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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你還笑哎?你會要笑個夠的!治保委員警告嚴小平說,公社裡就是專門整你們這些長沙水佬倌的!

  什麼卵公社我都不畏怯!嚴小平高傲道。

  你只走,莫說廢話。治保委員說。

  有一個知青想攔住他們的去路而解救嚴小平。幾個熟人,他把手搭到治保委員的肩膀上,又是知青,算了吧,莫到公社去羅。

  你幹什麼?治保委員厲聲說,盯了眼那個知青。王書記作了指示,看哪個敢包庇嚴小平,哪個知青帶頭包庇嚴小平就永遠莫想招工回城!

  就這一句話便把幾個企圖阻擋他們的男女知青鎮住了。誰都想早點招工回城,就這麼回事。

  嚴小平開始了他一生中在福興公社最後十來天的痛苦生涯。

  他被手扶拖拉機咚咚咚咚地送到公社武裝部,不經任何審問就關進了一間黑房子。第二天又關進來兩個,第三天又關進來四個。第四天一早,武裝部從各大隊抽調上來的武裝民兵(一人肩上挎一支步槍,以示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就一人手上拎著一塊牌子,將地富反壞右分子吆喝到坪上進行「對號入座」。嚴小平一眼就瞥見將往自己頸根上掛的那塊牌子上寫著:「長沙二流子、小愉嚴小平」,下面歪歪斜斜一行小字:「光明大隊知識青年」。嚴小平很冷靜地接受了那塊牌子,而且是主動走上去拿過那塊牌子往自己頸根上掛的。於是開始了沒完沒了的游鬥,今天這個大隊明天那個大隊的游鬥,雖然游鬥時被按著頭以致頸根都低疼了,而且整天不是走就是站腿也很酸,但整體而言他不是很在乎。然而,第七天早晨,當一行人迎著八點鐘的太陽浩浩蕩蕩地往光明大隊趕去時,嚴小平就很在乎起來。他腦海裡閃現了一雙他還在讀小學時就迷上了的美麗的眼睛,這雙眼睛當然就是馮焱焱了,他一萬個不想讓他至死不渝地愛慕著的馮焱焱瞧見他被肩挎半自動步槍的民兵押著游村串巷,然後又被拉到一塊坪上去批鬥什麼的。這絲毫沒作詩意的鋪墊,愛情就是讓人幹傻事。一個偉大的念頭誕生了:逃跑。當隊伍大踏步地走進光明大隊的領地,邁上一處渠道上的木橋時,嚴小平趁押他的兩個民兵站著低下頭劃火柴點煙的當兒,拔腿朝前拚命奔去。站住,哪裡跑?負責押他的兩個民兵同時喝道。嚴小平繼續沒命地跑著,他穿過綠油油的田野,跑上一條簡易公路,向與知青林場相反的一處山坳奔去。兩個民兵當然緊追不捨。這些天,民兵們在各大隊吃的是大魚大肉,肚子裡油水足,耐力自然就勝過了這十來天每餐只有一碗光米飯吃的嚴小平,所以不但沒被嚴小平甩掉,反而追上了跑得腿發軟而口吐酸水的嚴小平。看你還有什麼跑的?!一民兵凶道,一槍托打得嚴小平朝地上一撲。嘴巴砸在一處尖石上,血當然就凶凶地流出來。

  嚴小平悲憤到了極點,生死什麼的於是被他送到外婆屋裡去了。他伏在地上,歇了幾秒鐘氣,隨後就跑豹子樣躥起身,拾起地上一塊磚頭大的石頭朝那民兵額頭上砸去,那民兵哎呀一叫,身體一晃,血就直往外湧。另一民兵見狀二話不說,一槍托捅在嚴小平胸脯上,又把嚴小平打倒了。嚴小平還想爬起來反抗,結果彭地一槍托打在他臉上,打得他眼睛一黑,仰倒在地,接著那個民兵怕他再爬起來打人,迅速朝他腿上狠狠地頓了一槍托。哎喲,嚴小平慘叫一聲。就是這一槍托使嚴小平永遠成了瘸子,從此走路一瘸一拐很有點煞風景。

  那天嚴小平當然就沒有在光明大隊的批鬥會上露面,而是奄奄一息人事不省地躺在一輛貨車上,身旁坐著我和四個知青。那天上午九點多鐘,一輛嶄新的手扶拖拉機咚咚咚很響地開到了新知青點的坪上,兩個荷槍實彈的民兵跳下咚咚咚直響的手扶拖拉機,把躺在車廂裡面目全非的嚴小平搬到地上。當時一些知青正在整飾新知青點室內的地面,忙跑出來看。嚴小平?怎麼回事?一知青問。

  他跑,還打人!那民兵說,跨上了手扶拖拉機。

  他們想扔下嚴小平就跑,萬一嚴小平死了也好推卸責任。站住!老滿哥最先反應過來,躥前幾步一把揪住了其中一個民兵的胳膊拉了下來,你想跑哎!打死了人你要坐牢!

  又不是我們打的。那民兵說。

  鬼曉得是不是你們打的!老滿哥吼道,反正你莫想走,講明的,打死了人還想走?!

  當然另一個民兵也被義憤填膺的知青們拉下了手扶拖拉機,並且繳了槍。那民兵自然是用槍托打嚴小平的那一個,他畢竟不是什麼真正的戰士,心裡就有些慌,臉色就蠟白。又又又不是我我我打的,他聲辯說,他他他他還沒沒死,王王王書記要我我我們送送送來的。

  我管是哪個要你送來的?!老滿哥的兩隻狗眼睛毫不含糊地盯著他,很氣憤而有點要打人的樣子。反正你們兩個都莫想跑!

  文叔、馮焱焱等一些在山上做事的男女知青見這裡吵吵嚷嚷的,紛紛就跑來了。馮焱焱一見躺在地上的嚴小平那麼一副可怕的形象,不覺就關切地一叫,我的天,嚴小平!

  嚴小平的靈魂當時正在朝黃泉路上趕去,聽到他愛慕的女人發出的絕對關切的叫聲又折回來了,並且睜開了兩隻單眼皮小眼睛,自以為這是最後瞧一眼他用全部身心愛戀的馮焱焱。

  嚴小平還有氣嚴小平還有氣!馮焱焱驚喜地叫道,沒死沒死!

  快送醫院去!

  快往醫院裡送!我也說,他還沒有死!

  快把他抬到拖拉機上!文叔道。

  我和兩個男知青忙抬頭抬腳地把嚴小平搬到手扶拖拉機上。

  馮焱焱,坐上來羅。我不由分說地招呼她,你對他有用,上來吧。

  馮焱焱猶豫了幾秒鐘,立即就跨到了手扶拖拉機上。快往公社衛生院開。我命令司機說。

  但是公社衛生院只有一個女醫生,她一見嚴小平這副模樣自己就先嚇壞了,不行不行不行,她一臉蒼白地說,快送到你們長沙去。

  於是我們四個知青向她借用了一副擔架,抬著嚴小平走到一旁的公路上,將擔架橫在公路中,攔了一輛去長沙拖貨的貨車。

  就這麼回事。

  我和馮焱焱等四個知青把嚴小平護送回長沙的一家醫院看病後,嚴小平就再也沒來過知青點。當他再次來知青點時已是一九七九年十二月的事,當時知青點已走空了,他是來辦回城手續的。

  一九七九年,全國的知青大返城,福興公社的幾百名知青當然也在返城的行列中。嚴小平是福興公社最後一名返城的知青。福興公社知青辦公室臨撤前掛了個長途電話給H局,說嚴小平再不來辦回城手續,以後就麻煩了。嚴小平來了,眼鏡鬼送他來的。眼鏡鬼那段時間正在單位上學開三輪摩托車,開車上癮,總想找什麼確鑿的由頭進行遠征,於是兩人就頭頂冬天的太陽和寒風,自以為很風馳電掣地來了。好舒服啊,眼鏡鬼一味地沉浸在開摩托車的幸福之中,嚴小平卻凍得清鼻涕直流。嚴小平很順利地辦完手續後,眼鏡鬼就爽朗地提出,既然來了他就想到方琳的墳墓前看看,告個別,也許這是我們一生一世裡最後一次來呢。眼鏡鬼說,去看看羅。

  兩人就來到了方琳的墓前,吹了那麼一氣北風,自然又走到老滿哥的墓前,莊嚴地抽了一支煙又一支煙……何平遞了支萬寶路給汪宇,看著被西南風吹到天上的黑蝴蝶一樣飛著的紙灰,等這群黑蝴蝶落在左近的茶樹上後,何平說:「到老滿哥墳上看看唄?」

  汪宇說:「我上午去老滿哥的墳上打了個轉身。」

  「還去看看吧。」何平說。

  老滿哥葬在他生前老喜歡坐在那兒遐想和眺望夕陽西下的山坡上。老滿哥死前的那幾個星期,常常隻身跑到這裡坐一坐,好像這裡的風景格外不同似的。後來知青們在他留下的遺書上才「窺伺」到他千遍萬遍都看不夠的風景裡原來藏著一個姑娘。就這麼回事。

  「不知怎麼回事,」何平在老滿哥墓前拆著那包紙錢時沖汪宇說,「有幾次老滿哥在夢裡向我借錢用。我夢見老滿哥說:『何平,借點錢給我裝部電話看看。』好奇怪埃」汪宇笑笑:「我也夢見過老滿哥,」他望了眼憂鬱的蒼穹說,「不過我沒夢見他借錢。」

  「這可能有點因果關係,」何平說,「我當知青時候向老滿哥借過兩次錢,一次借一塊錢,一次借二角五分錢買了包瀏陽河煙。還沒來得及還,老滿哥就自殺了,所以這事一直掛在我心裡。」

  「所以你就來還錢。」汪宇笑笑說。

  「就是。」何平說,啪地按燃了打火機。

  汪宇忙蹲下身,與何平一道點香燒紙錢……老滿哥是一九七六年十二月某個大雨傾盆的深夜,割斷左手腕的動脈血管自殺的。

  一九七六年十一月,一年一度的冬季招工拉開了序幕。那年五月,因為出了那件嚴小平被公社武裝部抽調上去的骨幹民兵打傷致殘一事,公社知青辦對光明大隊的知青就特別照顧,竟給了七個招工指標(別的大隊知青點只撥了四或五個指標),八張招工表。這當然是為了瓦解光明知青點的鬥爭力,因為嚴小平的母親和哥哥來公社知青辦鬧了兩次,兩次都有光明大隊的很多知青在一旁助威,還陪著嚴小平的母親跑到縣知青辦去講理。八張招工表一發下來,人心就立竿見影般的渙散了,人人都喜滋滋地忙著自己的事並一門心事地憧憬著自己的未來。老滿哥也接了張招工表,當然就有點喜不自禁的樣子,端坐在桌前,滿以為好運終於來了,就工工整整地填了表。第二天又親自送到了公社知青辦,為此還買了兩包大慶煙扔給知青辦的幹部抽,身上還特意留了一包開給我們知青抽。

  呷煙呷煙!中午老滿哥從公社趕回來時,一邁進食堂就主動開煙說,一臉喜氣。

  表送上去了唄?我問他。

  交給哪個了?汪宇緊接著我的話問他。

  老滿哥自然一一作了回答,高興得飯都不想吃。快呷飯羅,我說,菜都冷了。

  沒有心情呷。老滿哥說。

  你這是高興成這樣的。我說。

  我還不想高興得太早,要拿了通知書還要報了到才算數。老滿哥說,我屋裡這號情形,還不一定工廠裡會要。

  果然被他自己言中了。一九七四、七五年招工時,大隊向公社推薦了他,但被公社知青辦刷下來了,當然就連上公社衛生院體檢的資格也沒有。這一次卻是被某廠來招工的政工幹部拋棄了。

  幾天後,當送上去的八張招工體檢表裡,今天通知這個明天通知那個去公社知青辦拿政審表而唯獨沒有老滿哥的份時,這個打擊就太具有毀滅性了。在第五張政審表被汪宇歡天喜地填畢並迫不急待地送往公社時,他還勉強能沉住氣,臉上多少還有點笑容,兩隻狗眼睛也不顯得那麼灰暗。當第六張政審表飛到另一個男知青頭上並使那男知青歡欣雀躍地蹦起來大喊大叫時,老滿哥心裡卻極度不安了。失眠什麼的都來了,但他仍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懷疑這是那種好事多磨什麼的。然而最後一線希望偏偏就降臨在一個視力極差而且體弱多病的女知青身上,該女知青在體檢時視力和血壓都沒有過關,按道理,無論從哪個角度都是不能與老滿哥匹敵並且無法同日而語的。這就是老滿哥前想後想左想右想怎麼也想不開的原因。

  就這麼回事。

  那是十一月下旬一個陰雨綿綿的上午十點鐘的樣子,知青們都坐在新知青點屋簷下望著淒冷的雨霧。這時大隊小學的一個女教師舉一把油布傘一腳高一腳低地走來了。她還在老遠,知青們就把目光彙集成「焦距」對準了她。大隊上有台電話安在學校裡,這幾天通知這個拿政審表通知那個拿政審表的就是這位女教師。

  林小紅林小紅!女教師衝著我們高聲嚷叫,林小紅林小紅,林小紅呢?

  林小紅就是那位體弱多病的女知青。林小紅聽見叫她,忙從自己房裡走了出來。什麼事?

  公社裡來了電話,要你趕快到公社知青辦去拿政審表。女教師嚷叫,馬上就去。

  老滿哥親眼目睹了這一切,這個打擊太大了,使他在知青眼中成了十足的可憐蟲。就是從那天的那一刻起,老滿哥整個人就山崩一般垮了。嚴小平的垮是因為得不到馮焱焱的愛情而一味地自暴自棄,老滿哥的垮就同甲魚死一樣先從肚裡爛起,表面上完好無損,既不酗酒吵架也不把髒話這裡那裡地亂扔,而是板起一副臉任何人都不理。那段時間,只有我和老滿哥仍住在老知青點的土磚屋裡,其他知青早搬到四壁雪白的新知青屋裡快活去了。老滿哥很珍惜他和六個知青林場締造者的「勞動果實」,不肯搬,我當然就做出不屑於住新房而堅決與他為伍的神氣不肯搬。

  你搬下去羅,老滿哥說,我是住習慣了。

  我也住習慣了,不搬。我說。

  但自從第七張政審表猶如大雁一般落在那體檢都未合格的林小紅頭上後,老滿哥就一步邁到人生的懸崖邊上了,並在那兒徘徊,一個勁地為自已灰心失望,當然就連與他同住一間房子的我他都不聞不問了。那個淒風苦雨的上午是他生命的分界線,從女教師打著油布傘趕來宣佈第七張政審表的結果起,他的心就死了,而肉體的死不過是晚了些天數而已。那天以前,我每次推門進房,他都要找我說上幾句含有關心成份的話,面部表情也很友好。可是那天中午我懷著憤憤不平的心情走進房裡去安慰他時,他卻陰沉著臉一聲不吭地望著篾頂,下午亦如此,第二天也亦如此。一連幾天他都使我走進房裡就感到彆扭還感到陰森。

  老滿哥誰也不理。一些知青議論說。

  你這鱉開導開導他。幾個填了政審表的知青心情很蔚藍地說。

  你和他住一間房子,好好勸勸他,要他想開點。

  我勸得他動就好羅。我說。他和我一句話都不講,好像我欠了他的一樣。

  一天晚上,我在新知青點打雙百分撲克,玩到深夜一點鐘一桌牌才散。我自然就起身去睡覺,可是一推房門裡面卻閂死了。老滿哥,老滿哥。我喚了兩聲。老滿哥麻煩你開下門。

  裡面半點聲音也沒有。

  老滿哥,老滿哥!我又敲了幾下門。裡面仍沒聲音,我有些惱火,使勁地捶了幾下門,老滿哥仍不開。我真想把一腔怒火傾瀉在門上——一腳踹開門。但還是忍住了,折回來,於是擠在眼鏡鬼鋪上憋著一肚子氣似睡非睡地睡了一覺。

  第二天太陽很好,大家扛著鋤頭朝山上湧去時,我卻把自己的鋪蓋和箱子桶子搬到了眼鏡鬼的房裡。歇氣時我沖走進房裡幫我開舖的馮焱焱說,這下我可以不看老滿哥的臉色了,本來就活得累,還要看他的臉色行事。煩躁。

  他比你還煩躁,你要曉得。馮焱焱說,又補了一句,我也煩躁得要死。

  馮焱焱確實有些煩躁,汪宇和林小紅都是與她同年下鄉的知青,撇開有個好爸爸的汪宇不說,林小紅哪點比得上她?就因為林小紅常常在王書記和文叔面前撒嬌,她就可以先走?馮焱焱真有幾分想不通,好在她有我那時而委瑣時而又清高的愛情伴隨她替她消愁解悶,當然就不至於那麼煩躁。

  那天晚上,知青們在食堂裡給三個先收到招工錄取書的知青傷中嗚嗚嗚嗚嗚地極響地哭泣且哭得不可開交時,眼淚水當然就在歡送會上氾濫成災了,嗚嗚嗚嗚嗚嗚,連向來表現都很堅決的馮焱焱也把很金貴的眼淚水拚命浪費。好像因為不要錢,大家就可以隨便揮霍掉眼淚一樣。哭聲成片成片地散開,如一群蒼蠅在知青林場黑沉沉的淒冷的上空飛來飛去,並且久久不散。以致我的眼睛都濕了,花了吃奶的力氣同脆弱的神經進行鬥爭才抑制住沒哭出聲來。

  當然歡送會就開得很成功。

  次日上午,我和馮焱焱等幾個知青及四個招工回城的知青,搭H局送菜油的卡車興高采烈地回長沙去了,準備過完元旦再來。

  然而我們回到家裡不過是吃了餐好中飯和睡了個舒筋展骨的午覺,就獲悉了老滿哥自殺的悲慘消息,於是我們不得不在第二天又趕回知青點。

  那天晚上老滿哥沒有參加有一半以上的知青比誰最敢哭並哭得最響的歡送會,這個會當然是以破涕而笑為終。還在中午,四個準備到福興供銷社採購點心(他們不願意最後還讓代銷店的王哥砍一刀!)的知青中的一個見老滿哥一臉灰暗地拿著碗筷步入食堂就走上去打招呼說,老滿哥,晚上來參加我們的歡送會唄?

  老滿哥翻起兩隻病狗樣的眼睛望他一眼,沒說話,端著飯又走了出去。

  那天下午知青們自然又是扛著鋤頭到山坡上去開山造田。那是個冬天裡少見的晴空萬里的下午,太陽照在身上使人很有幾分愜意,大家揮著鋤頭時總有人驀地就唱上幾句清清的河水藍藍的天什麼的,歌聲就燕子一樣在山坡上飛過來馳過去。老滿哥一開始也在修整地球,鋤頭很勤奮地咬著地面,但從歇氣起他就沒再干了,而是坐在他常常坐在那兒望著遠景遐想的地方凝神默想,沒有人去打擾他,大家都知道他心情不好,直到太陽落山了,文叔宣佈收工了,我才走上去提醒他說,老滿哥,收工了。

  老滿哥,收工了咧。我見他沒反應又說。

  老滿哥回轉頭看了我一眼(兩隻病狗樣的眼睛冒著綠火!)。收工你走就是的羅!他惱怒道,又回過頭去。

  我當然又當然地調頭走了,扛著鋤頭。

  這是我最後看見活著的他一眼。那天晚上他沒有下來吃晚飯,雖然幫廚的知青(眼鏡鬼)為他留了一碗菜。吃了晚飯,我提著兩桶熱水到食堂後面的背風處洗澡時,四個招工回城的知青就分頭去請文叔、王書記和老滿哥。八點多鐘時文叔和王書記都打著手電走來了,但老滿哥卻沒被請動。因為有東西吃,大家就很高興地積極地圍著拼在一起並擺滿零食的方桌大嚼不已,兩個請來文叔和王書記的知青折回來說老滿哥睡了,當然臉上就有點懊喪。

  這個老滿哥,王書記站起了身,自以為會馬到成功地海道,我去喊他來。

  王書記幾乎把老滿哥的房門捶爛了,卻仍不見老滿哥吭一聲。

  所以知青們都猜測也許哪個時候他就死了,或者正朝死亡的終點站旅行,因為總有個把血管裡的血全部流完的過程。第二天中午,眼鏡鬼見老滿哥還不來吃飯,就跟文叔說,文叔正安心地吃著自己的飯,驀地就意識到了事情的可怕性,忙扔下碗,吆喝著幾個男知青去踢老滿哥的房門。門自然不經幾踢地就踢開了,於是撲入他們眼簾的場景就很有些慘不忍睹,床上床下儘是暗紅色的血液,尚未乾透的血液上還起了層薄薄的皮,而血的發源地卻是他那只擱在床邊的業已僵硬的左手腕。就這麼回事。

  老滿哥的追悼會不及方琳的三分之一熱鬧。事實上沒有開追悼會,只是請了幾個能歌擅舞的農民來唱了半個晚上的輓歌,嗩吶二胡鑼鼓地鬧了那麼幾個小時,觀眾也少,一是知青本身就少了幾個,偏偏那天晚上又不停地落雨,跑來看熱鬧的人於是就少。

  大隊王書記、治保委員及H局的幹部均沒來,因為老滿哥是自殺,這有點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的意味,身為共產黨員的他們當然就不好跑來弔唁及作悼詞什麼的。那時候「四人幫」剛粉碎兩個月,幹部老爺們的腦殼裡還充斥著左的東西,怕犯錯誤。老滿哥生前留了份遺書,遺書寫得很平淡,沒有傷感一類的語言,只有一句話有點反動,「我此刻急著想去陰間找偉大領袖毛主席評評理。」另外,他要求知青把他埋在山坡上那處他常常坐著思想死亡的地方。

  他說他思想死亡已經思想五年了,五年前他常和周慧英坐在那兒望著太陽落山和討論死亡,所以他喜歡那處地方,他可以每天看到太陽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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