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琳方琳!眼鏡鬼從腳手架上爬下來叫道。
方琳方琳!所有的人全這麼呼喚她。
方琳已死在我懷裡了。方琳,我哭了,嗚嗚嗚地哭了,痛苦得不可開交的樣子。沒有人不驚詫我會哭得這麼投入,我當然不會解釋原因,我邊哭邊一味地喚方琳的大名。眼鏡鬼在我的帶動下也哇地一聲哭了。哭得很悲悲切切,還有三個男知青也哭得很真心,大多女知青都掉了淚,但顯得比男知青理智些。馮焱焱沒有哭,她被我失了常態的哭喊弄糊塗了。她覺得我很有點丟她的臉,若躺在我懷裡的是她那還情有可原,不是她而我又這麼不要命地哭。當然就顯得有點過於沒道理而令她心裡不舒服什麼的。
下雨了咧,她尖聲喊醒我們說,還不把她抱到屋裡去?快點快點,何平。
把她抬到食堂裡去,落雨了。老滿哥說。
我把屍體抱了起來,用不著任何人幫忙,把屍體抱到上面那棟知青點的食堂裡放下了,於是悲痛欲絕的哭聲就跟著轉移到了食堂裡眼鏡鬼的鋪旁,哎喲咧嗚嗚嗚嗚。
那天晚上十一點來鐘,N局的一輛北京吉普車送來了方琳的父母。方琳的母親一見女兒的屍體,大叫一聲兒女呀,立即就撕心裂肺地哭著,那哭聲直衝夜空,揪下了好幾塊黑雲,於是又落雨了。方琳的父親沒有哭,也沒看他掉淚,他坐在眼鏡鬼的床上,一個勁地痛心疾首著,木了。當老滿哥和我關心地勸他就在眼鏡鬼的鋪上睡一下時,他搖著頭說,是我要方琳下到這裡的,我不該要她到這裡下鄉,我不該要她到這裡下鄉。他一味地沉浸在悲痛中,整整一個晚上他都是答非所問地咕著這句可憐巴巴的話。
早晨,我終於堅持不下去了,睡了幾個小時。上午十點鐘的太陽裡,北京吉普車又送來了嚴小平。汪宇(汪宇那幾天在家招呼父親動手術),H局辦公室主任和那個專門負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幹部。汪宇一見方琳的屍體,當然就嗚嗚地哭,伏在堅硬的屍體上,幾個男女知青想把他拉開也拉不開。方琳方琳,琳琳琳琳琳琳,嗚嗚嗚我的琳琳啊,嗚嗚嗚嗚琳琳琳琳我的琳琳嗚嗚嗚嗚我好愛你愛你愛你啊,嗚嗚嗚嗚嗚琳琳琳琳。他就是這麼哭的。
嚴小平沒有哭,而是蹲在井旁向老滿哥詢問每一個細節,唉聲歎氣地問,眼光時不時落在走過來走過去、心裡亂了方寸的馮焱焱的身上。他媽媽的X,他誰也不放在眼裡地罵道,一臉的怨氣和悲憤。你看人有什麼活場?隨便一下就死了。這號鱉地方,慪脹!
是沒活常老滿哥發自內心地附和說。
集體自殺算了,日他娘的!嚴小平罵道。
我雖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卻沒加入談話。我昨天哭得太用勁了,喉嚨哭嘶了,沒有力氣當然也不想講話,思想在內疚的泥塘中艱難又艱難地跋涉著卻掙脫不出來。我也沒有再哭,而是心灰意冷地疲倦地坐著,看著守了一夜但仍精力充沛的幾個知青走來走去。馮焱焱是唯一一名精力充沛的女將,也許她沒有哭臉也就沒有傷神。她昨夜和幾個女知青陪了方琳的母親一晚,那幾個女知青和方琳的母親這會兒全趴在鋪上睡覺去了,馮焱焱仍紅潤著一張圓圓臉,很有勁地走來走去。你還去睡下羅,她走過來瞪著死狗子一樣的我說,去睡羅?
我搖搖頭嘶啞著喉嚨說,睡不著。
那就去床上躺一下,她說,說不定就睡著了。
去睡羅,她又說。
不想睡,我說,王書記來了。
大隊王書記,文叔,治保委員和民兵連長幾個人走來了,三個人都是文叔叫來的,叫來與方琳的父母和H局的兩個幹部一併商量喪事什麼的。於是七八個人就一臉嚴肅地坐在樟樹下商量,當然主要是聽取方琳父親的意見。方琳的父親是吉林省吉林市人,是南下幹部,曾經是四野戰軍的一名小排長。我過去在部隊裡當兵時,他回憶著說,表情是很沉痛的,倒下的戰友都是就地安葬……長沙又不是我的家鄉,想把屍體運回老家也不可能,就埋在這裡吧。
這個意見好,我贊成。負責知青上山下鄉的幹部說,埋在這裡還有知青陪伴,我贊成。
站在一旁恭聽他們談話的一些知青當然就由衷地擁護,而且忘記了這是喪事地高興起來。最好最好,方琳埋在知青點我好高興的。一女知青高興地說。
方叔叔,您放心,我們保證天天給方琳掃墓。一男知青安慰方琳的父親說。
我們好喜歡方琳的,一知青說,指著我,你看何平昨天哭得那樣子。好多知青都哭了。
開完會,知青們就分頭忙碌開了。個個忙得很認真很賣勁,連嚴小平也忙得罵痞話的力氣都喪失殆盡了……安葬完方琳,文叔准允全體知青睡一天覺,次日上午九點多鐘了文叔才跑來喊出工,仍然是兵分兩路,女知青抓緊摘茶,盡量把這幾天丟掉的時間撿回來。男知青挑瓦上屋,不過挑瓦之前文叔讓老滿哥和汪宇抬了半籮筐鞭炮去放,房前室內地放,這一次沒有一個知青張口反對了。方琳的死,文叔海叔都把死因歸咎於就是上主梁時沒放鞭炮的緣故。
當然鞭炮就同時在幾處地方炸得很響很響。
我不想挑瓦上屋,挑了幾擔就更不想了。我對同樣也挑瓦上屋的文叔說,文叔,我一走到方琳掉下去的地方就腿發軟。
文叔就歪著腦袋看著我,他見我鼻頭上冒著虛汗,臉上又那麼無精打采,他當然不希望我也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你膽子這麼小?他說。
不是小,主要是怕。我說。
嗯,那你去摘茶葉。
我於是就擲下宛箕扁擔,拎著簍子去摘茶葉。四月的太陽當然是和煦迷人的,照得茶樹一片綠光粼粼,空氣中除了天天都有的泥土氣外還包容著茶葉的馨香,很好聞。我的兩隻眼睛當然是在茶林叢中搜索馮焱焱那張紅潤潤的圓圓臉,很快就被我搜索到了。這幾天大家都認認真真地忙著完成方琳的喪事,根本就騰不出時間談情說愛,這會兒我覺得自己有好多故事要對她講。焱焱,我走近她時喚了她一聲。
馮焱焱裝做沒聽見我叫她。
馮焱焱,我走到她鼻子底下喊她道。
她瞥了我一眼,卻沒說話。
我昨天晚上好想你的。我說。
想我幹什麼?她冷淡地說,繼續摘她的茶。
想親你。
我一開口就沒有好話。你來摘茶做什麼?她望著我,好多男子漢都在那裡擔瓦,你去挑瓦去,去羅。
馮焱焱有點恨我,因為在一些知青眼裡我對方琳的感情似乎過於深了,好像還超過了汪宇,當然就超過了所有的知青一大截。
誰也不知道這種深度是內疚所致。幾天來我一直想向馮焱焱解釋,但又怕道明原委後在她腦海裡形成一片永遠也抹不掉的陰影,況且這解釋起來還很困難並且不一定能解釋清楚,於是就心意已決地堅持緘默到底。
我們到那邊去說話羅,這裡人太多了。
姐姐沒有心情。她回絕我說。
我自然不甘心,望了眼沒人的那邊,去羅。
我說了本姐姐沒有心情。
晚上呢?晚上我們……
晚上本姐姐也沒有心情。她打斷我說。
我的自尊心一下就把我抱到了天的那邊,那就算了,我狠狠地盯她一眼,大步流星地走開了,眼前自然就起了一層陰鬱的霧一星期後,大家都投入了春插的工作中。其時田裡的泥巴和水還很冰腳,即便是陽光明媚的天氣也亦如此。一天上午天上下起了太陽雨,幾個人就紛紛棄下秧苗,跨上田埂,躲到幾株楓樹下觀看又出太陽又落雨的情趣。大家就看見嚴小平提著一根抓青蛙的網子和一隻骯髒的布袋,大大咧咧地無所畏懼地走來了。
老嚴哎,汪宇大聲說,你怎麼跑到我們生產隊來了?
老子來捉青蛙。嚴小平說。
嚴小平果然就一心一意地捉青蛙,田頭田尾地捉著,旁若無人似的。沒有人敢管他,自從他把大隊王書記的弟弟的後腦殼劈開後,連文叔也隨他去了。H局辦公室主任和負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幹部,在處理方琳的喪事的同時也附帶處理好了嚴小平打人一事,嚴小平賠了二百元(那時候的錢真抵用),並在有大隊幹部參加的知青會上作了公開檢討,就這麼回事。
老嚴。中午在文叔家吃飯時,文叔歪著頭問他,你捉一上午捉了幾隻青蛙?
不多。嚴小平說,瞥了眼扔在門口的沾滿泥巴的口袋,那口袋裡一動一動的。十幾隻。
晚上有我呷的唄?汪宇說。
我也有呷唄?眼鏡鬼說。
都有呷。嚴小平說,望了眼在門外洗臉的馮焱焱。下午老子再捉十幾隻看看。
老嚴,你這麼浪蕩下去怎麼收場哦?文叔笑笑說,你真的就不想招工回城?
想卵。嚴小平大聲說,一臉的憤恨。過一天是一天,老子就是要做王書記眼中的一團毒氣,讓他看見我眼睛就發脹。搞得老子忘形了,老子就一把火燒了他的屋,老子人一個命一條。
你就是嘴巴討嫌。文叔指出說,你會要呷嘴巴虧的。
呷虧就呷虧。老子人一個命一條。他海道,吃過飯,抽支煙,他就拿著捕青蛙的工具耀武揚威地下到田裡忙碌去了。
然而嚴小平還沒有猖狂一個月,或者說還沒有逍遙一個月就出事了。事情出得很小很小,不過是偷了只黑母雞,但卻被王書記泡得很大很大,使得再怎麼玩世不恭的嚴小平也絕對終生難忘。
就這麼回事。
那天上午歇氣時——那是個陰鬱的上午,還在早晨就顯出了鬱悶,所有的樹木上都抹了層陰影,空氣有點凝滯不動的樣子。早晨我在井旁洗臉時,我無意中發現站在樟樹下呼吸新鮮空氣的汪宇瞧馮焱焱的那眼神有點不同,這種不同用語言難以形容,但能讓人感覺到。我心裡那根弦立即就繃緊了。汪宇在知青點是第一美男子。方琳死時爬到他臉上的那層悲哀,早在一個星期前就跟阿拉伯女人戴的面紗一樣被突然揭掉了。從那天開始他又唱起了「清清的河水藍藍的天」,臉上比從前更顯得精神煥發和英俊了,歌聲也越來越渾厚好聽。人家勸他想開點,他就真的想開點了,而且想開得很徹底。老子想得很開,人活一世,又沒有二世,還是快活為上策。他對一些奇怪他臉上的憂傷突然就一瀉而去的知青解釋說,接著又唱起了歌,自然又是清清的河水藍藍的天。而我卻懷疑他眼中又有了進攻的目標,這個目標當然就是我冷淡了一陣的馮焱焱了。我已留意到他用那種獵狗(就這麼比喻吧)樣的目光盯了馮焱焱兩次,那天早晨是第三次。我覺得自己的愛情不太「安全」了。那天上午知青在山坡上種蠶豆,即在茶樹與茶樹的空間裡及梯田埂上種蠶豆。
馮焱焱。歇氣時我故意大聲叫住她。
馮焱焱折過身來,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
我等幾個知青笑著從我和馮焱焱身旁走下山坡時,我指著身後,我們到那邊去說說話唄。
馮焱焱瞥了我一眼,低著頭就跟著我往山坡上邁走,然後又下了山坡,兩人就站在了路旁幾棵年輕的樟樹下。對面也是個山坡,中間是幾塊水田,四周沒有人,只有天、地和我倆。焱焱,我親暱地喚了聲,一把抱住了她。我這一向晚上天天就都想你,想我們過年時的一切。說著我就大動感情地親吻她…她跟木頭人一樣站著,當我要吮她的舌頭時她堅決地扭開了臉。好熱咧,她臉上有點煩躁。莫抱著我羅,我好累的。
這句冷冰冰的話就同鞭子樣抽在我激情滿懷的身上,我當然就鬆開了緊箍著她腰身的一雙手。我因為比她小就越想講點自尊,好讓她誤以為我比她大一歲零九個月。你怎麼回事羅?我嚴肅又嚴肅地瞪著她,你還生我的氣?!
我哪個的氣都不生。她說。
你這就是生氣。我說。我曉得,你認為我在方琳死的那天哭臉,在別人面前丟了你的臉。
你哭臉關我屁事。她說,轉身就沿著彎彎的山道往前邁去,低著頭。
我心裡有一團火,這火把我的理智一下就燒成了灰。我大步追上去,站到了她前面。馮焱焱,我曉得你心裡想什麼?我氣壯山河地看著她,你想和我分手。方琳死了使你產生了別的想法,是不是?
什麼想法?
我知道你以前愛汪宇,大家都知道。
我愛他做什麼?她臉一紅,否認道。我承認沒和你好以前,我只是有點喜歡他。
那我一說到汪宇你為什麼就臉紅?你莫騙我了,我是福爾摩斯的哥哥,難怪你對我冷淡。
她生氣地調頭朝來的路上走去,步子就很大很堅決。我心裡抖得慌,但自尊心讓我留在原地踏步踏。我瞧著她的身影翻過山坡,頓時覺得有一種很淒涼的東西,從她消失的山坡那頭一路嗖過來,同蛇一樣爬到了我身上,裹著我。我有點冷似地打了個冷噤,一轉身,就看見嚴小平提著那只捉青蛙的髒布袋,大步如飛地走來。我裝做沒看見他低下頭,想著自己的愛情。但嚴小平太得意了,他的得意當然是來自於他獲取的獵物,以致他忘記了我們已有半年沒有說話的這一鐵的事實。老何鱉,他拋棄自己的仇恨而主動同我打招呼說,想看看老子的成績唄?他揚揚手中的那肥鼓鼓的布袋。
我當然很奇怪,捉了這麼多青蛙?
青蛙唄?他得意地扯開布袋給我看。
我於是就看到一隻肥大的黑母雞。
就是這只黑母雞吞噬了他逍遙自在的生活,並且啄斷了他的一條腿,就像啄斷了一條螳螂的腿一樣。你還笑哎?你會要笑個夠的!那天下午五點鐘,治保委員當著一些知青的面就這麼警告臨危不懼的嚴小平說。
還在元月份嚴小平一砌刀劈開王哥的後腦殼逃回長沙,接著又跑到他的幾個高中同學的知青點去玩的那段日子裡,他就聽那裡的知青說,撒酒米給雞吃雞一下就醉倒了。還在四月份嚴小平就吹牛說他要做這個試驗,搞幾隻雞吃,今天就付諸了行動,而且試驗成功了。酒當然不是從代銷店買的那種兌了冷開水的白酒,而是早兩天他親自蹌到福興供銷社買的半斤烈性白酒,米自然就泡了兩天三晚,早晨知青們出工的時候他也拿著半瓶酒米膽大妄為地出工了。過程無需敘述,重要的是嚴小平把那只醉倒在路旁的肥胖的黑母雞往布袋裡塞時,被一個蹲在塘邊的柳樹下用棒子敲打衣服的老農婦瞧見了。於是中午時一個四十來歲的農婦就一臉焦急地跑來了,當時嚴小平正蹲在食堂的井旁開膛破肚,為了不浪費一點還吩咐眼鏡鬼把雞腸子用筷子翻過來洗淨雞屎,好炒一份鮮美的雞雜。當時知青們已收工吃飯了,有的只吃了幾口飯就沒有吃了,等著吃雞肉喝雞湯。農婦見此情景當然就心疼得什麼似的,啊呀,我這隻雞婆每天靠得住要下一個蛋的,農婦眼淚水都掉出眼眶了,正是下蛋的……什麼你的雞婆羅,嚴小平反應很快也就很理直氣壯地說,老子今天上午在福興供銷社前面買的!兩塊錢買的!莫在這裡亂說。
農婦指著地上那堆濕乎乎的黑雞毛,我的雞我認得,農婦說,這是我那只黑雞婆!
走開。嚴小平火道,莫站在這裡亂說。
賠我的黑雞婆來。農婦也提高了嗓門。
未必就只你有黑雞婆?老子花兩塊錢買的!
嚴小平,老滿哥從房裡走出來,他當然不相信嚴小平捨得花兩塊錢去買只母雞來吃,於是他的兩隻狗眼睛就很想息事寧人地盯在嚴小平身上。算了,把兩塊錢給這位嬸子算了。
把卵給她!嚴小平講霸道的模樣說,一分都不把!老子買的。
於是就有了進一步的下文。
王書記早就想很好地整整這個長沙水佬館,自從元月份他親弟弟被嚴小平劈開腦殼後,他就動了非收拾嚴小平一頓不可的念頭,這個念頭大得如一隻老虎,只是礙於那是他親弟弟,不好借題發揮。現在小題大做的機會來了。王書記對什麼黑雞婆絲毫不感興趣,但聽農婦哭哭啼啼他說偷黑雞婆的知青名叫嚴小平時,眼睛就一亮,勁頭就大了。那段時間正是農閒季節,公社革委會剛好佈置下來了,每個大隊送一至兩名屢教不改的地富反壞右分子到公社,進行遊村示眾和輪番批鬥,以正貧下中農的思想和提高貧下中農的覺悟,好警防壞分子搞破壞。嚴小平理所當然地就成了批鬥的靶子,成了光明大隊送到福興公社的唯一對象。
那天下午五點鐘,一輛手扶拖拉機咚咚咚很響地駛到了新知青點的爛坪上,大隊治保委員、民兵連長和兩個骨幹民兵紛紛跳下手扶拖拉機,雄赳赳地走到了老知青點的坪上,推開了嚴小平的房門,那門因為推時用力過猛碰在牆上發出彭地一響。嚴小平當時正躺在床上睡覺,身上蓋著毯子,也像一個月前方琳睡覺時一樣,腳上穿了雙襪子,嚴小平體內被雞肉雞湯滋潤著,正睡得很香,當然口水就歡快地流著。嚴小平,治保委員皺著眉頭喊了聲,起來起來咧,你還蠻會睡覺埃嚴小平睜開了眼睛,只一眼就明白了事態的嚴重性。什麼事?
他假裝鎮靜說。
你自己明白。治保委員說。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到公社裡去就明白了。
嚴小平一聽說公社兩個字當然就想起了公社裡有幾間黑屋子是專門關人的,在「春插」「雙搶」什麼的時候,嚴小平在生產隊裡常聽一些農民開玩笑地威脅對方說,你躲懶羅,把你送到公社的黑屋子裡去關起來。嚴小平當然不想關起來,他爬起床,不急不慢地穿上衣服,又不慌不忙地穿上褲子和鞋子,還走到桌旁喝了口開水,眼睛卻一直在伺機逃跑。
快點快點。治保委員催他說。
五個人走出了房間,走到樟樹下,嚴小平瞥見在山坡上種蠶豆的汪宇和眼鏡鬼舉目朝這邊張望,就彎下身裝做繫鞋帶,忽然就朝前跑去。但是當過偵察兵的民兵連長手腳比他還快,竄前幾步逮住了他的衣領並一把抱住了他。你想跑哎,沒那麼容易!民兵連長說。
哪個跑羅?老子是尿脹急了去解手。嚴小平好面子地說,臉卻紅了。
一些知青見狀當然就紛紛跑來,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大家七嘴八舌地問,望望嚴小平又看著治保委員。
治保委員不理睬知青們的詢問,喝著民兵連長和兩個骨幹民兵說,走羅走羅。
民兵連長就抓著嚴小平的胳膊往前拉,一個民兵就把嚴小平往前推。嚴小平惱怒地一甩胳膊,抓什麼抓,走就走羅,我還怕你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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