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今天並不是你的生日,年輕的朋友。我卻想對你說,一個人離自己出生的日子漸遠一些,說不定會更能體味生日的含義。
我的乳母曾告訴我,說她能記得的唯一的生日,是跟點在她眉心的一個胭脂點兒連在一起。她媽媽說那胭脂是辟邪的,恨不得天天給她點,可是,久而久之,卻把她的生日忘了。直到媒人坐上炕頭來討她的生辰八字兒,媽媽才隨口編了一個。常聽她自言自語:「唉,『凶卦能救,苦命能熬。』我的命相偏寫在瓢底下,救也沒個字兒,熬也沒個頭兒了……」
我曾教過的一個少年告訴我,說他媽媽懷著他的時候,暫離部隊,到新解放區參加土改。誰想工作隊遭了土匪暗算,媽媽死裡逃生,藏在山洞裡生下了他。連臍帶也是媽媽咬斷的。後來就取名叫「山洞」,生日卻記不准了。直到他入隊時要填「少先隊員」登記表,媽媽才讓他自己挑個生日。他挑了個「五月一日」。名字倒一直沒有改。
我所認識的這兩個不同時代的人,或許會從各自的「生日」裡得出一輩子也咀嚼不完的人生的味道,儘管各人感悟的情味是那樣的不同。
另兩件有關生日的往事,也讓我難忘。
一件是在一九四八年北平解放前夕那個聖誕節的黃昏發生的。當時我正在北平二中讀書。下學回家,途經王府井南口,親眼看見一個背著簍子撿破爛兒的男孩子,為了追寒風中飄著的一片廢紙,讓一輛小汽車撞倒了——我不會忘記,不遠處北平飯店高高的樓窗裡隱隱傳來了歌聲和琴聲,在為耶穌的生日而感恩。
另一件是在一九七九年的一個秋天的早晨聽說的。我路遇中學時代的一個同學。他認出了我,我卻怎麼也認不得他了。他說,「十年動亂」中為了一頁舊日記,裡面寫了接到久病的父親寄來的平安家信,一高興就喝了杯酒,竟因此被打成「現行反革命」,蹲了三年大獄——我不會忘記,他的「罪狀」,據某揭發人考證,就在於他喝酒那天,正是蔣介石的生日,而他父親又曾加入國民黨。
一個生日,不論是神的,人的,鬼的,竟跟一個不幸者的遇難遭災發生了某種關聯,該是很偶然的吧;卻又讓人一時難以估量那偶然中究竟包含著什麼。而說到「偶然」,我想起了另幾個關於生日的真實故事——就在迎接新中國第三十五個生日的時候,我匆匆採訪了幾名新中國的同齡人。他們都是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誕生的。
一名是北京一所中學的女教師。外祖母被日本鬼子害死了,母親就參加了八路軍。她出生在天安門廣場附近的一個院子裡。母親說,是開國禮炮送她來到人間的。她從小就有好多理想,可後來遇上了新中國最艱難的歲月,少年的理想都沒有實現。現在她卻說:「我的那些理想一個也不會落空了,我的學生都正尋求著自己認為最美好的理想呢!」
另一名是北京一家磚廠的工人。從小在農村,後來到海河工地,又轉到北京,他們廠三十多年燒的磚,立著碼出去,能繞赤道十幾圈兒。北京十大建築和後來的八大飯店,用的都是他們廠出的磚。他見過人民大會堂,但沒進去過。他還是從心裡高興,倒不願想那些高樓大廈裡哪處的磚是他們廠出的了。他覺得,越是成樣子,有氣派的東西就越該把它看成是個整個兒的。他說:「我麼,凡人一個。種地,挖河,燒磚,淨跟土坷垃打交道了。我不過是個土命人。上,哪兒都是,最不起眼兒,可也最金貴。」
還有一名是北京鐵路局的內燃機車司機。他要頂班跑車,要幹事業,要支持妻子上業餘大學,還要輔導女兒拉小提琴,卻一直出滿勤,他忘不了小學教師在他十歲生日那天給他戴上紅領巾的時候說的那句話:「新中國長一歲,你也長一歲!」建國三十五週年前夕,他因為不顧個人安危及時避免了一次重大事故,得到了北京鐵路局局長簽署的通報嘉獎,他這個操縱「鐵龍」的人物,卻習慣於十分文雅地表達自己的見解:「我總覺得,往前跑——這是火車頭的天性!」
沒想到我採訪後寫的《共和國的同齡人》的文章,這幾個普通人的真實故事,引來一封遠方來信。我抑制不住要把信裡那些動人的話摘抄下來:
……從幾千里外的荒山裡給您寫信,就因為我也是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出生,也是個共和國的同齡人。我過三十五歲生日那天,隊上可熱鬧了。沒想到在我們這號粗魯人當中,也有心細得賽大姑娘的,不知怎麼知道了我是這天生日。晚飯端上來一個園園(圓圓)的大蒸餅,大家都叫它土蛋糕,看樣子是可著伙房籠屜直徑蒸的。聽大師傅說是一層面一層野蜂蜜。餅上按著大紅棗,正好三十五個。副隊長還說沒辦法搞到小蠟燭,全隊一人一支香煙,會吸不會吸的都拿起火柴。人不夠,又拉來地方上的幾個同志和山腰一戶放羊的老漢,湊了三十五人。還關了燈,孩子是(似)嚓一聲全劃著點上了,三十五個紅火亮。茶缸子罐頭瓶子當酒杯,摸著黑亂碰一氣。隊長還說,別忘了全中國都給你過生日。別人說我們搞地質的成年跟地殼拼,心都硬了。我這個一米八一,一百六十多斤的男子漢好掉了一陣淚。心裡忽一下子想到建國五十年大慶,我五十歲那時候,正好是二十世紀末一年,那時候我這個共和國的同齡人該對共和國說些什麼呢……
讀了這三頁信,這由兩頁紅格紙、一頁藍格紙寫成的遠方來信,我的淚也滾了下來。淚很熱,我覺得出。
我在想,年輕的朋友,你的生日在哪天,這含有一定的偶然性;但是,你和你的同齡人都要迎接新中國的第五十個生日,都要迎接一個新的世紀,你們都是跨世紀的一代,都有更多的生日將在二十一世紀度過,這該是必然的了。那時候,你們面前的生日蛋糕上所點燃的那相應數目的蠟燭,那些蠟燭所燃成的光環,將是多麼美好啊。其實,在你們未來的生日裡有沒有蛋糕和燭光,似乎都不是什麼最重要的了。那最不能忽略的,倒該是能不能在自己心裡一直點燃著理想的燭光,不,是理想的火炬;能不能舉著這火炬去迎接祖國的每一個生日,去迎接新的世紀的誕生!
年輕的朋友,你該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正是母親的受難日。可每個母親,卻覺得孩子的生日就是節日,就是希望。也許,只有歲月才能讓人漸漸懂得,自己的生日對母親是一個承諾,對祖國是一句誓言,而對人生和時代,卻是一次莊嚴的挑戰!
一九八七年五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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