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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青苗求師 作者:浩然



  夏青苗今天到農業社裡拜師傅。在沒來之前,他把師傅的根根底底打聽清楚啦。

  師傅是個牧羊員,名叫杜俊峰。村裡人都尊敬他,不願提名道姓,大幾輩小几輩的莊親,都叫他杜大叔。杜大叔今年五十七歲,從七歲起到眼下,沒有一天離開過羊群;苦挨了,罪受了,渾身的本事也練出來了,莊裡人都說他的肚子是萬寶囊。多瘦的羊到他手裡,過不去一個月,保管讓它膘飽肉肥;牲口得了多麼難治好的病,只要讓他守上那麼一晌,就能找出病源,設法治好。他這套本事,連縣獸醫站那個上過大學的醫生,都非常佩服,常常跑四十里路來找他請教。

  夏青苗老早就聽爸爸講過杜大叔的故事,他很佩服這個老農民,更羨慕他的職業。爸爸一提出要送他到農村參加勞動,他一下子就想到了杜大叔,決心要拜杜大叔為師。

  還有這麼稱心如意的事兒嗎?他來到農業社跟主任一提這件事兒,主任就滿口答應。

  他背著鋪蓋卷,提著書包,跟在主任後邊,輕快地朝前走著,心裡多麼高興啊。今天是他走向生活的第一天,馬上就要從中學畢業生變成農業社的牧羊員;從此以後,他要多工作、少休息,老老實實地跟著杜大叔學習,把杜大叔萬寶囊裡的東西都承受過來,裝進肚子寫出書,發展老農民的經驗;他要用自己的雙手,為國家生產大量的鮮肉、羊毛,當一輩子畜牧專家……

  夏青苗完全浸在歡樂嚮往裡了,山跟他歡笑,樹也跟他招手,連腳踩石頭子兒的聲音都是好聽的。他走著走著,抬頭一看,社主任正用兩隻明亮的眼睛看著他。

  主任和青苗的爸爸是老戰友,青苗的來臨,給他帶來很大的喜悅,也感到肩上的擔子很重。走一節兒,他停住腳步,又一次叮囑青苗說:「青苗啊,千萬要記住你爸爸那句話:事情可不像你們想的那麼簡單,一個知識青年,要經過千錘百煉才能成為一個社會主義的莊稼人。另外,我們這個社底子薄,對你照顧也難周到……」

  青苗搶著說:「主任,您就放心吧,天大的困難我也不怕,我不會給我爸爸和我們學校丟臉。」

  主任聽了笑著點點頭,又說:「杜大叔這個老人的脾氣很倔,你乍跟他在一塊兒也許不習慣;等混熟了,摸準了他的為人,就會從心眼兒裡敬他。你跟他要虛心、勤快、聽話,他就不待見冒冒失失的輕浮人。」

  青苗順從地點點頭。

  他們穿過一片棗林,走進一座大院落;進了柵欄門是一片空場,靠北牆是一排朝陽的棚子,西邊是兩間很矮的草房;草房上用秫秸紮成的窗子朝外撐著,一縷青煙從裡邊飄出來,接著又傳出說話的聲音。

  「杜大叔,別生氣啦。這回你可不簡單嘍,專員的兒子、高中的畢業生拜在你的門下當徒弟,多光彩呀。嘻嘻!」

  「你別再胡說好不好?我又不是招待所的服務員,好多重要事兒都忙不過來,不想瞎耽誤工夫!」

  這時候,青苗他們已經走到窗下,主任緊走一步,大聲朝裡邊喊道:「杜大叔,青苗來了。」

  裡邊沒人應聲,他們就走了進去。這兩間草房通連著,南邊是一條貼山炕,地下有個連著炕沿的鍋台,牆上掛著保險燈、鞭子和水壺。一個三十來歲的人半躺在炕裡邊,炕一端坐著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那老頭矮個子,背有點兒駝,窄窄的長臉上,鑲著兩隻又小又亮的圓眼珠;毛藍布褂子的左大襟上,綴著黃銅扣子,腰間束一條青色褡布,腳上穿著一雙釘滿大鐵釘子的雙臉兒鞋。青苗沒見過這種打扮的人,但他看著很順眼,越看越顯得精神。只見老人緊鎖眉頭,耷拉著腦袋,不高興地吸著煙,濃濃的煙霧在他的頭上纏繞。不用問,這一定是杜大叔了。青苗心裡熱呼呼的,忙上前喜笑顏開地喊了一句:「杜大叔」,然後,伸出手去。

  主任在一邊介紹:「對,這位是杜大叔,這是夏青苗,往後你們就在一塊兒搭夥計了。」

  杜大叔從嘴裡移過煙袋,還是沉著臉兒,朝青苗伸出來的手瞟一眼,說了聲「坐下呆著吧」,又轉過臉去對社主任說:「主任,我們這個隊的羊,用不著兩個人放,還是把這位學生派到別的隊去吧。」

  主任奇怪地問:「您不是老早就嚷忙不過來,要找個幫手,怎麼又說用不著了呢?」

  青苗也湊到杜大叔跟前說:「杜大叔,我是來拜您當師傅、學本事的,我哪隊也不去,就跟您一塊兒。」

  杜大叔勉強朝他笑了一下,說:「唉,學生,你們幹不了這一行呀。一天到晚跟著啞巴牲畜風裡雨裡滿山遍野跑,那是份受苦的事兒。農業社是缺不了你們這樣念過書的人,一定要干,就在辦公室裡當個會計、技術組裡搞搞試驗,倒對付得了,干放羊這個差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青苗連忙說:「行,我決心幹放羊這個差事,什麼苦都能吃,您叫我幹啥我就幹啥。」

  主任明白杜大叔的心事,幫著解釋說:「就是呀,我保證青苗服從您頷導,您就答應了吧。」

  杜大叔說:「份量輕重,我心裡掂得出來,說不行就不行。咱們不如來個先關門,免得往後鬧不好,對不起夏專員。」

  看著問題就這樣僵住了。忽然間,窗外邊傳進一聲清亮的叫聲:「爸爸,飯熟了。」隨聲跑進來一個姑娘。這姑娘十七八歲的樣子,穿著一身不肥不瘦的洋布褲褂,黑紅的圓臉盤,滿面笑容。她進屋來剛想大聲地說句什麼,一眼看見青苗,不由得一楞,就靠在門上,低聲說了句:「爸爸吃飯啦。」

  杜大叔正愁沒個事由離開這兒,這回可找著了,就立刻站起身,磕打著煙袋鍋子說:「主任,你不要對付了,就把這位學生領到別的隊去吧。並不是我這個人心眼獨,容不得人,我完全為著大夥兒好。」他說完這句話,就登登地走了。




  夏青苗像一頭歡蹦亂跳的小羊羔,冷不防撞在石壁上,又驚、又疼、又糊塗,滿腔子火一般的熱情,都被杜大叔這盆冷水潑滅了。他垂頭喪氣地坐在炕沿上,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在生活中,最幸福的人也有他的苦惱,半個月以前,青苗就像今天這樣苦惱過一次。

  那時候,學校裡開展知識青年跟工農兵結合、參加農業勞動鍛煉的思想教育。青苗是學生會的幹部,就跟幹部們一塊兒向學生宣傳農村遠景,宣傳參加農村社會主義建設的意義。好幾個思想不通的同學經他說服動員,都準備報名下鄉,他工作也就更有勁了。有一天,一個同學竟當面問他:「青苗,你光動員別人,你自己打算怎麼辦呀?」這一句話把他問的張口結舌,半天才從嘴裡擠出這麼一句話:「我……我當然,我爸爸到省開會去沒在家呀。」

  說心裡話,青苗是喜歡農村的。一來,他的爸爸、媽媽都是農民出身,這是老根子;二來,他自己也是在農村裡生的,童年的生活裡,農村留給他深刻而又美好的印象。他原打算中學畢業後考農學院,以後到農村當個農學家。可是,眼下就要他放棄到農學院的打算,去農村當個普通農民,心眼裡總覺得不上算。

  從這一天起,夏青苗變得有些消沉,再也看不見他跟同學談話了。他苦惱著。

  爸爸從省裡開會回來,給他打來電話。他邁進辦公室的門,爸爸劈頭就問:

  「青苗,學校動員參加農業生產,你決定了嗎?」

  「沒有。」

  「為什麼呢?」

  爸爸見青苗低著頭沒開口,就談了幾句旁的事情,又問:「青苗,你把你的柳媽媽忘了吧?」

  「沒有啊,我怎麼能忘了她老人家呢?」青苗回答著,心裡很委屈:爸爸為什麼問這個,為什麼說自己忘了柳媽媽呢?

  冀東抗日最艱苦的那年,青苗媽媽懷著青苗跟著大部隊轉移,在一天黑夜的途中,她摔倒在青苗地裡,生了青苗。當時,前面是茫茫黑暗,兩邊是熊熊烈火,後邊是槍炮轟擊,媽媽是沒有辦法帶走孩子的,即便帶走,又怎能把他養活呢?在這萬分緊急的關頭,一個帶路的老媽媽,接過孩子說:「同志,你把他交給我吧,就是從此你不再回來,我也一定要把他養活;就是天大的難處,我也不會把他丟掉。」從此,兩間傍河的小草房成了青苗的家。柳媽媽整夜不休息為青苗紡棉、織布,縫做衣衫;不管風風雨雨,把他揣在懷裡,滿街滿巷尋找奶水吃……。一九四八年國民黨反動派進攻解放區,還鄉隊要抓住這個縣委書記的兒子去獻功,柳媽媽用生命保護了他。那天,國民黨匪軍包圍了村子,柳媽媽把青苗藏在地井裡。敵人捉住柳媽媽朝她要孩子,用皮鞭沾涼水抽她,她不說一句話;整笸籮的銀元抬到她面前,她不看一眼。最後,敵人燒了她的草房,把她投到火海裡,在烈火中她還喊著青苗……這件事情,深深地銘刻在青苗的心靈上,他怎麼會忘呢?據他記憶,爸爸是不輕易提起這件事的。進城的第二年,他曾經提過一次,那次是因為青苗同幾個調皮的孩子交上了朋友,不肯上學。爸爸問他:「你這樣不成材,對得起你死去的柳媽媽嗎?」青苗哭了,立刻就背起書包去上學;這一年他的思想、功課都很好,而且加入了青年團。現在爸爸又提起這件事兒,青苗猜到幾分原因,心裡不由得跳起來。

  停了會兒,爸爸很嚴肅地說:「你準備升學,我並不反對。但是,要念農學院,首先應該具有革命的思想;革命思想光在教室裡是學不到的,應當跟勞動人民結合,參加農業生產實踐、向社員學習最活的知識。只有這樣,你才能成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你不應當看不起農民,你是農民用生命保護下來的;社會主義革命必須有先進的農業,這是根本。現在農村需要你去建設,你為什麼不去?」

  這一次青苗沒有哭,但是他一夜沒有睡好覺。第二天,他報名了。現在,青苗又碰了大釘子,他覺得自己很委屈:人家在學校是三好學生嘛,人家懷著滿腔子熱情來參加勞動鍛煉嘛,杜大叔竟這樣不體諒人。既然爸爸、老師、組織上都號召大家來當第一代有文化的農民,又說農村非常需要,那麼,為什麼他對我這樣的冷淡呢?




  這時候,正是盛夏的中午,天熱的像個大蒸籠。窗外那棵桑樹的葉子,紋絲兒不動。知了死命地噪叫,吵的人心裡越發火燒火燎的。

  社主任跟著杜大叔走了,串門兒的人也走了,屋裡顯得十分空蕩。夏青苗垂著頭,左思右想,心裡煩躁不安。忽然間,不知從哪兒飄來一股菜飯的香味兒,他一抬頭,見一個姑娘立在他的面前。

  姑娘手裡提著一個花飯盒子,兩隻眼睛熱情地望著他,隨即把飯菜擺在炕上,說:「吃吧。」

  青苗這時才認出,她是剛才叫杜大叔吃飯的那個姑娘。忙站起來推卻著說:「我不餓呢。社主任說,我跟社裡會計們一塊兒起伙。」

  姑娘撇了撇嘴:「跟他們起伙幹什麼?快吃吧。—把外邊那件衣服脫了,看那汗。」

  青苗用手一摸,真是,不知啥時候兩件衣服都給汗水浸濕,傻笑一下就忙著脫掉了。

  姑娘說:「頭好幾天就聽說你要到我們這兒來,大伙都高興的不得了。往後咱們就在一塊兒過生活了,總認生作客不行,你缺什麼短什麼就找我。我叫杜娟,杜大叔是我爸,我在團支部負一個小責任。剛才社主任把你的團員介紹信交給我了,咱們就在一個團小組。醜話說在頭裡,我們都是一群沒文化的人,你得多幫助呀。」

  姑娘的熱情使得青苗渾身上下又來了勁,心裡一痛快,肚子也有了幾分餓,端起飯碗就吃。小米豆乾飯,熬扁豆角,噴香香的。

  杜娟看著青苗吃起來,就倚坐在炕邊上,對他說:「我先給你送飯吃,過了幾天,你就到我們家裡去吃。我們家裡沒旁人,就是我爸我媽和我三口人。」

  青苗使勁把嘴裡的干飯嚥了下去,心裡那股子不痛快勁兒又頂上來了,愁眉苦臉地說:「你爸爸連我這個徒弟都不收,到你家跟他一個桌上吃飯,他不把我趕出來才怪吶。」

  杜娟噗嗤地笑了,說:「看你說的那個怕人,你也打聽打聽,我爸爸往外趕過誰?剛才那碼事兒,你不要放在心裡,他就是這麼個脾氣。可是,他有他的心事,有他的打算。現在他正考你哪,考考你當個社員到底夠格不夠格。」

  青苗聽了,把碗筷子往炕上一撂,霍地跳下地來,說:「真的嗎?那為啥不早告訴我,讓我發了半天愁。走,咱們考去!」

  杜忙攔住他,認真地對他說:「這個考試呀,跟你們學校的考試完全不是一碼事兒。我們這所農業大學有一些特別的考試方法。你先別忙,吃飽飯跟我參加團支部會去,黨支書社主任也參加,讓我們大夥兒把社裡的情況仔細地給你介紹;你呢,有什麼要求,有什麼意見也提提,我們幫你解決。」青苗點點頭,又端起飯碗,高高興興吃了飯。杜娟收拾了家什,兩個人一起往外走。

  他們出了飼養場,穿過一片白薯地,正要往村裡拐,忽見杜大叔趕著一群雪白的綿羊在遠遠的河邊上遊逛。杜大叔瞧見他們倆,一扭頭,使勁甩了兩鞭子,羊群鑽進白楊樹林子裡去了。




  杜大叔趕著羊群在白楊樹林子裡走,他的心裡鬱鬱悶悶,自己也說不上怎麼回事兒。

  夕陽斜照在樹頂上,又密又大的葉子上,像鍍了層銀子閃閃發光,在微風中嘩啦啦地喧鬧著。肥大的羊兒啃著地上綠茵茵的毛草。

  樹木成行,牛羊成群,都要靠人去栽培、飼養,為它們傳下更新、更好的後代。人當然也是這樣,要有接班人。尤其農業社這樣一個集體大家庭,羊是很重要的一需副業收入,羊群一天比著一天多,可是經養它的人,卻少得可憐。況且,人了總是要死的,等到臨死的時候,再把羊群交給一些沒有摸過鞭桿子的人,他們會讓羊群跟羊把式一快兒斷絕!杜大叔是個通達明理的人,他早就看到這步上了。一塊兒的老夥伴們也斷不了勸他:「快收個徒弟吧,不要把一肚子玩藝全帶到棺材裡去呀。那樣,對不起社,也對不起後代。」杜大叔想:自己是個沒有兒子的人,後世就得靠農業社養老送終;要想辦法培養出幾個也把式,社裡的羊群就會大發展;往後誰一提起來就要說,我跟杜大叔學的本事,多虧那個老頭子,這不就是自己對國家、對集體的貢獻嗎?

  就這樣,在成立社的第二年,他帶上一個叫杜德生的本家孫子。

  杜德生住在城裡他姑姑家,念了二年高小,在這個靠山的村子裡就成了頭等的知識分子。他沒考上中學,哭鬧好些日子。村幹部、團支部動員他有半個月,他才答應跟杜大叔學放羊。杜大叔收到這樣一個好徒弟,自然高興的不得了;再加上是本家孫子這一層關係,也就越發關心。他恨不得把一肚子玩藝兒全都掏給孫子,一口氣把孫子吹成個羊把式。不承想,這個年輕人哪,根本就看不上這個工作,無奈沒考上中學,覺得理虧,又加上鄉幹部再三動員,才打定主意先委屈幾天,看風向再說。心都沒在這兒,哪裡還談得上別的?每天放羊去,他連個鞭子都不想拿,背著暖壺,帶著點心,一邊走路一邊吹口琴,羊群常常把他絆得栽跟頭;一路走,不是這兒難受,就是那兒疼,叫的人心煩。一打盤,他也不管羊,鋪上毯子往地下一躺,吃飽點心就睡覺。回到家,半夜看小說,早晨堵門喊破了嗓子,他才懶洋洋地走出來,嘴裡還沒好氣地嘟嚷。人背後,他說了杜大叔許多壞話,什麼「頑固落後」呀,「保守自私」呀,杜大叔一天讓著,兩天忍著,久了,他可耐不住了。

  有一天,杜大叔正沒也好氣,杜德生又偏找杜大叔尋開心。他們沿著地階子放羊。杜德生吹夠了口琴,把杜大叔拉到一塊地頭上,指著地,學著京腔、拉著長聲問:「祖父,這紅梗兒,綠葉兒,開白花兒的,是嘛莊稼?」杜大叔一聽,火苗子冒老高,心裡想:你才上城裡去幾天,連蕎麥都裝著不認識了?好,我教訓教訓你。他一把將杜德生按在地下,掄起鞭桿子就往他屁股上抽,一邊抽邊說:「就叫這個莊稼!就叫這個莊稼!」打得杜德生滿地下打滾,後捂著屁股喊叫:「爺爺,你要把我打死在這蕎麥地裡了!你要把我打死在這蕎麥地裡了!」杜大叔停住手,又好氣,又好笑地罵:「你就這麼酸哪,一挨打,怎麼就認得蕎麥啦?」

  回到家,杜德生借這個由頭,說什麼也不幹了,一定要到城裡去找工作;杜大叔心裡的火氣一下去,也覺得打孩子不對,自動在社員大會上作了檢討。他手上的第一個徒弟,就這樣散了伙。

  杜大叔為這件事兒苦惱了好多日子。他從這件事情裡,也得出一條很重要的教訓,每逢有人勸他再另收一個徒弟的時候,他就感歎地說:「現在的青年人跟咱們那會兒可不一樣了。他們沒有挨過餓,沒有受過凍,不知道苦是啥味兒,這樣的人哪裡學得本事?咱再也不找這個病了。」

  這二年,專區農林局和縣農場都派人幫他總結過放羊的經驗。經驗印成小冊子,登在報紙上,他求別人念叨一遍,連自己聽了也挺糊塗。於是他又得出一條經驗:自己的放羊經驗,還是口傳實授的好,當然,最好的辦法還是收個徒弟。

  這兩條經驗頂了牛,矛盾著,常常折磨著他。

  今天中午,他正把羊群趕到一個小河彎的陰涼地方打盤,忽見社裡的會計跑來找他,老遠就喊:「杜大叔,您快回飼養場吧,主任又給您收了個徒弟,是專員的兒子,高中學生,這回保管您心滿意足。快回去看看,我給您看羊。」

  專員的兒子要來他們社參加勞動,他老早就聽女兒說過,當時他拍著大腿喊好:「新社會樣樣新,共產黨就是大公無私。先前講究朝裡有人好作官,專員的兒子就是半個專員,哪有當農民這道事兒。」可是眼下子一聽專員這個兒子就要跟他學放羊,他又憑空地害起怕來,立刻就回想起杜德生那碼事兒。他並且斷定,專員這個兒子遠不會比杜德生好:第一、杜德生只在城裡住了二年,而專員的兒子是城裡長大的;第二、杜德生是個高小生,專員的兒子是上過中學的知識分子;第三、杜德生是本家孫子,專員的兒子是外人,身份也高。這樣一個人物,他怎麼肯當個放羊的呢?這樣的人怎麼能夠服管、聽話?自己又怎麼能教訓人家?杜大叔生來就不會甜哥哥蜜姐姐地哄人、捧人,對專員的兒子,輕了不是,重了不是,這不是一塊病嗎?社主任跟他到家裡,向他解釋,並且把專員的托咐也告訴了他。他說:「專員是個好專員,選人民代表,我還投過他一票,可是咱們公事得公辦呀。這時候的年輕人,就是太嬌嫩了,德生給我找的那些傷心的事兒,你不是不知道,你就是批評我是個老頑固,我也不幹了。」

  主任說:「這兩年青年人覺悟高了,去年的黃歷今年看不得。你一口咬定人家青苗不行,你有什麼把柄在手呀?」

  杜大叔搖搖頭:「咱倒沒什麼把柄,就是……」主任也改口說:「那就試試,真不行,咱們再商量,好不好?」

  當時,杜大叔點頭答應了,心裡仍然是七上八下的。

  他趕著羊群,穿過白楊樹,看看太陽已附落西山,這才輕搖鞭兒,朝村裡游來。




  杜大叔趕著羊群走進飼養場,剛要跑到頭邊去開大柵欄門子,只見大門早就朝他敞開了。他順順當當地把羊群往院子裡趕,迎面一個穿白布衫的細高個小伙子,挑著一擔羊糞,晃晃蕩蕩地走出來。原來就是夏青苗。他躬著腰,脖子伸得老長,嘴張得挺大,兩隻手緊緊抓著扁擔,像是怕它跑掉似的。杜大叔看著心裡一動。

  這邊,青苗喘著氣,朝他打招呼:「杜大叔,您回來啦?」

  「嗯。」杜大叔板著臉點點頭,把羊趕進圈。

  青苗把圈裡打掃得乾乾淨淨,上面還鋪上了一層新黃土,連羊都覺得怪新鮮的。往日裡,杜大叔圈完羊,還要自己來起糞,先把羊趕到那邊,起淨了,再趕到這邊,直到女兒催促幾趟,他才能回家吃晚飯。看了今天這溜光的羊圈,他心裡有了幾分高興。他回身把門兒關好,就跟隨挑支最後一擔糞的青苗走出來。他一見青苗東邊走了,把羊糞倒在人糞堆上,心裡可急了,脫口就喊:「哎呀呀,你怎麼把羊糞倒在人糞堆上了?羊糞使底肥,人糞使追肥,兩種糞不能摻,羊糞西邊有池子。」說完,他又覺得自己的口氣未免太重了,回彎說幾句柔和話吧,他又不會。他很擔心這個身份高的年輕人跟他耍傲性,把擔子一摔,嗆自己兩句,可不好受;不回嘴吧,自己不能忍,回嘴吧,惹生氣,不如躲開,過一會兒自己再搗動。所以他說完這句話,趕忙就朝外邊走了。

  青苗聽了杜大叔的指責,臉上火辣辣的。

  剛才那個團支部會,開得非常好,大夥兒幫他解決了好多思想裡的疙瘩。

  杜娟這個和氣的姑娘,不料想還那樣嚴厲,頭一次會上她就把青苗批評了一頓:「你為什麼碰到一點小波折就感到委屈?你為什麼光睜著眼看別人對你熱情不熱情?你怎麼不先想想自己應該怎麼做呢?要我說呀,你還背著個知識分子的包袱,自以為身份與眾不同;你這個包袱不卸下去,又怎麼讓別人信服呀?」乍一聽,青苗真有點接受不了,仔細一想呵,真是一點也不差。他很感謝杜娟。特別是最後杜娟問他:「青苗同志,我問問你,你到農村來,是因為黨的號召、你爸爸動員不得不來呢,還是從心裡認識到自己應當來呢?」這句話真是問到他的心坎上了。

  接著,杜娟又把話頭引到她爸爸身上。她檢討自己事前沒有對爸爸進行動員工作,還對青苗跟爸爸怎麼搞好關係,出了好多主意。會後,她和青苗一塊來到飼養場,把杜大叔的生活習慣,把這兒的一切活計,都詳詳細細地指教給青苗。

  思想問題一解決,青苗的勁頭也就高了。他急急忙忙地幹起活來,真想把所有的事兒都一口氣做完。他想,那會兒要稍微仔細一點兒,跟杜娟問清楚,也不會把糞都倒錯;這麼不踏實,怎麼學會杜大叔的本事呢?他想到這兒,急忙轉身,把倒在人糞堆上的羊糞剷起,一筐筐地挑到西邊的池子裡去。

  一彎新月掛在桑樹梢頭,院子裡格外安靜。杜大叔提著煙袋,悄悄地從外邊走進來。他摸到羊欄邊找著筐子、扁擔和鐵掀,就往糞堆那邊走去。他用鐵掀在人糞堆上扒了好幾下,又彎腰仔細看一回,不見了羊糞;回身往西走,見羊糞池子裡的糞多了,跟昨天他自己搞的一模一樣,耙得平平的,上面還壓上一層土。他楞了楞,想了想,又轉回來,放下家什,走到羊欄跟前抽著煙,看了看靜靜安睡的羊群。

  一陣涼爽的夜風吹過來,帶著很濃的青草的香味兒。回頭看,新月已經游到近午,該睡覺了。杜大叔走到屋門口,他伸手拉開虛掩著的木板門。迎門口,一條栗花火繩從屋頂垂落下來,頭上的火珠紅的像剛露臉的太陽,一縷青煙徐徐地飄散著。每天晚上睡覺之前,點條火繩熏蚊子,這是杜大叔的老習慣;今天光顧忙亂,自己忘了點,也不知是哪個人這麼勤快,替他點上了。他擦一根火柴點上燈,青苗早就睡在炕上,身邊鋪好一套平平整整的被褥,這是杜大叔的。炕沿下邊,老黑瓦夜壺也擺在那兒了。鍋台上放著一把茶壺;大概是怕時間久涼了,還用一件衣服圍著。本來杜大叔並不十分渴,不知為什麼,他覺著不喝上一碗過不去。他倒了一碗熱呼呼的水喝了,又倒一碗又喝了,頭上冒出細小的汁珠兒,心裡怪舒坦。他抬頭一看青苗,把蓋在身上的線毯踢到一邊去了,蜷著腰腿,睡得挺香。杜大叔爬上炕,把毯子扯過來,輕輕地替青苗蓋在身子上,自語道:「明天上一趟山試試。」




  杜大叔一覺醒來,天色已經麻麻亮了。不見日頭起床,是他幾十年的生活習慣,不論多麼晚睡覺,到這時候他一定醒,比座鐘掛表還准。他用手輕輕推了青苗一把:「起來吧,今天咱們上山。」他立刻發覺手推空了,只見青苗那邊的被子疊的整整齊齊,人早沒了影兒。

  昨天晚上,青苗累得腰酸腿疼,躺在炕上不大工夫就睡著了。到底因為心裡記著事兒,天色黑洞洞地他就醒來,輕輕地爬起,疊好被子,把衣服抱到院子裡穿上。他找了一把大掃帚,把院子的角角落落打掃一遍,又挑起木桶,從井裡挑來水灑在院子裡,又挑滿了羊欄前邊的大木槽。他剛要把木棚欄門兒打開飲飲羊,一想,自己光知道騾馬是在早起飲,羊是不是也在早起飲呀?別冒失,先問問杜大叔吧。

  夏青苗手扶著木棚欄門,兩眼不動地望著比他起來還早的羊群。夜色從門口開始往裡退,一會兒朝霞升起,映紅了羊棚的草頂。肥壯的羊一個個跳起身,都把脖子伸過來,朝著青苗咩咩地叫喚,好像是歡迎他。青苗伸手摸著它們的耳朵、嘴巴,心裡是多麼高興喲!從今天起,他就要跟這群小動物打交道了,一塊兒走路,一塊兒休息,他要把它們領到草肥水多的地方去,每天都讓它們把肚子吃的圓圓地走回來。到了春天,小羊羔一個個接下來;夏季,雪白的羊毛剪了一筐又一筐;秋後,是羊最肥美的時節,成群地運到城市裡去……這就是對國家的貢獻,這就是青春的樂趣呀!

  青苗正想的出神,杜大叔走到他的背後:「你倒起的早啊。」

  青苗扭過頭來說:「不太早,我也是剛起來。」

  杜大叔看了看打掃乾淨的院子,點點頭,對青苗說:「洗臉吃飯,咱們今天上山。」

  吃罷飯,杜大叔從牆上摘下一把長柄皮鞭,遞給青苗說:「拿上這個。」

  青苗連忙接過來,就像新戰士接過一支槍,心裡不由得跳了起來。

  羊腸小路像一條繩索,懸掛在半山腰間,這頭垂在山腳下,那頭結在雲彩上。小路上邊是遮住天日的懸崖,各種奇形怪狀、參差不齊的大石頭,像是在那兒搖搖欲墜;小路下邊是無底的山澗,裡面黑洞洞陰森森。夏青苗走在中間,提心吊膽,兩條腿竟在不知不覺中哆嗦起來。他用手偷偷地在大腿上擰了一把,心裡罵道:沒有出息的東西,我都沒害怕,你怕什麼?他扭頭看看杜大叔,杜大叔像一只靈巧的羊,從這塊石頭上跳到那塊石頭上,比走平地還穩當。本來,西邊還有一條比較平坦的羊行路,杜大叔今個特意選擇了U散蹌炎叩穆貳 ̄}

  爬過這座山,青苗渾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晌午,他們趕到大平台打盤。他們把羊圈在一個陰涼的角落,羊兒叫喚著,老老實實地臥在鬆軟的草地上。青苗跟杜大叔也來到一棵大樹下邊,一面歇息,一面吃乾糧。

  杜大叔坐在青苗的身邊,吃完乾糧,就點著了旱煙;一袋還沒抽透,忽見西北方有塊又黑又厚的雲彩。他一彈腿跳起身,連忙說:「快起來,快起來,要鬧暴天!」

  青苗一骨碌爬起,一把抓住皮鞭,四外看看,問:「什麼事呀,杜大叔?」

  「你看,有大雨!」

  頭上還頂著太陽,哪來的大雨?青苗心中正想著,猛地一陣風吹過來,黑厚的支霎時象氣吹的一樣,越來越大,越來越濃,眼瞧著往這邊飛來。

  青苗慌忙地問:「那咋辦呀,羊怕淋嗎?」

  「剛吃飽熱草熱水,是最怕雨淋的,不害病也得掉膘;咱們得趕快趕,前邊有個大山洞,先避避吧。」

  他們連忙收拾好東西,趕著羊就急急往前跑。青苗顧不得石子鑽進鞋子的腳掌疼,也顧不得酸棗樹掛住了褲子,扯破了皮肉,只是拚命地往前趕,恨不得用條大布袋,把羊群兜起來,安全地背到山洞裡。

  他們剛走了一段路,風來了,雨也跟著來了,大雨點子銅扣子一般大,刷啦啦地往下落;遠處白茫茫一片,驚心動魄的大水聲,轉眼移近了。這可嚇傻了青苗,帶著幾分哭腔地對杜大叔喊:「雨來了,這羊可怎麼好呀?」

  杜大叔還是那麼個穩當樣子,用鞭子朝西一指:「那邊有個小洞,先避避。」

  這是一個大石快自然疊起來的洞子,一人多高,越往裡越窄越低。他們使了很大勁才把羊群擠進洞裡,最後剩下五、六隻羊只能個進一個頭,屁股還露在外邊。杜大叔站在洞口外邊催促青苗:「我在外邊截著,你快擠進去避雨吧。」

  青苗說:「我年輕,淋點兒不怕,您快擠進去吧。不要淋著受涼。」他說著,就使勁地把杜大叔推進洞裡。這時候,大雨瓢潑似地傾下來。山坡上,雨水沖的石塊翻滾,打的小樹對頭彎。開頭,只有幾個雨點朝洞口這邊投打,過一陣兒,忽然轉了風向,雨點兒一齊向這邊掃過來。洞口沒個遮擋,不光露在外邊的著羊要淋濕,裡邊也要灌滿水。青苗急得搓手跺腳,忽然想起自己還帶著一塊雨布,趕忙抖落開就往羊身上蓋。可惜雨布小,不管什麼用。他抬頭看看撲過來的大雨,心裡忽地一亮,急忙跳在洞口的一塊石頭上,兩手提起雨布的兩角,高高舉起,雨布像一條門簾子似地直垂在洞口。雨水潑在雨布上,潑在他全身,擋住大雨往洞裡灌了。

  杜大叔看著這個年輕人,竟忘了自己保護羊群,深深地受了感動。他放了一輩子羊,愛羊,勝過母親愛她的兒女,為了羊,可以承受任何痛苦折磨。在他多半生的經歷中,不沒有遇上一個牧羊人能比得上他;今天,年輕人這顆熱心,跟他的心碰到一塊兒……

  杜大叔想到這兒,跳上石頭,從青苗手裡奪過雨布,也照樣支起來。雨水立刻潑濕了他的週身,順著耳朵、鬍子往下淌。他們兩個人,你替我一會兒,我替你一會兒,一直堅持到雨過天晴。




  夜。月亮剛剛從山那邊露出半個臉。天空經過這場風雨的洗刷,顯得更加清新、乾淨。

  杜大叔從社主任家裡出來,逕直地來到飼養場。飼養場裡沒有一點兒動靜,窗戶上閃著不太明亮的燈光。一個充滿活力的人影兒,印在窗稜紙上。往日他從家裡或是會場上回到飼養場的時候,這裡總是黑洞洞,沉靜靜的,除了看看他的羊群,沒有一個伴兒,總顯得有些孤單。現在,這兒跟家裡一樣有了生氣。

  杜大叔跟這個從城裡來的青年人一塊生活了一天一夜,用一張無形的卷子考過他,對他的人品,做了一次深刻的鑒定。從這裡邊,杜大叔心裡產生一種說不出來的喜悅,一句話,已經很喜歡這個年輕人了。

  他邊走邊想地來到門口,輕輕地推開屋門,只見青苗獨坐在油燈下邊,身邊放著一盆子水,手抱著腳,正用剪刀剪腳掌心。他故意放重了腳步,發出一點兒響聲。

  青苗一見杜大叔,慌忙地把兩腳藏在大腿下邊。他的額頭上還掛著一粒粒的汗珠,下嘴唇還有三個紫色的牙印兒。

  杜大叔一看,早明白了:「青苗,腳上起泡了吧?」

  青苗慌忙地支吾著:「沒,哦。」他不願意把這事告訴杜大叔,可又不願意對老人撒謊,就說:「就起了幾個小水泡。」

  杜大叔說:「起了泡可不要剪破,剪破了明天就不能走路了;一會兒我給你弄點石灰,用醋一拌,敷上一夜就平了。」他說著,把手裡的草帽扔在青苗跟前,說:「我給你找了個草帽,戴上免得到外邊給毒日頭曬。」

  這當兒,杜娟提著飯盒子走進屋。

  杜大叔看見了飯盒子,就跟青苗說:「不要整天價送飯了,冰涼的吃在肚子裡不是滋味兒,也不舒服,到家裡跟我一塊兒吃吧。」他又轉身對杜娟說:「回家給你青苗哥做碗熱麵湯,放上點鮮姜;我到供銷社看看有灑沒有。」

  杜娟見爸爸走遠,高興地對青苗說:「恭喜你,青苗同志,這回你算是被錄取啦!」

  青苗自然更高興。他含笑地沉默一會兒,認真地說:「考上學校,並不能說都能當好學生。日子還長著哪,有許多考試卷子等著我用行動回答呀!」

  杜娟笑嘻嘻地點點頭……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七日寫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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