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話大概是一九四八年了,我也早上了初中。記得有個四合院兒,七間的格局,兩廊各有四間,也豁朗了些。我娘跟我,就住在北屋。過了垂花門,有個南屋,只好租了出去,那就說說這南屋也好。
南屋一共也是七間,兩廂又各有東西屋。賈先生就住在這兒,聯同著妻子——哦,也就是南屋偏西邊,兩間的樣子。
從禮拜一到禮拜六,我天天都去上學。至於到下午,女人們也打個小牌兒什麼的,我就不知道了。有時候大概又是「三缺一」,沒了法子。我娘麼,是不怎麼打的,一個人總是躲著。這也就要看看男人的了,可多一半兒是個老頭兒。不說也罷。誰又想,那竟是個爐——宋朝的爐呢?哦,那也當然是後話。
我娘早起總要燒香禱告。我卻只求神、不求財了。娘是香煙繚繞著;我呢,也只磕個頭罷了。至於香爐,什麼「康熙」的,或是「光緒」的,也就不大管。記得那時候是冬季麼,天還不亮,我已經起了床。反正我也只跪下了事。那時候,當然還是香煙繚繞著……
到了禮拜六,我吃了晚飯,過了垂花門,也打個「八圈兒」——無非是打個小牌兒麼,記得我每回必贏,那回也是。本來麼,就是一個沖。女人們也笑了,說是非打個「散」的不行。好,來就來吧。可偏偏的還是贏,有什麼法子!等打完了牌,這位賈先生也出來了。
他的妻子重新沏了茶。賈先生就拉著我,笑著,說是「你看,真麻煩你了,有個爐,是宋朝的。能不能托你幫個忙……」說著,就將這爐打了開來。
打開一看,見是小小的,白白的,就是個香爐,還有三個爪兒,像沒一道紋。
我說:「先擱到您這兒,好不好?」
賈先生就說:「也好。」
於是又說了會子話兒,我才告了辭。回來我告訴了娘,娘也沒說什麼,就都去睡了。
到了禮拜日上午,我穿了墨綠大衣,記得是美軍的,也炫耀一番;又去取了那宋爐,來到東城的王府井兒。我進去了,記得是西屋麼,就說了一回。人家看了看我,又看了宋爐,說是「您拿來吧」。人家把那爐打開,端著看了看;就在這時候,又過來一個人也瞧了瞧,包上了,到了裡屋去。等回來卻說,「這兒有個裂紋,不好辦」。到了第二家,人家搖搖頭,「爐好是好,可這現錢也……」剪斷接說,我又去了另一家。「這兒不收了,您拿走。」……唉,這倒乾脆。
我又來到廊坊頭條。記得那是南屋麼,也就進去了。剛好有位老先生,坐在那兒,舒舒服服的,正打盹兒呢。我卻開口了,可他麼,才睜了眼:「您找誰?」
我笑了,就又說了一遍。
他也笑了。於是打了開來,見是個爐,哦,還是個宋爐;又翻過來、調過去的,說:「還有個人,也要看看,您瞧是……」
我連忙說是「沒關係,沒關係」,卻竟不知道該怎麼好了。
「那您看,可就要麻煩您了。」見他去立了字據,又把條子給了我,也不免又笑著,「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兒……對了,等到下午三點吧,您再來……」
回到了家,我先去見了賈先生,把立的字據放到這裡。這賈先生還笑著,說:「那原是我岳父的,讓你見笑了,」又說:「就在這兒吃個便飯吧。」他的妻子也說:「吃了再走。」我就說:「回去吃了再來。」回來一說,我娘也不置可否。
下午臨走,賈先生把字據又給我包上了。
到了廊坊頭條,已經是下午三點還要多了些。再一看,老先生早從屋子裡出來了。
「抱歉,真是抱歉!」老先生哈著腰,又拱了拱手,「進來呀,您進來吧?」
我呢,就進去了。老先生也忙過來,一面仍是笑著,一面說,「抱歉了,您瞧,這要是不去仔細看的話,還真是看不大出來,這不是麼,您瞧瞧,就這兒呢……」
沒有啊,在哪兒呢?我也細看了香爐,可這不是挺好麼!
「這不是就在這兒嘛,您瞧瞧這兒,有個紋,是不是?……對,對,真對不起,給您包上吧?那您看我那個……」
唉,我只好將這個字據掏出來,把宋爐又拿了去。
「回見,您慢走,慢走……」
回到他家裡,我把宋爐拿了出來。他妻子苦笑著,就連賈先生也忙說是「算了吧。回頭咱們打它個『八圈兒』」!
事情也就過去了。以後麼,解放了,真的解放了。我也走了各人的路。
那是一九八二或者是一九八三年吧,我去了王府井兒。那時候正是人來人往的,真熱鬧;反正是那個人哪,就別提了。記得那兒有個金店,買賣金銀首飾,還有古玩。到了高台階兒,我進去了。再一看,屋裡卻沒多少人。當時有個三十多歲的男子,高高的個子,微低著頭,背著臉,正把東西擱在了櫃子上。有人打開一看,哦,這是個爐——爐,什麼爐,是宋朝的麼?或許不是,也未可知。等打了開來,竟是白白的,小小的,還有三個爪兒,難道真是一模一樣?我愣住了。也不知怎麼,我回過頭去,出了屋子,下了台階兒,慌裡慌張的,趕快出去了。一去就到了金魚胡同東口,心裡頭竟是茫然著的。至於那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又是什麼人,誰能知道!
賈先生還在麼?他應當還在。說到那爐,就是宋朝的吧?不管怎麼樣,我就站在了金魚胡同口,悵然若失……
一九九四年四月五日寫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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