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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了巴金先生 作者:韓少華


  從北京來到上海,有兩三天了。記得我先去看了劇場——不用說,是個大劇場,心情也有些緊張;後來麼,才講了課,給文學愛好者們講的,還簽了些名。回到賓館,我總算鬆了口氣。

  也不知為什麼,像一下子都空了許多,又像是緊張不少。等吃了午飯,想躺下去打個盹兒吧,不成,簡直精神得很。我索性起來,出了賓館,一直往南京路走來。哦,記得正是七月末,心裡卻像是頂著什麼東西一樣。我不覺看了看表,還早呢,剛兩點多一些。走就走好了。眼看就要熱了麼?我不知道。

  我念著巴金先生。

  坐會兒就坐會兒吧。見有個長椅,我就在這蔭涼兒裡坐了下去。想有點兒風,扇子又沒帶來。哦,這才顯得有些熱了,不覺冒出汗。就這麼安靜些,倒也慢慢涼快了。可誰想,誰想偏又下了一場雨,一場瓢潑的大雨。等我跑到一個小商店裡,渾身已經濕透了,就像落湯雞似的。我只好在小店買了一盒香煙,吸起來了。可雨還是下個不停。我只好吸了一支又一支——沒帶著雨衣,也沒帶著傘麼……唉,天氣才放晴,我就乘了無軌,趕快走來。

  我竟像看見巴金先生了。

  剪斷接說,我下了無軌,來到了湖南路,來到了那個花園。不知不覺的,我的心情有些急;雖說也想寬鬆些,舒暢些,卻總舒松不起來,心情總懸著。不知怎麼,我停住腳步:心跳得很。跳著跳著,好不容易才定了下來,心情也緩和一些。我只得慢慢走著。從湖南路往西一看,竟豁亮了不少——見那些樹,一處繞著一處的,有一座花園房子立在那兒,連同草坪跟冬青樹,也那麼掩映著。好像是兩層,是個洋房;門,窗子,簷頂,也像是新漆的一樣。至於園子裡的花兒,早已開敗——嗯,彷彿真的開敗了,搖曳著幾層光影。一時間,竟覺得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樣子,這麼幽靜,這麼安詳。

  我心裡想著巴金先生。

  原先,我從北京來到上海,講完課以後,覺得巴金的《懷念肖珊》還在我那網兜子裡面,好像還是碰也不敢碰,那心情也複雜得多,至少不那麼平靜。我知道,就是明天,還有許多事情要做。然後麼,就該回北京了,只有這個下午的空隙了。所以我才上了無軌,又下了無軌——看看,那遠處的洋房,那巴金先生的屋子,不是就要在眼前了麼!

  再從近處看去,他的大門正半開半掩著。想來想去,我知道我自己。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還是怎麼著?我卻硬是沒有什麼事,什麼事也沒有。我只想看一看他的大門。我覺得好像可以,又覺得不怎麼可以,我只可在這周圍去轉一轉,瞅一瞅。我想像著,覺得他正在那樓上吧?我不覺又看了看手錶。快四點半了,哦,他正讀著書,還是寫一寫文字?或許已經寫得快要累了,想要活動活動手,還是想去開開電視?又或是什麼都沒做,只閉了閉眼睛?他也早已八十四五歲了吧?正戴著鏡子麼。頭髮呢,是不是已經雪白了?他,好像就坐在那兒麼……我也知道,他還想念著肖珊。他的《懷念肖珊》,就裝在我的兜子裡,提在我的右手裡。這書麼,我看了兩三遍;來上海以前,我又看了一遍。回想以前,我不知道肖珊還翻譯了不少文章,像一些普希金的,屠格涅夫的,我都不得而知,說老實話,肖珊的名字,我還是近年才知道的,特別是讀了《懷念肖珊》之後。我記得清楚,那是巴金在「一九七九年一月十一日寫完」的。我不覺悵然若失。臨走,我又把《懷念肖珊》帶了來。我很想看看那窗子,那濃蔭。可我真的就要走了。不知為什麼,我感念巴金,也感念肖珊。特別是他把肖珊的骨灰盒拿了來。回去放在了寢室裡,放在了身邊,好像連我的心情也放鬆了一樣。我想像著,又在周圍轉了好幾圈。他的門麼,好像還是半開半掩著似的……

  反正我也愣愣似的走了,回到了北京。

  回到家,關上門,卻如同自己是生人一樣,什麼都不對勁兒。我好像就這麼站著,不懂坐,也不懂累。又覺得應該跟誰說說話兒。我知道,老岳父剛走不久,曉征要到星期六下午才回家來,只有妻,快下班了。我索性坐下去。又覺得還是一個熱,竟不知道拿沒拿扇子了。好像只剩下我自己。等妻回來了,我就說,「大前天,我在上海那個大門的洋房子外頭,真像是看見了巴金……」

  當時,我好幾天也沒緩過勁兒來。

  記得那還是北京二中的時候,還是一九五六年七月麼,我畢了業。二中的潘遜皋先生留了我。也巧,暑假髮了些票,晚上到中山公園去。那天的夜景,如今還浮在眼前:一串串彩燈亮著,樂隊也吹著小號和大號。記得還有許保權,也在二中畢了業,就一同去了。等散了會,要從郭沫若題的「和平萬歲」牌樓裡出去,許保權一眼就認出一個人,「看,那是巴金!」又說,「沒惜兒,我在上海湖南路見過……」我一看,不知怎麼,竟朝前多邁了幾步,剛要說「巴金同志」,就見兩個人正跟他說著什麼,巴金呢,好像微笑著,不大言語。我跟了上去,連忙說,「巴金同志,您好!」巴金透過鏡子,也說:「你好。」我就說,「您的《團圓》我買了,覺得好……」巴金也說了聲,「謝謝。」我剛要說「可惜還沒看完」,那兩個朋友就一面出了中山公園,一面拉著他到汽車裡去了。可我卻不知道天高地厚。還有一次,是一九六三年,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我坐在右排中間。記得還有戴於吾,說著些話。忽然間,就見前面過去五六排,是巴金,真是巴金同志!我想到前邊看看,可左右都坐滿了人。等會場靜了下來,我才注意到那「天光紅五星」穹頂都快要暗了……再等開完了會,都往後面去的時候,我卻往前邊走——都琢磨好了,很想請巴金同志簽個名,誰知道竟沒了人——或許是到後台,還是從邊門走了?就連戴於吾也愣著了……

  回想這些,許保權已經去世了,戴於吾也退了休,前幾天還打電話來,說要給我送他的鋼琴曲譜呢。這且不說。單說巴金先生,如今總有九十二三歲了吧?牙齒還可以麼?「帕金森」症好些了沒有?——後來我讀了他的《隨想錄》,又知道了另一些事。現在麼,巴金先生,頭髮也該更白了吧?

          一九九六年四月十九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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