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蟈蟈兒 作者:韓少華


  我們樓群當間兒,來了位挑挑兒的老農。只見他剛歇在樹蔭兒裡,一手輕搭在扁擔上,一手撩起雪白布衫兒的底襟兒當扇兒扇。那挑子上頭,不是鮮黃瓜、嫩豇豆,也沒有荊條兒籃子、蓑草炊帚——竟都是一籠兒、一籠兒的蟈蟈兒,在大日頭底下叫得正歡。

  等我出了樓門兒,一群孩子早把這蟈蟈兒要挑子圍了個嚴實,那擠到頂前頭的,哦,是三號樓那個胖小子。瞧他,搶先把手心裡的幾個「鋼蹦兒」往那老農巴掌上一撂,就撅著小屁股,挑選起來。

  「咱們挑個大個兒的吧,得看!」胖小子跟擁在身邊的夥伴們說,像商量,又像決斷。

  「這傢伙,是好蟲、壞蟲?」一個小不點兒,蹲在旁邊歪著頭兒問。

  「我們老師講了,」胖小子在前頭那一大團籠子中間指准了一個,才一邊從老農手裡接過那小籠兒,一邊肅然答問,「這東西,吃莊稼可狠啦!」

  「壞蟲!」小不點兒抿了抿嘴唇。

  「這,這上頭怎麼沒個門兒?」胖小子捧著小籠兒,觀察著,嘟噥著——真的,那個用秫秸蔑兒編成的渾然一體的小籠子,竟讓人一時找不到那根收尾的細蔑兒,是插在哪個茬口兒底下的了。

  「人家編的就是這麼個有進無出的『死囚籠』啊……」搭話的是位老者;孩子們也認識,對面一號樓四單元的,退休老鉗工,「這東西造孽不小,咬莊稼一口下去就好幾個大牙印子。」

  不知是誰,變戲法兒似的,遞過半截子蔥葉兒來。胖小子一把拿過來,就往那籠子的小孔兒裡塞——那東西大咬大嚼的模樣兒,把孩子們都驚呆了。

  「壞蟲!」小不點兒盯著那籠子,又抿了抿嘴唇。

  「可壞蟲要是讓咱們給逮住了,」老師傅摸摸那孩子的圓乎乎的腦瓜兒,樂了,「興許還能派上個好用場呢……我說老哥,我也挑一個,怎麼樣?」

  「中。」那老農笑著,應了一聲。

  「嗯……這兒呢,」老師傅貓著腰,側耳諦聽著;微瞇著的眼睛,猛地一亮,「就是它!……瞧它這對翅兒吧,振得多出音兒!」

  只見老師傅顧不上直腰,把個小籠子托在掌心,端詳著:

  「瞧瞧,翡翠頂子翡翠頦兒,這層護領兒的青霜都紋絲兒沒傷著;肚兒呢,不大,可漂亮得就跟上了道釉子似的。再瞧瞧這對『大夯』,這對鬚子……聽音兒,又脆生,又水靈:看模樣兒,也沒的挑剔!」老師傅稱讚個夠,這才直起身子,遞上一張一毛的紙幣,「可真難為你老哥啦……」

  「你老住大洋樓,」老農領情地接了錢,又抬眼望望那一排排花欄杆兒陽台和鋼框玻璃窗,樂呵呵地說,「咋的希罕上這野意兒咧?」

  「不瞞你老哥說,我自小兒也侍候過莊稼呀——後來才進北京學了手藝……如今退休在家,夠造化了。可這頭伏裡老長的晌午,也怪悶的。有這麼個小玩意兒往陽台的花草兒上一掛,聽著它,就想起小時候枕著老家廟台兒上的柱砥石歇晌來了……哎?我說副總,你也希罕這東西兒?」

  「可不,您看這小東西,倒是有些年沒在這街上見了。」應聲的是個中年男子,老師傅原來所在廠子的副總工程師,同一層樓的鄰居,「——我也來一個……」

  說著,付了錢,隨手取了,也托在掌心上,卻並不忙於離開;只望望那老農,沉吟片刻,問道:「您這位老人家,住家在哪兒?」

  「京東,燕郊兒北路,您哪。」老農說罷又陪著一笑。

  中年人仍無意離去。似乎有所眷戀,卻又無所表露,只專注地望著老人,隨口問著:「逮這麼個小東西,得下不少辛苦吧?」

  「可不,這東西詭透了。『大夯』一蹬,蹦得又遠又快;你一逮它,它又偏愛鑽荊棘窠子——逮一個,總免不了露水漚、棘刺子扎什麼的。可咱倒是也慣了。趕個五更,逮它二、三十的,手拿把攥。」

  中年人彷彿還要再敘談下去,可一見人家的生意忙上來了,也只得招呼了一下,回轉身去。他陪著老師傅,各托著自己那個叫得好歡的愛物兒,剛要離開這挑子,就聽見人群裡有誰說了一句:

  「真逗,掏錢往家裡買『噪音』!」

  中年人和老者幾乎同時回頭看了說這話的那個小伙了一眼,沒言語,並著膀兒走了。

  真的,那胖孩子,那老師傅,希罕蟈蟈兒的心思麼,一個是看新鮮物兒,一個是懷故鄉情,都是瞭然的;可那中年人呢,瞧他依依的神情,莫非……

  當時,不知怎麼的,我也摸出了錢夾子,向著那個巨大的「噪音源」,湊了過去……

  那以後,只要午間一到家,我就會覺得陽台上那清脆而執著的「嘓嘓嘓」的鳴聲,給這燥熱的、喧囂的大都市的一角,憑添了幾分逸情與野興,連午睡也沉了幾分。嗯,噪音不噪。其間似乎別有一番理趣在。

  大概是秋分過後不幾天吧,在樓群間新鋪的草坪旁邊,我遇見了那位副總。三言五語,又拉到蟈蟈兒上頭來了。我說了這小草蟲的鳴聲對我所起的近似催眠曲的作用。他點點頭,望著腳邊那好大一片綠茵,說:

  「近年有些學者認為,現代城市生活當中的許多悲劇,包括生理上和心理上的某些病態,都是由於人們嚴重脫離大自然才導致的。所以,在提出『不要忘記大自然』這樣的告誡的同時,還把那些從事栽草、植樹、養花這樣綠化工作的人,稱做『綠色的天使』。當然,『天使』們給人類帶來的並不是天國的恩賜,而是大自然的生機。那麼——」

  見我似有同感,他就接下去說:

  「比如夏天給咱們挑來一籠兒一籠兒蟈蟈兒的那位老人家,也可以說至少是從聽覺上叮嚀人們不要忘記大自然;或者可以說,那老人家是一位把自然界所固有的音響——『天籟』,雙手送到我們窗前的大自然的使者了……」

  怎麼?說到這裡,副總彷彿忘記了這不過是鄰居偶遇的一次閒談,也忘記了我這個對話一方的存在似的,肅然陳述著自己的見解:

  「如果把一個人同大自然的聯繫——且不說空氣、陽光和水的供給,就說音響吧,加以斷絕的話,那也會成為一種酷刑,甚至一種特殊的虐殺!……」

  當時,我怎麼也沒明白,這位副總,從「草坪」和「蟈蟈兒」,怎麼會忽而聯想到這些殘酷的字眼兒呢?還沒容我開口詢問,一位似乎是來訪的客人,已經站在了他身邊。他抱歉地對我笑笑,陪著客人去了。

  大概是寒露前後吧,無意中,我竟聽說了那位副總何以希罕蟈蟈兒的底蘊。

  原來,前些年,他為了一樁什麼「公案」,被押到一處山村,「監督勞改」。後來竟又住上「單間兒」。那茅棚,搭在山溝裡,有專人日夜看守。報紙,撤了;「半導體」,沒收了,他反倒懷念起那整日裡哇啦哇啦的高音喇叭來了。他,領略了人間最苦的精神刑罰——寂寞。

  兩年過去了。他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時不時地竟無故嘶喊起來。他真擔心,那伏天裡靜得怕人的大晌午,會比夜間更容易把自己折磨成個……有一天,他正似睡非睡,忽然隱隱聽見一縷什麼聲響。他驀地爬起來,才發覺那加了鉛條的窗口上,傳來了「嘓嘓嘓」的聲音。啊,那聲音,是從一個掛在窗楞上的秫秸篾兒編成的渾然的小籠子裡飛出來的——蟈蟈兒,一隻吟唱著的蟈蟈兒,直陪著他過了寒露。他呢,竟掙脫了那種因長期孤寂而瀕臨著的精神崩潰的危機,迎來了那個普天同慶的金秋……可那送來蟈蟈兒的,是誰?

  他被放出了茅棚。一個看守過他的後生才告訴他,送蟈蟈兒的,是村子裡的一個「老五保」。等他提了煙酒,要去登門看望,才知道老人家得了場傷寒,過世兩個月了。聽村裡人說,老人年輕時候,只為抗官犯上,坐過十年大獄;才出獄,連話都說不上來,聽見雞叫,就打寒戰……

  告訴我這底裡的,就是那位退休老師傅。說罷這段往事,老人愣了好一陣子,才自言自語似的念叨著:

  「想得到麼?就這麼個小小的草蟲兒,在大劫臨頭那年月,真能夠搭救一個落了難的五尺漢子!唉……」

  這些天,每天晌午,我都看見住在對面樓的副總,把個小蟈蟈兒籠子捧到了向陽的窗台兒上。那大概已經是這樓群裡絕無僅有的希罕物兒了——哦,人家是怎麼把個小生靈兒侍弄得那麼自在的呢?昨天又遇上了副總,就隨口問了問。他一笑,說,他的那隻,連秋分也沒能過得來;現在這只麼,是他那位老同事、老鄰居,割愛相贈的……

  至今,雖說臨霜降了,可只要午間日頭足,依然從對面那扇半開著的樓窗裡,飄來一聲聲也還不失清朗的天籟……

           一九八○年冬,草於地壇

           一九八一年夏,改於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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