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東方俊害死了洪英的父親——昆曲名優洪陽樓。
洪陽樓常去宮廷為慈禧唱戲,深討西太后喜愛,因此富家。後因一場大病壞了嗓子,便辭別梨園,帶著妻子、奶娘和女兒洪英回老家河北昌黎。時值義和團鬧「庚子」,八國聯軍攻陷京、津,戰亂中揀到太監遺落路旁的一卷畫。洪陽樓是行家,偷著對妻子說:「這是國寶,如今落到咱們手裡,不知是福,還是禍?」
「那就扔掉吧。」妻子說。
洪陽樓搖著頭,說:「扔掉是罪過,留著,等皇上回來再送進宮去。這畫想必是太監們趁亂偷出來的。」
全家途經唐山,遇到一群潰逃的清兵,搶去了洪陽樓的全部錢財。當時,保姆王嫂把畫藏在襁褓內,才倖免被劫。破船偏遇頂頭風,剛走了白虎,又撞上黑煞,一夥冒充義和團的土匪要劫走洪陽樓的妻子和王嫂。洪陽樓上前求饒被打傷,奮力反抗的兩個女人被剝去衣服,綁在馬背上。這時,靖鄉的東方俊帶著百餘名鄉丁趕到,打散了匪徒,把傷臥路畔,一貧如洗的洪陽樓接到家中療養。月餘後,洪陽樓要走,謝絕東方俊相留的美意,說梁園雖好,終非桑梓之地。東方俊當下資助錢財,兩人成為莫逆之交。
慈禧母子回宮後,再難重整朝綱,大清朝氣數已盡,皇室的紫氣變成晦氣。沒幾年,慈禧和光緒都死了,三歲宣統繼位後,民間又傳出國寶回官的流言,洪陽樓想把《八駿圖》獻進宮內,不料,官方竟把它說成個盜竊的案子,而且朝野上下大加演義。洪陽樓猶豫並害怕了,一怕申辯不清,二疑當年畫到底是如何遺失的,擔心官方報道是實,而且說是新近才被盜走的。洪陽樓只得去找東方俊商量。東方俊沉吟半晌說:「十年事,今已舊。洪先生既得天賜寶物乃是富貴之兆。古人云,國寶失則神社衰,大清朝的辮子怕是長不了了。不知洪先生的畫是不是真品?」
東方俊看畫後說:「如我不走眼,這是件神品。」又大肆渲染畫的價值。
洪陽樓很真誠地要把畫寄存在東方俊處,理由是「富貴通神」而神必佑之。清貧之家藏不得寶物,大凡奇寶必有神靈指使而生腳行走。東方俊只得收下。洪陽樓回家說了,妻子自然歡喜,說去了件心事。
轉眼又過了四年,洪英已長成十五歲,出落得如出水芙蓉,唱得一喉好昆曲。
洪陽樓要組戲班子,東方俊慷慨解囊,不料,剛唱了三個月,後台起火,燒成一片白地,洪陽樓葬身火海。細心的王嫂發現主人是被打昏後推進火中的,當時不願說出。
未亡人尚未守孝百日,便有幾名蒙面人逾牆而入,用棉花堵住洪英的嘴搶走了,洪陽樓的妻子衝上來發瘋般地拚命,被一土匪飛鏢打中咽喉,立刻斃命。當時王嫂躲在床上,聞聽兩名土匪對話:「半峰兄,老爺子說一共是三個人,別留下後患。」
「留個口,黃金鬥。懂嗎?」又高喊,「洪英小老闆,誰叫你長得風流,唱得好戲!」
匪徒走後,王嫂懷疑「老爺子」是東方俊,連夜跑到唐山。
東方俊聞聽惡訊後,拍案而起,四處飛帖,尋找洪英,撒出的錢像漫天蝗蟲。
一年後,他接到洪英來信,可憐紅顏命舛,已被賣到旅順做了娼妓。東方俊立刻派人用重金去贖。洪英回來後,先給東方俊磕了頭,又到母親墓前哭了一場。她為報恩東方俊先救父、後葬母、又贖自身的情義,甘願做小妾,想為他生育一男半女。
王嫂也不加攔阻,只是緊緊跟隨洪英,二人的情份勝於母女。
可能是東方俊自感惡業太重,或許是應了那句「惡魔臨了心向佛」的俗話,他一直寵愛洪英,但年邁人多的只是鼻涕,因此無種。
有百年金而無隔代寶。《八駿圖》終是被人盜去。東方俊明察暗訪,終有端倪,是劉半峰結義兄弟所為。東方俊去尋劉半峰,贈以重金,但劉已情場失意,變得心灰意懶,不想插手此事。東方俊請來數名武林高手追殺盜畫人,直追到龍首山下。
盜畫人自知難以逃脫,把畫拋進草中……於是畫又失落而不知去向了……
東方鴻飛聽到這裡,心中暗想:呂小娟說得是實,《八駿圖》果然是被呂魁所得,然後又讓張蜀得去。這張蜀是何人?又如何知道畫在龍首山上,最後如何又落到範文心手中……他眼下不想猜測,只是為叔父當年所為感到震驚。問洪英:「這都是王娘供給你的?」
洪英點著頭,說:「我去年才知道。奶娘本不想說,說不願為人結冤,只是常做惡夢,我父母的鬼魂總逼她講出實情。後來,你叔父白日見鬼,添了個怪症,犯起來便對天磕頭。我知道他心裡想的什麼,漸漸地摸準了他的心路,才說出『八匹馬』那些胡話。唉——」她長長地歎口氣。
「你不想報仇嗎?」
「我想過。可看他十年內做了無數的積德善事,心裡也一直受著折磨,我的心就軟了。他知道我喜歡你……他也想死後留個美名。」
東方鴻飛豁然開朗:叔父抓住洪英愛自己的癡心,逼迫自己娶她,以贖罪債;以全名聲;以安然辭世。他極可能已經悔恨當初了,十年內,用金錢拯救過許多落難之人,光頌德的匾額就懸掛了無數,而且都用布罩起,不肯示於客人。洪英不報父母之仇,是心地善良、通情達理的奇女子,更主要的是有顆愛慕自己的癡心。警長開始同情、敬重並可憐起這位身世淒慘的嬸娘來。
洪英擦去腮邊淒清的淚,神情穩重,語調酸楚地說:「鴻飛,我敬佩你的人品,你是個見色不亂的偉男子。我知道你有心上人,你也不喜歡我。你不娶我,也有道理,侄兒納嬸是遭人恥笑的,何況我又出身卑賤。」她拿起剪刀,剪去燈芯,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兩行清淚滴落到蠟燭上,發出「滋滋」的輕響聲。
「洪英,那張畫你還想要嗎?」警長試探,並想脫離婚姻之事。
洪英臉上浮出悲苦的笑容,緩慢地搖著頭,望著顫動的燭火說:「不要。那是禍害。鴻飛,我雖得東方俊寵愛,但從不要他的東西。我沒有多少私房,我只想和心愛的人白頭偕老,像老媽子一樣伺候他。」
「洪英,我已經是有妻室的人了。」警長脫掉上衣,讓她去看臂膀上的字。
「你是為對付我,被迫刺的。」洪英深深地望著他,垂下眼簾說:「只要你說聲愛我,我就心滿意足了。不要說謊,行嗎?」
「洪英,我以後要把你當親妹妹對待。」
洪英摀住臉哭泣起來,肩頭聳動,顯得孱弱、可憐。警長似覺不忍,走過去輕輕撫摸著她的肩頭,剛要說什麼,洪英便把身軀依在他胸前,揚起淚水縱橫的面龐,乞求般地說:「親親我,以後我就是你的妹妹了。」
東方鴻飛心裡雖為難,但還是滿足了她的要求,慢慢俯下頭,想友愛般地去輕吻她的面頰,誰知迎上來的卻是兩片紅唇,幽幽的口香溢出齒問。未等警長做出反應,洪英緊緊摟住他脖子,力量大得像纏樹的老籐。
「啪!」一塊石子破窗紙飛進,將燭火打滅,而蠟燭卻兀立不動,東方鴻飛用力推開洪英,跳出院內,高喊:「寶珠,寶珠——」
對面屋頂響起一片踏瓦聲,有條身影門在月下,片刻消逝蹤影。
東方鴻飛泥胎木偶般地站在院內,自語:「是她,是她。」回頭對屋裡說:「我去去就來的。」說罷,毫不遲疑地向前院走去。他隱隱聽到洪英失望的低泣聲,不由得望月喟歎。
走出五里多路,胸中蕩漾著激情的警長才冷靜下來,望著月光下如塗冷霜的路,像條發灰的蛇蜿蜒進夜的深處,涼風吹過,道旁的蒿草嘩嘩瑟響,前面便是墓地了,是亂葬崗子,無名氏的墳瑩。他想:我這是幹什麼去?到祝村去找藍寶珠嗎?深更半夜這不是犯神經病嗎?想回去,又怕洪英繼續糾纏,如不是那塊石子,他的意志會冰消瓦解。他點燃一支煙,繼續前行,堅信必能找到寶珠。
墓地被一片發藍的煙霧籠罩著,稀疏的樹木像伸出的鬼手抓問天空,無數個墳頭黑黝黝地像湧起而冷固的海浪,發霉的空氣中飄移著暗綠的磷光,這是從死人的骨頭上發出來的。小路坎坷不平,常有纏著草根的干骨頭絆腳,偶爾看到塊黃灰色的圓石,那便是暴露在天地間的骷髏,兩隻兇惡的黑洞望著星月和行人。東方鴻飛知道這片荒涼、充滿鬼氛的墓地叫「鬼街」,是窮鬼野魂聚集之地,白日孤容尚不敢走,夜裡常有土匪在這裡「兌票」或「撕票」,將被綁走的人釋放或殺死。他雖不畏懼種種恐怖的傳說,譬如成隊的鬼魂打著綠色的燈籠布成迷陣;飽受日精月華的棺材板突然直豎面前,變成妖艷的女子,口裡吹出令人五臟結冰的陰風;女吊的啼哭;無頭殭屍張著雙手,像蛤蟆般地蹦跳……但討厭的是怕惹上晦氣。不知何故,竟捨去大路而走這條荒僻的小徑,儘管這樣走離祝村近,只需步行兩小時便到了。
突然,一陣打旋兒的怪風掠出樹林,吹起幾片未焚成灰燼的紙錢。東方鴻飛去揉眼睛,驀地看到前面的墳頭後面,慢慢地站起個怪物。警長渾身的毛髮立刻豎起,不自覺地出身冷汗,忙掏出手槍。他清楚地看到,那鬼的臉長且扁,像個壓癟的吊袋,看不出鼻眼,只有一條垂落的舌頭。警長剛要舉槍,鬼便縮回身去,但動作敏捷,竟發出一種奇異的輕響,細辨似是紙的抖動聲。東方鴻飛深舒口氣,知道那怕槍擊的鬼必是人裝扮成的,不由地哈哈大笑,說:「前面的攔路鬼聽著,你有什麼冤屈,可以告訴我東方鴻飛,不要躲躲閃閃的。」說著大踏步往前走,行出十數步卻不見了鬼影。警長正暗讚劫路人卓絕的換位輕功,不料後腦生風,他本能地一蹲身,有個物件擦著頭皮掠過,輪轆半天才停下來。警長用眼去辨辨,是個骷髏。剛要轉身,那鬼風般地飄到面前,伸手去抓警長的喉嚨,速度如風馳電掣。警長急閃,飛腳去踢鬼的橫胯,鬼的身形一晃,用手一抄,抓住警長的腳,順手牽羊地把他扔出數米遠。
「好身手。」警長暗說,從地上彈跳起來,見鬼撲上,就地一滾,打起地躺拳來,雙腿代替兩手搏擊。他先是以守為主,如條扭動的巨蟒護住洞穴,利用間暇,看出對方用的是八卦拳,雖極力掩飾,但走的是乾、坤、坎、離……方位。警長重振雄威,長呼一聲高起,把「燕青拳」打得如急風暴雨、漫天飛花。那鬼也不示弱,一掌接一掌地直劈下來。漸漸地兩人都發出較重的呼吸聲,警長暗想:這不是一種莫名其妙地較量嗎?一分神,臉上便挨了一掌,不輕不重卻火辣辣的疼痛。警長又想:如是生死相拼,這一掌必把自己打得口鼻噴血。再分神,第二掌又飛落下來,警長使出「平空抓燕」一招,牢牢地逮住鬼的手腕,往前一帶,鬼臉便抵住自己的下額,一股溫熱、馨香的氣息直噴臉上。他立刻想起「藍寶珠」來,手一鬆,鬼身打個旋兒,腕子一抖,又打著警長一掌。東方鴻飛身體往後一仰,實實在在地摔在地上,見鬼跳過,身子如捲簾般翻過,用手去抓鬼的雙襠。手剛觸到鬼的胯下時,鬼便「唉喲」一聲,剛要後躥,身體卻被東方鴻飛摟住,說:「朋友,這招叫『浪子無形』。」雙臂如鐵箍兒圍住木桶。那鬼也不再打了,只是極力地掙扎,但力量明顯地稍遜一籌。警長感到鬼的身體溫香、柔軟,心族一動,竟用牙齒將紙面具扯下來,正是藍寶珠,瞪圓一對怒目,尖聲喊:「放開我!」
警長的雙臂一減力,寶珠泥鰍般從他懷裡滑出來,重重一掌打在東方鴻飛臉上,血頓時自嘴角淌下。「輕薄小子!」她舉手再打,見東方鴻飛毫不抵抗地站著,便收回手,罵道:「你竟敢侮辱我,混賬東西!」
「寶珠。」東方鴻飛用衣袖擦著血說,「我去找你,想不到你在這裡裝神弄鬼。」
「我用得著你找嗎?」她怒氣咻咻地轉過身去。
「你不是走了?」他小心翼翼地問。
「我走不走關你啥事。」她說著,猛然轉身,高喊:「看鏢!」
一道藍影直奔警長面門飛來。東方鴻飛一把接住,原是塊藍緞子手帕。他知道是給自己擦血的,忙摀住嘴角,感到滑膩膩的一股幽香。
望著佇立月光下的倩影,東方鴻飛對寶珠升發出一種由衷的憐愛。知道她全部窺探出自己和洪英的情形,心中不是嫉恨而是歡愉。警長突然呻吟起來,說:「我的門牙掉了。」
「你說啥?」寶珠扭過身,看到他手捧著手帕,一副忍痛的姿態。忙走過來,語調裡蘊含著關切,輕聲問:「真的?」顯現出女兒的柔態。
東方鴻飛笑起來,目光顯得狡黠。藍寶珠又想氣惱地轉過身,但看到他的腮確實腫脹得厲害,本想安慰,但又不太情願,仍然強辭奪理地說:「你跟著我幹啥?」
「寶珠,」東方鴻飛上前一步,激動地說:「我的心你該是知道的了。」忘情地握住她的手,感到她溫熱的小手沁出細汗,「你不也在這『鬼街』等著我了麼?」
「鴻飛兄,」籃寶珠抽出被他持握住的手,兩隻眼睛亮得像注入水銀,神情若定地說:「不錯,你與洪英肉麻的情景我都偷看去了,按理說,我不該看這種……
可我又不能不看,你我結拜一場,藍寶珠容不得有禽獸之行的義兄。我打滅蠟燭,實在是救了你。「
「寶珠,洪英是我的嬸娘,鴻飛不敢有亂人倫,再說,我,我已經有了……未婚妻。」
「是啥人?」她的聲音有點兒微顫。
「寶珠,你何必明知故問?」他又上前一步,充滿期待的希望說:「我和嬸娘的談話你不是已聽去了嗎?」
「你明明知道我在外面,能不作場戲騙人嗎?」
「你真是強辭奪理。我即使知道你竊聽於窗外,但我在臂上刺字時,你還沒來啊!我縱然會諸葛的馬前課,也料想不到會自天而降的芳陳俠影啊!」
藍寶珠面頰發熱,知道是難以解釋自己跟蹤他的用意,「鬼街」做鬼更難辨明意圖。想到灤河畔勃然而去,用石打雞、還槍、留柬,但又不願就此遠走高飛;跑到人家去窺聽偷看嬸侄秘事,身不由己地飛石打燈,聽到他的呼聲,因心情煩亂竟踩動屋瓦;到墳地戴上面具等候,又唯恐他不來,或不走此路……她為自己所作所為而困惑不理解,但又像鬼使神差。
當洪英那妖媚的女子撲到他懷內,她的心房便顫抖;洪英用兩片紅唇發瘋似地在他臉上吸吮、磨擦時,無名的嫉恨變成狂怒,恨不得宰了那不懂廉恥的嬸娘,她怕他把持不住而倒在紅裙下,那樣,說不準幾粒石子便把他的雙眼打瞎。她感到雙腿發軟,不願再看屋內可怖的情形,飛石打滅蠟燭。室內一團漆黑後,她攀上屋頂,盼他出來,更盼他盲目地尋找自己。她扮鬼恐嚇他並交起手來,是被一種酸溜溜的心情所驅使,恨不得痛毆東方鴻飛一頓,以渲洩積憤,但又不忍下重手,而他也沒使出致命毒招。
「我知道你刺的是啥?」語調仍然冰冷。
東方鴻飛知道,他向洪英出示臂膀時,嬸娘只是默默地看,由於視線角度,窗外的寶珠是看不清的。當下脫掉長衫和上衣,把胳膊伸到寶珠眼前,一輪皓月下,那已結成血癡的字跡尚能辨認。
「你……你。」藍寶珠目光中夾雜著諸種情感:激動、感慨、喜悅、驚慌和悲傷,不由得用手去撫摸,女兒的柔情油然而生,低低地問:「這要帶一輩子了……」
她慢慢地埋下濃密的睫毛。
「寶珠,我的妻子若是他人,她容不得我了,因為她不姓藍。」
東方鴻飛勇氣倍增地攥住她發燙的手,另一隻手掏出那把勃朗寧手槍,放進寶珠的掌心,說:「寶珠,收下吧,這是東方鴻飛的心,它伴隨我幾年了。」
寶珠沒有拒絕,望著他燃燒的眼睛,膽怯地垂下頭,終於把槍藏好;然後默默地看著,摸著腕上藍色的玉鐲。鐲子在星月下閃著微弱的藍暈,她慢慢用衣袖擦著,擦了很久,一狠心褪下來,說:「小時是臂鐲,後來就成手鐲了……是媽媽的。」
她似乎很艱難地遞過去。
手鐲帶著溫馨,東方鴻飛放在貼胸的衣兜內,輕輕攬住她的腰,說:「我倆定情鬼街,千千萬萬的鬼魂為媒,群星明月作證,自此生同衾而死共穴……」寶珠被他輕摟著,頭垂得很低,一聲不吭,像個懦弱的女孩兒。粗豪、英武和剛烈的草莽女盜全然變了,變成了女兒的心,女兒的血,女兒的一片癡情。
東方鴻飛嗅著滿頭烏髮的幽香;聆聽著火燙燙軀體內心房急搏的聲音;慢慢扳起那張俏臉,那雙明媚、清澈如秋水的眼睛羞澀地閉上了,兩瓣變得鮮亮、豐滿起來的紅唇如緊鎖的門扉,灼熱的氣息都自鼻孔噴出。東方鴻飛輕輕喚聲「寶珠」。
「我打疼了你。」她說,去摸他的臉。
警長雙手按住寶珠的肩頭,說:「寶珠,我明媒正娶你。穿上鳳冠霞帔,坐著花轎,夫妻拜堂,我把你牽到洞房去……」
寶珠伸手摀住他的嘴,深情地說:「只要你真心愛我,就是在這片墳地成親也沒啥。戴鳳冠、坐花轎,那八方慶賀、滿堂歡喜的良辰美景我何嘗不想?女兒家只有這一天是威風的。」她語聲變得低沉下來,「可你是警,我是匪,是被四處緝捕捉拿的女強盜,是殺人不見血的藍色妖姬。你看得起我,不嫌我的出身,我已經是心滿意足了……鴻飛哥,你發個誓吧。」
東方鴻飛衝動地揀過個骷髏,擺在一棵被雷火劈倒的樹前,說:「有你先逝人作證,我東方鴻飛與藍寶珠結為夫妻,我若半點有負於妻,就是這棵樹的下場!」
藍寶珠突然跪下來,說:「我不知道你是善人,還是惡人,但總是先逝為仙,死算是人的善終。我藍寶珠自此退出江湖,要做個賢妻良母,凡事都聽從丈夫的安排。」
警長把她扶起來,兩人目光默默相視,然後緊緊地擁抱一起。不知過了多長時辰,寶珠揚起臉,看到烏雲將月光遮住,羞澀地把頭藏在警長胸前,聲音細微如蟻地說:「你剛才想做啥?
……就做吧『東方鴻飛輕吻著她,說:「我們回去,告訴你母親,讓她也高興。」
一句話提醒了寶珠,她說:「你不提回去,我倒忘了,小娟姐今天夜裡來。」
二人邊走邊談地離開「鬼街」、因關係發生變化,寶珠對警長不再有任何隱瞞。
她說,小娟這幾天是到河南找一個古董商鑒定《八駿圖》的真偽,兩人約好在祝村見面。
「《八駿圖》到底被你們弄到手了。」
「剛才,我偷聽了你洪英嬸娘的話,她講出了這張畫未落我義父手以前的經過。」
寶珠若有沉思地說,「這張畫好像是不祥之物,誰都不能長久地佔為己有。」
「寶珠,今後你做如何打算呢?」
「我跟著你。夫唱妻隨,哪有你聽我的道理?」她把身體偎依過去,警長用手攬住她的腰肢,心裡卻有些不安:呂小娟不會輕易放過自己,如說出醍醐旅社中的情形,寶珠必然視自己如玩弄女性的男子,不僅勃然而去,還會反目成仇。藍色妖姬的朱唇不是隨意可親的,那芳香的舌齒可以變成殺人的利刃。
嗜血的毒芯。
「我想,」寶珠溫柔地說,「把畫讓小娟姐帶走,算是物歸原主。咱倆無牽無掛,到南方去。去蘇州,人們說那裡比天堂還美。你捨得警長這頂烏紗嗎?」
「我早就不想幹啦!」警長說,又問:「畫是從範文心手裡弄到的?」
「你不愧是個大偵探。」她嫣然一笑,輕輕拉緊警長的衣領,「風涼了。呂師姊忍辱扮成妓女,冒牌混進萬春院,一是要引誘範文心,探出畫的秘密;二是摸清王德興的底兒……」
「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扮成妓女……」警長搖著頭,裝成故意不理解的樣子。
「當初,她的身子已經被人騙了。再說,這幾年被她要過的男子不知有多少呢!
她說,我看上誰,就和誰相好,然後再把他殺掉,到頭來,她一個也捨不得殺。如不是我心狠,她不僅白白讓範文心佔了便宜去,畫也拿不到手。我不該暗地說她的壞話。她人雖風流,但心腸好。哎?先別走,我有話問你。「
寶珠用雙手擺正警長的臉,神情嚴峻地說:「小娟姐對我說,她喜歡你,是真的嗎?」
東方鴻飛很困難地點了點頭。
她又問:「你也喜歡她?」
「我只喜歡你。」
寶珠的兩隻明眸閃著火辣辣的光,逼間:「她親了你,在萬春樓,對嗎?」
警長輕歎了一聲,算是默認。
警長膽怯而心虛,他貼胸的衣兜裡正放著寶珠的藍鐲和小娟贈送的戒指頭髮。
儘管他不愛小娟,但不願絕情般地遺棄掉。自從「醍醐仙夢」後,每到孤寂時,鼻端常飄溢過女人的氣味,一閉眼便是驅之不去的女人形體,那些移動的,迷惑人魂魄的東西。他自省,懂得了譬如破戒的僧侶,鬆動的堤壩,很難再固若金湯。若不是寶珠飛石打滅燭火,屈從於洪英是順理成章的事;若不是和呂小娟狂蕩過一次,也不致於對寶珠有輕狎的行止。好在寶珠不諳男女情事,而且對於一個情竇初開的姑娘來說,驚恐的便是期待的,厭惡輕浮卻不厭噁心愛人對自己輕浮。
「你想啥?」寶珠問。
「我想,」警長停頓片刻,「中山門和紅房子那兩起『綁票』案是你們幹的嗎?」
東方鴻飛突然想起那兩起懸案,錢雖送到了,可土匪還是撕了「肉票」,被綁兒童的眼睛都被剜了去。
「我們從不綁票,也輕易不殺人。」她語態很堅決,「我們只偷富豪,得到值錢的東西就送回奉天去,那裡有我們十幾個弟兄。」
「寶珠,以後不要干了,粗茶淡飯我養活你,咱們夫妻要活個清白。」
寶珠很溫順地把臉貼在警長胸前。數年風高月黑、江湖喋血的生涯使她心腸變成鐵石,如今,被一股強大的柔情軟化了,感情的洪波吞沒了一個看破世情的女子。
沒有不需要愛的女人,愛情對於女人來說譬如迷離多彩的夢幻。此刻,她依偎在東方鴻飛寬闊的胸膛,猶如何靠著面巨大的山屏,安穩、可靠,是終身的歸宿,將永遠地躺在上面去做甜美的夢。她草莽之氣消除殆盡,溫柔得像依人的小鳥。
「寶珠,好像有什麼聲音。」警長說,用目光四處尋覓,一片寂靜的樹林,枝極上翹舉著幾粒閃爍的星星;月光下的灤河水泛著銀波,煙霧迷濛;這裡已能望到祝村的輪廓了。
「是蛤蟆跳水的聲兒。」寶珠雙手攬著他的脖於,不抬頭地說。
「寶珠,昨天你還在這裡憤然而去呢。」
「其實……」寶珠很嬌憨。
「其實什麼?」他故意地逗她。
「我不說,你也知道。」寶珠的聲音嬌羞,用頭頂摩挲著他的下巴,弄亂了秀髮。東方鴻飛情不自禁地俯首去親吻那兩片微微顫抖的紅唇。寶珠不再膽怯和羞澀,漸漸地由熱烈變成如癡如醉般的瘋狂……
「蛤蟆跳水了——寶珠,東方先生,別來無恙!」一條黑影自樹上跳下。呂小娟面帶冷笑地站在二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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