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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同學少年


  狗子一直催我給他找工作,把我煩得要死。我們單位以前是赫赫有名的軍工企業,後轉民用,也曾風光一陣子。但這幾年不行了,隨著一茬茬領導走馬燈似的出國考察,我們的工作也從全勤,輪班,輪崗一直到下崗。下崗就是失業,但失業不好聽,我們就委婉一些,可再委婉也是沒飯吃。狗子來信時我已到了輪崗,離下崗不遠了。但這些我沒法跟狗子說。因為你一旦走出了農門,鄉親們就認為你長了本事,有什麼忙你不幫,那就是忘本,從此在鄉里臭你十八代。狗子雖說不至於這樣,可多年不見,誰知道現在誰怎樣。

  我問狗子怎麼會陽萎呢,他說有次扒牆去偷別人婆娘,正搞到興頭上,對方丈夫帶人闖了進來,大吼一聲,從此就蔫兒了,再也舉不起來!我直笑得肚子痛,可突然想到,我不蔫也差不多了。狗子在鄉下扒牆頭偷媳婦,我在城裡講故事騙少女,看來也沒什麼不同,不是誰高誰低,都是一個「賤」字。有天看報紙說,近來男妓緊俏,身價倍增,就想,那些和我上床的少女沒準就把我當作了一隻會講故事的「鴨」,並且還是免費的!

  我也想到了我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講我的初中一年級,我是在懷念那份迷茫和純真,躁動與激情,我害怕生活把我錘了。可能我已意識到生活已經把我錘得面目全非,我想保留住最後一塊陣地,好作垂死掙扎。

  開學不久,面臨升級考試。老師把重點部分串講一遍,讓大家自由複習。同學們一般都在教室學習,但也有拿著書到宿舍,或者校外其他地方,老師倒不限制。我和陳雄飛常到河邊樹蔭下看書,有時探討一下問題,或去游泳,累了就在草地上躺著,聊一聊以後的打算。

  一天孫月娟來到河邊,陳雄飛看出她是來找我的,就借口要去游泳,我說別走太遠,過會兒我也去。我想孫月娟準是又來講學習的事,比較麻煩,先找個脫身的理由。哪知她坐下後並不說話,我有點奇怪了,就問:「沒事兒?」

  她拿起地上的書翻著,說:「寧、寧老師懷疑他的窗子是你砸的。」

  「哦,」心想他怎能猜那麼準?就問:「他憑什麼說是我砸的?」

  「寧老師說,你的作文老不按格式寫,他批評你,你不服氣。」

  「不服氣?」我感到好笑,「沒錯,是不服氣!那窗子就是我砸的。」

  「真是你?」孫月娟瞪大了眼,嚇得臉有點白。「他告訴校長了!」

  「是嗎?」這有點嚴重,「校長怎麼說?」

  「校長說,沒什麼根據,沒法處理。」

  我鬆了口氣,接著就感覺奇怪:「你怎麼知道這些事情?」

  「我……」孫月娟低下頭,臉通紅,輕聲說:「寧、寧老師給我輔導作業時說的。」

  「哼!」什麼他媽的輔導作業,沒想到剛挨了打連點記性都沒有,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他沒幹什麼壞事吧?」問完就後悔了,這關我什麼事,不是自找麻煩麼?

  孫月娟結結巴巴說:「沒、沒有!」

  心裡還是莫名其妙像有塊石頭落了地,對她說:「以後你離他遠點,寧骯髒不是個東西。」

  「嗯!」孫月娟高興地答應。我感覺不對了,我說什麼她答應什麼,這算什麼?

  「寧……他還說你這人朝氣沒有,潮氣倒不小。」

  「什麼?哈哈哈哈!」我不由大笑,幾乎笑出了眼淚,「是、是、是,朝氣沒有,潮氣不小--這是我聽到的對我最好的評價!」孫月娟也跟著笑了,我說:「謝謝你!」

  「謝我啥?」

  「告訴我這些事呀。」

  「同學麼。」

  「是啊,同學!」看著坐的這塊地方,想到兩年裡的種種,突然感覺一陣落寞。「同學」,多好的詞兒啊!遠處的田野又重新長出了莊稼,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我隨口問道:「你交了幾次電費了?」

  「三次。怎麼了?」

  「沒什麼。」從遠處收回目光,再次對她說:「謝謝你!」

  孫月娟的臉越發紅得可愛,忸怩著不說話,眼睛閃著喜悅的光芒。我站起來,高聲唱著《同班同學》向陳雄飛的方向走去。

  有天狗子興沖沖跑來,說陳真訂了婚。我們立刻找到他去志剛那裡慶賀。陳真說是他本村的一個姑娘,農活女紅樣樣上手,人很賢惠。我們都替他高興,一杯一杯往肚裡灌,酒都快不當酒了。結果四個倒下三個,我披著衣服,悄悄走出屋外。腦袋也是暈乎乎的,想著同學少年,已要訂婚、結婚了,就有說不出的滋味。

  不知不覺來到了學校門口。大門已經關了,下玄月的清輝灑在鐵皮包的門上,顯得陰冷,神秘。一種不可琢磨的陌生感和壓抑裹住心頭,這裡面的歲月是不是就像這大門一樣沉重?

  門裡挺拔的樹幹在夜色裡伸展著,恍乎憶起剛來時曾在上面捋過一把樹葉,手下意識地伸進空空的口袋,忍不住苦笑了。有狗叫傳來,不禁打個冷戰,竟有絲絲寒意從腳底升起。

  隨後,就開始了升級考試,公佈成績,接著放假。

  我在收拾東西時,謝梅讓我遲點走,去她那裡一趟。我跟狗子說了聲,讓他先回家。校長走了過來,老遠就說:「石頭,考得不錯啊。」我說哪裡,一般。「不錯,不錯!」校長極力推崇,引得沒走的幾個學生很好奇。

  「校長怎麼不表揚我們呢?」我心一跳,是桃花!我轉回頭,見她正和李丹萍笑吟吟地望著這邊。校長就走過去,爽朗地笑道:「你……叫桃花,也很好!真的,你們這個班是歷屆最好的班級之一……。」

  校長跟她們說話的時候,我想走,又不想走,傻傻地看著桃花,而她卻根本不注意我。他們談著就走遠了,校長似乎打了個招呼,我也沒聽清。教室一下空蕩蕩的,夕陽斜斜照進來,灰塵在光線裡輕盈地浮動,如水中的魚。那種不真實感更加強烈地泛上來,恍若隔世。我像坐在時間之外,遙望光陰裡的畫面,卑微而無助。

  有鳥的叫聲,然後就是黯淡,寂靜。

  謝老師坐在床上等我,見我進來,她站起來說:「我包了餃子,咱們下餃子好不好?」

  我說:「好。」

  許久沒來,有些不自然,特別是那個李代表時時往這裡跑,讓我心裡不舒服。她就去收拾東西,邊問:「石頭,怎麼這麼長時間不來看我?」

  「不是天天有人來看你麼?」心裡酸酸的,順嘴說了出來。

  「你!」她猛地轉過身,「啪」地打了我一巴掌,手裡的鍋蓋掉在地上。她是真打,不是以前的親暱。我捂著熱辣辣的臉,眼裡霎時浸滿眼淚,她呆呆地望著我一動不動。我不想在她面前落淚,站起來就走。

  「你給我站住!」

  我不理她,打開門就要出去。

  「石頭……!」

  我一生從沒聽到過聲音可以這樣淒絕,真的石頭聽見大概也碎了,像釘子一樣把我猛然釘住。慢慢扭回頭,只見她淚流滿面,手抓著椅子搖搖欲墜。我再也顧不上其他,幾步跑過去抱住她,她似乎想笑一笑,怎麼也發不出聲,胸口急驟起伏,卻像卡在了嗓子眼兒上,臉蒼白得可怕。我頓時嚇得魂不附體,不知該怎麼辦,意識漸漸要漂開去,血液一點點冷冰,心裡叫著:死了!這下都死了!

  在初中一年級是我多夢的時候,我整夜整夜做夢,夜不虛度,並且有兩個夢保留了下來,貫穿我的一生。

  一是飛翔。我可以自由自在地跨過高山,掠過平原,越過峽谷。我扇動著兩隻手掌美妙地劃過所有的驚險,我沉醉在飛翔中久久不願醒來。

  另一個是噩夢。我像做錯事的孩子,被頭頂上方一個譴責的聲音緊緊攫住。我跑啊跑啊,怎麼也躲不開,一種深深的恐懼從骨頭縫裡滲出,經常會夢中驚醒,大汗淋漓,心靈的震顫依然陣陣發冷。我不知怎麼了。最嚴重的一次,我正在辦公室操作電腦,那個聲音突然又在上方響起。辦公室空無一人,我忙跑出室外,到人流中去,去和人打招呼、說話,可那個聲音還在追我,真真可怕的白日夢!為此,我又久久不願入睡。

  我在驚喜交集中度日如年。

  謝梅終於哭出聲來,我也醒屍還魂。

  後來我們匆匆吃完餃子,就急不可耐地上了床。我們好像都急於要把心事、恐懼和種種不快樂,全部投進對方身體裡去,把那張木板床折磨得「吱吱」直響。我們似已到了窮途末路,恣意輕狂,去祭奠最後的輝煌。我們彈盡糧絕,折戟沉沙。

  ……

  謝梅幽幽地說:「石頭長大了。」

  這時無邊的黑暗像要把自己吸進去,忙挪動手臂把她抱住,把自己從不可知的未來拉回來。

  「你長大還聽不聽我的話?」

  我輕聲道:「聽的。」又像有東西要把我抓走,就說:「你給我唱首歌兒好不好?」

  「唱什麼?」我沒說話,把她抱緊一些。謝梅小聲唱起來: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

  聲音在夜的寂靜裡散開去,不知不覺淚水佈滿臉頰,怕她發覺,悄悄用被角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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