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三五條街,抬眼還是楊樹。
那些年,北京種樹也跟蓋樓一樣單調。難怪連楊樹幹上那些樹瘢,都活像愣了神兒的眼睛似的,驚詫於市容的「樣板化」了。
倒是那些五十年代的樓群,或拐角,或前廳門口,還常見幾棵槐、榆、核桃,甚至法國梧桐;而那種擁了濃蔭,花兒又開得有香有色的合歡樹——就是老北京說的「絨花兒樹」,該更會引得人們動了欣喜的或眷戀的感情。
查查書就會知道,這合歡,屬落葉喬木。偶數羽狀復葉;小葉很多,呈鐮刀狀。花期在夏天。花色淡紅;花冠毛絨絨的,樣子很像馬轡頭上裝飾著的一簇簇紅纓子,所以又叫「馬纓花」。至於這樹的學名為什麼叫「合歡」,許是那對稱的葉子,入夜就兩兩相合的緣故吧。
說到合歡花的氣息麼,不像玉蘭那麼清高,也不像夜丁香那麼庸媚;不像槐串兒那麼淡泊,也不像玫瑰那麼濃冶。只是香裡略含著點兒甜,就更容易引動人們的芬芳而甘美的記憶了。
記憶,誰的心裡沒有值得愛惜的記憶呢;那心靈上的影像麼,又總是同一定的環境相映襯而令人難忘的。
「我寧願到小胡同東口兒,支個小馬扎兒坐坐,也不到西口兒去——抬眼就是楊樹。」
說這話的,是我的老同學。記得那些年,每次邀我去他那兒小聚之後,也總是說,「遛個彎兒吧」,照例送我出東口兒,從一棵合歡樹下經過。那樹,正從把口一家院牆裡舒枝展葉,給過路人灑下半壁蔭涼兒,也撩出幾縷甜香……至於他為什麼願意跟這合歡樹見面兒,我竟總也沒有問及。只見他床頭那個裝著結婚照片的鏡框裡,一直夾著兩朵合歡花——也許,他同自己那位患難十年、至今卻仍如隔著銀河的織女似的妻子,當初就是在合歡樹下定情的?
可前幾天,我從他家出來,他竟破例送我到了西口兒外頭。他望了望路邊那新鋪的草坪、才砌的花壇,又瞥了那兩行楊樹一眼,輕輕念叨著:「要是在這兒種上幾棵合歡,等她回來,那該……」
這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精神世界,自己的記憶寶藏。要是美的環境,比如說,草坪,花壇,林蔭路,因其花木品種的豐富而能引動人們各自的情思。記憶,那本身不也是件美事麼。如今,讓人高興的是,北京街頭開始種上柿子樹和別的一些樹了,只是品種還不那麼多樣。
可不是麼,生活是需要豐富多彩的。可單調,劃一,就似乎是美的天敵了。
一九八一年初夏,於京西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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