 地問:「是市委組織部來談話嗎?」

  黃小鳳說:「不是,那個電力局的老於回家跟媳婦打離婚,還得打幾天呢……我找 了梁書記,反映了你的情況,梁書記說這麼著對你確實有點不合適,他跟省裡說了,省 裡說有一個什麼局缺一個副局長。梁書記的意思,讓你去省裡一趟……」

  小朱說:「是土地管理局。」

  趙國民問:「讓我幹什麼去?」

  黃小鳳說:「這你還不明白,這事哪有坐家裡等著的,過去活動活動唄。」

  小朱說:「梁書記已跟主管副省長說了,您應該會見一面。」

  趙國民心裡忽悠忽悠這叫不是滋味兒,已經撤走了的那塊大石頭,一下子又壓回到 心頭。他默默無言,眼睛瞅著三將村。小朱很知趣地說我到車那等著,就走了。剩下趙 國民和黃小鳳,倆人顯然都知道對方要說什麼。黃小鳳說:「你別覺得不好意思,副廳 級,不是平調,是提拔,你還猶豫啥?不好意思去跑?怕人說你跑官?現在,哪個官不 是跑出來的!你在這埋頭傻干一百年,恐怕也沒人知道。好人出在嘴上,好馬出在腿上, 你就連嘴帶腿一塊動,肯定大功告成。」

  「你說這算什麼功?」

  「什麼功?陞遷唄。」

  「我要是不想升了呢?」

  「那你就口這種地,包一個大棚。那邊正招標呢。」

  趙國民樂了:「叫你說著了,我還真有這個意思。老爺子包兩個大棚,我想跟著一 起搞科學種植,別忘啦,我可是學農的。」

  黃小鳳說:「學農的?這麼多年也沒聽你說過,現在不當書記了,反倒想起學農啦。 早先那些年你算學啥的?學當官的?」

  趙國民也不惱:「行啦行啦,我都到這份上啦,你就別再踩踏了。我早想好了,咱 城裡安一個家,鄉下安一個家,兩下住,多舒服,你練氣功,這的氣場也好。」

  黃小鳳說:「氣場?你是要活氣死我!我現在根本不練那玩藝啦!你少提!」

  「為啥?」

  「為啥?那幫辦氣功班的,根本不是什麼大師,這一陣子都搞傳銷去啦,什麼床墊 子、搖擺器呀,都瘋子一樣,見人就推銷,讓人躲都沒處躲。」

  「那不正好,你上這來,不就躲了嗎!」

  黃小鳳看看表:「你別說啦,我是不會上你的賊船的。我還得去錢滿天那,你趕緊 考慮,一會兒車就回去,要走還來得及。」

  趙國民說:「沒什麼可考慮的,想著哪天給我捎些換洗的衣服。」

  黃小鳳瞥了一眼,扭頭走了。

  錢滿天進了樓裡只見到玉芬,玉芬又驚又喜問你是咋出來的。錢滿天搖搖頭歎口氣 上了二樓,坐在辦公桌後,他問玉芬:「人呢?咋這麼冷清?」

  玉芬說:「翠蓮回娘家了,說她娘病了。滿山和小秋在鎮政府旁邊租房子,要開飯 店,玉玲和滿河說路邊飯店太多,帶人改辦養雞場了。」

  錢滿天皺著眉頭問:「家裡有廠子,幹啥非得出去幹?」

  玉芬說:「都說啦,不圖掙多少錢,只想自己幹著痛快。」

  錢滿天歎口氣,翻翻擺在桌上的賬本,上面記得清清楚楚,全是玉玲親手寫的。錢 滿天問:「如果讓玉玲管咱們這一攤子,她能幹嗎?」

  「夠嗆。讓她管,你幹啥去?」玉芬問。

  「我想……我想出家當和尚去,哈哈……」錢滿天說罷就笑了。他這心思是在公安 局拘留所裡關著時候冒出來的。他想自己一晃已是五十多歲的人啦,雖然掙個萬貫家財, 可心裡很少有痛快的時候,爭來斗去,到啥時是個頭呀,真不如放下摟錢的耙子,跳出 錢海,立地成佛……

  玉芬說:「依我看,你還是踏踏實實經營你自己這攤子。你有能耐幹好,這個大家 都清楚。可這些年咱家這麼亂糟糟,就跟你總想一口吃個胖子有關。錢,是要掙,可咱 又不能為掙錢活著,那就太累了。特別是那些歪門邪道,更走不得,一走上去就退不回 來,跟掉泥坑裡一樣,越掙越深。我沒多少文化,幫不了你啥,這一點你放心,你就是 掙得再多,咱家再富,我也不臭美一點,該做飯照樣做,該餵豬照樣喂,該伺候你老娘 還伺候。如果你把家折騰垮了,就是要著吃,我也要把炕燒得熱熱的,稀粥爛飯也讓你 吃飽,不讓你凍著餓著……」

  「玉芬呀……」

  錢滿天的雙手不由地微微抖起來,他直想把玉芬摟過來親一口。天呀,真是醜妻薄 地家中寶呀。沒想到能說出這麼熱乎自己心腸子的話,還是自己的結髮之妻呀……

  「你好好歇著吧,要是賬目上有啥不清楚的,你給玉玲打電話,號碼那上面寫著。 這是保險櫃的鑰匙,還給你,剩下的錢,全在裡面。」玉芬掏出鑰匙放在桌上。

  錢滿天說:「鑰匙就放你那吧。」

  玉芬說:「不,我帶著走道都不舒服,還是你拿著吧。」

  錢滿天點點頭,指指床上的被褥說:「在那裡受涼了,幫我搬樓下去,我得睡熱炕 烙烙……」

  玉芬瞥了一眼錢滿天,揉了揉眼說:「反正熱炕頭總給你留著,你想去,晚上就過 去唄。」說完就走了,也沒動那被褥。

  錢滿天不由地苦笑了一下。然後,仔細地看賬本。看了一陣,他情不自禁地給玉玲 打了電話,先說了些感謝話,然後問:「為啥把小戶的錢都退回去?」

  玉玲說:「不退就得出亂子。」

  錢滿天問:「欠大戶的錢咋還?」

  玉玲說:「只有等滿地要回東北的錢。」

  錢滿天問:「萬一錢回不來咋辦?」

  玉玲說:「趕緊把果茶廠的設備全賣了,反正沒了市場,變死錢為活錢,再搞新產 品。」

  錢滿天點點頭。果茶的行情真的不行了,只能走這條路了。他說:「你和滿河還是 回來吧,讓你當家,我當顧問,中不?」

  玉玲說:「回去可以,但人得湊齊了。」

  錢滿天問:「當著大家的面說?」

  玉玲說:「對。可是,要說的是,分家!大哥,弟兄都大了,該分家了。」

  錢滿天像被潑了一頭涼水,慢慢地放下電話。才放穩,電話鈴又響了,抓起一聽, 是滿地的聲音。滿地說費盡千辛萬苦,才把錢要出來少一半。錢滿天說:「你快把錢拿 回來呀!」

  滿地說:「哥,我不想回去啦。」

  錢滿天大怒:「你說啥?」

  那邊突然出現了高翠蓮的聲音:「大哥,您別發火,我是高翠蓮……」

  「你咋在那兒?」

  「這您就別問啦。我倆想在這邊過日子了。當初想讓您出錢買房子開飯店,就拉倒 吧,要回這點錢,就算我倆這些年在家裡的辛苦費吧。就像您說的。天下事,早晚得分。 晚分不如早分,旁人給分,不如自己主動分。打這往後,家裡你們再掙多少,我們也不 要了。」

  錢滿天氣得眼珠子都要冒出來:「你們,你們等著,看我抓回你們,咋收拾你們!」

  滿地說:「大哥,您別急,您找不著我們。您要非讓我們回去,除非回去分家,分 多分少沒關係,分完了我們肯定離開三將,我在這邊已經跟朋友合著辦了個買賣。」

  錢滿天狠狠地把拳頭砸在桌子上說:「好,好,回來,分家!」

  玉芬進來說:「嫂子來啦。」

  錢滿天有氣無力地說:「請她進來吧。」

  大塊地上一片沸騰。

  趙德順老漢渾身燥熱,恨不得脫個光膀子,像年輕小伙子立刻幹一場。他身旁的孫 萬成、孫萬友幾個老頭子也跟他差不多,攥著煙袋桿的手一個勁哆嗦,幾顆老牙碰得煙 袋嘴呱呱直響。

  十幾排嶄新的鋼架大棚,坐北朝南,盡情地敞著懷,讓陽光照個痛快。擰一下開關, 清水從棚頂春雨般的降下,再擰,又雨過天晴。村民們看到這等情景,心都動了。這哪 裡是種菜的大棚,分明是聚寶盆呀,趕緊掏錢包上一個,一年就能掙上好幾萬呢……

  趙國強是從果茶廠匆匆趕來的。他只能呆一小會兒,那邊福貴正和鮑老闆魏大寶那 些人談呢。他們看中了新產品杏仁露,有意投資,如果談妥,當即就能簽字生效。趙國 強胸有成竹,有叫得響的產品,就不怕沒人主動上前。鮑老闆你還能挑啥毛病?電,管 夠使;設備,成套新設備;原料,本地產;銷路,拉貨的車排隊;運輸,公路直通廠大 門;工人,本村年輕人,工資低。這一切,都讓投資者興奮不已,紛紛向趙國強伸出熱 情之手。這跟先前求他們投資可是大不一樣了。但趙國強還算冷靜,他知道自己畢竟是 個農民。中國的農民想跨進現代化經營者的行列,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你把生意做大 了,錢掙多了,臉光了,肚子鼓了,說不定到啥時候,你那讓別人暗中偷笑的高粱花子 味兒就會顯露出來。解決這個問題的最好方法,是冷靜,是多想困難,必要時,就得從 熱鬧的談判桌前走出去,去到莊稼地裡吸一吸新鮮的空氣,你就會頭腦清醒地去幹事。 所以,他來到了大塊地。

  柱子把村民承包大棚的報價告訴他,趙國強說頭一年種這種大棚,經驗肯定不足, 可以適當往下減點錢,別給承包者太大的壓力。他看見報價的人中有李廣田,便給柱子 使個眼色,柱子小聲說:「不干銷售了,要幹這個。」

  趙國強笑笑,輕輕點了一下頭。這時,高秀紅從人群中走過來,跟趙國強小聲說: 「玉琴非要出錢……」

  「出就出吧,她家那些牛。九牛一毛,擱她身上不算啥。」趙國強說。他在廠裡聽 玉琴說這檔事了。

  「就怕他貪心不足,還起啥新招子。」高秀紅說。

  「他有啥招子,咱都慢慢接著。你別往心裡去。明天咱就去……」

  「小點聲。」

  「怕啥,我待會兒就大聲公佈一下子……」趙國強忽然發現從鎮政府那邊開來兩輛 推土機,後面還有一輛轎車。

  轎車開得快,轉眼間開到大塊地旁,下來了金聚海幾個人。金聚海住這邊一瞅,就 喊了起來:「趙國強,你小子真是吃了豹子膽呀!我說要佔這塊地,你拖來拖去,變戲 法似的建起這些大棚!這是存心跟我作對呀!」

  村民們都不吭聲,得愣地瞅著。趙國強和柱子迎上去。柱子說:「金鎮長,有啥事 咱到村委會去說。」

  金聚海說:「說個屁!誰讓你們在這建大棚?這塊地鎮裡征下來了,你們知道不知 道?」

  趙國強說:「鎮裡要征,我們可沒有同意呀。這是我們村的土地,我們有權在這建 大棚。」

  金聚海跺著腳喊:「瞧瞧,多大口氣,你有權?你有個屁權!你三將村不在政府領 導下啦?全鎮就你三將村腦瓜子硬,誰也不敢碰?」

  趙國強轉身看看老老少少的鄉親,心裡漸漸有了根,拽了拽衣服,他對金聚海說: 「三將村是在鎮政府的領導下,三將村也沒有不讓誰碰的事。但咱們不論誰領導誰,都 得按政策辦事,都得講道理,不能胡來。國家這麼重視耕地的保護,甭說你是鎮長,就 是市長,省長,恐怕也沒有權力想占就占。」

  孫萬友上前說:「我說老金呀,這不是在你的礦上,你承包了就一個人說了算。三 將鎮沒讓你承包,三將鎮還有這麼多老百姓呢!」

  眾人都跟著喊起來。金聚海看看兩台推土機已經到了身後,他掏出幾張帶公章的文 件說:「你們聽著,這塊地,縣土地局已經批給鎮裡啦,現在我就來勘界,誰敢阻擋, 誰就是妨礙公務,傷著碰著,我可概不負責。」

  「慢著,慢著。」

  趙國民從人群後走過來。他已經聽了一會兒,見這情景,不由得走出來。他萬沒想 到這個曾在自己面前滿臉都是笑的金聚海,在老百姓面前竟是這麼一副凶相。他真後悔 當初把這個人給安排了。

  「喲,這不是趙書記嗎?您在這呀,咋不去鎮裡坐坐?」金聚海迎上前。

  趙國民說:「你在這要幹啥?群眾把大棚都建起來了,你還想給推了咋著?」

  金聚海遞過那些批文:「您看看,都批了,我把協議也跟人家簽了,人家都開始拆 設備了,我這土地落實不下來,就得賠人家的損失一百萬,我賠得起嗎!」

  趙國民仔細看看批文:「這上面也沒村裡的公章呀?」

  金聚海說:「各鄉鎮佔地,哪個事先徵求村裡的意見?我做得就不錯了,我來跟他 們商量過。」

  趙國民說:「可人家也沒同意呀。你這事不能幹,回去吧。」

  「回去?您說得輕巧、一百萬誰拿?」金聚海攤開雙手說,「您給我?甭說一百萬, 給五十萬,我就走。您想想,各鄉鎮一年到頭分了那麼多任務指標,我靠什麼完成?那 些人頭費我從哪來?乾脆,您發句話,把年初的目標責任制改了吧,改了,我就不佔這 地。」

  趙國民說:「那事,你別找我,我已經不當書記啦。」

  金聚海就等著這句話呢,他朝身後擺手:「瞧瞧,他已經不當縣委書記了,還要管 這事,還給人個活路不?今天,我佔這塊地佔定了,看來你們還沒包到個人頭上,正好。 推土機,給我上!」

  推土機轟轟開過來,逕直朝頭一排大棚衝過去。人們驚訝、膽寒、歎息,碰上這麼 個不講理的金聚海,真是倒了霉了。他給你都推倒了,你再去打官司,這麼好的大棚也 毀啦。

  「站住!」

  趙德順老漢突然從人群中跑過來,像一塊石碑般地站在推土機前。駕駛員大叫一聲, 急忙剎車,可已經晚了,巨大的鐵鏟把德順老漢撞倒在地上。

  「出人命啦!」

  村民哄地一下圍上去。

  趙國強猛撲上前,抱住倒在地上的爹,大聲喊:「爹!爹!」

  德順老漢慢慢睜開眼說:「我豁出這條老命了……」

  金聚海已被人們團團圍住,要不是趙國民勸說,柱子等人手裡的鐵銑鎬頭就搶下去 了。不過,到了還是讓跟黃小鳳一塊坐車過來的錢滿天給了一拳,說你騙走我二十萬, 你又到這來禍害人。

  還好,趙德順被撞了一個跟頭,由於身後的地建大棚時挖過,土很軟,摔到上面, 頭有些暈,筋骨卻沒傷著。但這足以把金聚海嚇得沒了魂。好傢伙,鬧出人命,你就是 再有批文,也不管用了,他連忙帶人往後退。趙國民很冷靜,讓金聚海等人回去,立即 將此事向縣委報告,聽候上級的意見。然後,他讓爹坐自己的車去縣裡檢查。

  趙德順拍拍身上的土站起來說:「不用檢查,他們傷不著我!」

  孫萬友上前抱住德順的手臂:「老哥,你真是老英雄呀。」

  趙國民暗叫慚愧,跟爹和國強等人告了別,坐進車裡,黃小鳳問:「去哪兒?」

  「直接去省裡。」

  「急什麼?」

  「不行,我得當那土地局長……」

  一切都跟先前一樣了。一段似乎驚心動魄的插曲就像天上的流雲一樣過去了。三將 村的農民和他們的支書趙國強經歷過太多的坎坷,好像誰給他們定下了這麼一種命運。 好在他們已經習慣了。許多事如果不碰到一點溝溝坎坎,反倒覺得不正常。畢竟三將村 在跳過這些溝坎後,變得越來越好了。

  趙國強從大塊地往果茶廠走。福貴叫人告訴他,條件談得很好,可以簽字了。柱子 已經把大棚承包落實到人頭上了。只要落實了,任何人都不好來動了。趙國強進了村, 聽身後有腳步聲,原來是高秀紅。趙國強樂了:「你攆我幹啥?」

  「誰攆你,我要回家。」

  「回家著啥急?」

  「明天去登記,我得找身像樣的衣服。」

  高秀紅三步並作兩步跑到趙國強前面。趙國強看著秀紅豐滿的腰身,不由地心裡發 癢。看看後山上那片整齊的廠房,又瞥了一眼自家的舊門樓子,他心想,天再熱熱,騰 出空兒,就拆了這舊門樓,蓋個新的……

           1998年12月10日一稿

           1998年12月31日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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