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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初會妖姬


  東方鴻飛的叔叔東方俊是個富豪,仗義疏財、急公好義。

  在唐山、灤縣一帶頗具名望,曾有「小孟嘗」美譽。他也傚法梁山的好漢「小旋風」柴進,常接濟、庇護貧困潦倒的暮路英雄,廳堂上掛著龍飛鳳舞的大字匾:「千金散盡還復來」。人品也十分灑脫、豪爽。

  他接到東方鴻飛的信後。尖聲笑道:「雅子也太小題大作了,范金棟雖是富可敵國,量也不敢設冤獄加害無辜。」當下吩咐,把宋福貴母子領到六十餘里外的灤縣祝村落腳,日用錢財按時送去,待風聲平息後,給宋福貴在開灤煤礦謀個職算了。

  近日,東方俊偶患風寒,病臥不起,他望著窗外枯死的老樹,突然想起自己已是年逾古稀的人了,病雖不重卻如融冰峰之陽,頑固似斫木鈍斧,怕是痊癒無期了。

  睜眼時便成孤苦、淒寒,知道一條明理:富者後嗣不良莫如無嗣。天公與人常有缺憾。一生榮華富貴,修橋鋪路、樂善好施。到頭來只缺個摔盆捧罐扛雪柳的孝子。

  看到幾房各搶地勢、鉤心鬥角的姨太已經暗中準備後路,更覺悔恨,想起早逝的髮妻,也想起侄子東方鴻飛。他不願偌大的家業落到別人手裡。東方鴻飛的人品他已冷眼旁觀了10年,早有讓他繼嗣之意。

  東方鴻飛趕到唐山探病,正碰到五姨娘送當地名醫諸葛雲。五姨娘不過三十歲,生得妖媚無比、嬌小玲瓏,猶如一枝帶露的梨花。雖出身微賤,生性輕浮,但一顆心卻水晶般透明,深得東方俊寵愛,如掌上之珠,蒼發老翁常擁紅顏於懷,憐愛地說:「洪英啊,洪英,只有你知東方心,你伴我10年,凡事都懂得,可就不懂得攢私房錢。」

  洪英姨娘說:「你百年之後,我就搬到祝村去。錢這東西是福也是禍。我若有了錢,就成了她們三個的對頭,沒錢她們就會當花子把我趕出去。」

  東方俊一聲喟歎,深為愧疚地說:「你嫁我時,我已是60歲的人了,男子六十而天癸盡,無嗣自然與你無關,可惜你如花似玉的年歲,世間男女最尋常的歡娛都未嘗到。女孩兒的心我懂。你的心性兒我更懂,你是硬熬著,不見窗外紅綠春鶯啼亂,堵耳垂國頌經書……」

  「別說啦!」洪英用纖纖玉指梳擾著東方俊稀疏的頭髮,深情地說,「當初,不是碰上你,救了我父女,我早就被惡霸搶走賣到煤礦上去了。我嫁你,就權當服侍個父親,做個富貴的尼姑。你病好了,就是我的福份,快閉目養神吧,不要說啦!」

  「我得說。」他把洪英的紅酥手緊緊地握在筋脈凸起、佈滿老年斑的手裡,有些激動,「我有幾句心裡話,不能不說……」

  一席話把洪英說得面紅耳赤,一顆芳心小鹿般亂跳,春意自兩道彎彎的秀眉梢流淌出來,忘掉了溫好的藥。

  今天,她見到東方鴻飛不由得臉紅了,有點羞窘地說:「鴻飛來啦。」下面的話再也想不起來,忙把鮮紅的臉轉過去。

  「五嬸娘。」東方鴻飛很禮貌地躬著身,又與諸葛雲打招呼。他倆本相識。諸葛雲說:「鴻飛,你叔父的病不要緊,只是年歲大了,需要慢慢調養。我剛跟五太太說過,那高麗參湯不要喝了,否則虛火盛,多痰、多妄念。」

  送走醫生,洪英把東方鴻飛領進內室。東方俊見了侄兒分外高興,欠起身說:「鴻飛,難為你來看我。公務忙嗎?」

  一陣寒暄後,東方鴻飛便詢問起宋王氏母子的情況,東方俊笑道:「那娘倆兒住得挺好,聽說我病了,昨天還讓來家裡的莊上人帶來了八寶粥。你回頭去看看。」

  洪英進來送茶,斟好兩杯後便走了。東方鴻飛發現她神情有些恍惚,連呼吸都很緊迫,隨便地問東方俊:「叔,那幾位姨娘呢?我去問個安。」

  「不必啦。她們不是去打牌,就是聽戲。眼下,巴不得盼我死呢?多虧了洪英。」

  「五嬸娘是懂得疼人的。」

  東方俊望了侄兒半晌,說:「你先去用飯,不要喝酒,回頭我有話說。」

  警長已猜度到叔父所談必是繼承財產一事,但使他困惑不解的是洪英嬸娘那捉摸不透的神情。以前,她自持長輩的身份對東方鴻飛調笑,常佔小輩大男人的便宜。

  眉眼間擠出無限風情,一張俏臉總掛著醉意,大庭廣眾下弄得警長手足無措。

  三嬸娘曾把他拉進屋裡說,那是個騷貨,又笑著捅侄兒的腰,悄聲問:「你在女人面前,就這麼冒傻氣嗎?」說著,身子就貼上來,慌得警長忙借口「登東」而告辭,誰知,窗外早站著四嬸娘,望著侄兒冷笑,含怨似地將瓜子皮往他身上吐。

  東方鴻飛逐漸地瞭解了洪英嬸娘,並理解、同情她。三個嬸娘都有苟且之事,惟獨洪英潔身自好,惟獨她是東方俊的紅顏知己。這次,她對探病來的侄兒一改常態,半句多餘的話也不說,望不到她半垂的眼睛,但留下了許多無形的溫床。

  夜晚,東方俊的精神好多了,能在屋內慢慢踱步。他插上門,神情凝重起來,咂咂茶說:「鴻飛,我膝前無子,讓你繼嗣這事可算是老話了,這誰都知道,也誰都認可。可我又變了主意……」他留意著警長的神色。

  東方鴻飛微微一笑,說:「我敬佩叔叔一生仗義疏財,扶危濟困,但侄兒並不貪圖叔叔的錢財。我的人品想必您是知道的。」

  「你知道我有多少財產,能折合多少錢嗎?」東方俊撥開話題。

  「不知道。」

  東方俊哈哈地尖聲大笑起來,說,「范金棟算什麼?開灤煤就是烏金礦,我有半個唐山。」他的聲調又低下來,「錢財是身外之物,生帶不來,死帶不走,終要留在世上。有錢人去死都不能輕輕鬆鬆地閉眼,所以這些年,我把錢看得淡了。鴻飛,我想立遺囑,讓你繼承財產,但不讓你過繼做兒子,懂嗎?」

  「不懂。」東方警長委實不懂,他茫然地搖著頭。

  「你知道叔父是行止不俗、有悖世情之人。我想,待我百年之後,你娶洪英。」

  東方俊用目光逼視著侄兒,等待著他的回答。

  東方鴻飛驀然出了一身冷汗,料想不到叔父會想出這種荒謬透頂的主意。先甭說自己是否情願,事情一旦敲定,知情人會笑他為圖財產毫無骨氣,不知情者會罵他欺叔霸嬸,滅絕人倫。他暗罵叔父是老糊塗了。

  「鴻飛。洪英青春年少,我有負於她。她嫁我十年,雖成婦人之身,但終不改處子之心。這種話我不想多說。洪英已經默許於你了……」

  「這事……還有、有誰知道?」警長竟變得笨拙起來。此刻,他想得很多,多得重疊、擁擠,沒有邏輯和頭緒。又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慢慢襲來,想躲避,但又逃脫不開魔幻般的磁力。

  「除洪英之外,沒人知道。」東方俊笑著說,「我知道你一時想不通。別罵我是個老怪物,我有這個心,是因為近幾年一直把洪英當女兒看待了。但願我先不死,此事從長計議。」

  「叔父,我有句話不知該說不該說。」

  「咱們的話已經無叔侄之分,甚至禽獸不如啦!」東方俊的嘴角翹起一絲淒涼的笑。

  「洪英嬸娘若有中意的人,您可臨終成全。沒有中意的,您可為她選擇,慢慢物色,這總是個心願……」

  「傻小子。」東方俊把茶盞頓在桌上,兩目炯炯有光。「她中意的是你!你怎麼不知道呢?」

  夜深歸來,東方鴻飛苦不能寐,望著窗紙上銀箔似的月光,神思飄然如在夢境。

  他回憶著洪英對待他的種種情形:繡花時刺破了手;自己醉臥叔父床上時,她的臉竟離自己的口鼻那麼近;有一次,他只來唐山三天,嬸娘的眼便有了黑灰的眼圈;使他始終難解的是洪英在無人的場合,故意撩起旗飽,露出一條豐腴、白皙的大腿,上面有道五寸多長的血癡,似是被煙針割破的。她眼圈紅紅的,像是剛剛哭過。當時,東方鴻飛很尷尬。洪英笑著說:「你就不心疼。」他不便去追問,但成為一個極小又無價值的疑團藏在心角落裡。過去,只認為洪英是一種挑逗,現在感到裡面有些蹊蹺的原因。他想來思去,最後停留在藍寶珠身上,決定明天早上去祝村。

  宋王氏母子定居後,日日念著東方鴻飛的恩德,因無力圖報,便在案上立個生牌,朝暮一炷香。茶飯不愁了,宋王氏趁著開春兒,養了一群雞鴨,每天在太陽下,瞇著眼看小雞啄米,手裡搓著麻繩。宋福貴呆著沒事,把一身出力流汗的肉都放得鬆弛了,蹲在地上,說:「媽,這不把人悶出病來?」

  宋王氏瞅著兒子的苦臉說:「你天生就是拉車受累的命。

  可話又說回來,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老閒著也不是長事。回頭我跟府上人說說,讓你伺候老爺去。福貴,警長是把咱們藏在這兒的,你可不要給人家添麻煩。「」媽,你在這兒是想等寶珠嗎?「宋福貴已從母親嘴裡得知藍寶珠的事。他淳樸,篤實,曾納悶過,童年走失的妹妹,怎麼就變成殺人大盜了,如果她不分善惡貧富地殺人放火,就不認這個妹子,相反,是綠林豪傑倒為之自豪,這世道太黑暗了。

  「我是等寶珠啊!」宋王氏放下手裡的活兒。凝視著天邊,腳下一群爭食蚯蚓的小雞,卿卿喳喳地叫著,銜著蚯蚓的雞拚命地奔跑。宋王氏說:「福貴,你看那只叼地蠶的小雞,本來到嘴的食就是顧不上吃,後面那群追得多凶。」說話間,蚯蚓又被另一隻小雞奪去。

  「這叫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福貴漫不經心地說,「就連我們窮拉車的,有時還為爭主顧抬槓哩!」

  「你懂得這個理兒就好。」宋王氏意味深長地說,「人和人爭,鬼跟鬼鬥,有時,人和鬼也爭鬥到一塊兒去,圖嘛?還真說不清楚。」

  「我不懂。」宋福貴抽起煙,靠在北牆根兒下曬太陽,不一會兒就打起鼻鼾。

  傍晚飯後,宋福貴打起哈欠,早早鑽進院角上的小屋去睡了。宋王氏剛把香插在生牌前的小鋼爐裡,便聽到有輕輕的叩門聲。她一遲疑,門打開了,宋王氏險些驚得叫出聲。

  藍寶珠站在門前。默視片刻,寶珠叫聲「娘」,上前一步,跪在地上,說,「娘,不孝女寶珠看望娘來了!」

  「寶珠!我的寶珠——」發癡的宋王氏終於擺脫夢態,悲愴地抱住女兒的頭,放聲痛哭。

  「娘,我不是回來啦!」寶珠噙著眼淚笑著,慢慢站起身,攙扶著宋王氏坐在椅子上,用手帕替母親擦淚。

  宋王氏哽咽著說不出話,只是用眼呆呆地看,雙手不住地摸著寶珠的手、胳膊和面頰。喃喃地說:「長大了,出息得漂亮了,也幹出番世事來啦!」

  「媽,閨女如今可成了匪,鼎鼎有名的關東大盜。」寶珠微笑地說。

  「我不管那些,我閨女殺的是壞人,搶的是不義之財。」

  「媽,我福貴哥呢?」寶珠環視著居室,看到繚繞青煙後面的長生牌,微微點著頭。

  「他早挺屍去啦!福貴不成材,只會賣苦力。寶珠,你把我們娘倆兒可嚇壞啦,福貴提顆人腦袋回來……」

  「媽。」寶珠笑著攔住她的話,「是我不慎,險些弄出一場大禍。」

  「是啊!多虧東方警長……」宋王氏絮叨開了,敘述東方鴻飛義釋福貴及幫助他們脫險的全部經過。

  藍寶珠聽得很認真,說,「你們的地址就是他告訴的。」

  「你見到他啦?」

  「沒有。」寶珠搖著頭,說,「他托我一個姐妹帶來的。」她剛說完,身子驀地彈起,下意識地去吹油燈,但頭距火苗兒尺許時停下,扭過臉仔細辨聽,說,「有人來了。」

  「從來沒有串門兒的呀!」宋王氏說。

  「媽,我進裡門躲躲。」只見門簾一閃,寶珠早消失了身影。

  「宋娘,還沒歇著嗎?」門外傳來語聲。

  「誰呀?」宋王氏忙去開門,驚喜得叫出聲來,「東方警長?!」

  「宋娘,日子還安穩吧?」東方鴻飛站在門前,手裡提著兩盒糕點,滿臉和藹的微笑。

  藍寶珠沒有見過「神槍警長」,她自門簾縫隙窺視,東方鴻飛穿著藍色長袍,配上一條白色的圍巾,顯得莊重、文雅,神情溫柔、和藹,絲毫沒有警察的狡黠、虛偽和刁蠻。她曾聽小娟戲語:「妹子,男人不是好東西嗎?就怕你見到他,捨不得丟下。」

  當時她有些惱怒。把臉一沉說:「姐。少跟妹子上這套話。我想會會他,不過是感他的恩。」眼下,她的心不知為什麼,竟重重地跳動數下,跳得奇怪糟懂。

  宋王氏雙手不住地摸著衣襟,不知說什麼才好,半晌才說:「托先生……不,這全是先生賜的,我和貴兒因禍得福,你是個救世的活菩薩。東方老爺子的病好了嗎?」

  「我來看望叔叔,順便……哎?」他指著長生牌,問,「那是什麼?」當他看清後,哈哈大笑走過去,想一把綽起來。

  「哧」的一聲微響,有微小的東西打在手腕上,細看是顆玉米粒滾落袖下。驚詫間,門簾挑起來,「留著也好!」

  「藍寶珠!」東方鴻飛征住了。

  「是我。東方先生,藍寶珠謝過救我母兄之恩!」

  藍寶珠竟如男子一樣抱拳施禮,神情恭敬,眉寧間蕩漾著英武之氣,兩隻澄澈如冰水的眼睛微微上吊,顯示出桀驁不馴和幾分野性、驕矜,但紅唇還是真誠、友善地笑啟,雪白的牙齒閃著光澤。在東方鴻飛跟裡,這位身材姻娜、衣著闊綽的妙齡女子,半點也不像喋血生涯的女盜,到底像什麼?他一時說不準,那氣質和佳麗的容貌絕不像冷艷的少婦、名門的閨秀、江湖上賣藝的女子、桃面蛇心的羅剎女…

  …只是個活脫脫的冷面美人。憑警長的直觀感覺,她和呂小娟迥然不同,她的目光深沉、警覺、機敏而又拒人於千里之外。

  「藍色……藍衣女俠,東方某早仰……」東方鴻飛一時言語無措。

  「還是叫藍色妖姬的好,對嗎?東方警長。」她咯咯地脆笑起來,開朗豪放,一對藍寶石耳墜打鞦韆地晃動;身體一搖,脫下大氅,緊腰的藍緞小襖越發顯出嬌饒。

  「嗯、嗯。」東方鴻飛不自然地笑了,他曾聽呂小娟說,藍寶珠不哭,但也不好笑,多得是冷笑,只有在高興的時候才暢懷大笑。警長能從銀鈴般的笑聲裡感到她對自己的信任,沒有虛偽和寒氣。

  「大名鼎鼎的神槍警長靦腆得像個大姑娘。」藍寶珠瞥了他一眼,對母親說,「媽,能把我哥喚起來嗎?」

  宋福貴和寶珠相認後,福貴第一句話就問:「妹子,這些年你原是做了土匪?」

  「哥,如今天下,何為匪盜?又何為臣民?從皇帝到總統,大大小小的軍閥官宦又比土匪強多少?不過是文明土匪。他們白天是人,夜裡是鬼,我呢?鬼就是鬼!」

  警長朦朧地感到,藍寶珠高傲而自信,如不急流勇退、隱居偏安,必然有百尺竹面為風折凌霄,掛雲帆而瀕危沼潭的禍患。當下也不便對「匪論」而抒見。

  宋王氏備下簡單的酒萊,笑著說:「寶珠的脾氣還是老樣,愛跟你傻哥哥逗嘴玩兒。我不管什麼匪不匪,反正寶珠是我閨女。寶珠,你回來啦,總算老天睜眼。

  東方先生是咱思公,大家都不是外人,將就著吃吧,圖個吉慶,總歸骨肉團圓啦!「

  說著去揉眼角。

  東方鴻飛不便推辭告退,只得在桌旁坐下來。寶珠把一杯酒端起,神情凝重地說:「義父、義母,女兒找到母親,不敢忘你們多年養育之恩,二老當先飲此杯。」

  把酒灑在地上。福貴嘟囔著說:「酒不太多了。」寶珠也不理他,又斟滿一杯,遞給宋王氏,說:「媽,這杯您喝了,我要孝敬您,誰讓您偏偏疼愛做了盜匪的閨女呢。」

  又將第三杯酒奉上東方鴻飛,畢躬畢敬地說:「東方先生,多蒙兩次搭救。那次在萬春樓不是你一槍把劉十牌揍下牆頭,我真要被擒了。」她微微一笑,又斟滿一碗酒說,「我陪你喝。」

  警長站起來,面呈正色:「東方某不是英雄但借英雄,姑娘雖為巾幗卻勝我輩庸俗鬚眉,承蒙姑娘抬舉,我實在汗顏。自慚形穢……」

  「你看得起我就快喝了,婆婆媽媽的冒出酸味兒,話也肉麻。」寶珠笑著望他一眼,先把酒乾了,碗底朝內,看到警長也喝得爽快。

  寶珠又喝乾一碗酒,說:「媽,王德興那小子的腦袋到底被我切下來啦,扔進泔水桶裡,漂在髒水裡像瞪眼的豬頭。」她抿嘴笑著很得意。

  「寶珠,不是娘怪你,替母報仇,殺了王樓也就算啦!可范四少又哪點得罪你了,也作了無頭之鬼。還有賴子,我猜也是你殺的……「未等宋王氏說完,寶珠秀眉微蹙,把酒碗一頓,說:「媽,你心也太善了。我殺人自然有道理,女兒雖是強盜,可沒做過一件傷天害理的事!「

  東方鴻飛溫和地說:「姑娘,草莽之氣勿施高堂。」

  「你管得倒寬。」寶珠柳眉舒展,眼裡又噙著笑意,端起一杯酒送給福貴,說,「哥,還記得你給我買冰糖葫蘆的事嗎?我記得,那時,我說哥吃一個,可你說嫌酸,都給我吃了。」她眼圈有些發紅,「哥,這杯酒是妹妹敬你的,願我早有個賢良的嫂子,抱個小侄女。」

  警長見寶珠數碗劣等白酒落肚,怕她醉了,搶先轉過尚未成熟的話題:「姑娘,不知你以後做何打算?」

  寶珠毫不猶豫地回答:「帶著娘和哥哥走關東,那裡有咱地盤。咱們已是警匪不分了,啥事我不瞞你。」

  「還是瞞了。」警長滿面微笑,小心謹慎地說,「不是要到南方去嗎?」

  「是小娟告訴你的?」見他點頭,自語般地說,「談何容易啊!」

  「寶珠,我這把老骨頭埋哪都一樣,勸你還是洗手了吧。」

  宋王氏求援地望著東方鴻飛。

  「洗手?媽,藍色妖姬是女兒的綽號,烙在臉上的金印,洗得掉嗎?」又對警長說,「東方先生,你送佛已上西天,以後如用得著我寶珠的時候,儘管說話,六尺之軀,任憑驅使。」她拿過皮箱,取出個物件,頓時映得陋室生輝,一件高翠雕成的「五龍盤珠」閃著綠色的光暈。「這件玩物雖算不上連城之寶,可也值個三萬、五萬的……」看到滿面疑惑又漸漸變成鄙夷之色的警長,她接著說,「禮物是輕些,不知東方先生想要啥?」

  「姑娘,你太小覷我東方某了。」警長唇翹冷笑,神情十分淡泊,「為錢財而行仗,伸正義則走險,這不是一回事。」

  「好!」寶珠柳眉一揚,兩眼閃著光澤,說,「山不轉水轉,風雲不動日月,我們後會有期。剛才是我看低了你。」

  「這年月。」東方鴻飛停頓半晌,說,「我混上這身號褂子,芝麻般大的警長,不過是有口飯吃。清廉稟公尚能做到,但剷除不平,正民國法綱,卻是一枝獨木、半分螢光。姑娘如不見嫌,警長想與你這強梁結交!」

  「痛快!」藍寶珠雙眉飛揚,拇指輕輕一彈,便揭開一瓶燒酒,咕咚咚地倒滿兩碗,雙手捧上,「我相信你說的是真話,這碗酒算是結義酒。」東方鴻飛剛要端起酒碗,又被藍寶珠攔住,眼睛緊緊盯住警長,腳踩在凳子上,極麻利地抽出一把短劍放在桌上,寶刃閃著藍輝。福貴木訥,只是瞪圓眼睛;嚇得宋王氏忙說:「這是做嘛!你們結成干兄妹是好事。我最見不得血。」

  東方鴻飛抓起刀,拋起又用手接住,捲起袖子,在手腕上割道很深的口子,把鮮血滴落酒中,殷紅的血形成一條蜿蜒的小蛇又很快散開,酒變得濁揮了。寶珠感激地望他一眼,伸出凝脂般的玉腕,持刀就要下手,但被警長攔住。

  「幹啥?」寶珠疑惑不解。

  「我……」他投過憐惜的目光,須臾才說,「你非男子,我實在不願你留下什麼刀疤,免得日後涉世惹人嫌疑。」

  寶珠有些感動,逼問一句:「是否怕我一旦身敗,牽連你嗎?」

  東方鴻飛遲緩地搖著頭。

  「珠兒,這是明擺著的事。」宋王氏插嘴說,「好端端的女兒家冰肌玉膚嘛,東方先生是心疼你呢。

  「是麼?」寶珠笑眼含威地問。

  「你刺破中指吧。」

  「我藍寶珠第一遭聽從男人指使,不過,以後你就是我東方大哥了。」說著,用刀尖刺破中指。她喝半碗,東方鴻飛毫不猶豫地將余酒一飲而盡。

  藍寶珠躬身施禮,莊重的聲音發自內心:「東方大哥在上,受小妹寶珠一拜。」

  又抬起頭,激動地說,「大哥,咱們從此是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了。」未等警長說話,抓起珍寶「五龍盤珠」慣在地上,成為一堆綠色的殘骸。

  「寶珠。」東方鴻飛說,「你性直且剛烈,豪氣千雲,令為兄仰慕,但有『佼佼者易折』這句古訓,不可不用於自身。若從長計議,還是『金盆洗手』吧。」

  「大哥若後悔了,現在走還來得及。」藍寶珠冷笑著,又端起酒要喝被警長攔住。不料,寶珠使出小擒拿的「蟄腕」,小時一橫,手腕翻上,酒碗已送到唇邊;誰知碗邊兒被東方鴻飛二指捏住,寶珠再難把酒碗移動半寸。兩個暗自較力,彼此都以笑眼相視。「啪」,寶珠把碗捏碎,酒頓時噴濺四處,但警長揮袖一裹,酒全部灑在自己身上。寶珠脆生生地笑起來,說:「想不到大哥好本事!」

  東方鴻飛不以為然地一笑,說,「喝酒過量,於五內無益。

  寶珠,我怕你醉了。「」你使的是哪門拳的功夫?「

  「『燕青拳』的最後一招,『病掃佛堂』。」說完,不由地歎口氣。

  「你有心事?」寶珠睜大眼睛,這使警長無意中捕捉到她未泯的天真。那對明晶的秀眸竟透出一絲女兒家的溫柔和絕塵的清純。

  東方鴻飛笑著搖搖頭,說:「我練的是『燕青拳』,又不由地想起燕青的身世,梁山泊好漢風流雲散,燕青遁入空門,隱姓埋名去伴青燈黃卷。暮年抱病去掃佛堂,用這招式掃落佛頭,悲槍地說,『佛頭乎,人頭乎!』」

  「我不懂。」寶珠搖著頭,目光有些好奇,渾身的匪氣在逐漸消失。

  「寶珠,夜己深了,先歇息吧。我告辭了。」警長轉身想走。

  宋王氏聞聲忙挑開門簾走出來,說:「先生不是外人,就到福貴屋將就一宿吧。」

  話一出口,便覺欠妥,自圓其說地道,「福貴一沾酒就睡成個死豬。先生睡裡間屋,我和寶珠在外屋搭個鋪就行啦!」

  東方鴻飛看到寶珠雖無語,目光中卻也流露出挽留之意。而自己的腳也彷彿粘在地上,不想挪動。鄉村雖荒僻,但以他的身份去借宿是不難的,但有種不願離開的心情。

  「我睡在這裡。」他一指桌子。

  「這桌子上能睡人?」宋王氏很驚詫。

  「媽,大哥是習武之人,能睡在繩索上呢?」寶珠笑著說,無意中去看東方鴻飛,兩人視線相碰,她立刻滑開。

  「我還沒有睡吊繩、扁擔的功夫。」警長笑著說,「別拿被子,我用不著。」

  月白星稀,枝影搖曳窗上,東方鴻飛蟋縮八仙桌上,毫無倦意,聽著裡間屋母女的喁喁私語,無非是十餘年別離思念的衷腸之敘。突然,他的心一悸,聽到宋王氏的悄語:「寶珠,眼前的東方先生不是挺好嗎?」

  「媽,你要扯到這兒,我跳窗就走。」

  「不知他對你有意沒意。」宋王氏像在自語。

  「寶珠終身不嫁。睡吧。」

  東方鴻飛再也聽不到聲息,心中有種莫名的悵然之感。他承認自己確實愛上了藍寶珠,一個犯下彌天大罪的女匪。除去她絕倫的容貌,男子般的英武在她身上形成一種奇特的嫵媚,具有攝取男子靈性的魅力。他認為,呂小娟是糖液般的女人,對所愛的男人能奉獻出全部的柔情蜜意,自願為男人籠中的鳥、懷中的貓。這樣,愛反而變得廉價了。而藍寶珠多的是一種精神。藍色妖姬像匹火焰駒闖入警長心扉。

  他又想起發生在日間的事,使警長如墜五里霧中。東方鴻飛本想一早到祝村來,誰知洪英嬸娘端著一盆溫水走進來,含情脈脈地望著他,親手擰好面巾遞過來。然後坐在床上,看著自己的繡鞋,輕輕地說:「鴻飛,我知道你心裡沒我。諸葛先生私下說,你叔父是內傷寒,身子空虛,怕是一病不起了。話他已經對你稟明瞭,不知你怎麼想?」

  「嬸娘,這事萬萬做不得。」東方鴻飛顯得很慌亂,他生怕別人闖進屋來。

  「別怕。她們早晚都不回來。」洪英仍低著頭,繼續說。「人能改惡從善,鬼神也會饒過的。老爺子想成全你我,臨死做件好事……你就那麼心狠。」她咬著嘴唇,蒼白的臉慢慢泛起紅潮,兩隻眼汪著醉意,上前一步,抓住警長的手,聲音顫抖地說,「我天天做夢,想你……說夢話,挨打……腿都被針劃破…

  …「她夢囈般地說著,把滾燙的腮貼在東方鴻飛臉上,淚水流進他嘴裡。

  警長用力推開她,說:「嬸娘,我不明白,你說誰改惡從善?

  是我叔父?「」過去的事我不想提了……「她摀住臉嚶嚶哭泣起來,猛然轉身,闖出屋去。

  一整天,警長都顯得心煩意亂。他相信洪英喜歡自己,但不懷疑嬸娘不是個浮浪女人,更不相信一生以仁義為本的叔父有過什麼惡。

  他在街上的酒館吃了飯,步行到祝村,然後離開唐山。想見藍寶珠一面,這譬如鬼使神差。60里路,他一直走到天黑,才使心境慢慢地好起來。

  ……當他聽到晨鳥啁啾時,發現身上蓋著被子。藍寶珠在院內已練起了拳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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