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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香消玉隕


  不辭而別的呂小娟倍感淒側、孤苦。長久地站在流聲嗚咽的灤河水旁,忍不住淚如湧泉,灑滿衣襟。在寶珠成大禮時,她贈送白金項圈也表明心跡:絕不攪撓他夫妻的鸞鳳小巢。她深知東方鴻飛不是無情無義之人,但他若納留自己,等於在憐憫個孤兒。起初,她捨不得走,想多留幾大,這樣便能天天看到他,但宋王氏忱席間的一番話,她好像「醍醐」了,如走出迷津的漁人,認為愛就得犧牲,就得遠離他(們),像只孤雁隱入雲端;像片蓬絮飄向大涯。宋王氏曾說:「娟兒,姐妹同嫁一夫,古來就有。如舜帝湘妃、江娥,如南唐皇帝李煜先後娶了一對親姐妹,可他們是帝王,咱們是草民啊!草民沒那麼大的福份。再說,二女同事一夫,必有妻妾之分……」小娟很驚訝一個目不識丁的老女人,日間說的是市井俚話,而夜間卻變得通曉文墨了。

  宋王氏似乎看穿她的猜度,說:「我和寶珠的生母都是侍奉光緒帝的宮女。皇上雖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可真正喜歡的只是一人。唐詩中不是有『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嗎?《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是情種,但真正喜愛的是黛玉。

  話說回來,鴻飛如有意思,也是出自俠心熱腸,他不忍拆散你姐妹……「」您不要說了。「小娟很反感地轉過身,有些討厭庇護女兒的宋王氏。自己期待的不過是種施捨。她決定跺腳就走。待宋王氏睡熟了,迅速地穿上衣服,溜出屋去。

  她對著河水哭泣一會兒,頭腦漸漸冷靜下來,望著雲靄漸開,浮出殘月的天空,暗說:「時辰已經不早了,得把畫取出來,連夜趕回奉天找孫狗去。」

  她聽到遠處傳來野狗的叫聲和老鵲亂啼,唯恐有人暗伏,便先蹲身觀察。為安全起見,她曾用重金請專制贗品的畫匠,偽造一張可以亂真的《八駿圖》,連上面的偌多印章、題字都與真品毫無二致,然後精婊起來,用紅木畫軸捲起,真品只是畫心,秘藏在一截竹筒內,這事對寶珠都未得暇詳敘。

  小娟靜候一個時辰,才腳步敏捷地向藏物之處奔去。兩張畫都藏在一棵柿樹上。

  她輕攀上去,自枝葉中察看四處,一切景物都靜靜地溶在如水的月光中。她對準個草窩兒跳下來,將東西插在後腰上,想到了灤縣再購買一隻皮箱。

  走出百餘米,忽聽蒿草內一陣輕響,驀地跳出兩個蒙面大漢來,一個手裡持著繩索,另一個晃動著明晃晃的匕首。小娟知道遭到暗算,忙轉身想跑,但背後又躥出兩個蒙面人,布成夾擊合圍的陣式。小娟怕寡不敵眾,寶物被搶,不想硬拚,當下就地一滾,滾到一棵被雷電擊斷的枯樹旁,用手摸去,樹根上面有個洞,以極快的手法,抽出真品塞進去。此刻,一把匕首飛擲過來,被小娟拔落,正要去拾,黑蛇般的繩索拋過來,恰好套住小娟的脖子。繩套收緊後拽,使小娟感到眼前冒出無數銀星,胸憋得似乎要炸開一樣。她把雙手奮力地伸進繩內,一聲「嗨」,麻繩立刻崩斷。待跳起來時,四人已圍攏過來,其中三個拳腳如急風暴雨般地打來。只幾招,一個蒙面客的腿骨被小娟用掌打斷,沉悶地叫著躺在地上;另一個略有懼意,手腳發滯,便被小娟擊中胸窩,搖晃數步地吐口鮮血。「小娘們,好厲害。

  閃開——「始終站在一旁觀戰的蒙面人掏出手槍。

  小娟懼怕手槍,剛想躲避,但忽略下盤,一條腿被斷骨的蒙面人抱住,說,「劉爺,別開槍。快按住這婊子。」

  小娟一躬身,對準死命抱住她腿的蒙面人喉嚨用力戳去,五指入肉,往上一挑,只聽聲慘叫,腥熱的血噴濺小娟一身,蒙面人的喉管、動脈被生生抓斷,立刻斃命。

  與此同時,三個蒙面人如餓虎般撲到小娟身上,將她牢牢地按在地上,兩把匕首同時刺人雙腿,然後又深深扎進雙臂。

  「交出《八駿圖》,咱算拉倒!」叫劉爺的蒙面人惡狠狠地說。

  小娟身受重傷,動彈不得地躺在地上,說:「劉十牌,畫在我身上,拿去吧,姑奶奶算栽了。」

  一個蒙面客果斷搜出畫來,劉十牌忙打開,看到嘿嘿一笑,陰毒的目光像刀一樣在小娟蒼白的臉上劃來劃去,說:「『雪裡紅』姑娘,我們爺們倒想嘗嘗野味兒,可姓劉的心慈,不願讓你再受罪了。」用刀拍著小娟的臉說:「誰叫你認出我來?」

  「王八蛋,給姑奶奶個痛快吧。」

  「好,成全你了。」劉十牌對準小娟的胸膛一刀桶下去、又搖搖刀柄,往外一拔匕首,熱血便隨刀槽而上,噴了劉十牌一手。

  「劉爺,可惜了。」一個蒙面客用腳輕踢著小娟的腦袋。「天不早了,快把她和二子兒扔進河裡。」劉十牌話音剛落,自遠處奔跑過一人,行速疾快如草上飛,眨眼間便如風般地吹落眼前。揪過一個蒙面人,手起掌落,打碎頭顱,布袋般地摔在地上,劉十牌連發兩槍,都被如鬼魅般的來客躲過,借此機會,他撒腿便跑。來者剛要追,另一個蒙面人舉匕首自背後刺來,來者一轉身,奪過匕首,剛要去刺,一聲槍響,匕首竟被打斷,只剩個刀柄。來者一怔,揮起一掌先打死眼前的蒙面客,再找劉十牌時已不見了蹤影,知道他必隱藏暗處,因畏懼手槍,不敢再追,罵道:「東西落你劉十牌手裡了,咱後會有期!」一貓腰野兔般地跑了,片刻不見身影。

  一切又歸復死般的沉寂。拂曉的涼風吹過,小娟慢慢地甦醒過來,數處傷口仍在流血,越淌越少。她的心很平靜,望著滿天稀疏的晨星,想把臉轉向祝村,但脖頸加大山般沉重,每移一寸便要震動流血的傷口。她很清楚,心如平靜的池潭,知道自己快死了,只要一閉眼便會永久地睡去。但有種神奇的力量支撐著將如煙霧散去的生命——要把《八駿圖》交給寶珠、鴻飛……他們一定聽到了槍聲……就會趕來的。

  被槍聲陡然驚醒的是東方鴻飛。他感到那震盪夜空的槍聲格外淒厲、慘人,像在報警,災難的預兆。他忙推醒酣睡著的寶珠,急切地說:「寶珠,有槍聲!」寶珠撒嬌般地輕哼著,睡意朦朧地緊閉雙眼,淒風苦雨的江湖流浪生涯,終於找到了幸福、和平的歸宿;她想真正地睡一覺,躺在丈夫的懷抱裡如甜捶搖籃的嬰兒,女人一生中,被丈夫醞釀出的醉夢並不多。寶珠疲乏了,也醉了,愛情的八卦爐把「藍色妖姬」融化了。

  有人在急切地敲窗,呼喚著:「寶珠,鴻飛。快醒醒,有人在村頭放槍。」

  警長知道是宋王氏,忙跳下地,繫住褲子跑出來。見宋王氏滿眼驚慌,只披著件小褂,赤著雙腳,一把抓住東方鴻飛,說:「小娟不見了!」

  「啊,她走啦!」警長大驚失色,馬上推斷出呂小娟必然遭襲無疑,而且凶多吉少,因為她沒有槍。

  「我一覺醒來,身邊就沒她了。那放槍……這怎麼是好?」

  宋王氏急得直搓手。

  未待警長去喚寶珠,她已推窗跳出,只穿著一身紅色內衣,睜圓兩眼,說:「鴻飛,咱們快走!」

  警長望著她鉛粉、口紅殘褪的臉和一陣風便能吹掀起的緊身短褂,說:「快把旗袍穿上,這一去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這時,宋王氏已把寶珠和鴻飛的便服拿來,說:「你們邊穿邊去吧。」又問:「用不用讓福貴跟著?」話音落時,二人早就跳出牆去,跑出十丈開外了。

  天色已透出日光,樹木、土丘和篙草都已清晰可辨,黎明的的荒野一片沉寂。

  寶珠四處尋覓,突然向前面一指,說:「那裡躺著人!」

  警長飛跑過去,見方圓十數米內躺著三具屍體,忙逐個揭開套頭的面罩,兩個被打陷了頭骨,眼珠凸突,腦漿和血流滿一臉;另一個喉嚨被掏成窟窿,面目猙獰的臉歪向一旁,這三個死人警長都不認識。

  「小娟在這裡!小娟——」寶珠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警長回身去看,見寶珠半跪在一片沒腰的蒿草中,悲憤欲絕地呼喚著。他跳過去,倒吸口冷氣。小娟蟋縮著淌血的身子,緊閉著雙眼,白紙般的臉泛著青色,一縷發紫的血淌出鬆弛的嘴角。

  寶珠拚命地叫著,搖著她漸漸變涼、發僵的身軀。警長用手去摸小娟的口鼻,雖尚存一息,但絕無回生之望了。

  小娟的眼皮微顫一下,但沒有睜開,嘴唇一動便淌出鮮血,用極衰微的聲音說:「妹……你來了……」她因創口巨痛而蹙起細眉,繼續說:「畫在……枯樹洞…

  …他來了。「

  「他?」寶珠反問,但立刻想起是鴻飛,忙說:「姐姐,鴻飛也來了!」

  小娟想抬起手,被鴻飛連忙握住,大聲地說:「小娟,我是鴻飛。是誰害的你!」

  他是警長,懂得對臨死者要首先問的話,唯恐待斃者一睹親屬便嚥氣身亡。

  「劉十牌。」聲音雖細弱,但警長聽起卻如震耳的大鼓,疾憤地喊:「小娟,我給你報仇!不打死劉十牌,誓不為人!」

  小娟慢慢地睜開眼,看著寶珠,然後極艱難地將眸子移動,視線固定在東方鴻飛臉上,瞳孔內漸漸閃現出一線光明,她目光慢慢變得很深情、溫柔和淒涼,喃喃地叫聲「鴻飛哥」。

  淚水從眼角滑落。警長的心在顫抖,感到小娟冰涼的小手把自己握出了汗。察看小娟傷口的寶珠,突然發現被鮮血浸得濕漉漉的內衣竟然是自己丈夫的,心一酸,揚臉把眼閉住,不讓熱淚滾出。

  小娟僵硬的唇舌漸漸變軟,像在自語般地叨念:「妹妹,別計較我……鴻飛做新郎時,換下的襯衣……我拿了……是紀念。」

  「好姐姐,鴻飛也喜歡你!」寶珠喊著,又激動地對警長說:「你抱緊她,親她,你不也是她的男人嗎!」

  坐在地上的東方鴻飛把小娟緊緊摟在懷裡,心如刀絞,渾身熱血如激越洶湧的浪潮,把一句話推出來:「娟妹,我也愛你!你是我的好妹妹!好妻子!」

  小娟的臉泛著淡淡的紅潮,腮邊呈出笑靨;含淚的雙眼噙著滿足的微笑,斷斷續續地說:「鴻飛哥,我要不死多好啊……

  你真好。你要好好地看待寶珠,相愛白頭……妹子也命苦……「她抬起顫巍巍的手去摸東方鴻飛的面頰、頭髮、耳朵,然後放在自己胸前,想去掏什麼東西。寶珠跪在一旁,忙替她去辦,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指伸進去,在本是丈夫的內衣兜裡,取出一縷纏繞著金戒指的青發,她明白了,送到小娟手上,說:「姐姐,你送給鴻飛吧。「

  東方鴻飛看著那縷烏亮的頭髮、折射昏昏日光的金戒指,不由得想起醍醐旅社中的情景,那時,小娟的狂情、柔情、深情,到今日都證實她是個忠誠、善良、純潔的姑娘,內心一陣悲痛,淚珠落在小娟臉上。他俯下頭,輕輕地吻著小娟的臉、眼睛和嘴唇……那兩瓣玫瑰般的嘴唇枯萎、褪色了,小娟吐出最後一口氣,輕鬆愉快地閉上眼睛。

  天已透出藍色,野雁在遠處啼鳴。東方鴻飛一動不動地抱著小娟的身子,望著漸漸明亮起來的天際。寶珠雙腿跪著如泥塑木雕,凝視小娟那張美麗、安詳的臉,淌血的嘴角還噙著笑意。她用手帕去擦小娟唇邊的血跡,輕輕地怕驚醒她甜美的夢……

  警長站起身,說:「寶珠,小娟的後事怎麼辦?」寶珠好像從惡夢中醒來,神情麻木,沒有吭聲。

  「寶珠。」警長終於冷靜下來,「眼下有三件事要辦。盡快地掩埋好小娟屍身,這事要瞞著母親,年紀大了,禁不住驚嚇和傷心。祝村不能再住下去了,如果劉十牌沒有搶走畫,勢必還來,眼下還不是報仇的時候。我認得劉十牌,但死人裡沒有他。再有,那張畫為安全起見,不能再帶在身邊了。」

  「我想把畫焚燒了,讓它和姐姐一起去。」寶珠抿著被風吹亂的頭髮,冷冷地說:「我不稀罕它。這東西害過多少人?沒有它,娟姐何至於落得這樣的下場?鴻飛哥,幹我們這行當的,四方漂泊,無家可歸,哪死哪埋。待咱們有了家,過幾年來收拾娟姐的骨殖。」說著,掏出藍寶石短刀就去挖地,她挖得飛快,像要把一切仇恨、悲憤都傾瀉出來……

  埋好呂小娟後,又做成暗記,寶珠半跪在地上發呆。趁這工夫,東方鴻飛把三具死屍都扔到灤河裡,又消除地上的血跡。按小娟的指點,找到枯樹,取出裝有《八駿圖》的竹簡。

  「寶珠,這是畫。」他遞過竹簡。

  寶珠接過竹簡,看也不看地扔在腳下,問:「帶洋火了嗎?」

  「沒有。不能燒。」警長揀起竹簡,神情凝重地說:「這張畫是小娟,她的父母和整整一山寨的弟兄用命換回來的,哪能毀在你我之手?再說,這是國寶,是中華民族的財富,不能做千古罪人!」

  「那你說怎麼辦?」寶珠很乾脆。

  「想把《八駿圖》佔為己有的人不知有多少,若燒燬了它,無數的豪奪巧取者會以為畫落到你我手裡,會招惹來一生的麻煩。」

  「誰能知道?」

  「劉十牌沒有死。」警長嘴唇緊抿,沉思片刻說:「也許還有咱倆身邊的人。」

  「你這是啥意思?難道眼前的媽媽和哥……」

  「你不要說。」警長打個攔阻的手勢,問:「小娟的武功到底如何?」

  「這……這怎麼好說呢?」她很困惑。

  「比你我如何?」

  「那娟姐還不行。」

  「寶珠,你想,劉十牌最少來了四人,目的是搶畫而不是比武打擂,所以,不可能單打獨鬥,必是群起圍攻。依我看,這死掉的三人身手都不錯,頭骨被打碎了,這種重千斤的硬功掌力,你我都沒有。咱們若想開碑裂石,很需運氣布力,但激戰之中是很難得此間暇的。這一來,三個歹徒至少有倆個死得蹊蹺。況且咱們是聽到槍聲而來,而小娟及三強徒身上又無槍傷。劉十牌又是如何逃的……我想,在小娟與劉十牌等人搏戰時,必有坐壁上觀、坐取漁利之人!」

  「是誰?」寶珠認為警長的分析很有道理。

  警長搖著頭,說:「不知道,我想,必是武功高強之人。寶珠,畫不能毀,我要揭穿內幕,為小娟報仇。」

  「仇人不是劉十牌嗎?」

  「不。劉十牌是如何打探小娟住在祝村?那坐取漁利者又如何知道其中機密的?」

  警長像是醒悟了什麼,一揮手說:「趕快回去,這祝村不能呆了!」

  二人一溜小跑,遠遠地望到院門大開,再疾行數十步,見門楣上倒掛著一隻死小雞。警長說聲「不好」,一步跳了進去。

  屋內已是空空如也,宋王氏和福貴不知去向,所有東西紋絲未動。

  寶珠跑出屋,把院門上的死雞取下,不想,牽動了拴在雞腿上的一根線,抽出壓在牆頭磚下的一片布,上面寫著:「以物換母。劉十牌」。

  「媽和哥哥是被劉十牌綁了票兒。」寶珠說,一揮手將牆磚打得粉碎,兩眼迸出寒涼的殺氣,「劉十牌,我讓你身首異處!」

  警長仔細地勘查屋內院外所可能遺下的痕跡,竟半點也沒有。走出院門,才看到地上印著兩道車轍,他叫出寶珠,說:「這車是向南去的,也許咱們還能趕得上。」

  他倆追了一陣,在堤壩上看到一輛被掀翻的車,地上再無腳印可尋。二人面面相覷。寶珠說:「鴻飛,咱們去找劉十牌。」

  警長沉思片刻,說:「行事不要莽撞。我想,劉十牌沒有得到畫,不會傷害母親和福貴。眼下,他設下陷阱躲在暗處,只等著你找上門來。你情況不明,多有不利。他這樣肆無忌憚,很可能不知有我東方鴻飛警長混於其問。寶珠,如你信得過我,就交給我來幹。」

  「鴻飛,還說啥信過信不過的話。我不明白,你何苦自己去幹?」

  「寶珠,你作案數起,連斃三命,我不想讓你再露鋒芒、再冒風險。小娟慘死、母兄被劫,你自然報仇心切,難免萬一有失。劉十牌張狂猖獗必是有強硬的後台,周密的計劃……」

  「鴻飛,你凡事想得比我周到,事到如今,我聽你的。」

  「龍潭虎穴我獨闖!」東方鴻飛神情凜然地說:「東方某願與劉十牌做生死較量,借警長之名,行俠匪之事。寶珠,待我除掉劉十牌,咱們便遠走高飛,去過隱姓埋名的日子。」

  「我懂得了你的意思。」寶珠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說:「你想酬報小娟姐的一片情意。鴻飛,你殺劉十牌之日,便是全家遠走之時,事不宜遲,我也不能沒事幹。

  這樣吧,我連夜復回奉天,把弟兄們招集起來分掉積蓄後遣散了,在咱們約定的地點等候你。畫你拿著,也許有用,為難時可以用它換回母兄。「她把竹簡遞過去。

  「寶珠,你這就走麼?」警長握住她的手,寶珠低著頭,輕輕地說:「以後都是咱們相聚的日子了,鴻飛,我告訴你地址,非到萬不得已時不要寫信……」

  「我們在哪會面呢?」鴻飛問。

  「一個月後,我在河南上蔡縣楊晉文刻字店等你。他曾和我義父有交情,江湖上叫他『鐵筆聖手』,又懂得古玩字畫。娟姐常去看他。」

  警長將寶珠攬在懷裡,輕吻著她的臉說:「珠,這一個月可讓我等苦了……你明天再走,好嗎?這祝村是不會有人再來了。」

  寶珠深情地望著他,用手慢慢地摸他的面龐,淚眼婆娑地說:「我是你的妻子,該聽你的。可娟姐新喪,我也本該守孝幾天;母兄又下落不明……鴻飛哥,我的心不好過。我回奉天把弟兄們散了,已經傷了娟姐的心。可我想,要做個賢妻,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就得有這樣的結局。我心裡是一天也不願離開你的……」說著,眼淚滑落下來。兩情繾綣,難捨難分。

  「寶珠,你的眼淚像金子,怎麼哭了?」警長輕吻著顆顆晶瑩的淚珠,說:「咱們回去吧。」

  寶珠搖著頭,說:「我現在就走。鴻飛,咱們早分開一刻鐘,就能早見一個時辰啊!」她抱起警長的頭,狠命地親吻起來,然後一推,轉身就走。

  東方鴻飛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心情異常沉重。突然,寶珠又轉身奔跑過來,跌到警長懷裡,揚起臉說:「鴻飛哥,你在胳膀上刺了字,可我身上卻沒有。你在我肩上咬一口,留下齒痕。要咬出血來,要讓我時時能看得到……」

  警長緊緊擁抱著她的腰身,說:「寶珠,我刺字在以明心志,咱倆已結成夫妻,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了你,何苦在你的玉體上留下齒痕?」

  「我……我怕,覺得孤單單的。」她雙手摀住臉,淚水自指縫淌出來;雙肩不住地顫動。

  「有我的槍在,那上有我的名字。」警長握著她沁出一層涼汗的手。寶珠把他的手牽過來,按在胸脯上,說:「你給我寫信,寫信吧。我們何苦要等一個月?我辦完了事就去找你!做你的援手,早早地回到你身旁!」

  「寶珠,沒我信告,不能來!」

  寶珠沒有回答,只是用手慢慢地拉開衣袖,又拿起警長的手看著,喃喃地說:「指甲長了,我真想給你剪剪……」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玉臂上,警長像觸電般地回縮,但被寶珠有力的手按住,神態莊重得像履行一種高聖的儀式。

  「鴻飛哥,抓緊些。」她慢慢閉上眼睛。激情自警長心壑燃起,手掌烙鐵般熱起來,五指剛一收攏,寶珠突然用手壓住,狠勁兒去攥警長的手指,身子向後一挺掙脫出來。警長驚呼出聲:「哎喲,我劃破了你的肉!」

  寶珠雙眼噙笑,說:「你到底給我留下了痕跡。鴻飛哥咱們都有了。」

  「你……」警長慌忙去看她的傷,但被寶珠攔住:「別,不怕的。」她伸臂挽過他的脖頸,在耳畔輕說:「咱們再見時,就結癡了。」

  四片嘴唇緊緊地粘在一起,像永不離分的天地;兩顆心在激烈地撞碰,把綿綿不盡的愛交換到彼此的靈魂裡……

  ……警長送走了寶珠,悵惘若失地回到祝村,把正房門先鎖了,又來到「花燭洞房」,見床上枕衾凌亂橫陳,餘香猶在,神情發癡。他慢慢抽出那塊白緞,見上面腥紅斑斑,如兩三落瑛桃花,他疊好放進貼胸口袋內,慢慢地走出屋。簡單收拾後,立刻返回唐山,叔父那裡不能不做辭行。

  唐山發生的事使東方鴻飛大驚失色,他料想不到:橫禍紛至沓來。

  東方俊於昨夜病故身亡,洪英姨娘也懸樑自縊。東方府上正紛亂一團,幾個姨娘帶人搜撿房產地契和其它錢財的諸類憑證。臨危不亂、主持局面的只有服侍洪英的王娘。

  警長見院內數人撕打,像滾蛋的螞蟻,王娘被揪住頭髮,打得滿臉是血,嘴腫起老高,幾個姨娘邊打邊罵:「你算什麼東西?一個臭老媽子,東方家死絕了人,也沒你出頭說話!」

  王娘擦著臉上的血,跳到台階上,大聲說:「太太們是上等人,可我們也是伺候老爺的,總不能扔下兩個屍首不管,一窩蜂似地搶浮財,良心總還是要的吧?」

  她指著兩個驚恐無措的男僕說:「來福、來祿,你們去警察署,立個案,再僱傭幾個警察,在未找到老爺的遺書前,誰亂搶財物按竊盜論。小三,你趕去找東方鴻飛,只有他才能說了算!」男僕猶豫著走了。

  姨太們立刻氣餒了,都認為東方俊在遺書上立侄子為繼承人,但她們巴不得東方俊是猝死,根本來不及留遺書,都知道他的字寫得古怪,很難模仿。

  「王娘,我哪知少爺到哪去啦?」小三很為難地攤著手。

  「你跑趟祝村,上回不是在那兒見的他?快去快來,晚飯前趕回來。」

  「我來了!」警長從看熱鬧的人群跳出來,王娘吃了一驚,面色一凜,緊張的神情立刻緩解,像遇到救星似地說:「先生一來,就好辦了。還是先料理老爺和洪英的後事吧。」

  警長先問東方俊是幾時病故的,四姨娘膽怯地說,她一早去給老爺請安,見他兩眼圓睜,張著嘴已沒氣了。屋樑上吊著洪英,沒看清面目,嚇得她屁滾尿流地跑出去,歪倒地上,被出去買芝麻餅回來的王娘撞見,攙扶起來,一小時後便掀起一場分財的鬧劇。當時,王娘把門鎖上,把鑰匙裝起來,這才引起群毆。

  王娘說:「我不能讓她們進去,老爺和洪英死得不明不白,非得等你先生來不可。」

  兩個男僕知道王娘成不了氣候,又覺各屋姨太待己不薄,因瞞她們風流艷事而常得小利,出去後,便不去警察署,找個地方喝起茶來。

  警長等候半晌,不見有官面的人來,當眾說:「死因不明,按理說,我應當先迴避,可眼下等不得了,好歹我也是個警長。」說罷,讓王娘開鎖,來到東方俊病室。

  叔父眼珠凸突,嘴唇有一縷垂落的鮮血,已經枯乾,嘴張著像吸進一口氣而亡;洪英的死容與東方俊一樣。他讓人踩著椅子去剪斷繩索,自己抱住她雙腿「落吊」。

  大略查驗二人屍身,疑為突受驚恐猝死,但他見叔父手裡捏張紙條,寫著「可尋樹倒無土之下」。東方鴻飛驅出眾人,苦苦參悟這句隱話,數小時後,拍案而起,喚來王娘說:「你是見證人,這一句破解了,是個『榻』字。樹為木,倒為塌,去掉『土』而添『木』,是床。也許床下有東西,找來兩人刨刨看吧。」

  三房姨太聞說都跑來觀看,大家鴉雀無聲,不消半個時辰,便從磚下挖出個鐵盒來。東方鴻飛忙去開盒,裡面有四張文書,警長說:「這就是遺書了,不是一天寫成的。請老總管當眾宣讀一下。」

  總管戴上花鏡,念起來:「吾妻翠屏、張春花、王蓉雖同枕衾裝,卻貌合神離,同床異夢,近年又不守閨閫,風流……」老頭兒不好再念。

  三位姨太面色窘紅,罵道:「老廢物,我們不揭他的短便積德了。他有真憑實據嗎?」

  王娘說:「自然是有的,老爺說給義女洪英,她讓我收藏著。」

  「洪英怎麼又成老爺義女了?」三位姨太驚恐萬狀,急得面紅耳赤。

  「這自然也有字據。洪英的爹和老爺有金蘭之誼,這不稀奇。近幾年,你們的作為傷了他的心,自知誰也靠不住,到頭來只有靠東方先生和洪英了。」說著,王娘臉上浮出鄙夷的冷笑。

  伶牙俐齒的四姨太,指著躺在木板上的洪英,問王娘:「那她為啥還要上吊?」

  「這……」王娘神情有些為難,把臉轉向警長。警長心裡明白,自己拒絕了洪英的愛,她不堪受情感折磨而自絕於世。他不便當眾說明真相,極力敷衍:「大家日後便知。總管,你揀些有用的話說,遺書是要交給三位嬸娘的。」

  老總管繼續念:「……一日夫妻,恩情總在,當各得銀洋貳萬整以各安其所。

  東方俊立言。手章……「眾姨太聽了,面面相覷,四姨太劈手奪過,王娘冷笑道,」你要撕了,兩萬元也沒了,這數目著實不小。「

  四姨太惱羞成怒地喊著,「老閹驢,他當過一年太監!我們跟他這麼多年,還不是個擺設?」

  警長聞此說如雷灌耳,但強做鎮定,說:「繼續念。」

  總管的手顫抖著,拿起第二張文字,念著「洪英相從東方俊十載,空負青春。

  深閨孤守,吾假名夫妻以欺世,老矣漸生愧悟,遂將英認為女兒,以酬其父洪陽樓手足之情……吾全部財產當由洪英、東方鴻飛繼承,但二人必結為百年伉儷,吾侄方可得半……「

  眾人聽了都膛目結舌,疑在夢中,但回想起平素東方鴻飛來時,洪英常盤旋左右,秋波暗渡,眾姨太只極當趣事,盼做出苟且之事便是場熱鬧。四姨太又問:「我越發地糊塗了,洪英有意鴻飛,大家都不是瞳仁轉背的瞎子,天大福掉下來,可她卻自殺,這是啥緣故?」

  「很簡單,是我傷透了她的心。」警長黯然神傷。

  第三張遺書更是荒唐地到了極點:說王秀娥(王娘)曾做過宮女,擔風險救他出宮,爾後兩人一同隱姓埋名。叮囑東方鴻飛,洪英應視其為親娘恩母,以後便是東方家的主母……

  群情激盪,有的如熱鍋上的螞蟻;有的如沒頭蒼蠅;有的目瞪口呆;都以恐懼的目光打量著神情自若的王娘,連警長也像審度著一位陌客。

  王娘冷靜地說:「我的身世終被東方兄說出來了。我看破塵世,清貧慣了,視榮華富貴如過眼雲煙。財產我不希罕,但絕不能讓外人得了去!」她如同換了人,聲色俱厲,儼然變成發號施令的主人。

  最後一張遺書:寫得極簡單:「八匹良駿歸東方」。眾人不懂,只有警長明知,是指《八駿圖》,那本是屬於東方家的。眾姨娘又垂頭喪氣地走了。

  待眾人走後,警長去驗東方俊下身,果然已被閹割,所謂鬍鬚都是假的,回憶他的音調,每到激動時,嗓音便像是蒼老的女人。

  王娘身份直上青雲,自然和警長同撐大局。他們從洪英的屍身中,搜到一份遺書,寫得並不繁瑣,只是對警長的愛而轉為恨,罵自己有眼無珠;又哀歎紅顏命薄,終為負情人而死,隨父母於黃泉之下……但她叮囑王娘,將財產分給東方鴻飛一半……

  王娘歎道:「你是鐵石心腸的冷面人,可癡心的英兒臨死時還是愛著你的,把財產分你一半,是想讓你和心上人過好日子……話說回來,這東方家還是你的。那『八匹良駿歸東方』是什麼意思?」

  「我不懂,慢慢悟化去吧。」警長歎口氣說:「我有負叔父,愧對洪英,哪還有臉繼承家業?對此,我是心灰意冷了。這家您先照看著,您是精明強幹的人。再有,多給三房姨太些錢,把她們打發走了,圖個清靜。府上的舊人任您選擇去留吧。」

  豎日,警察署長帶著一群公幹人員到場,看看屍體,輕描淡寫地說:「東方兄,你看過了,我們還驗啥?」律師也說:「既有遺囑,就好辦了,省得為財產鬧糾紛去打官司。」

  喪事辦得很隆重,戴孝的不少,但流淚的不多。請和尚作善事,僱人扎紙馬,搭棚設靈堂,購置桶木棺材……金山銀海,紙錢灑如漫天雪,出殯隊伍浩浩蕩蕩,鬧得半城家家談「東方」,話題多是「孟嘗君原是太監」,「老媽子高深莫測」。

  東方鴻飛因心事重重,不願在此久留燒了「一七」紙,便離開唐山,臨行時,王娘百般叮囑,讓鴻飛交待完公事,立刻返回,參預家政,警長勉強應允。不知為何,他對叔父有點厭惡,懷疑他的錢財多為取之不義;對洪英倒是憐惜不已。他是才智過人的警長,對叔父和洪英猝死生出種種疑團,只是眼下無暇去苦思冥想。但堅信總有水落石出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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