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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讓爸媽打離婚 萍兒


  寧凝就坐在我的對面。她穿著一件白色的半袖圓領背心,下邊是一條米色短褲,腳下則是一雙類似於運動鞋一樣的粉白相間厚底矮腰鞋。她個子高高的,留著齊耳短髮,身體發育得很好,皮膚曬得有些黑,但光潔細膩。整個人看上去健康、清爽、活潑。這樣風光鮮活、朝氣蓬勃的女孩子在北京街頭隨處可見,但誰也不會想到她是從北京舊城區老胡同中的大雜院中走來的。我們的談話很順利。但臨別時她卻說:「這可是我的隱私,您寫時最好換個名字。」我爽快地告訴她沒問題。

  9月1日再開學,我就上高三了。一想到明年就要上大學,我挺興奮的。我覺得考上大學應該是十拿九穩的事情。

  剛放假的那天,我爸和我媽又吵起來了。他們經常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情爭吵,那天因為爸爸炒苦瓜沒放辣椒,媽媽埋怨了幾句就爭了起來。我放下飯碗,攔住他們正言厲色地說:「過得下去就過,過不下去就離婚。」當時,他們就被我的話給鎮住了,誰也不嚷了。過去,他們一吵架,媽媽就對爸爸說要不是為了孩子,我一百回也跟你離了。我又說:「不要為我考慮,我已經長大了,您兩位只不過剛剛46歲,以後的日子還很長,還可以建立新家庭,過上新生活,不要為我耽誤了自己的幸福。」我覺得自己把話說得很絕。或許是經過了幾番深思熟慮之後才有可能說出這麼絕的話。

  坦白地講,對於爸爸和媽媽的爭吵我經歷了三個過程,每個過程都在我心裡劃下了很深的痕跡,這點只有我自己最清楚。大概是在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我非常害怕他們離婚。我曾經跪下哀求他們不要吵了,不要離婚。因為我看見班級裡單親家庭的同學大多是性格孤僻,不和同學來往,說話也怪怪的。我從心裡討厭那種性格,害怕自己也變成那種怪怪的人。而且,老師也不喜歡那些同學,如果他們的學習成績再不好,整個一倒霉靶子,什麼錯事都會找到頭上來。我最怕老師說「缺家少教的」這五個字。上中學以後,我像很多同齡人一樣偷偷地在日記本上發洩對爸爸和媽媽的不滿甚至是仇恨,家庭在我的眼中簡直就是戰場和地獄,但那種淒涼和仇恨的感覺也不是每個中學生都能碰到的,悲慘和苦惱是裝不出來的。我記得有一年的三十,他們又打起來了。每年的三十都要到爺爺家去守歲。可能是因為穿什麼衣服吵起來,然後爸爸動手打了媽媽。媽媽就坐在床邊高一聲低一聲地哭訴。那時候,我特恨他們,覺得媽媽的形象特醜陋。找想到有錢同學的母親都有一張保養很好的臉,年紀比母親大但看上去卻顯得很年輕。他們一吵架就有街坊來勸。我又羞又恨躲進自己的小屋子裡以淚洗面,並且在日記本上重重地寫上: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寫完了還不解氣,又畫了3個驚歎號,筆尖把本子都結紮透了。我有一個同學就是因為厭惡自己的父母親天天吵架,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了。說實在的,我曾經想到過死,以死抗爭的事情在中國歷史上發生過無數回,可我又下不了那麼狠的心。想讓爸媽離婚是在上高中以後,可能是書讀得多了,另外就是年紀大了,我覺得自己能夠比較理性地看待他們的爭吵,一個非常簡單的問題被他們給弄複雜了,婚姻是可以再次選擇的,過得下去就過,過不下去就不過,何苦這樣廝廝打打的呢?在我眼中離婚是改變他們生活狀態的最佳選擇。

  俗話說:「在一個鍋裡,碗沿沒有碰不到鍋邊的」。夫妻在一起生活,沒有不拌嘴的,拌嘴是家庭生活和夫妻關係中一個很正常的現象。我懷疑寧凝自以為成熟,但實際上卻是一時衝動,否則,誰願意親手拆散自己的家庭?我委婉地詢問她父母吵架的原因,是婚姻基礎不好還是誰有外遇?

  從我記事起,我爸和我媽就一直吵架。1996年,我媽從廠內退休之後吵得更凶。我家住的那種大雜院,破敗、簡陋,說貧民窟一點兒都不過分。所有的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拆遷上了,好像只有拆遷才能改變面貌。其實,每個人的心中都渴望自己是一個文明人,但外部環境的確制約人,大雜院的破舊不堪讓所有居民無所顧忌,破罐子破摔。小時候,我對自己的生活環境沒有什麼感覺,以為天下所有的父母親都像自己的爸媽那樣天天吵架。但上學以後一接觸社會,我知道了還有另外一種讓人感到輕鬆的生活方式。有時候,我感到委屈,因為父母是第一任老師,但自己卻是在那樣一個充斥著吵鬧的家庭環境和氛圍中長大的。但我卻很少和人爭吵,覺得那樣很俗。

  我爸是個性格內向、不愛張揚的人,但俗話說:「蔫蘿蔔辣心」。他犯起脾氣來更厲害,誰勸也不聽。現在,我開始體諒到他們的難處,他們在激烈的社會競爭中被淘汰,他們把在外邊受到的挫傷統統拿到家裡來發洩。北京有一句老話叫「窩裡橫」,挺損的,可一針見血。但我並沒有因為把問題看透而看不起他們,說到底那是自己的生身父母。明年我就18歲了,成人了,應該學會全面看問題。

  媽媽總是埋怨自己當初鬼迷心竅。媽媽年輕時的確挺漂亮的,高鼻樑、一對好看的眼睛向上挑。她和我爸都是70屆初中畢業生,前幾屆畢業生都去上山下鄉或到生產建設兵團,企業嚴重缺員。他們一畢業,幾乎是一個不剩地被分配到工廠。正好爸媽分到了一個工廠一個車間一個工段。因為工廠名聲很大,有很多轉業和有借口留城的幹部子弟。他們向剛剛進廠的媽媽發動猛烈攻勢。媽媽一說起當年就眉飛色舞,毫不掩飾自己的驕傲心態,她說那會兒的追隨者夠一個班,用鞭子轟都轟不過來……

  媽媽每天下班後都去廠裡的游泳池,那些人就故意當面賣弄,希望引起媽媽的注意。爸爸的老實在廠裡是出了名的。「人善有人欺」,那些人便一擁而上拉胳膊拽腿把他抬起來,「一二三」喊著號子將他拋進水中。當爸爸好不容易從水裡爬到岸邊,那些人再次圍攏過去,再次把他扔進了水裡。善良的媽媽同情弱者,她實在看不順眼,就一頭紮下水把他們分開,拖著爸爸游到岸邊。有人問媽媽為什麼幫助爸爸,媽媽就說爸爸是自己的朋友。

  誰知,這件事竟然在廠裡傳開了。後來,她不但因為早戀受到延長轉正一年的處分,團支部宣傳委員的職務也被免去。這件事成了他們所有爭吵過程中的主打話題。媽媽總是咬牙切齒地說當年為什麼不把你淹死?我瞎了眼救你這麼一個混東西!爸爸就說後悔再找一個去,老妖婆的模樣給人家提鞋都不要……

  他們的對罵過程極其精彩,所有北京胡同中的市井村話都能夠聽到。有時候,我想爸媽的婚姻如此浪漫,他們結合幾乎富於傳奇色彩,但他們為什麼就忘記了當年在輿論重壓下共度的艱難歲月,要知道重壓下滋生的愛情是多麼甜美呀。難道生活磨光了他們本來就不足的浪漫情懷?難道他們喜歡毫不掩飾的赤裸裸?他們沒什麼文化,說中學畢業,其實連小學都沒畢業,媽媽連漢語拼音都不會。

  孩子讓自己父母離婚的事情,我的確沒有聽說過。作為一個中年人,和孩子隔著很多年,看待事情的觀念和角度肯定不一樣。親手拆散自己的家庭是需要勇氣的,畢竟中國有「好死不如賴活」的古訓。寧凝的行為可能是出於無奈。因為她身上流露出來的自信,以及那份多少有些稚氣的從容的確讓人感慨。她的話像她的眼睛一樣明亮。或許,她憑的只是一種感覺,但感覺可以帶來思索和行動。

  我14歲的時候,特別厭惡自己的家庭、包括自己的父母和住了十幾年的老房子老院,真是見什麼都煩。我經常看著爸媽想他們生我本身就是一種錯誤,生我純粹是一種慣例,因為所有的男女結婚都要生孩子。他們為了證明自己有生育能力而讓我來到這個世界,至於把我培養成什麼樣的人卻缺乏自己的主見。我上過各種各樣的電子琴班、美術班、體操班、游泳班,錢沒少花,罪沒少受,但一樣也沒學精,因為他們一樣也不通。一個人的成長永遠背負著家庭的痕跡,現在我認識到擺脫困境是人生最大挑戰,否則我的一生也將像父母親一樣黯淡無光。那時候,我練什麼都不成,練得一家人都失去信心。媽媽總是用手戳著我的腦門兒說:「整個一個豬腦子,你們寧家墳地都長不出一根像模像樣的蒿子……」那真是「恨鐵不成鋼」!可對我來說卻非常殘酷,他們把自己沒有實現的理想全都寄托在我身上,而且不擇手段。

  我想學習不是受到父母的壓迫,而是受了別人影響。我們的那個大雜院60來戶,平均文化程度大概也就在初中。可有一戶人家偏偏接連出了兩個大學生,在我們那片都有名。貧困地區的人們在骨子裡也崇尚文化。先是那家的哥哥考上了北京師範大學,後來妹妹又考上了上海復旦大學。我一年級的時候就看見他們兄妹倆夏天坐在自來水管子旁邊看書,冬天坐在小屋裡看書。我們大雜院每家房前都接出一間小房,他家那間小房子的燈光每晚都亮到深夜。說實在的,那盞燈在我心中亮了很久。尤其是那年寒假,我在院子裡見到那個女孩子,她的彬彬有禮和衣服整潔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明白那就是知識的力量。他們從大雜院裡跳出去了,自己要想跳出去就要好好讀書。生活給人的影響最直接。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知道了學習成績好的同學可以升人好學校。後來,改變面貌的想法在自己的心中越來越清晰。而且,近幾年來,我覺得學習並不是一件特別費力的事情,用我們老師的話講:一上道沒什麼,其實就是掌握學習方法。我們班有幾個男生,學習成績都挺好,可他們整天說電腦呀、知識經濟呀,顯得特輕鬆。家長和社會總覺得現在的高中生不懂事,其實,在邊遠落後地區,倒退幾十年,我可能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都有婆家了。我覺得自己對命運和人生的思考是自覺的,「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不可能坐享其成。我的同桌高中畢業準備出國,但我要靠自己努力。思考的結果就是使努力方向豁然開朗,可以從容地面對現實。我已經習慣了競爭。應該說我們這代人都習慣了競爭,當然也習慣了人和人之間的差別。

  現在,我活得很清醒,一邊正確對待現實生活中的差別,另一方面就是要爭取改變。我從來沒有讓自己的同學到家裡來過。不是自卑,也不是缺少自信,而是不願意洩漏這屬於自己的秘密。我們班就我家沒電話,而有的同學自己就有一部專用電話。我感到我們家長之間拉開的距離非常大。有一次,我的同桌讓車碰了,我和幾個同學去探望。他住的環境我在電影裡見到過,是那種歐式的很洋氣的兩層小樓。大院門口有警衛,要打電話得到裡邊的證實才可以進去。我們坐在客廳,客廳裡有商場那樣的中央空調,同桌調了一下冷風扎,一會兒工夫一身熱氣就消了。平常身上穿的全是專賣店裡的正宗原裝貨。他很大方,經常塞給我一些零食。我就以吃零食對胃不好拒絕。但我躺在爸爸為自己蓋起的只有久個平方米的簡陋小屋子裡生氣,痛恨他們的無能,更痛恨他們不努力提高自己。我本來可以上市重點高中,但我聽說那花費高就以高分升入了本校高中。班主任非常惋惜地拍著我的肩膀問怎麼回事?我說就喜歡咱們學校。當老師歎息著轉身離開,我卻淚流滿面,直到樓道裡響起腳步聲,才一頭衝進廁所用涼水洗掉淚痕。

  事情出乎我的意料,那天,父母竟然聯手一起反對我。媽媽哭著說:「沒想到自己的親生女兒讓我打離婚……」爸爸也紅著眼睛問:「寧凝,你真願意讓我和你媽離婚?」我說:「既然你們天天大吵大鬧,索性離開相安無事。你們不是天天嚷著離婚嗎?我成全你們有什麼不好!」「嗨!那都是氣話,你不懂,打是疼,罵是愛……」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起來。這一來反而把我搞糊塗了,或許,不斷的爭吵就是他們特有的生活方式,是他們交流思想的一種手段。我一下子想起媽媽每天必要等著爸爸臨進門時才炒菜,也想到爸爸聽說媽媽摘避孕環時要動手術掉眼淚……當然,我也不想離開他們當中的哪一個,父精母血的身體是在他們的呵護之下長大的,「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恨歸恨,但恨過去還是惦念,一家人打得再熱鬧也是人民內部矛盾。想著想著我也哭了,我有好幾年沒當著他們的面哭了。他們一看我哭,也都哭了,一家三口哭成一團……

  嗨,我那可憐的爸媽!你們要是真的離婚,我就不說了!

  寧凝和父母的溝通和交流可算是歪打正著。世紀末的家庭關係的確很微妙,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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