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租房那天開始,就感到過去生活中順理成章的衣食住行居然都那麼來之不易。我要面對未來,走自己的路。
我家的住房故事
到這個月底,我在外邊租了8個月的房子。也就是說,我離開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共同生活了19年的家,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空間。我住的地方很簡單,有一張床、一個桌子和一個方便衣櫃,最值錢的就是那台586電腦。
我的爸爸是知青,媽媽是70屆初中畢業生。聽媽媽說她們家和爸爸家是鄰居,爸爸從山西返回城裡3個月就和媽媽結婚了,結婚的時候媽媽已經懷上了我,這是我從自己的出生時間和他們的結婚日子中比較出來的。他們製造我的時候肯定和天下所有男女相愛時一樣不計後果地空前幸福。所以,我從出生的那天起,就一直住在簡易樓下邊的一間小房裡,一年到頭見不到一點兒陽光,頂棚裡總有老鼠跑。我一哭,媽媽就嚇唬我:「再哭,上邊的耗子就下來咬你的耳朵。」小時候,我對於居住條件好壞沒什麼感覺,因為那一大片簡易樓的前後左右擠滿了我家那樣的小房子。但隨著年齡增大,眼界開闊,意識到有些人住得好,心裡就有一股說不清的滋味。尤其是上3年級那年,一個同學和我利用課間操跑回家拿水彩筆,她站在我家門口用非常驚訝的口吻說:「你家真慘,這間房子還沒我家陽台大呢。」媽媽聽了一臉尷尬,我心裡更不是滋味。後來,我總纏著爸媽問咱家這樣是怎麼回事?媽媽就抱怨自己當初分配工作時沒給老師送禮,分到機關的同學早就住上了兩居室樓房。爸爸就說自己上山下鄉把什麼都給耽誤了。
1990年,媽媽單位分房,2000多人的工廠蓋了兩棟6層樓。媽媽和爸爸躍躍欲試。那幾天,爸爸和媽媽一下班就把單位申請住房的人到表排隊,什麼一年工齡1分,局級先進2分,廠級先進1分,加來算去媽媽被列在170名之外,急得她當時就哭了。但爸爸說咱們進不了樓,可以分間「二茬房,」媽媽一聽就不哭了。那一陣,我被爸媽的心情左右著,每天都裹在他們的情緒中,他們的態度也感染著我,抑制不住興奮對同學們說:「我要搬家,要有自己的小房子了。」媽媽每天下班回來都要帶來分房的消息。第一榜媽媽排在194名,能夠分到房子的希望非常渺茫。爸爸的情緒一下子非常低落。媽媽就抱怨說前面有很多有來頭的人伸手要房,廠裡也沒辦法。爸爸垂頭喪氣地表示聽天由命。又過了一個多月,媽媽下班後驚喜萬分地說:「嘿!第二榜還有我,獻血加3分,我獻了3次就是9分。提這條的是個獻了4次的工會小組長,他一發動,響應的人特別多。真的,廠子要是不加分,往後就沒人獻了。」
好像是快過「六一」的時候,媽媽才帶來一個足以令我們全家人快樂的消息。第三榜的名單上有媽媽,至於分到什麼地點還不知道,但能夠分到房子足以讓我們心花怒放。那年,我11歲。後來,得知那間「二茬房」在東花市。爸爸騎車帶著我,一家三口迫不及待地奔向「新房」。
我需要一個屬於自己的獨立空間
北京人租房住的有很多,拆遷的要周轉,結婚沒房的要租房。我找了3處才找到。第一次是價格太貴,我一個月1200元工資,能夠承受的價格在400元左右。第二次是新街口附近一間8平方米的小屋,雖說小可離單位近。但房主一聽我一口純正的北京話,就站在身後說:「小姐,您是北京人吧,我們可是規矩本份人,不想招災惹禍添麻煩……」沒等他嘮叨完,我就走了,心說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要不是租賃中心介紹,我才懶得上你這來呢!
現在這間房子在北京東南角,離我上班的中關村特遠,但300路車比較順,而且房租比較合理。一大間房18平方米,院裡還有廚房和廁所。我找了一個夥伴,900元房租一人一半,一次性付清一年的租金又降了60元。一個月420元,划算!我覺得整個租房的過程特鍛煉人,說穿了就是自己去面對現實。比方說租金問題就是靈機一動提出,結果對方馬上同意了。還有,一開始我對爸媽說上同學家住,但幾天之後覺得這樣說不是長久之計,索性攤牌,公開講明自己搬出去的原因,而且想好「突圍」的具體理由:第一,夏天回到家連個洗澡的地方都沒有,每天內衣內褲洗了想晾晾都找不到一塊合適的地方;第二,自己已經大了,早晚要離開家長,早離晚離都一樣;第三,我要買台電腦都沒地方放。我剛一二三說完。媽媽就哭了,指著爸爸說:「整個兒一個假機靈,聰明反被聰明誤,孩子是沒法兒才走的呀。」我知道媽媽為什麼哭,心裡特彆扭。
那年分房的時候,可供挑選的房屋有兩處。不僅房子都是13平方米,就連自建房都是一邊大,只不過有一間房的窗戶多了一扇活動玻璃。那個人很大度地讓媽媽先挑,媽媽就挑了爸爸預先偵查好的那間房子,因為能多打開一扇窗戶就多透一口氣。後來,爸爸還跟撿了一個大便宜似地嘲笑那人辦事不仔細,可誰也沒有想到那邊的住戶搬過去沒多久就趕上拆遷,一下子告別小破屋搬到西羅園新樓。我不知道這裡面是不是有一種命定的必然,因為所有的窘迫暗含著一種擺脫不了的辛酸。
我遞給媽媽一塊紙巾,她擦了擦眼睛,臉上顯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知道爸媽最不放心的就是諸如「懷孕、同居」這類難於啟齒的問題,他們想問、想關照、想叮囑,但又不好意思說明。其實,在公司裡面,那些從國外回來的研究人員不忌諱談性,他們講過法國一個17歲的女孩子和自己的男朋友有了第一次性關係,她的媽媽送了一束花,祝賀她的生活發生了一次轉變。如果我的事情讓母親知道,她不但不會送花,反而會罵得我狗血噴頭。所以我就瞞著她,我們缺乏擺到桌面上來的勇氣。儘管我是在改革開放後成長起來的一代新人,但在這件事上還是沒有多大勇氣。只能說:「我會保護自己。」但媽媽仍然不放心,非要到我的住處看一看。我說:「媽媽,您相信我。」實際上這話沒什麼意義,媽媽連自己都不相信,能相信自己的女兒嗎?但我要做到讓媽媽相信,用實際行動拯救信任危機。
我的夥伴是個美甲師,很新派很前衛,她租房的理由在更大程度上是個秘密。她告訴我自從看見了父母親相愛的場面,就沒有在家裡住過一天。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呆不下去。可能是心照不宣,她的父母並沒有攔阻她到外邊租房子。
一個人往是想徹底改變自己
現在,我想自己租房住的真正理由是要擺脫難於健康成長的處境。命運雖沒給自己帶來什麼麻煩,但那種生活方式很難擺脫,貧困和狹小讓人愚笨。我想自己之所以走了一段時間的彎路和環境有關係。住在雜亂地帶的人們構成底層社會的主體,而且這種現象會延續,如果想擺脫只能跳出。
以前,沒有人告訴自己這些道理,是我琢磨出來的。爸爸總是隨地吐痰、亂扔廢棄物、踐踏草坪,將近50歲的人還隨地小便。報紙上總說要提高公民的道德意識,提高自身素質,但我覺得問題沒有那麼簡單。我不懂什麼社會心理學,但我知道爸爸看見高樓大廈時的那種眼光。爸爸和一起插隊的知青聚在一起喝酒的時候總是淚眼汪汪,說話也全是牢騷。我不理解他們那一代人,只能逃離,這是埋在心中很久的一個想法。我想自己努力,將來有條件幫爸媽改善一下生活方式。因為他們在本質上是善良和上進的,他們讓我好好學習。爸爸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爹這輩子完了,你得好好唸書,上大學可以改變命運。」在這點上,他很清醒。但我恰恰在這點上背叛了爸爸,他很失望,不止一次對我咆哮如雷。我的不爭氣加快了他的信心喪失。他說自己一輩子都是聽任命運的擺佈,對生活任勞任怨,可就是時候總起得不對,該長身體的時候沒錢,該唸書的時候上山,該工作的時候下崗,也許正是從頭到尾的順從,使得他喪失了可以改變自身的機會。我知道爸爸很難再有什麼作為,但我不行,我不想被淘汰。我們公司有不少外地大學生,他們非常勤奮,誰也看不出他們沒有北京戶口。人口資源的重新配置,必然要淘汰一大批有北京戶口的北京人,這種跡象越來越明顯,因為市場經濟越完善越成熟,戶口的作用就越弱。當一大批具備充分條件的年輕人成為社會主流的時候,一個貧困階層的產生也在所難免,那是沉積在下層的市民。我剛剛20歲,不想像自己的父母那樣怨天尤人地過一輩子。有時候,我為自己以前浪費了那麼多寶貴的時間而悔恨。要知道,過去的我幾乎是個非常典型的「問題少年」。
我在一家公司負責前台接待。這是一個簡單的工作,職業高中,學的文秘專業技能幾乎派不上用場。但這個工作環境卻給了我很大的刺激,使得我要主動提升自己,一邊工作一邊自學計算機和外語。身邊人才濟濟給了我一種啟發:要提高單位面積產量的惟一辦法就是自己的知識。如今什麼能創造財富?要靠自身的知識。知識決定了一個人的社會地位和生活方式,造成人與人差距的根本原因在於專業技術和知識結構。想通了這些,我覺得精神境界上了一個台階。我把每月收入的三分之一用來學習,單位不負責個人接受再教育的學費。我爭取三年內拿下英語本科並通過計算機級別考試。現在,再不學習就沒有機會了。而且,我在發奮中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樂。
我租的地方不讓男朋友去
當我把租房的事情對男朋友說了以後,他蹦起來嚷:「謝謝你想了一個讓咱們無憂無慮相愛的好主意。」但我非常冷靜地告訴他不行,並且談了自己的打算。他一聽就發起脾氣:「你忘了我曾經答應要娶你為妻嗎?」我說沒有。「那你為什麼迴避?」我解釋了。可他摟著我說:「那也別拒絕我,你的拒絕讓我心痛。」話雖然很酸,但摟抱的味道的確令人舒暢。肌膚相親有一種誘惑,擺脫起來非常困難,那是一種來自心靈的渴望,女人似乎天生需要男人的愛撫和溫存。但那天,我咬著牙掙脫摟抱讓他走。他表示要走就永不相見。我說自己沒有那麼絕情。但他還是走了。我流著淚心說這就是相愛以來自己服帖順從的結果,是一種回應。
我和一同租房的夥伴相約:誰也不准將租房住的事情告訴自己的男朋友。在我想明白要努力提高的道理之後,就開始厭惡那種卿卿我我的纏綿場面,覺得那東西僅僅是滿足一種生理需求,很低檔,內心深處沒有取得好成績那種輝煌的感覺。纏綿是一件或早或晚都可以發生的事情,但學習是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追悔莫及的滋味讓人沮喪,讓人自責讓人失落。我真的不想再同以前那樣毫無目的瞎混了。我們公司總經理只不過31歲,但他是國內知名的計算機軟件專家,他的知識為自己贏得了人們的尊重和富足的生活。
第二天,我想還是談清楚最好,畢竟是相愛好幾年的男友。我明確表示要26歲以後再談論婚姻,因為兩人一點兒基礎都沒有,同居有什麼意思?「我爸爸答應給30萬!」他用一種炫耀的口吻說。我說我們公司的女白領都年薪七八萬,開發部的掙得更多,30萬花完了怎麼辦?他當時就暴怒了,指著鼻子罵我變心,還說要是讓他發現我另有新歡就魚死網破。我說已經為你死過一回了!隨便吧!說這話的時候,我淚如雨下。幾年前,我躺在手術台上做人流的時候,就感覺像死過一回。那年,我才17歲半,美麗得像一朵花。那件事沒人知道,但我自己到死也忘不了,劃在心上的痕跡怎麼能夠輕易忘掉!他一甩手走了,幾天後就領來一個比自己還要漂亮的女孩子故意到公司門口等我。那時候,我覺得從心裡「騰」地躥起一股火,自己從初中三年級就偷偷摸摸談情說愛,一直相愛了這麼久,我哭著想把他從那個女孩手中搶過來,但就是那時候,清潔工的招呼聲把我喚醒,我一下子意識到生命中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待著自己,便擦著淚跑開了。
公司有一個清潔工,每天低頭幹活,很少跟人說話。有一天,吃飯的時候,我正好坐在她的旁邊,忍不住問道:「您多大了?」她看了我一眼說:「28歲,下崗三年多了。」過去下崗期間從單位領過下崗工資,後來也到街道辦事處領過失業保障金,單位和街道推薦過幾次工作,但沒有單位接收。這份工作還是托人找到的,只簽了一年合同,不知道一年之後怎麼辦?她還說:「以前退休的有退休費,今後沒有工作只能靠自己。」和清潔工對話的那晚,我一夜沒睡,終於看明白清潔女工的憂傷。公司裡面的研究人員差不多和清潔工一般大,但他們臉上沒有憂傷。他們在單位拚命工作,一有機會就去娛樂,過著真正的幸福生活。在市場價格條件下,個人的生活狀態與知識擁有成正比,財富和知識相行並生。現代生活中產生這種分化是必然的,看上去不公平,但那是個人過去生活的一種放映,每個人無法擺脫自己的痕跡,現在是過去的沿襲,人老了仍將面對著自己的過去。青春年代的放鬆就等於為老年埋下隱患,老年的幸福要靠青年時努力。
每個人都離不開居住環境的影響。在美國那樣的國家平民區內可以誕生籃球明星,但產生不了科學家。如果我仍然和父母一同置身於那間黑暗潮濕的小屋中,怎麼可能思考這些問題?我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有一句話說:「有恆產者有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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