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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除夕的夜幕把人世間最美好的祝福全部攏合在一起,釀成了滋潤心田的美酒,毫不 吝嗇地送給了普天之下芸芸眾生。

  當電視裡播起春節聯歡晚會時,德順老漢送走了諸位鄉親。小黑狗在人們吃飯時, 東一塊骨頭西一塊肉,在炕下歡跳著吃飽了,這會兒隨著老爺子在院裡東瞅瞅西望望, 時不時叫一兩聲。德順老漢要看看柴草或易燃的物件歸置得咋樣,三十夜裡的爆竹把誰 家給點著,那是極容易的,得加小心。

  趙國強這時候已經躺在炕上睡著了。他實在太乏了,酒喝到半道就抬不起眼皮了。 幸好黃小鳳和玉玲兩口子都來了,才又熱鬧了一會兒,令德順老漢心裡痛快。不管咋說, 畢竟是在自己家吃飯,咋也有個主人客人之分,熱情總該是第一位的。莊稼人能說出啥 花花詞兒呀,張嘴就是吃好喝好啊,落到實處,就是讓眾人喝得不知東南西北,想出去 找不著大門……

  「您老快進屋吧,院裡涼。」

  黃小鳳幫著玉玲收拾碗筷。她好幾年沒見著公公了,看著生生的,嘴裡叫不出爹或 爸這個字了。但畢竟是兒媳婦,對老人家連句關心的話都不說,也不合適,憋了半天, 才說出這麼一句來。

  玉玲對嫂子未加稱謂的話不大滿意,但人家畢竟說了,總比不說強,玉玲就朝院裡 說:「爹,我嫂子叫您回屋呢!」

  「嗯,這天頭還中,不太涼。」

  趙德順嘴裡答應著,往屋裡來。進了屋他跟黃小鳳等人說自己有個想法,就是把這 前後院的瓦房拆了,蓋座二層樓。要不然,前街後街新樓一個勁起,相比之下,趙家大 院顯得低矮又沒有氣派。

  玉玲說:「爹呀,您老還有那麼大心氣呀?平房不是住得挺舒服得嗎?」

  趙德順說:「早先還住草房呢,也說住得挺好的,冬暖夏涼。你看現在,哪兒還能 見到草房?」

  黃小鳳笑道:「您老的思想挺解放呀。不過,一座樓的花費可不少,沒個二三十萬 是下不來的。」

  趙德順點點頭說:「要不我咋想先跟你們商量商量。我老了,就是有新樓也住不了 幾天,我想的是他……」他用手指指東屋炕上睡著的國強。

  黃小鳳眨眨眼說:「他是支書,手裡還有那麼大的廠子,他還蓋不起一座小樓?我 看蓋座大樓也沒問題。」

  玉玲擺擺手說:「嫂子,你這可就不知道實情了,他可不是那種人。他啥都不沾不 說,還從家裡往外搭,你瞅瞅這兩個院子,有啥?我真擔心再給他說一個,人家能不能 看得上這個家。」

  黃小鳳說:「還有這事?城裡當官的,表面上越窮越樸素的,實際上可能就是最富 的。他家裡藏著錢,銀行裡存著錢。錢太多了,心裡發毛,就得從穿戴上打點遮掩……」

  玉玲使勁刷著大鍋問:「你和我哥穿得就挺樸素呀,是不是……」

  黃小鳳抓起笤帚又放下說:「我們可不行,我們是最窮的,你大哥最多敢收人家兩 條煙兩瓶酒,錢是一分也不敢,現在年節有人給送票兒,用票兒去買東西,這個倒是敢 收……可人家呢?組織部長一年到頭光提拔幹部的人情費,就得收個十來多萬……」

  趙德順吃驚地說:「那不成了貪官污吏了嗎?」

  黃小鳳拿個小凳讓老爺子坐下,她說:「您以為現在還有多少清官呀!就跟青龍河 一樣,水土保持不好,一年到頭總是渾水多,清水少。」

  趙德順站起來:「我不愛聽你這話,要是那麼多渾水,咱的日子咋能越來越好呢? 還得說到啥時候都是好人多老實人多,歹人總是少的。」

  滿河坐在裡外屋的門檻上說:「我贊成爹的說法兒,前些日子我出門,把皮包丟在 飯館裡,回去就找著了。」

  黃小鳳問:「裡面有多少錢?」

  滿河說:「錢不多,有幾十塊吧。」

  黃小鳳笑了:「就是嘛,你那裡錢少,要是多,恐怕就找不見了。」

  滿河說:「那可不見得,我就揀過一鬼子錢,足有好幾萬,等了半天才等著丟錢的 人……」

  趙德順挑起大拇指:「老四呀,好樣的,有骨氣。」

  玉玲問:「這是啥時的事?我咋不知道?」

  滿河說:「就是上個月去市裡,我沒跟你說,怕你說我冒傻氣。」

  玉玲臉忽地一下子就發起燒來。這些年一直不待見滿河,對他的事基本是不聞不問。 那傢伙倒也不計較,自己也不主動說,沒成想他這人還有這等心腸。她瞥了一下滿河, 壯壯實實的身板,虎實實的樣子,相貌怪憨厚……可惜呀,腦子簡單點,不是那種又能 幹大事又能體貼妻子的男人……玉玲小聲說:「你進屋坐著去吧,門檻子上涼。」

  滿河卻聽不出來這話的意思,笑笑說:「沒事,我愛坐這兒。」

  玉玲差點給自己一個嘴巴。這可咋好呀,這人咋連好歹話都聽不出來,他爹娘上輩 子做過啥虧心事,養了這麼個虧心眼的傢伙,讓我給趕上了。

  趙德順老漢沒理會這一切,自己接著磨叨蓋樓的事。這件事過去沒咋想過,不是有 那老話嗎:要想一天不消停,就請戚,要想一年不消停,就蓋房。其實過去蓋新房,哪 是一年不消停的事,連籌備帶收尾,往往都得張羅小二三年的。當初蓋後院房時,就把 全家老少都折騰夠嗆,為了省錢,自己上山打石頭,自己往回推,可把人累稀了。就那 樣,國強那三間房也建得簡單了,柁呀梁呀都是一般的木料,對付著才蓋下來。至於前 院這老房子,若不是德順老漢這些年加著小心,哪壞點就趕緊補呀修呀,早就塌咕了。 要知道,這房子少說也有七八十年了。原先,德順老漢想自己這輩子就不必再跟房子費 心了,老大在城裡,不需要這的房子,老小有後院半新不舊的,也可以了,姑娘跟著各 自男人,用不著操心,自己這個歲數,似乎不用再把心思用在陽宅上,倒是應該考慮一 下自己的陰宅。老墳地裡早給自己留著位置,朝陽背風不犯水,是塊風水寶地。不過, 近幾年有錢的人修墳地的不少,除了立碑,還用水泥把墳包和地面都抹了,很是講究。 德順老漢手裡有幾個錢,他的一些老哥們都勸他早早下手,活著的時候就能看見修好的 墓地,那麼著心裡踏實。德順真被他們說動心了,可轉念一想又不中,墳地裡有自己的 老祖和父母,他們的墳都是老樣子,自己咋好高過一頭。老哥們說這就沒法講啦,誰讓 他們沒趕上這時候,人走時氣馬走膘,咱們先跟上毛主席,後趕上鄧小平,咱們有福分, 活的死的誰也說不出啥。趙德順聽著挺心寬,但過後還是不踏實。他想是不是把祖宗老 墳都修一下,讓先人也跟著沾沾我們新生活的光,日後和他們見了面,臉上也好看。可 閒來無事往老墳地邊上走走,我的天呀,黑壓壓一片墳包,清清楚楚的就有好幾十,邊 邊沿沿還有不少水淹沙壓的。要是把這些都整修一遍,那可是個大工程,不僅花費大, 影響也太大,叫人家說三道四,不中。

  最終讓德順老漢轉心動念的,還是他那大塊地。這幾年,由於身體大不如前,對莊 稼伺候得也跟不上去了,說心裡話,他有點服老了,不想再承包這塊地了。可不料種地 出了新章程,鎮農業技術推廣站搞全程服務,送來新品種,還負責打藥和秋收。自己這 頭只管轄地施肥。這些活都好辦,現在雇工做農活很普遍,耪頭遍一畝二十五塊,二遍 二十。三遍就不僱人,自己帶拉著干了。沒想到這新品種把德順老漢給喜蒙了,大棒子 個個二尺來長,粒粒飽滿,穗穗結實,真出糧食呀,往糧站送,全是一級,往集上拉, 拉多少賣多少……趙德順笑瞇了老眼,瞅著地裡一道道壟溝,就像看到了一條條五彩路, 前面通的不是山坡子上的老墳塋地,而是金光閃閃的糧倉。忽地,趙德順就後悔了自己 先前的念頭,那想法太消沉了,自己作為一家之長,得給後生們做出榜樣。六十六歲生 日那年的雄心壯志不該丟呀,七十六,八十六,九十六,那都是人活出來的歲數呀!這 麼好的年月,別忘了往前走呀……

  於是,趙德順老漢決定要拆老房蓋新樓,要體驗一下住樓的感覺。他想趁著春節兒 女都回來的時候跟大家提提,大家同意的話,還能幫助出點錢。

  電視裡的春節晚會演得熱火朝天,黃小鳳和玉玲滿河在屋裡看得哈哈直笑。笑聲把 趙國強驚醒了。他揉揉眼爬起來說:「啥時候了,該點年火了吧?」

  這地方的「年火」與滿族風俗有關。旁邊幾個村滿族人多,他們到了三十夜裡就點 一大堆秸稈,人們圍著火堆跳呀唱呀,祝福來年的日子紅紅火火。三將村雖是漢人多, 但誰都想日子越過越紅火,結果也就搞起來。

  趙德順說:「得會兒呢,你躺著吧。」後面的話,他沒往下說。他想說都忙了一年 了,都到了大年三十,你還不放下村裡的事。

  趙國強伸個懶腰說:「這覺睡得真香,骨頭節都酥了。」

  趙德順問:「你出去要債咋要到這時候?慌慌張張的,沒出啥事吧?」

  趙國強說:「咋沒出啥事,差點出了人命……」他意識到說走了嘴,趕緊停下說, 「就是嚇了一跳,有驚無險,沒有大事……」

  黃小鳳說:「為要債出人命的可不少,你可得加小心。」

  玉玲指著電視說:「二哥,你看電視裡相親的小品,演得多好。我看你也得抓緊了, 總這麼過,讓我們也擔心呀。」

  趙德順坐在炕頭說:「你們倒是給他快點張羅呀,光這麼說管啥用。」

  玉玲從玉芬那知道張小梅那檔事,便說:「不是現成的嗎?我看她還可以,模樣長 得俊,手腳也挺利索……要不然,今天就隨我們過東莊來了,生讓他大哥給留下了。」 玉玲指指滿河。

  滿河不知道咋回事,邊看電視邊說:「真邪,我大哥非留那女的,也不知是看上她 了還是咋的。那女的不咋著,抹個白臉,一見我大哥就笑。哪天,我得把她攆走……」

  「哎喲……」

  玉玲又差點要給自己一拳頭。壞啦,自己實在是個糊塗蛋呀!和張小梅在一個院子 裡呆了好幾天,咋就沒看出這層意思來呢!玉芬姐呀,你也太好心眼了,也不細琢磨一 下,就把人領回去,一旦真是引狼入室,想清出去可不容易呀……

  黃小鳳問:「你是說那個張小梅?」

  滿河說:「就她,沒旁人。」

  黃小鳳也明白了:「把她說給國強,合適嗎?」

  國強搖頭說:「不合適,咱和她配不上。」

  趙德順支愣著耳朵聽,電視聲音太大,他說:「關小點。你們說的是誰呀?給國強 說媳婦可得讓我知道,要不,就甭想進這大門。」

  黃小鳳說:「就是一個叫張小梅的,她乾娘是這個莊的……」

  趙德順睜大眼:「馮三仙?」

  黃小鳳點頭:「對。您知道這檔事?同意?」

  趙德順把臉一沉:「我同意個屁!那個小梅,跟著她乾娘能學出啥好來?我沒相 中。」

  趙國強樂了:「瞧,爹都沒相中,你們就別費心啦。將來遇到好的,我自己找一個 就是啦。」

  趙德順說:「那天,玉琴說你自己不是已經有了嗎?」

  趙國強支吾道:「有……還沒定下來,正在談著……看電視吧。」

  玉玲急了:「到底是誰?你要是另有一個,張小梅這頭可咋辦?玉芬把話都跟人家 說明白了。要是不行,得趕緊告訴人家,省得出亂子。」

  趙國強低頭不語。他很為難。他想起了高秀紅,他不知道往下應該咋辦。從感情上 講,幾件事令趙國強深信不疑,高秀紅對自己愛得很深,她是用命來愛一個人,沒有半 點虛情假義。能和這個女人走到一起,也是一種難得的緣分。可是,這秀紅畢竟是他人 之婦,並非「自由」之身。寧拆十堵牆,不拆一段婚。何況還不是在一旁說說閒話,而 是要親身介入,成為「第三者」。作為村黨支部書記,自己咋能當如此的角色呢?那天 夜裡在李廣田家裡,李廣田已經把話挑開,趙國強對此有所準備,一旦李廣田把這事亮 出去,他會毫不客氣地應戰。然而,李廣田未往外說,反倒使趙國強進退兩難……也許, 李廣田在等著自己去向他服軟,答應他可以承包果茶廠……也許,李廣田要等自己去道 歉,保證不再對高秀紅有非分的想法……

  趙國強心亂如麻,他覺得炕上太熱,就要出去走走。大家都反對,說年三十應該呆 在家。這時候,小學校的丁四海來了,滿腦袋是汗,說點年火的柴都準備好了,由於有 錢,今年不光用木柴還用煤,這樣燒的時間就長,同時還扭秧歌,放花,地點呢,就放 在東莊和西莊河邊的山梁子上,算是把兩邊都照顧了。趙國強問啥時候開始呀,丁四海 說到十二點就點火。趙國強看牆上的鐘已經快十一點了,便跟爹和黃小鳳說:「穿暖和 點,也過去看看吧,比往年要熱鬧些。」

  黃小鳳笑道:「還想趕上天安門呢,我一定去。」

  趙德順說:「可別燎了荒呀,在山崗上。」

  丁四海說:「收拾個挺利索的空場。這不,我想請趙書記去檢查檢查。」

  趙國強點頭說:「那我就去吧,時間快到了。」

  這麼一說旁人也就沒說啥。趙國強和丁四海從後街奔前街,街上人很少,都在家看 電視,只有幾個小孩子在叮噹地放炮。老遠地瞅見李廣田家的大門,又勾起他的心事。 他真想進去看看高秀紅,跟她聊一陣子,問問她折騰了一天一夜累不累,問問她打算往 後咋辦,問問她萬一村裡有人說風涼話,能不能頂得住……」

  李家院裡有人在叫喊啥。趙國強很警覺地往前快走。聽清了,是喜子在罵人,在罵 「你個不要臉的娘們!跑外面去給我丟人!」

  趙國強的血往上撞,逕直就奔李家大門去。丁四海一把拉住說:「他兩口子打架, 打了一陣啦,我來時就罵上了。」

  「罵啥?」

  「罵啥來著……對,說喜子媳婦在外面光身子洗澡給男人看,才把欠款要回來。」

  「你相信嗎?」

  「難說,要債難呀。不豁出點啥,難要回來。我有個親戚在工廠,為要債,得花錢 給人家找女人,陪著睡覺……」

  「別說啦!」

  趙國強緊鎖雙眉喊了一聲,把丁四海嚇了一跳,心裡說這位怎麼啦,發這麼大火。 這也難怪,丁四海對村裡的事很少過問,更不愛打聽是是非非的事,他不可能知道這裡 的奧妙。

  趙國強伸手拍李家的門。喜子在院裡說你是趙國強吧。這傢伙腦瓜子在這上還真挺 好使,一下子就猜了個準兒。

  趙國強也不瞞著:「是我,你把門打開!」

  高秀紅在院裡喊:「你別進來!這牲口要打人,你千萬別進來!」

  趙國強使勁拍門:「開門!」

  喜子喊:「你敢進來,我就殺了你!」隨後就是鐵棍子碰啥的叮噹聲。

  丁四海嚇壞了,上前拉趙國強說:「還是迴避一下好,還是迴避一下好。」

  趙國強一把甩開丁四海,用肩膀使勁撞門,只聽嘎吧一聲響,大門竟讓他撞開了。 再看院內,高秀紅被綁在牆邊的一棵樹上,大冷的天,只穿一件單衣,臉上青紫色,顯 然是挨了喜子的巴掌,又挨了凍……

  喜子手裡攥著一根採石頭用的撬棍,又黑又粗。他一步步逼向趙國強,嘴裡噴著熱 氣喊:「看來,你是不想活啦!今天,我跟你拼啦!」

  高秀紅喊:「趙國強,你快走!」

  趙國強兩眼冒著火,指著喜子的手說:「你放下!你把東西放下!」

  喜子喊:「我就不!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把你個腦瓜子砸成八瓣!」

  丁四海緊拉著趙國強,朝屋裡喊:「李廣田!李廣田,你還在屋裡呆著幹啥!還不 出來,要出人命啦!」

  屋門嘎吱響了一下,李廣田還真的出來了,他嘿嘿一笑:「丁四海,你嚷嚷啥!」

  丁四海說:「你沒看見這,都要出人命啦。」

  李廣田說:「他們兩口子幹架,我老了,我管不了啦。你們願意管就管吧。」

  趙國強說:「快把人放下來,這麼打人,是犯法的!」

  喜子用撬棍擋著說:「你敢!我才不怕你,你們合起伙來欺負我!讓我當王八,我 不幹!今天我和你們倆拼啦!」

  高秀紅說:「你殺我來吧,是我看不上你!是我有外心!是我在外面胡亂搞!喜子, 你來,朝我腦袋來一棍子!你不來不是人養的!」

  喜子怒氣沖沖轉過身說:「好,好,你要一棍子,我就給你一棍子!」

  這傢伙說著說著唆地就舉起撬棍,劈頭蓋腦朝高秀紅砸下去。這舉動,令丁四海和 李廣田都不由自主哎呀喊了一聲,同時腿便軟了。趙國強沒有喊,他猛地向前躥了過去, 抬起胳膊,就擋住了砸下來的鐵棍……

  鐵棍噹啷一下掉在地上。

  喜子突然哭起來:「你欺侮我!搶我媳婦,我要去告你!」喜子是個欺軟怕硬的家 伙,虎一陣子,盡一陣子,畢竟他是有毛病的人。

  也許是穿著棉衣,趙國強沒覺出胳膊哪疼,只是小臂沉乎乎的。他趕緊把高秀紅從 樹上解開,高秀紅一頭撲在趙國強的懷裡,鳴鳴地哭起來。這時候,院裡院外就有不少 看熱鬧的人,見這情景,不由地議論紛紛,說看呀,咱支書跟高秀紅好上啦,喜子要跟 他們拚命呀……

  丁四海這會兒也明白個五六成,他趕緊上前推推國強和高秀紅。趙國強愣了一下, 扭頭看看,夜色裡有那麼多腦袋一動不動地朝這瞅呢,他心裡緊了一下,想推開高秀紅, 但整個左胳膊沉乎乎根本動不了。他暗道這是老天爺要我和高秀紅往一條道上走呀,右 胳膊便使勁撐住高秀紅……

  李廣田冷笑兩聲說:「大傢伙都瞧見啦,還抱著不鬆開啦!這不是欺負人嗎!你趙 國強做得也太過分了吧。」

  喜子喊:「你摟我媳婦,我告你去!」

  丁四海說:「你沒看她凍得要不行了嗎!你們還不把衣服給她拿來!要是出了人命, 你們就得去坐大牢。」

  趙國強鬆了口氣,身子向後略退。高秀紅鬆開手,捋了捋頭髮說:「不用他們,我 自己去拿!」說罷踉踉蹌蹌就往屋裡跑,穿上棉衣出來指著李廣田父子說:「從現在起, 我再也不踏進你家的門,我個人用的東西,你們願意給就給,不給,我也不要。過了正 月十五,咱就去鎮裡辦離婚手續。」

  院內頓時鴉雀無聲。李廣田很尷尬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事情弄成這個樣子,是他 沒有想到的。那會兒從果茶廠回來,見到趙國強,他心裡就彆扭,言不由衷地對付了幾 句,回家正喝著酒呢,金聚海打來一個電話。金聚海也是剛喝過酒,他在電話裡說縣裡 有一個大新聞,你村趙國強帶一個女的去要債,那女的光□游泳讓人看,趙國強趁人不 注意,拿刀子捅人搶錢……李廣田一聽就火冒三丈,放下電話就問高秀紅是不是在外面 干了丟人的事。高秀紅自然是不能承認,一賭氣,她就要走。喜子攔她攔不住,就把她 綁在樹上,結果就鬧成這樣。李廣田下不了狠心讓高秀紅走,她一走,這個傻不傻精不 精的兒子就打了光棍,想再娶個媳婦,不容易呀。高秀紅跟喜子沒有孩子,不用說,那 毛病就在喜子身上。高秀紅光溜溜一個人來去無牽掛,出了這大門,肯定是斷線的風箏, 一去不回來呀……

  李廣田忙上前追了幾步說:「慢走,咱把話說清楚再走。」

  高秀紅問:「還有啥說的?」

  李廣田說:「我是跟趙支書說。國強,這深更半夜的,你跑我家來,搶走我兒媳婦, 你這舉動可是違法的。」

  趙國強感到左胳膊發疼,他強忍著說:「你看清聽清,是我搶人,還是人家主動走 的?」

  高秀紅說:「是我自己要走的。跟人家趙支書無關。走到哪兒我也這麼說,你甭想 往旁人頭上扣屎盆子。」

  趙國強抬頭看看滿天的星斗,不由地暗叫慚愧呀慚愧,一個堂堂男子漢,咋一個勁 畏畏縮縮,總得等人家女人說硬氣話呢,豁出來招呼他一下,又能咋樣呢!

  趙國強咳嗽了一聲說:「老李呀,喜子,你們別鬧,秀紅,你也別喊,聽我再說幾 句。要說在這以前,我還總覺得秀紅跟你們在一起過著,我不能有啥想法。今天,我可 要說了,我還就不在乎你們說啥,也不怕旁人說三道四,我還就搶定秀紅這個人啦!我 還要搶得合理合法,讓你們口服心服。人家不願意跟你們過了,那是人家的事,你們就 等著接傳票吧,我就等著接媳婦啦!」

  李廣田跺腳大罵:「趙國強,你不是人!你等著,我到上面告你!」

  喜子又抄起鐵撬棍:「我真跟你拼了!」

  高秀紅拉著趙國強說:「我們走!」

  趙國強也想快點離開這是非之地,回頭瞪了一眼喜子說:「你再動傢伙,我讓民兵 綁了你。」

  柱子上來說:「放下撬棍,出了人命,再給你八個媳婦你也沾不上。你想吃槍子 呀!」

  喜子愣了一陣,把撬根一扔,扭頭朝李廣田喊:「都是你!都是你!把我媳婦給弄 丟啦!你還得再給我找一個!」

  哈哈哈……

  村民們都笑起來,比劃著說這爺倆,一對二球子,連個媳婦都看不住。

  除夕的鐘聲在那一時刻就敲響了。

  河東河西,屋前屋後,坎上坎下,鞭炮響成一團,花炮映紅夜空。這時,就見青龍 河旁的一片高崗上,一座小山似的柴煤轟地一下子被點燃,加了柴油的火苗子足有七八 丈高,把方圓幾里地都照亮了。三將村的老少蜂擁而至,像圍著一個大火盆,每個人的 臉都照得通紅烤得發熱,渾身的血都在沸騰。又是一陣大響,大個的禮花震得腳下凍土 發顫,夜空裡綻開五彩繽紛的花朵,把三將村變成了神話中的樂土……

  人們忘了這是在寒冷的冬季,脫了棉衣圍著火堆隨著音樂聲扭起來。丁四海安排得 很細緻,他讓秧歌隊的人都扮妝上場,由於前一陣一直在練,所以,扭得整齊,使場面 愈發精彩,看得一些老人揉著眼睛直說:「這輩子沒想到還看到這陣勢,值呀,活得值 呀……」

  歡樂的場景把趙國強的情緒也帶得愉快起來。和李廣田幹架的事扔到了腦後,他瞅 著身邊的高秀紅說:「進去扭不?」

  「扭!不扭白不扭!不扭對不起自己!」高秀紅說。

  「那就上場!」

  趙國強跳進人流裡,甩了一下胳膊,就覺著左邊的不給使喚,但那麼多人在扭,使 他無法停下來,他只好甩著一隻胳膊往前扭,他聽見身後高秀紅在問:「你咋一隻胳膊 扭?」

  他回頭一看樂了,高秀紅一條腿瘸著,身子一歪一歪的。他說:「你咋一條腿蹦!」

  「一條腿也能跟上你!」

  「一隻胳膊也摟了你!」

  「一條腿你也甭想把我拉下。」

  「一隻胳膊你也別想跑。」

  「想讓我跑我也不跑。」

  「回頭帶你去個沒人的地方……」

  「只要有你,我就去。」

  「去了叫你害怕……」

  「我願意……」

  火光中,人群裡,多少人在悄悄地說啥。但誰也不想知道旁人在說啥,也沒有必要 知道……人世間的話題太多啦,春夏秋冬風霜雪雨,有多少話埋在心裡沒法說,無處說, 不敢說……可有這麼一個與天地同慶的日子,可有這麼一個盡情放鬆的黑夜,中國的農 民呀,難得有這樣的機會,這樣的時刻,人們之間男女之間說點悄悄話,說點讓心裡發 熱發癢的話,哪怕是說了出圈的話,也是情有可原呀,老天爺都睜一眼閉一眼,不願意 影響人家的好事……

  錢滿天本來不想看熱鬧。雖然花炮的錢是他出的,但他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像沒見過 世面的村民那樣歡蹦亂跳的。他覺得自己應該保持一種威嚴,畢竟,在這村裡最上數的 能人,那是非我錢滿天不可。至於國強,他不過是個辛辛苦苦的村幹部。玉琴牛倒是不 少,說起來也算是有產業的,可玉琴從頭到腳就像個餵牛的,不上檔次。只有自己,既 有實力,又有牌面,上級的政策看來一時半時變不了,而且又用法律的形式給確定下來, 可以放心,還可以接著往大裡干。香港的那些家族財團都有幾十億幾百億的財產,那也 是人幹出來的,為啥人家行,我錢滿天就不行?我行,我一定能行!

  他坐在二樓的房間裡,邊抽煙邊看電視邊想一些事。樓內一陣說笑聲,大家都要去 河對岸看熱鬧,玉芬推門說你也去看看吧,一年就這一回。她這麼一說,錢滿天忽然想 起那個算卦的還跟他說,要想日子紅火,年三十得放一把火。他趕緊穿戴嚴實準備下樓。 玉芬用身子擋著門說:「孩子都回來了,你還睡在樓上。知道的,是你不願下樓,不知 道,還以為我咋給你氣受呢……」

  錢滿天眼睛瞅著別的地方說:「一個人睡慣了,你打呼嚕,我睡不著。」

  玉芬歎口氣說:「我要是不累,能打呼嚕?我這陣子強多了,你還是下樓吧。」

  錢滿天想想說:「好吧。」

  玉芬臉上發紅,到床邊把被褥往胳膊下一夾,就下了樓。高翠蓮出門要打扮,比旁 人總要慢,還要尿尿,別人都笑她懶驢上磨屎尿多,她不以為然,說這麼著出去心裡踏 實,現在小孩子都玩望遠鏡啥的,你就是蹲八里地山凹,興許都讓人看個清楚。她下樓 時正碰見玉芬,她樂著追上去說:「嫂子,這是要圓房吧。你可得加小心。」

  玉芬笑道:「放屁,我大老婆子,還有啥怕的。」

  高翠蓮小聲說:「新婚不如久別,滿地只要出門幾天,回來就跟狼似的……」

  玉芬臉上火辣辣的,想說高翠蓮沒正經的,看看四下沒有旁人,禁不住問:「那是 咋回事呢?出門挺累呀。」

  高翠蓮說:「我審過他,他說在外面陪領導呀客人呀淨吃好的,吃啥牛鞭鹿鞭啥的, 有時還要跳舞,跟女的在一塊摟著,隔著一層薄衣服,乳罩勒的肉溝兒,摸得清清楚楚。 所以,他就攢足了勁,回家拿咱洩火。」

  玉芬小聲說:「那是你們兩口子,我們可沒有這時候。」

  高翠蓮說:「沒有就不對啦,那就證明他那些玩藝給別人啦。嫂子,你得加小 心……」

  院裡滿地喊翠蓮:「你掉茅坑裡啦?還有完沒完!」

  高翠蓮邊往外跑邊喊:「樓裡有茅坑嗎!一張嘴就土得掉渣兒。」這樓內的設備跟 城裡一樣,連廁所都裝了坐便器。當初蓋樓時,錢滿天要求在十年內不落後,現在看有 點不行了,餐廳和各房間都顯得窄了點,裝飾也太「土」,紅色綠色醬色,一看就是土 財主的樣兒,錢滿天打算來年春天重新裝修,過二年,換塊地方重新蓋幾座更漂亮的別 墅式的房子,這樓留著開個小旅館,要不然現在來談生意的也得接待,還白搭錢,有了 旅館還能掙錢。

  玉芬的心怦怦跳著進了自己的屋。把被褥放在炕上,她拉開燈照照鏡子,鏡子裡的 人臉上有許多皺紋,頭髮看去是黑的,但往上一撩,就露出了白髮,眼瞅著人就老了幾 歲……

  「你咋也磨蹭起來啦?」錢滿天在樓道裡說。

  「你就不能進這屋裡來一趟……」玉芬的眼淚流下來,說話的聲音都在顫。

  錢滿天推門進來問:「咋啦?一出一出的,今晚可真夠熱鬧。」

  玉芬瞅著他說:「滿天,你是不是嫌我老啦?看不上我啦?」

  錢滿天搖搖頭:「嗨,你說哪兒去了,咱們老夫老妻的,別胡思亂想。」

  玉芬說:「不是胡思亂想。人家男人出門幾天,回來都挺著急地跟媳婦辦那事。你 咋從來不說找我……起碼有小一年了。」

  錢滿天撓撓頭皺起眉頭:「這是誰說的?準是那個翠蓮……我能比他們嗎?我心裡 多少事?我……」

  玉芬不忍他說下去,忙說:「算啦算啦,過去就過去了,你要對我好,從今往後就 別上樓住了。今天晚上,就看你咋表現了……」

  錢滿天搖搖頭:「哎呀,我一天到晚的忙,沒想到還有這事……不過,我有點睡不 慣這大炕了,太硬……」

  玉芬笑道:「非得讓你睡,省得你忘本。」

  窗戶外的天空一陣火紅,山崗上歡樂的聲音傳過來,玉芬拉著錢滿天走,走到院內, 她趕緊鬆了手,心裡像有隻兔子在突突跳。她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整日的干家務,已 經把她的大腦幹得單純而又麻木,想的就是下一頓飯吃啥,然後就是具體操作。吃完這 頓收拾利索,沒等喘口氣,就又得想下一頓……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圍著鍋台案板子 繞,繞得她快忘了自己還是一個有各種需求的人,忘了自己還需要男人的體貼和關懷, 那是一種啥樣的滋味兒,她已經想不出來了……

  年火在山崗上騰騰地燒著。錢滿天揀了根兒半截柴禾扔進去,眼瞅著呼地一下子著 了。回頭再看看玉芬,已經不見了人影,可能是被玉琴拉走了,剛才似乎是見了孫二柱 他們兩口子從溝裡來了,錢滿天裝著沒看見,趕緊閃到一邊,他怕孫二柱又要借錢,這 傢伙一到過年就要錢,一要就輸,逮著誰找誰借,不是個好鳥。

  「大哥,你咋不扭秧歌呀?」張小梅悄悄地來到錢滿天身後。

  「我,我不會……」錢滿天說。

  「其實不難扭,只要踩在鑼鼓點上。」張小梅說。

  「我扭過,扭不好。」錢滿天忽然發現孫二柱朝自己走來,他趕緊上場說,「要不, 試試……」

  「我教你,你隨著我扭。」

  孫二柱過來沖錢滿天喊:「大哥,我跟你說個事呀……」

  錢滿天說:「先擔,先扭。」

  孫二柱說:「有雞巴啥好扭的。」

  錢滿天說:「挺好的,你試試。」

  孫二柱說:「越姐手氣越背,我才不扭呢!」

  錢滿天心想肯定沒錯又是要騙我的錢,我才不上鉤呢。他隨著隊伍扭到火堆另一面, 立即從隊伍中出來,逕直下了山坡奔大橋回河西。橋上沒有人,靜靜的,河套裡封凍的 冰面像一條白色的飄帶,從遠方飄來,又向遠方抖落開……他暗暗地笑,心裡說誰也別 想算計我,該花的錢,我大大方方地往外扔,不該花的錢,一個子也別想從我手中摳 去……

  「大哥,等等我。」

  身後追來了張小梅。錢滿天站住了,瞅瞅,心中便明白了幾分。但他不動聲色地等 著。不是他沉著,他不知道該咋辦。他有點喜歡這個漂亮的女人,幾次從背後瞅她的腰 身,便感到那層衣服下裹著的一定是令人眼暈的身子。正因為如此,傍晚吃飯時,他才 主動發話不讓她過河東去。現在,那個女人果然來了,而且是在這個令人心情放鬆性念 萌發的時刻來了……咋辦?

  張小梅與錢滿天並排朝河西走,她靠著錢滿天的肩膀,兩隻手便不時碰在一起。很 好,誰也沒有縮回的意思。張小梅放心了說:「走,咋也不叫上我。」

  「我以為,你還要扭。」

  「你不扭,我也不扭。」

  「那就走……」

  「這麼黑,我害怕。」

  「不怕……」

  張小梅已經挽起了錢滿天的胳膊。錢滿天朝四下看看,小聲說:「回家吧。」

  張小梅嗯了一聲。

  進了樓內,錢滿天迫不急待地打開了二樓房間門,轉過身就把張小梅抱在懷裡,像 電視裡演的那樣親張小梅……已經很久了,他沒有這方面的強烈要求,他懷疑自己有病, 偷偷吃過壯陽的藥,為此,還讓一個賣野藥的騙去好幾百塊錢,拿回來打開一看,全是 玉米面。後來碰見一個醫生,人家說你可能是精神上壓抑所制,夫妻之間缺少情緒。錢 滿天對此深以為然。他知道自己雖然不尋花問柳,可見到妙齡女子和風韻少婦,也是情 不自禁地要看上幾眼,而看見忙碌的玉芬,看她那一身伙夫打扮,疲倦臉色,他就不由 地皺眉頭。樓上樓下,近在咫尺,錢滿天也有夜來念起之時,但一想起玉芬,那念頭不 知不覺就沒了。

  床上的被褥讓玉芬拿走了。錢滿天與張小梅摟著躺在床上。張小梅多少也有些緊張, 這是在人家家裡,萬一被發現也是很難看的,眼前這個錢滿天雖然揭開了那張尊貴的面 皮,可不知道他心裡想的是啥,是圖一時歡樂,還是早有異心今日得手……

  錢滿天終於看到了那幾層衣服下的身子了……山崗上的一個大花把天空照得雪亮, 把這屋裡也照得跟開了燈一樣,雖然只是那麼短短的幾秒鐘,但張小梅那裡給他的感覺 是驚人的,又是疑惑的。驚人的是這女人有難得的身條,皮膚很好,全然不像在山裡生 活的女人……疑惑的是:這麼好的東西,不該白白到手。這麼容易就得到了,或許不是 啥好事。俗話說便宜沒好貨,好貨不便宜。人雖然不能和貨比,但事是可以比的,你佔 有了人家,往下咋辦?讓她做自己的老婆?不可能。玉芬咋辦?兄弟咋辦?那將有多少 麻煩,耽誤多少時間,而時間就是金錢呀……想到了錢,錢滿天的腦子猛地像計算機一 樣開動起——在外聽人家講過,到路邊飯館「打一炮」,就是面貌最好的「雞」,也不 過幾百塊。便宜,還省事,完了兩下誰也不認識誰。跟這個張小梅呢?恐怕就不是幾百 塊錢的事啦,她若纏上你,提著褲帶跟你叫號,大概你有多少錢她都想弄過去……還有, 這女人神鬼一般嗖嗖地躥到我錢家大院來,三下五除二就把我給粘上了,該不是一場陰 謀吧……

  錢啊錢!讓人牽腸掛肚的錢!

  錢滿天彷彿看到自己的錢被大風呼呼刮走,刮到了野外,在一片寒氣逼人的山野裡, 自己的錢被吹得山上也是,溝兒裡也是,樹上也是,水裡也是……他渾身冰涼地去揀, 卻咋也揀不上來……

  「大哥,你咋啦?」

  在床上拉開架式的張小梅吃驚地問。

  「我,我有點不舒服……」

  錢滿天整整身上的衣服,坐到皮椅上,抽著煙,頭上流下涼汗。

  張小梅捋著一頭黑髮過來小聲說:「沒關係,日子長著呢,今天太著急啦。」

  錢滿天說:「嗯……是著急啦……你走吧,別睡覺,還是去看熱鬧吧。」

  玉芬玉琴玉玲在火堆旁碰到一起。消息極快,玉玲把剛聽到的國強去救高秀紅的事 告訴了姐姐,玉琴拍著腦門說對對對,那天早上從二哥屋裡出來的女人正是高秀紅,沒 錯,這麼說他倆早就好上了。玉芬說我這頭還給他說張小梅呢,他那咋找了高秀紅。玉 玲說:「高秀紅配二哥也不合適呀,再者說,人家還沒離婚。二哥也太糊塗了,咋就看 上她呀。」

  玉琴說:「過年回家咱得好好問問他,圖那女的個啥。」

  孫二柱晃晃蕩蕩地湊過來,笑了笑說:「姐幾個在這聊呢……聽說了嗎,國強跟喜 子媳婦好上了。真神呀,愣把旁人媳婦給撬過來。」

  玉玲說:「咋著,你也想撬?」

  孫二柱瞅瞅玉琴:「嘿嘿,我哪敢呀。有我們這位當家的管著,我不敢犯錯誤。不 過,你們姐倆都在這兒,你們給評評這個理兒,我想再要個兒子有啥錯?沒有接班人, 我們這麼玩命干還有啥意思?掙了錢將來留給誰?你們替我想想。」

  玉玲說:「醫院不是檢查了嗎,我姐姐她生不了啦!」

  孫二柱說:「生不了我那一萬塊錢指標費也白搭啦。早知這個,我還不如買炮在這 放呢,還落個熱鬧。」

  玉芬說:「二柱呀,你可別鬧啦,玉琴都這麼大歲數了,要是再挺個大肚子,寒磣 不?」

  孫二柱說:「可以不出屋嘛,就幾個月的事,養出來該幹啥幹啥,一點也不受影 響。」

  玉芬苦笑:「你以為是雞下蛋呀,想下就下一個。你是沒養過孩子,不知道肚子疼 是啥滋味兒。」

  孫二柱說:「那有啥呀,一咬牙,一裂腿,呱噠就出來了。」

  玉琴惱了:「越說你越下道,你滾一邊去,非要兒子,你跟旁人養去吧。」

  孫二柱撓撓腦瓜皮,小聲說:「這可是你說的,哪天我抱回一個兒子來,你可別後 悔……」說罷,跳到人群中扭起來。

  玉琴滿面愁雲說:「這可咋辦呀,這二柱也真是中了邪了,你們說,我能和他高 嗎?」

  玉芬搖頭說:「不中,你一個人,帶著孩子,咋操持牛場。有他在,好歹是個幫 手。」

  玉玲想想說:「為了孩子,還是不離好。再者,離了,你的牛場也等於毀了一半, 他不會當回事似的經營,非踢蹬了不可。」

  玉琴點頭說:「是呢,我也這麼想,咱這牛場可不能毀在他手裡。我有個主意,你 們聽聽行不……我想,乾脆花錢讓別人替我生一個……」

  「替你生一個?」那姐倆都瞪大眼。

  「要不然,他總鬧,日子也沒法過了。」玉琴說。

  「替你生?也不是你的呀。」玉芬說。

  「總比抱養的強吧,好歹有一半是他的。養完了,咱多多給她一筆錢,人一走,這 孩子就跟咱自己的一樣了。」玉琴很快地把心裡想的說出來。

  玉玲說:「上面要來查呢?」

  玉琴說:「再花錢弄指標唄,反正哪都認錢,有錢就能辦。」

  玉芬說:「這麼大的事,可得加小心。」

  玉琴說:「我那是溝裡,院子又那麼大,多個孩子,咱自己不嚷嚷,別人不知道。」

  玉玲說:「看來,你也打退堂鼓了,不是我幫你幹架那天了,那天你還說要把他劁 了,這可好,你開口子,讓他去跟旁的女人睡覺。」

  玉琴皺著眉頭說:「唉,實在是沒法子呀,我也想了,將來大丫二丫都嫁出去,這 家裡沒個小子也是個事。我想問問你,有啥辦法讓他跟人生孩子,還不讓他沾那女的邊 兒?」

  玉芬和玉玲互相看看,突然禁不住捂著嘴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一旁的人見 了,說瞧這姐仨樂的,有啥好事呀……

  玉琴被她倆笑蒙了,見旁人轉回身看火,她小聲說:「笑啥呀笑,人家心裡著火似 的,你們還有心笑。快說,有法兒嗎?」

  玉玲說:「有。」

  玉琴說:「快說。」

  玉芬說:「除非讓二柱耍大跑卵子上豬床子……」她說的大跑卵子就是種豬,為了 多配,畜牧站就做個木型,上麵包豬皮,用母豬一逗,然後往木床上一領,公豬就把那 東西射出來。

  玉琴歎口氣說:「夠嗆,他不能幹。」

  大丫這時跑過來說:「媽,你看我爸,他光跟那些女的逗。」

  孫二柱鑽到扭歌隊一幫女人中間,這抓一把,那撓一下,逗得那些女人發惱,邊扭 邊跟他打咕。孫二柱像條嘎魚鑽來鑽去,誰也抓不著他。後來,他就得意忘形了,摟著 誰家媳婦親了一口。那女人就勢把他抱住,幾個女人撲上去,手伸進衣服裡一頓猛掐, 掐得他直喊娘,人家才鬆手。

  「該,掐死他得啦!」

  玉琴拉著大丫二丫回溝裡。玉芬說我也回去。玉玲一拍腦袋說二姐我跟你說件事, 玉芬站住問啥事。話到嘴邊上,玉玲又給嚥回一半,小聲說注意點張小梅,少讓他跟大 哥接近。玉芬笑了,說沒事,我心裡有數,你回去趕緊問國強,還是讓他跟小梅吧,省 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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