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送向司令回故鄉的這日子天地莊嚴凝重。這是冬季十一月舊歷初九,天陰著,雲層渾厚,低沉在人們頭上,天光鈍暗。往年的這個季節該落雪或是雨夾雪,這年入冬以來便無雪,亦無雨夾雪。
向司令的故鄉是鄂西北山區,那些山啊嶺的原本都是粗糙赤裸的笨物,然而向司令祖輩生息的這方村落卻靈氣十足,並於靈氣中透著文韻。一望十數里的山均不露土色,滿坡站足了挺拔的苦綠,山梁懷中的陽坡上擁一簇房舍,這是向家村。村前有條山溪走過,冬日裡走得從容不迫,看上去甚至有點漫不經心。到了夏季,溪流忽成忽川,湍湍的洶湧,又以勢不可擋的氣魄衝向山外。
護送向司令回鄉的只有向司令的女兒向國麗和女婿宋天明。這是向司令臨終的遺囑。向司令十六歲那年離村別家外出鬧革命闖世界是一個人,如今回來,多了兩個後輩人伴著,已覺很熱鬧。這是鄉人對向司令遺囑的理解,向司令自己如何想無人知曉。向國麗和宋天明離村十八里地即下車,沿著沙土公路走著去誕生了向司令的山村。離村十八里地即下車也是向司令的規矩。向司令少年別家征戰萬里,後來在遙遠的南國大都市做了不小的官,做了高官的向司令在幾十年的為官生涯裡回過三次家,每次都是在離家十八里地的道邊下車,走回養育了他十六載春秋的村子。對此,向司令曾解釋過一句:十八即為兩個九。向司令對數字九有特殊偏愛。宋天明沒能聽懂向司令的這句解釋,向國麗也沒能聽懂司令的這句話。都說向司令神道。向司令糾正,是兵道!沙土大路很清靜,遠不像南國那座城市裡車水馬龍。放眼望去,沒有車影,向國麗和宋天明是鈍暗天光下的唯一行人。向國麗雙手捧著父親,父親不再是司令而化作了一捧裝在楠木盒子裡的骨灰。六十九前父親同為一捧灰,是一對早已過世的男婦農人在某個春夜把他做成了人,接下去是這方水土把他養成了十六歲的血骨男兒。向國麗儘管雙手有點累,但她還是不相信父親竟也會有這樣輕的一天,真真是輕若塵間的一捧淡灰了。
宋天明比向國麗稍稍落後半步,半步是個很適中的分寸。宋天明時刻牢記著自己只是女婿,比向司令的血脈自要矮半分,雖說是半分之差,卻是永遠無法改變的差距。宋天明踏入向司令家門十多年了,深知這一層家庭實在是把這種差距看得很重的。沙土公路兩旁沒有人,有荒草和雜樹,宋天明思想著某些場合人影雖沒有,人眼是無處不在的。眼睛不單是視覺,更是感覺。因而目光有形,更屬無形,無形勝於有形,向司令就十分欣賞無為而治、順其自然這一中國古代哲學的精華,向司令曾在一個風雨暴戾的夏夜對宋天明說:萬物之間有形的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無形,人世間的無形尤其可怕。向司令對宋天明說這話時不是坐在他寬大的書房或是可以舉行舞會的陽台上,那時向司令和宋天明漫無目的地走在風雨之中,向司令倒背著雙手,宋天明將一把黑傘舉在司令的頭頂。在那個風雨暴戾的夏夜宋天明並未聽懂向司令的這句話,向司令似乎也沒有要宋天明馬上聽懂的意思,或者向司令根本就是說給自己聽的。直到不久以後的某一天,突然宣佈向司令離職,宋天明才略覺向司令在那個雨夜的話深刻。向司令聽了宋天明的深刻,只一笑,沒有任何言語。又是在一段歲月以後,當向司令重新被任命為司令時,宋天明真正覺得向司令是個了不起的人,值得他長久地研讀。向司令斷斷續續有意無意對他講過的一些話則像用帶血的刀子刻在骨頭上。憶到向司令那份情上,宋天明就看出了向國麗的沉重,他清楚向國麗其實不會把這項禮儀視為神聖,之所以還這麼做不過是為了表示她是向司令的後代,她是上流階層的女性。上流階層的女性在某些時候做出某種犧牲是必不可少的。以這樣的眼光再看向國麗,宋天明竟看出向國麗有難以支撐的倦意。宋天明考慮是否應該幫她一下,即使不念他們畢竟夫妻一場,為了他即將向她提出的那項無疑是嚴酷的建議也應該伸出一隻手。在繼續往前走了一段路之後,宋天明終於沒有提出幫向國麗捧一程向司令的骨灰盒,向國麗的目光打消宋天明難得萌發的念頭。當然宋天明並沒觸碰到向國麗的目光,向國麗的目光始終望著前方,宋天明僅是憑他對妻子深切的瞭解。無疑,向國麗作為向司令的愛女是可以驕傲的,何況向司令值得他的女兒驕傲,向司令無論作為司令還是作為一個男人都十分優秀。向國麗的驕傲比常人的驕傲又多披一件異常冷酷的外衣,因而她的驕傲便像寒光閃爍的刀子,使絕大多數男人無法授受。宋天明自自然然地就被排在了大多數男人的行列裡。新婚之夜,向國麗對宋天明說:就情感而言,你和天下絕大多數男人一樣,對我來說沒有什麼不同。你和他們不同的是我們之間的社會關係。夫妻是社會關係中的一種。宋天明當時面對著新婚的妻子不知自己該說點什麼,於是他便什麼也沒說,於是他便長久地記住了新婚的這一幕。
村口早已集滿了向家村的人們。遠遠地看見向國麗和宋天明走來,就有兩隻黃鞭衝上天去,轟然炸開紛紛揚揚的淒惶。等到向國麗和宋天明走近了,村裡人們就把向國麗以及她手捧的骨灰簇擁著往村裡去。走到村子中央的溪水旁人們駐足,爾後由向國麗獨自捧著骨灰走向溪邊。向國麗站在溪邊的一塊岩石上。有一村姑走上前來跪下去,低著頭雙手幫向國麗托起楠木骨灰盒。向國麗打開楠木靈盒的盒蓋,目光禁不住地停在了那方朱紅色的絲絨上;父親就在裡面。頃刻之間父親就要從她的手裡消失了,她將親自把父親送還到誕生他的山水中去。父親是一去不回還了,父親的靈魂和心願將長久地溶入她的生命,一直伴她走完生命的歷程中最富華彩的一段。誰都以為向司令是赤裸的,坐在向司令那個位置上的人,幾乎無秘可保,就像西方流行的政治家沒有個人的秘密。向國麗清楚這種認識對於父親來說是太膚淺了,父親最看重的是一個人的靈魂和情感,要進入一個人的情感世界去和那個人的靈魂對話絕不像采寫報紙的花邊新聞那麼方便。向國麗深知真正瞭解並能夠理解父親的只有她,甘願為父親的情感和靈魂的安慰作出犧牲的人,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她再不會有別人。想到這一點,向國麗淺濕的眼睛清晰起來不再有淚溢出。她酷似父親,父親一生不流淚,父親自然也不希望看到女兒的眼淚,哪怕是今天這個他們父女永別的日子。向國麗默默地解開楠木靈盒裡的朱紅色絲絨,如雪的骨灰立即映入她的眼簾,向國麗一直生在南方,幾乎沒見過真正的雪,現在她望著父親的骨灰想到,真正的雪一定會很美很美。她伸出雙手,慢慢捧起那白如細雨的骨灰,無聲地灑向流動的小溪。
鞭炮立時勁發,紛湧著衝上陰都低沉的天空。天地間原有的莊嚴凝重便像遭到了損壞,飄浮起零亂的破碎,無言地灑下許多悲傷淒哀。
這一夜向國麗和宋天明住在村裡向司令先輩人住過的老屋。經過精心收拾的鄉村老屋瀰散著一種清新的古老氣息,陳舊的濃香出自泥土的深處,一盞暗黃的燈泡照出許多古樸的思緒,而遠處偶爾傳來的幾聲狗叫令舊時的情懷漸漸擴散。一張屬於久遠以前那個年代的木床依然十分結實,木床擺在老屋的中間,雖是冬天也還掛著紗布蚊帳。於是向國麗和宋天明雙雙可以看到窗外院子裡的古槐。古槐在這個冬夜像貼在窗戶上的剪紙,剪紙暗舊了,在夜色中透發出久遠以前的寒亮。宋天明眼睛望著窗口的那枚剪紙問:你想睡了麼?要不要關燈?向國麗說:你有話要跟我講。宋天明被向國麗的話觸了一下,一種悲涼的氣息慢慢地在他們倆人之間形成,宋天明想到現在就對向國麗提出離婚是否太殘酷了。這間老屋裡似乎仍舊蕩漾著向司令童年的意志,而向司令的靈魂現在就在門外的小溪裡流淌,向司令的生命是消亡了,但向司令的意志不會從這片誕生他的土地上逝去,向司令的靈魂不會這樣快地消散。有個聲音告誡他今天這個晚上不可以對向國麗提出離婚,在向司令的故鄉不可以跟向國麗提出離婚,十多年都堅持過來了,這一個晚上和最後一段路程他必須繼續忍受。和向國麗離婚的念頭幾乎出現在和向國麗結婚的同時,宋天明需要感情,尤其需要一個女人對他的感情,只是一些遠比感情強大得多的東西使他不斷地克制住了和向國麗離婚的念頭,或者是那些強大的東西本身也還包含著更為複雜的感情。在向司令過世以後即與向國麗離婚是宋天明在久遠以前定的決心,他絕不能忘記向國麗在新婚之夜對他講過的那句話,何況在後來漫長的歲月裡宋天明悟到向國麗的那句話是真實的,並且是刻骨銘心的。宋天明決定明天一清早離開向司令的故鄉,回到他和向國麗在那座南國大都市裡的小家馬上離婚。宋天明讓向國麗不易察覺地輕舒一口氣,道:睡吧,這些天你也累了。向國麗伸手拉滅燈,兩眼望著突然間襲來的濃黑,輕聲歎道:一回去會更累。
宋天明沒有聽出向國麗話中的意思,不過他確信向國麗不會說任何一句沒有含意的話,妻子雖冷漠卻不膚淺也極少有隨意的時候。宋天明把向國麗的這句話想了一夜。
迎接宋天明的是一個消息。這條消息簡單得只有一句話,所包容的事情倒頗是意味深長。這是宋天明無論如何料想不到會發生的事情,特別令他震驚的是這一變化竟出現得如此之快,以至使他乍一聽到這條消息的剎那間有點不相信是真的,因而他在那個時刻表情有點古怪,神色中露出凶殘的懷疑。面露內心世界的情感顯然是不成熟的表現,這種不成熟的表現在宋天明成為向司令的女婿之前便很少有過。這一個剎那的不成熟使得宋天明在後來很長一段日子裡疚悔不已,甚而不無對自己的痛恨。他痛恨自己應該考慮到有可能發生這種情況卻絲毫沒有意識到。在當今世界有什麼不可能發生呢?當今世界什麼都可能發生。想到這一層,宋天明深感自己仍存在著善良的幼稚,善良是現代人的大敵,幼稚往往會導致不可饒恕的錯誤。宋天明和向國麗是上午下的飛機,走過出口通道,向司令生前使用的德產轎車已經停在他倆面前。宋天明對向國麗說離上班還有一個多小時,他去部裡看有什麼急事要處理。向國麗沒作聲,她早習慣了宋天明對她的那種躲在彬彬有禮之後的冷淡,只是剛撒完父親的骨灰回來就把這種冷淡表現得如此迫不及待不僅過分,而且不無失算之處。向國麗對等待著宋天明的這個消息有預感,沒有誰向她作過暗示,她完全憑著對於父親透徹的繼承,或者可以說對於政治的靈性和對於人生的悟性也是父親給她的一份不可多得的遺產。向國麗鑽進車裡,她肯定宋天明對她的強硬不會堅持到明天。宋天明將一如父親活著時那樣需要她,還可以說比父親活著時更需要她。車過機場外立交橋,向國麗對前面的司機說:先送宋副部長去辦公室。
中午吃飯的時候,向國麗冷丁問道;見李小軍了嗎?
宋天明沒見到李小軍,宋天明想他怎麼會見到李小軍呢?
向國麗沒再作說明。兩人繼續無話地吃飯。夫妻兩個人這樣吃飯實在是一段很難受的過程,好在宋天明和向國麗都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氣氛,況且自從宋天明當了副處長後,他們兩人單獨吃飯的機會就越來越少。宋天明在給自己添第二碗飯的時候停住手抬眼望了一下向國麗。向國麗正埋頭吃飯。宋天明突然意識到妻子剛才那句輕描淡寫的問話不同凡響。如果不是李小軍這個名字在今天對他宋天明乃至對他們這個家庭具有著非同凡響的意義,宋天明可以肯定妻子絕不會在他面前提到這個名字。自從他們結婚以來,妻子提到李小軍這個名字僅有兩次。李小軍和向國麗屬同一階層的子弟,因了這條血脈相近,李小軍對向國麗曾有著非常自然的嚮往。是向司令阻止了李小軍的這一嚮往成為事實,向司令之所以這樣做的原因,宋天明在和向國麗結婚十年後方才明白。向國面對李小軍有著一種近乎土地與流水般的相近,這樣一種相近因子在宋天明被向司令介紹著站到她面前的時候變得尤為清晰。宋天明的靈魂裹著一層沉重厚實的泥土,李小軍的生命已經在他父親這一輩上拔節而出離開了泥土。因為宋天明走進了向司令的家庭,宋天明和李小軍曾經作為同一個部的參謀共過一段事,後來由於向司令的位置而不是因為向司令的意見,宋天明被提升為副處長,李小軍沒了位置只好委曲求全下到野戰軍當了副團長。自此他們各奔前程,但宋天明知道向國麗與他與李小軍三人之間已埋下了東西,向國麗對他歷來不提李小軍便是最好的證明。今天妻子怎麼了?宋天明聯想起妻子在向司令祖屋那個晚上的最後那句話,那句話他至今找不到答案。吃完飯,宋天明在心裡嘲笑自己,是否還要立即提出離婚呢?
下午上班,部裡的秘書把一份材料送到宋天明桌上,接著告訴宋天明,辦公室通知明天八點半參謀長召集辦公會,要他和徐副部長都參加。宋天明不解地望著秘書,大部的辦公會歷來由各部部長參加,他們部缺部長有一年多了,每次參謀長召開辦公會都是由宋天明參加,宋天明是沒有加括號的第一副部長,明天為什麼要徐副部長一起去?這意味著什麼?秘書彷彿被宋天明的不解提了醒,同時也略略驚訝地向宋天明解釋:李部長在北京學習還沒到任,首長決定我們部的工作暫時由徐副部長負責。宋天明反倒鎮靜了,他一下明白了向國麗丟給他的全部疑問。李部長即是李小軍了,而他的工作被懸了起來,李小軍來當部長,他繼續當副部長似乎不好合作。這是別人的想法,也是時下比較流行的看法,或者也不失為一種現實,宋天明客氣地對秘書點點頭,向秘書交代過幾件原來並沒有準備要交代的工作,才讓秘書離去。秘書走了以後,宋天明有好一會兒無法集中思緒,方方面面的所有問題在一瞬間統統跑出來,宋天明不能確定他應該先考慮什麼,如何考慮。頭腦始終轟轟的,像有許多只蒼蠅在頭頂盤旋,發出類似轟炸機的響聲。他不停地看表,再不間斷地強令自己必須堅持到下班才能離開辦公室。天漸漸暗了下來,窗外升起來一層朦朧的金黃色光澤,以往極其熱鬧的金黃色在這個傍晚看上去有點虛假,彷彿是一觸即潰的半張薄紙,流水般的淡雲並且就浸起來,迅速地將那輝煌的金黃色撕出許多殘缺。宋天明望著窗外的暮色情景,心底裡冷丁地悟到,李小軍來當部長人人都知道了,瞞只瞞了我一個。那麼向國麗呢?她知道麼?宋天明分析她可能不知道,這樣說來他們倆心路根本不同而且正待分手的人悲哀到了一起。悲哀是否會把他們生命中的這一段聯在一起?就像當年別的一些東西把他們倆聯結到一塊那樣?
臨下班前宋天明接到妻子一個電話,妻子在電話裡要他下了班別回家,直接去花園酒店英國廳。他沒馬上表示去或不去,只說,李小軍來當部長。妻子在電話那一端沉默片刻,才說道,我是回來才知道的,至於部長人選不是你,還在老頭子病危期間我就預感到了,但沒估計到是他。宋天明說,我們下班花園酒店英國廳見。
宋天明走進花園酒店大堂,向國麗已經站在那裡了。向國麗歷來守時,有時把時刻卡得之準常使人懷疑她簡直不是女人,女人的裝飾品之一是遲到。宋天明迎著向國麗走過去,一路紛繁灰暗的心緒立時清晰起來。向國麗是個令男人一望而能夠冷酷堅硬起來的女人,她極少給男人以女性的溫柔,卻很容易地就能夠激起男人的堅毅和冷靜。宋天明在走向向國麗的那一刻便明白了目前他無法與向國麗離婚了,他需要這個女人繼續做他自己的妻子,這個女人不能給他感情,甚至在感情上無時無刻不在打擊他,但這個女人能夠給他生命中更重要的東西。對於一個優秀的男人而言,感情生活從來就不是最重要的,更不是唯一的。
向國麗站在大堂中央巨大的燙金雕花圓柱旁,臂彎裡掛著一隻真皮女包,著一襲嫩黃中透著淡粉的套裙,套裙幾乎沒有剪裁,初看無形無樣的,細看便可以看出精工正是在於其無形無樣之中,頗用了心計的構思恰恰表現在看似無構思之中。毫無疑問,即便是在這美女如雲的花園酒店大堂,向國麗仍然很輕易地就使自己亮出眾人幾度,噴發出高貴脫俗且咄咄逼人的光彩。向國麗今天顯然有所裝飾。向國麗平時極少裝飾自己,她自信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耀眼的輝煌,裝飾對她是多餘的。向國麗注視著宋天明向她走來,儘管宋天明努力保持著一如從前的平靜和質樸的憨厚,向國麗還是從幾點細微末節看出了他的虛弱之處。向國麗想他打敗了許多遠比他優秀的男人,然而他沒法打敗自己,他需要她,就像需要她的父親。一絲暖意在向司令去世後的這一段日子裡第一次浮上她的心頭,藉著初升的暖意她再一次對自己說她必須支撐宋天明的人生路,幫助宋天明使理想成為現實。這實際上也是對父親的一種繼承、一種思念,父親把一生的精神追求寄托在了宋天明身上。每個男人都不可擺脫需要對自己的一種繼承,哪怕是作為徹底的無產者的父親。男人需要自己的生命得到最大限度的延續,大多數人希望得到也只能得的是血緣的延續,這是原始本能的延續,是一種很低級的需要。另一個層次的延續是事業的精神的理想追求,是人格力量的銘記和思想的弘揚。向國麗愛父親,愛作為一個男人的父親,愛作為一個司令的父親,愛已化作一捧淡灰還回故鄉如今只留得靈魂猶在的父親!她愛父親愛得根深蒂固不可解脫,父親對她已成為一尊永不倒塌的雕像。為了父親她願意犧牲自己。對於這一點即使父親也可能不知所緣,大約只有她死去的母親能理解了。母親死於她出生的同一時刻,另一個女人在她一週歲那天成為她的繼母。
宋天明走到向國麗面前,只朝向國麗點了點頭。他和向國麗之間沒有多餘的話。此刻應該是向國麗有話對他講,或者只有他聽向國麗講話的權力。向國麗努起嘴巴朝大堂邊際的開放式酒吧點一點:今晚有個聚會,主人約請的時間是六點半,我們提前了十五分鐘到。我們之間有些情況需要在晚宴開始前交流。宋天明跟著向國麗朝開放式酒吧走去。兩人落座,侍應小姐雲一般飄到他倆身邊,做個優雅的手勢。向國麗朝侍應小姐移動了一下目光:給我來一杯綠薄荷酒。你呢,要點什麼?向國麗把目光跳到宋梓天臉上。宋天明朝侍應小姐抬了一下手,跟她一樣吧。兩杯綠薄荷酒也是如同兩朵雲一般飄來的。向國麗往酒裡加上點冰,舉起杯子讓冰塊與酒杯搖晃出一串清脆的聲響,頗為欣賞地對宋天明說:這酒口感不錯,目前很流行的。宋天明把酒杯舉到面前,眺望般地打量著舉在手裡的綠色,苦笑笑,搖搖頭;對我來說什麼酒的味道都大同小異,不過是名字和說道不同罷了。向國麗讓一紋嘲諷具有挑戰意味地爬上嘴角,慢悠悠地丟給宋天明一句:這不應該是你的風格。宋天明回擊道:你約我提前十五分鐘到總不會為了談綠薄荷酒吧。向國麗幾乎要笑了,宋天明的智商並不像父親估計得那麼高。當然不是。宋天明意識到向國麗在剛才那個瞬間對自己的輕蔑,隨即把兩人間的談話進行了一次徹底的跳躍。人生命運說來複雜,其實也簡單。就我和李小軍今天的變化而言,其根本就在於向司令倒下了,而李老頭子還能坐著。儘管他退了,沒有坐在正位上,畢竟他還能坐著。他們這樣的人,坐在那裡就是聲音。向國麗並沒為宋天明的這番刻薄而放棄輕蔑,繼續道:往下你是否就會說李老頭子當年的秘書如今坐上了幹部部長那把交椅也是李小軍當部長的原因之一?宋天明語塞,他知道他今天徹底敗了,不是敗在哪個人手裡,而是敗在所有人面前。剛才他的深刻實在是走進向國面隨手而置的一個誤區。宋天明唯有沉默了。好在宋天明憑著爹媽給他的一副相貌常常可以把沉默表現得恰如其分,不失純樸還帶幾分瀰散著鄉村氣息的憨厚。向國麗看了一二下表對宋天明說:李小軍他們軍長最近被任命為軍區副司令,軍長熟悉他,帶到機關來用著順手方便,就給他這個副師長下了部長的任命。事情就是如此。宋天明本想問一句,如果向司令沒有倒下呢?卻終於沒問出口,很顯然,問這話十分愚蠢。向國麗從宋天明的沉默中把握住了宋天明的用心,不由地又不能不承認父親還是有眼光的,宋天明確有一種農民式的精明,甚至可以說是計謀。這種本事常常能夠使一個人的命運出現奇跡。向國麗接下來對宋天明說,整個下午當你在辦公室痛苦沉思的時候,我打了幾個電話,成果就是你參加的明天大部辦公會的內容有了變化。你將被任命為陽光集團總經理。向國麗把話說到這兒停住了,她有意地給宋天明留下了一個空間,這個空間在目前幾乎無限遼闊。
陽光集團是軍區最大也是級別最高的企業,總經理屬正師職,保留軍銜,宋天明去當總經理算提了一級。但這個變化對於宋天明來說畢竟太突然了,他還根本來不及權衡這一人生的變化對他意味著什麼,他只是感到這個消息驚心動魄,其中的內含令他不能不想到當年他從農村當兵來部隊的那種意義。所不同的,當年離開農村是他的願望,而這一次位置變換他從未想到過。
向國麗起身,表示時間到了。宋天明站起來的時候看見了巨大的玻璃窗外被切割成各種形狀的天空,大廳裡的燈光把宋天明看見的天空塗抹成變幻莫測的紛繁色彩。
宋天明隨著向國麗走進英國廳首先看到了邵更新。宋天明略略怔了片刻,心裡在說,現在的世界真是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了,邵更新請客,他和做了他的妻子的向國麗一起來參加。在宋天明遲疑的片刻,邵更新已經走到宋天明面前,並且把手伸給了宋天明。向國麗給宋天明介紹,邵更新現任軍區空軍企業集團的老總。邵更新笑道:我們又成同行了。向國麗替宋天明道:同時又成了對手。邵更新連忙擺手擺頭:歷史已經證明我不是老宋的對手,所以這次我決定學聰明些,做老宋的合作夥伴,共同發財。邵更新說著把宋天明請到主賓席。
宋天明和向國麗入席坐下後,向國麗開始為宋天明作介紹。這是宋天明從未接觸過的一個陌生圈子,宋天明思緒緊張,隨著向國麗的介紹向一張張陌生的面孔點頭致笑。他笑得有點木訥,努力地品味著從前很少打交道的一些名稱:政府、工商、經委、銀行、證券交易所、政策研究室等等。宋天明像走在一片霧境中,一切皆朦朦朧朧,他分辨不出這些陌生面孔的表情所表達的準確內容,他感覺到這些男人女人的面孔是在紛紛丟給他一個難度。這個難度會是巨大的以至不可逾越的麼?直到一雙極個性化的眼睛進入到他視界,他緊張運作的思緒才有了一剎那間的停頓。這雙眼睛鑲嵌在一張少女的臉上,這是一張調皮又帶點任性的面孔,更重要的是這張面孔流動著十足的不安分因素。不知怎麼,宋天明就記住了她的名字:譚婕。譚婕後來對宋天明說,當時她就看出來在一圈人中他只記住了她一個人。譚婕對宋天明說這話時不無得意,每當譚婕流露得意之色的時候她性格中的某種特徵便尤為突出,這一點令宋天明心動。譚婕還對宋天明說:以你妻子向國麗那種不凡的女性,居然疏忽了你對我瞬間的注意,像她那樣的女性應該預感到那個瞬間所暗示的意義,這好像有點不好解釋。譚婕的這番話強化了宋天明對她的不安分印象。譚婕不比向國麗容易對付,她們兩個女人之間的不同之處在於譚婕能使人輕鬆活躍,向國麗往往讓人凝重深刻。在花園酒店英國餐廳的這個晚上,宋天明幾乎沒和譚婕說一句話,譚婕似乎也很漠視宋天明的出現。宋天明想這是否又是一種形式的暗示?
胡曉征是最後到的。當胡曉征出現,宋天明真正的不安了。這是一種源起內心深處的悸動,它既是歷史的又是現實的,在歷史與現實之間隔著一段空白,於是歷史的冗長和現實的短暫交匯出一種複雜到無以名狀的不安。宋天明正是懷著這樣一種心境捱過了在九年之後再見胡曉征的第一時刻,他幾乎是猶如等待著胡曉征的目光與他的目光的再次相碰。其實他並不曾有負於胡曉征,還可以說他們之間關係恰好相反,他完全可以以成功者或者勝利者的態度與她重逢。但他卻沒有做到這樣。
胡曉征的出現在彬彬有禮的英國餐廳裡掀起了第一次高潮。今天的一席人沒有一個不認識到胡曉征,胡曉征是一個中心,所有的人都起來和胡曉征握手打招呼,以各種各樣的方式表示各自與胡曉征的親密又與眾不同的關係。胡曉征連連為自己的遲到而表示歉意,她在與眾人的周旋中既各有所別又讓人人都覺得沒有差別。儘管只是剎那間的短暫應酬,胡曉征亦表現得周密得體。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間的使然,胡曉征在最後才看到宋天明。胡曉征的目光與宋天明的目光相碰的最初剎那,眼神裡閃過一絲微驚,隨即又馬上恢復了常態,莊重而不失熱情地說道:在這兒遇見你,我沒想到。這得感謝今天晚上的主人邵更新。邵總,我今晚的第一杯酒敬你。
胡曉征巧妙地把話傳給了邵更新,讓邵更新接過去題目繼續往下做。邵更新是今晚的主人,自然不願意讓場面出現尷尬,順水推舟道:今晚能得到胡曉征的敬酒,而且是第一杯,我不勝感激,我大概要發財了。
胡曉征把話傳給了邵更新,邵更新把話題轉到了生意上,然而在場的有兩位卻沒讓自己的思緒隨著話題一塊轉移。首先是向國麗。向國麗知道胡曉征要參加今晚的聚會,她再三權衡之後決定還是和宋天明一起來,並且沒對邵更新提及胡曉征參加今晚的聚會會有影響。向國麗不熟悉胡曉證,只知道胡曉征的父親資格比較老,由於文化不高,官至軍區政治部副主任便到了頂。胡曉征和宋天明有過一段關係,是胡曉征的父親結束了他們的關係。原因好像是胡宋兩家門戶不對,差距太大。向國麗在來之前考慮,僅僅是一段過去了的歷史,跟眼前的經濟來往沒有直接聯繫,見見面何防?即使成為合作夥伴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幾分鐘前,當胡曉征出現在這間餐廳,向國麗就感到她還是把複雜看簡單了,隨後,胡曉征和宋天明目光相碰時胡曉征神情中滑過的那些不易察覺的微驚證實了她的感覺。現在向國麗用自己的眼睛安詳地照耀著胡曉征,胡曉征無異是個聰明的女性,向國麗相信只要她們兩人的眼睛在此時有片刻的對視,不應該發生的一切就會停止在一切還沒有發生的時候。遺憾的是胡曉征讓向國麗十分失望,她始終沒有領略到向國麗照耀她的安詳的目光。和向國麗同時思辨著胡曉征的還有譚婕。譚婕不喜歡胡曉征,也可以講不喜歡胡曉征這種類型的女人,譚婕甚至不喜歡胡曉征這個年齡層次的女人。在譚婕的理論中,就女人而言,年輕就是理想與純潔的同一詞,一旦把人生的路走到靠近四十的年紀上必定骯髒。譚婕在這個晚上自然無法知曉胡曉征和宋天明曾經擁有過的從前,她不關心從前,在大學裡唸書時就對歷史課一律深惡痛絕。大學時代她曾經發表過「我們的靈魂和精神不能被越來越沉重的歷史壓垮」的演講、譚婕關心的是,像胡曉征這樣的女人為什麼也還會對宋天明這類男人有那樣一種感情的流露。譚婕把胡曉征剛才那個瞬間的心理路程看得很透徹,她確信那是男女之間悸動的情感碰撞出來的火花。譚婕一直認為,宋天明這個年齡層次的男人應該屬於她這個年齡的女性。二十二三歲大學剛畢業的略嫌年輕,三十上下開始拖家帶口,又稍嫌滄桑,她今年二十五歲,是最富進取最為可塑的年輕。譚婕敏感到在接下來的這一段應酬中胡曉征對她的忽略。忽略也是男人與女人間的一種戰術。譚婕想,我們其實都不可忽略,也不會忽略,我們其實都在用心做功,晚宴結束時就會有動作出現。
宋天明早已把精力集中到餐桌上的談話中,人人講的都是些聽起來隨意輕鬆的閒話,然而在話中分明在進行著某種重大信息的交流,也有一些無法確定的猜測和互相間的推敲。當然皆是屬於經濟信息,卻實實在在地聯結著人和社會的走向。宋天明還聽不出席面上的話中之話,許多術語名詞和習慣用語對他是十分陌生的,在這個晚上,他還只能憑感覺和靈性捕捉某種有共同意義的東西。
晚宴散席時,譚婕和宋天明握手道別。宋天明觸到她手掌間有一塊紙片,宋天明肯定那是一個電話號碼。他和譚婕握過手趕緊由掌變拳,把手插進褲子口袋,將紙塊放好。譚婕離去的時候向國麗在宋天明身邊低聲說道:這個姑娘你可以和她交個朋友。宋天明答道:我想你父親在逝世後還給我送了今晚這份厚禮。我明天就去陽光集團到任。向國麗挽住了宋天明的胳膊朝汽車走去,我們說的是一個意思。
宋天明是三天後才去陽光集團上任的。原因是向國麗在宋天明的總經理任命宣佈的那個晚上對宋天明說了一句:心裡沒個譜就表現出積極,會把自己立即擺到十分被動的位置。宋天明覺得向國麗這話有道理,而別無其它用心,多少有點妻子味兒,便聽從了。他想有兩天時間先瞭解點情況再去也好,一無所知就闖著去至少不是向司令的風格。
宋天明去上任的這天,天突然就奇冷,早晨的風竟還帶著刺骨的勁道,紮在臉上臉皮有點麻麻的痛疼。南國的冬天歷來不是這樣的,陽光像春天的流水,風是溫情的。今天是怎麼了?這個看上去不太平常的冬季會發生什麼?宋天明軀體中生長出某種預感,並且就十分的強烈。宋天明從不相信預感,尤其討厭自己的預感。還在宋天明初次見到向司令的那次,向司令便對宋天明說過一句話:作為一個在兵道上行走的軍人,最重要的一條是要使得自己的思維始終處於嚴謹的狀態,不能憑感覺處理問題。感覺最大的缺陷是不嚴謹。這個時候宋天明還只是小小的連長,而向司令早在二十年前已經在肩上綴了兩枚金星。宋天明和向司令的初次相遇是具有決定意義的,不僅僅是對宋天明的人生具有決定意義,對向國麗甚至對向司令都帶有決定性的意義。只是這一意義在當時幾乎被所有人誤解了,看準了的唯有宋天明和向司令;向司令看準的是全部,宋天明看準的是一半。宋天明來到陽光集團辦公樓,副總經理郝玉全已經等在樓底大門前了。宋天明今天到任,辦公室發了通知。宋天明看著郝玉全心裡問,三位副總經理只有郝玉全一個接到了通知嗎?
郝玉全長得很委屈,眉眼均處於無時無刻不在謙虛和懺悔的狀態,看他不像看一幅繪畫那麼需要想像力,看他像讀一篇文字,既實在又明瞭。其實他五官的分佈還是認真的,仔細分析倒也沒有彆扭的地方。郝玉全一看到宋天明立刻迎上前來,握住宋天明的手說:「就等你來呢,你來了好,來了好。」宋天明像是極隨意地問道:他們兩位呢?郝玉全含糊道:好像出差了吧,他們兩位年輕些,總在外面跑,要比我辛苦。上到五樓總經理辦公室,郝玉全為宋天明泡了茶。坐定後,宋天明說:我以前沒搞過經濟,對這方面的事可以講一無所知,你是老同志了,部隊創辦企業之初你就投入了,往後還望你多幫助。郝玉全連連擺手:你這話說的,好像我倒又成了個有用的人了。我離五十五歲還有六個月十七天,只等著安全著陸了,別的都無所求。宋天明說,我們企業單位對年齡卡得沒那麼死吧,我看干到六十未嘗不可。凡事都是事在人為。你說呢,老郝?郝玉全低了頭沒表態,不過顯然有點心動。宋天明抓住了機會說:今天我是不是先聽你介紹一下集團面上的情況?郝玉全歎了氣,無勁沒采地說:材料我讓人都給你準備好了,連同各種資料已經放在了你辦公桌上。老宋,我看你也是個實在人,到我們這兒來也著實委屈了你。要是向司令不死……宋天明沒打斷郝玉全,靜靜地等著郝玉全的下文,若沒下文,郝玉全不會動這番情。郝玉全果然接下去說道:那些材料資料你不看也可,我們集團的歷史和現狀歸納起來很簡單,從開始便虧損,虧到眼下無路可走了。當然無路可走是不能讓它成為現實的,上面不會允許的,下面藏著的龍虎們也不會允許,這塊牌子賣賣也還能吃上幾年。宋天明問:我們現在負債?郝玉全回答道:兩千萬。宋天明又問:我們集團的固定資產有多少?郝玉全搖搖頭,一本糊塗賬。宋天明不用再往下問,他已經能把他面臨的現實看清楚了。這就是他在這個寒冷的冬天裡產生出的預感嗎?儘管有向司令的精神籠罩,宋天明還是明確了自己剛才有的預感。想著要擺脫預感,宋天明乾脆甩開剛才的話題,另開自己的思路說:過去的事我們可以不管它,兩千萬前任能拖著不還,我們也可以拖得下去。效益不好的單位只要它不問集團要錢,我們就讓它不死不活地混下去,直到他們自己紅了眼睛想站起來的時候再說。我現在關心的是目前我們怎麼樣才能打個翻身仗,積累起屬於我們的雄厚資本。郝玉全木本地看著宋天明,他的思維早已不習慣作這類運行,何況宋天明的想法來得如此之迅速又是這般的重大,甩開全體,集團總部先積累一筆雄厚的資本。令人吃驚的想法,要實施必將更加令人吃驚。郝玉全這一次是真正疚愧謙虛地搖了搖頭,他暗自歎道,跟在向司令身邊的兵道上跑過的人就是與眾不同。宋天明並不為難郝玉全,他在對郝玉全談出自己想法的時候就沒想到要郝玉全貢獻意見,他的目的只是告訴郝玉全別因為不瞭解他的意圖而礙他的手腳。宋天明向郝玉全建議:老郝,現在你是不是先領我去和機關的同志見見面,認識認識?郝玉全一連聲說著好就起了身,當他站直了,發現跟宋天明談了十多分鐘話,竟然談出一身汗。
看完晚間新聞,宋天明踱出家門去他原先的副部長辦公室。他的口袋裡裝著譚婕給他的那張紙條,那張紙條對宋天明而言帶有神秘的色彩,宋天明看重的倒不是神秘,宋天明看重的是那張紙條將可能引他走進一個新的圈子。顯然,在家裡不能暴露這張紙條,也不能打這個電話。現在的新辦公室又還缺少安全感,相比之下還是那間名份上已不再屬於他的副部長辦公室要安全些。宋天明出門的時候跟向國麗打了個招呼,說原來的辦公室還有些東西要收拾。向國麗沒作聲,樣子像是沒聽見什麼。向國麗的這類表示是經常的,使人很難弄清楚她的態度。宋天明猜測向國麗一定以為他之所以晚上去原來的辦公室是為了自尊心,若真是這樣認為就最好。宋天明走進辦公室,他沒開大燈,只擰亮了桌上的那盞台燈。台燈淺綠色的,流出朦朦朧朧懷舊的光線。宋天明沒有時間懷舊,掏出那片紙條放到淡綠色的光亮中。這是一張杏黃色的紙條,看不出專為派何種用場而製作。紙條上只寫了一串淡紫色的阿拉伯數字,除此之外連一個多餘的點都沒有。宋天明反覆看著杏黃色紙條上的淡紫色阿拉伯數字,分析這不應該是譚婕辦公室的電話,如果是辦公室的電話她完全可以給他一張名片。宋天明那天注意到譚婕給別人派了名片的,連向國麗也有一張。那麼這個電話應該是她家裡的。她有一個什麼樣的家庭?或者屬於何種背景?不論怎麼樣,這個電話號碼已在把他引進一個嶄新的完全陌生的領域,他現在需要這個領域,儘管這個領域前幾天於他還是不可設想的,甚至是具有毀滅性的。宋天明把手伸向電話,卻沒有馬上拿起電話,他再一次向自己強調:這個號碼不應該僅是條男女私情的熱線。宋天明終於拿起電話,按下了那七個淡紫色的阿拉伯數字。當電話振鈴的那一刻,緊張還是冒出來開始拆磨宋天明的神經。對方有人摘了機。宋天明穩住了氣,輕輕地說道:你好。對方顯然遲疑了一會兒才答道:你好。是個女聲,一定是譚婕了,不會有別人。只要是譚婕就行,那個晚上他們已經有了默契。剛才的緊張開始退去,宋天明有意給自己留了餘地沒有報出姓名,以守為攻道:你好,這麼晚給你打電話但願沒有影響你休息。對方聽宋天明說完這段話,突然不無驚訝地失聲叫道:是你?怎麼會是你?宋天明嚇了一跳,他也聽出來對方不是譚婕,他面對著電話猶如面對審判。對方不是譚婕,那麼是誰?又會是誰?宋天明記憶中認識的全部女性幾乎都在這一刻站在他面前,然而他根本無法確定電話那端的女人可能是誰。自從跟向國麗結婚以後他同任何一個女人都不曾有過私交,他與所有跟他接觸的女性都保持在政策、道義、影響皆允許的距離。他恪守自己。宋天明只能沉默了,現在對方是主動的,對方顯然已經聽出了他是誰,他卻被動得沒有多一步的退路。對方好像並不比他輕鬆,同樣沒有馬上開口,和他共同沉默著。這是一段足以令人窒息的折磨,宋天明的印象中它漫長得如同一場戰爭,在這場戰爭中宋天明又是一個完全失去了主動權的戰士。大約過了很久,對方才一字一句地吐出了幾個字,是宋天明麼,你怎麼會知道我這個電話的?宋天明現在聽出來了,守在電話那一端的是胡曉征。聽出是胡曉征,宋天明便承認他的這個夜晚是敗到底了。辦公室裡只有宋天明一個人,四周是嚴實的夜和滴水可聞的寂靜,宋天明還是覺出了暗夜被陽光撕破,他被剝光了推在眾人面前。宋天明聽見自己的心跳把寂靜的夜敲得轟然作響,他看見他很少有過的惶恐從每一眼汗毛孔裡汩汩而出。他在這一刻還來不及思考譚婕為什麼要給他這個電話,而又不告訴他電話的主人,他此刻根本無法捕捉譚婕的真正用心所在,他只是明白無論如何不能告訴胡曉征這個電話號碼的來路,他不能繼續犯錯誤。宋天明繼續沉默著,他用了他全部的力量來支撐他在這個時候的沉默。這時刻的沉默不僅需要勇氣,還需要意志,因為這一刻的沉默是在持續地闡述和公開一個男人的失敗。胡曉征似乎沒有讓宋天明尷尬的意圖,胡曉征主動打破沉默並且沒有把宋天明往沒有退路的角落裡緊逼,她換了語氣問道:你有事嗎?有事別客氣,宋天明在這時候記起向司令曾經用過的戰術,當一個軍人敗到沒有退路的地步,最好的辦法不是倒下去,也不是尋找新的退路,最好的辦法是扒開自己帶血的胸膛迎上去。這時候,你的對手若是智者他會放你一條生路;若是蠢者他會為你的勇氣所嚇退。宋天明乾脆地對胡曉征說:我的情況你大概已經知道了,那天晚宴後不會沒有人對你說的。對你我不想隱藏什麼,我現在很困難,也許我就從此倒下去了。不過我不甘心,我希望任何一次命運的變化對我都能成為一次不可多得的機遇。我向你承認,我需要你的幫助。宋天明說到這兒,彷彿是受誠懇的啟示,他似乎突然地有點悟到譚婕給他這個電話號碼的良苦用心所在!胡曉征的聲音很快地從電話那一端送過來:你給我一個電話號碼,等我的電話。順便說一句,是為不影響你的家庭生活。我是自由的,目前我歸屬單身女人的行列。
放下電話宋天明才發現他的手已經把電話機捏出了重重的汗印。他現在雙手接過了兩個女人,兩個女人是兩團火,這兩團火既能燒燬他,也能照亮他的世界裡仍然未見黎明的未知天地。
胡曉征在星期三上午給宋天明打了個電話,約宋天明星期天見面,胡曉征在電話裡告訴宋天明她領他去看一個地方,得要大半天時間。宋天明考慮著和胡曉征商量能否改在星期六。胡曉征在電話那頭一笑,爽快地說也行。宋天明問要不要派車。胡曉征說她開車來接,要宋天明在辦公室等著。星期六清早胡曉征把幾件急著要辦的事作了交代,便自己開車去接宋天明。駕著車,胡曉征開意間從反光鏡看見幾條皺紋不經意地爬上了她的眼角,幾分淒涼便也就隨之攀了上來。胡曉征有些奇怪,她是從來不在意自己作為一個女人在這方面的進化和退化的,她一直以為這正是她優於其他女人的地方。她十分清楚她的長相絕不楚楚動人,即使在她還年輕的時代也不曾有過嫵媚灼人的季節,她的外表從來是平淡而乏味的。她相信正是因為如此她的內心才有可能變得堅強而豐富,在後來的歲月裡她才可能使得那充分的女人韻味從生命的深處噴發出來,而不僅僅只是外表的註釋。那麼今天怎麼了?胡曉征馬上再一次想起了幾天來始終盤旋她腦海裡的那個謎,是誰把自己枕頭邊的電話告訴宋天明,宋天明知道這個電話她還倒不十分注意,她關注的是這個不解的謎意味著什麼?是否意味著在她的生活中出現了一個她尚未知曉的對手。那天邵更新請客,英國廳裡的一席人是沒有一個知道她的這個電話的。這個世界上,僅有幾個知道她這個號碼的都是上過她床的男人。那麼和她上過床的某個男人為什麼要把她這條密線告訴宋天明呢?宋天明好像還不知道其中奧秘。宋天明剛剛進入經濟圈,還純潔得像個孩子。胡曉征沒有理出任何頭緒,車已到了陽光集團辦公大樓樓下。胡曉徵用車上的移動電話撥通宋天明辦公室請宋天明下樓。
宋天明坐上胡曉征的新款豐田轎車。胡曉征駕著車很快駛出市區,衝上通向海邊的主車道。宋天明沒問去什麼地方、看什麼,胡曉征也沒立即說。胡曉征專注地駕著車,宋天明則望著窗外南國冬天的景致。走了四十分鐘多一點,車停在海邊一片荒地上。宋天明下了車,立刻認出這是一塊在他的生命中不可磨滅的地方。他從這裡開始新兵生涯,一直當到連長。就是他在這裡當連長的時候,向司令帶軍區工作組下到他們連隊考核,那回他第一次見到了向司令,他命運的第一次轉折是從農村邁進軍營的那天。眼前這兒一派荒涼,地上雜草如詩如歌,零星幾棵老樹像孤獨的老人般佇立在冬天的海風上,海上沒有帆影,地面不見人跡。當年他們住過的營房成了欲倒欲塌的空洞,偶有海鳥飛來在裡面丟下幾聲清亮的鳴叫。胡曉征站到宋天明的身旁,抬起一隻腳尖點點腳下的土地,你想讓你的企業暴發一次,然後起死回生,這塊地能給你帶來你所需要的。
宋天明疑惑地望望胡曉怔,方圓一片除了不遠處海叉口豎著一幢五層樓房,簡直可以說一無所有。你不會是在開玩笑?
胡曉怔迎著宋天明的目光,微微一揚下巴,你以為我很閒麼?我的時間是以黃金計算的。你別以為我這是誇張的說法,很快你就會明白我的每句話都赤裸得如同真理;簡單明白真實刻毒。你不會不知道我是南方房地產開發公司的副總經理吧,對於土地我有著一般人不具備的特殊敏感,嗅覺靈敏得簡直像條母狗!
宋天明想說你和我記憶裡的樣子不大一樣,你變得厲害,但馬上記起他與胡曉征此行的目的,便嚥下了出到嘴邊的話。他做了個手勢,讓胡曉征繼續講下去。
胡曉征此刻正迎著東昇的朝陽,陽光在她臉上描出清晰的一圈水紅色輪廓,她眼睛略瞇著,因而看上去像在進行眺望。胡曉征這一刻的自我感覺實在是非常崇高神聖,她知道她馬上將給予宋天明的將是什麼,自轉業踏進生意場以來她似乎還沒做過如此美好卻是有違生意人品格的事情。生意場中沒有無償奉獻一條,講究的是有價交換。她現在要做的事情是無價的,甚至沒有交換可言。她與宋天明的一切早已結束了,現在憑了宋天明的一個電話她何以就毫不猶豫地做出了這樣的決定?胡曉征不願意繼續往下深究自己了,她怕這麼思索下去會退卻,於是抬手指著東邊極遠處的建築工地:看到那兒了嗎?一個新建的十萬噸級碼頭,你再看西邊,那是即將批准的經濟開發區。不過這個消息有待證實,這一點你完全可以做到,記住,這一點儘管不是決定性的,但是非常重要的,它關係到你這塊地的價值,這條消息對這塊地價格的影響將非常大。我們腳下的這塊地處在陸地出海口與新經濟開發區的中間,用經濟的眼光看,它是最理想的商業旅遊區度假區。我可以告訴你,你已經握住了成功之手。抓住這個機會,別浪費了我一次難得的美好高尚。
宋天明再度審視腳下的這片土地,果然發現它與剛才給自己的印象判若兩樣,他的想像力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豐富開闊,他被胡曉征帶給他的提示衝擊得異常靈敏,這一空前的靈敏使他衝動得有點按捺不住,他還沒有過類似的感覺。胡曉征給予他的成功信號無異於一種強烈震撼,他在震撼中不免心驚肉跳。現在如能獲得成功,畢竟和他所經歷過的所有成功都不一樣。成千上萬的錢被他來支配將會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一座新型的商業旅遊區在他的手裡誕生又會是怎樣一番情景?宋天明抑制著內心極度的不平靜問道:我只要批來這片土地就再不需要其它投資了?
胡曉征似乎酒已醒來,無動於衷地答道:你必須把這道小海叉平掉,使兩塊屬於你們的海邊地盤連起來。否則那幢五層樓將是你未來的大患。
宋天明聽出了胡曉征的殘酷無情,然而這條建議本身不正體現了這個女人的遠見卓識嗎。宋天明突然問道:我批來這片地,投資平掉這片大海,有失敗的可能嗎?
胡曉征冷冷道:你句話問得很弱智,不過你剛從只許成功不許哪怕是失足的政壇走來倒也值得原諒。我提醒你,經濟領域也自有其不能原諒人的神經。
宋天明驀然想起他與向司令決定命運的一見恰恰正是從失敗開始的。向司令親自帶工作組來考核一個海防連隊,從軍到師團層層緊張得如驚弓之鳥。無論從哪一級的角度考慮,自從這個連隊駐守這裡以來幾十年,向司令親自帶軍區工作組來考核是空前的。人人心裡明白,這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機遇,相反則給向司令留下也許是永遠無法改變的印象。宋天明把這次考核反反覆覆研磨了幾千遍,最後他決定用一次失敗的成績迎接向司令。宋天明搜集了所有司令員以及這個級別首長檢查的考核,結果幾乎全是清一色的成功圓滿。圓滿太多了便不值錢也不真實,世上的事情畢竟不會總那麼理想,有缺陷才有發展,也才真實可信。敬首長十杯白開水,不如給首長一杯烈酒。這次考核讓向司令記住宋天明這個名字即是成功。宋天明在事先沒有向任何人透露,當向司令親臨現場考核,他組織了一次失敗的真實的演習。為了達到真實,宋天明把自然和敵情的困難皆設置到超出事先規定的程度。演習剛開始,陪同向司令的領導即表現出不可接受的震驚,互相頻頻交換眼光,卻沒有一個知道發生了什麼。後來他們開始坐不住,開始憤怒,無奈向司令端坐不動,向司令的眼神告訴在場的人誰也不能動。當然沒有人敢動。只能如芒扎身地等待結束時刻的來臨。演習結束好一會兒,沒有一個人作聲,向司令見沒人表示態度,問,組織演習的是什麼人?陪同首長回答是個連長。向司令說叫他過來。向司令說著走下觀摩席,獨自朝前隨意走去。宋天明是單獨跑步趕到向司令面前的。宋天明舉手向司令員致禮。向司令沒有回禮,冷丁問道:演習前你知道現在這個結果嗎?宋天明答道:知道。向司令再問:你們各級領導知道嗎?宋天明再答道:事先只有我自己知道。向司令的眼光冷峻起來,寒光閃閃似兩把飛速走來的尖刀:你是為我一個人準備了這場失敗的演習?宋天明把胸脯挺一挺:是這樣的。向司令突然笑了,笑完竟什麼也沒說,逕自上車返程。這件事在整個軍區引起長時間的議論和各種各樣的傳聞,但是向司令的態度沒有一個知道。很久以後,向司令有一次像是有意地問宋天明,正是你那一次故意安排的失敗讓我看上了你,你知道我從中看上了你什麼?宋天明搖搖頭:這我倒沒想過。向司令的目光在那一刻直走進宋天明心底,捉住了宋天明的靈魂般地說道:一個連長在尚未見到一個司令時,便敢於推斷這位司令的思想和精神,而且敢於用前程以及命運作為失敗的押金。宋天明,你著實讓我吃一驚!年青人不畏失敗,因為思想不成熟,你的思想卻成熟得和你的年齡不相稱!宋天明沐浴著向司令的目光,他當時想到的是他哪一天能走出這輪籠罩著他的偉大光芒?
胡曉征的聲音這時候從幾米外傳來:你在沉思什麼?對我剛才的刻薄,你別介意。我是不是變化很大?
宋天明回到眼前的土地:有點神經質的女性常常是非凡的女性。只是你父親在九泉之下會如何看待今天的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