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艱於人生跋涉周旋之苦,古人曾拈出「人世難逢開口笑」這樣的話頭兒來,其實麼,就連訪友、尋春、乃至購求一件合用的東西也不時嘗到些未能如意的滋味。像宋人葉紹翁那樣,遊園不得入,雖經「小扣柴扉久不開」的祈候之苦而終未如願,卻得到了「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這樣的好句子,發現了一個被錢鍾書先生許之為「醒豁」的詩境,那實在是一件「人世難逢」的如意事。
記得在一篇小文章裡,我曾寫過這樣的話:
說來也真難得,究起自己的身份來,任憑從哪個角度著眼,都離不開一個「書」字。從小入學,算個讀書人了;後來又教書、編書以至寫書、評論書。一個人幾十年間翻過來掉過去地總沒離開書,不是緣份,又是什麼?
這篇文章的題目就叫做《了不了的書緣》。
既做了讀書人,跟書結下了緣份,就不能不購置書,不能不給自己的日漸其多的書們安排個地方——而「購置」一詞,與「購」相連的那個「置」字也早透出了這層意思。然而……
然而當我接到某報副刊的編輯朋友以「我的書齋」為題向我約稿的信函之時,我只感慨了一番,至今沒有提筆。原因也無非是自己忖度著既有先賢們的《陋室銘》以及《項脊軒志》一類大作在前,後人也就難辟新境……但細想一想,似乎還有個「沒什麼可寫」的念頭在。多年以來,總住在一間集「臥室」、「客廳」和「書房」於一體的多用結構裡,要寫就難免「發牢騷給人家聽」的嫌忌了。既如此也就莫如不寫。直到年前,老岳丈遷至我內兄處,這才有了一個不必安放床榻而能擺下書架書櫥的空間。
然而,如意的書櫥居然極不易得,傢具門市常見的品種似都容量不夠,式樣呆板,工藝也不精緻;白佔了不少空間,卻難從實用和美觀兩個基本方面強如人意。好不容易在去年見到一種,似較遂心,後竟沒能買到;正抱憾著呢,又聽一位買了那書櫥的友人說,用不久即壓彎了檔板,壓走了樣子,大結構也變了形。於是又暗自慶幸起來。然而……
哦,這「然而」,真也太多了些!
日前我和老伴在國際商店見到一種組合式的。一組五件,居中是一個仿壁爐式的台子,左右各兩櫥。每櫥分上中下三檔:上一檔為雙開門,門上嵌有加厚細磨凸形玻璃,配有銅環,富於裝飾性,內分兩層,可貯書,也可放工藝品小擺設;中一檔無門,只以橫板隔為兩層,顯豁開朗,似以陳放圖書為宜;下一檔則是配以同樣拉環的對開門底櫃,貯藏具有封閉意味,使用也更隨意些。每櫥三檔一體,而各檔的設計和工藝又各有特點,顯示出裝飾性、開放性和隱蔽性等不同的實際功用和審美情趣。如果說,這左右四櫥,容量可觀,實用和美感兼顧而又側重於使用效果,那麼,中間這仿壁爐式的台子,以及與之相配的仿磚紋後襯板和亭形頂蓋所共同組成的壁爐兼壁龕式的空間結構則側重於美化室內環境,也適合放置較大型工藝性陳設,更傾向於裝飾性。總起來看,整體結構和細部處理,在變化中透著簡練;用料又系整板整材的硬雜木而不取刨花板之類,這就構成了一種凝重而實在的感覺;加之那塗飾顏色為茶色又融著深橄欖色,引人產生某種溫厚悠遠的感懷情緒,很適合我們這些中老年知識界使用者的心理需求,於是,觀賞啊,摩挲呀,我們老夫妻倆久久未肯離去。
唉,難得的就是這個如意。
然而……哦,這兩個字又來了。然而展銷的商品質量遠不如樣品的經驗,使我們站在這套看上去頗滿意的組合櫃前舉棋不定。正猶豫著,見這商店傢具部一位中年人,過來主動向我們介紹情況;又含笑指了指那傢具裡側的商標。見上面標明生產廠家「東方傢具公司」和廠址以及電話號碼——這種「透明度」在時下的傢具市場上似不多見。售貨員在一旁向我們介紹說:「這套組合櫃前不久還獲得北京傢具行業協會評比的二等獎和創新獎呢!」
「然而」二字就此從我們心裡消失了。
回到家裡,老伴又量了量房間的長寬,說「這回放心了」;我呢,隨手捧起幾本堆在牆角的書,拂去積塵,輕輕撫摸著,不禁又生出些感慨來……
一九八九年七月十五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