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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神秘的女郎


  姿容綽灼的黃莉斯吸引著所有來賓的視線。她穿著黑色旗袍,胸襟別著一朵很小的綠絨蒿,長長的烏髮被金絲帶繫住,雍容大度地坐在那裡,目光恬靜而溫良。

  西洋式裝潢的大廳內,燈火輝煌,照著成雙結對、翩翩起舞的男女。貴婦人們珠光寶氣,中國的紳士對名媛大獻慇勤,輕吻著她們的玉手。燕尾服和長袍馬褂,雪茄和鼻煙都混雜一起,譬如中西大菜的拼盤。

  依然是學生打扮的東方鴻飛溜進來,人們的精神輕鬆又緊張,誰也沒有注意到他。他揀個偏僻的角落坐下來,立刻有西崽送上咖啡,並輕聲說:「先生,黃莉斯小姐請您過去。」

  在西崽視線的導引下,東方鴻飛看到了坐在另外一個角落的黃莉斯,兩人目光相碰,黃莉斯嫣然一笑,馬上垂落睫毛,將濕潤的目光遮住。東方鴻飛走過去。

  幾個交際花都對擦肩而過的東方鴻飛瞟去,見他衣著樸素,便都收回媚眼,腰肢被戴著鑽戒的大手一推,踏著舞曲的節拍轉走了。

  「東方先生。」黃莉斯站起身,很大方地把手伸過來,「久仰你的大名了。」

  「黃小姐,你好。」東方鴻飛和她握過手後,坐下來問,「不知黃小姐有何吩咐?」

  「你不跳舞嗎?」

  「不會,也不願學。東方不過是一介武夫,只懂得使槍弄棒,登不了這大雅之堂。」

  「喝酒總還可以吧?」黃莉斯溫柔地一笑,微微啟開紅唇,銜住盛著白蘭地的高腳杯,但又不喝,玻璃透過整齊、潔白的牙齒和嫩紅的舌尖。說,「祝我生日愉快。」

  東方鴻飛舉起杯,他看到黃莉斯奶酪般的頸項戴著一條黃金項鏈,鏈墜藏在兩個乳蜂的四處,是個極小的十字架,若不留意,會認為是一枚胸針。

  不知是誰提議,大廳裡又奏起軟綿綿的流行樂曲,唱片裡的女歌星南音如鶯,嬌嗲而妖艷:「小小洞房……紅羅帳。」直酥到骨頭裡去。

  東方鴻飛微微蹙起眉,把臉向一旁,看到頂著壁燈的半裸女雕像,那含蘊桔黃光暈的豐乳極有藝術的魅力又富於性的幻想。

  黃莉斯說了幾句英語,東方鴻飛不懂。她說:「那是光明女神。黑暗的中國太需要光明了,罪惡的世界也太需要主的慈愛和恩賜了。」

  「黃小姐是……」他扭過臉。

  「基督教徒,主懷裡的孩子。」她很虔誠。

  一個長著羊脂玉般的臉,無處不俊俏、細膩的男子走過去,微微躬腰,極禮貌文明地邀請黃莉斯跳舞。遭到謝絕後,他望著東方鴻飛,問:「這位是……」

  「我的同學東方。」黃莉斯說。

  細膩的男子伸過手去,自我介紹:「密特方,韓雄英,百康達影業公司演員,請多關照。」說完,戀戀不捨地走了。

  黃莉斯望著他頎長、瀟灑的背影,笑著說:「他舅舅是市長。小韓留學日本,回來想從事電影事業,搞個百康達影業公司,誰知搞成搞不成。他多愁善感得像女孩兒,蠻謙虛和氣的,半點也不像『雄英』。」她見警長默默無語,問,「你不喜歡這種場面吧?」

  「對。」東方鴻飛直言不諱。

  「自慚形穢?」她有點調皮。

  警長哈哈大笑起來,許多人都詫異地扭過頭來。東方鴻飛神情嚴肅地說:「這種場面,這些人物都不過是一杯酒。酒醉於我,用於我,沽於我。」

  「中國人說話就是尖酸刻簿。」黃莉斯深深地望著他,說,「中國人都能自我解嘲、開脫和自圓其說,不像洋人那麼……」

  東方鴻飛攔住她的話:「難道小姐不是中國人?」

  「我的精神已經屬於主了。剛才我說什麼?噢,不像西洋人那麼坦率,恨就是恨,愛就是愛。」她將愛字說得很重。

  突然,樂聲小了,大廳內喧嘩起來,人群湧出個衣著華貴。

  笑容可掬的矮胖老頭來。兩個交際花攙扶著,款款走到大廳中央。用公鴨般的嗓聲說:「各位蒙愛,念茲小女生日,謝謝啦!」

  不住地向四方招手,老態龍鐘得很滑稽。

  「范老爺,莉斯小姐的華誕不請也得來呀!」

  「金棟兄的氣色越發好啦!印堂有紫氣。」

  大洋馬似的交際花緊挽著范金棟的胳膊,低著頭,腥紅的嘴唇貼在范金棟耳朵上,一張一合地不知說些什麼。各界名流一起鼓掌。

  「一場大病,家父的耳朵幾乎失聰了,」黃莉斯解釋著,又對東方鴻飛說,「我去應付一下,你可別走啊!」站起來,回眸一笑,笑裡流動著許多意味。

  皇帝搬出了紫禁城,落魄出了山海關,解放了無數北京的太監。范金棟捐出男身,割去情根,換來榮華富貴,不知道值得不值得。東方鴻飛想。他又見范金棟不住地捻著上翹的山羊鬍,忍俊不禁,暗說:「戴個假髯口,這不是弄巧成拙嗎?」

  范金棟身後又擠出一堆花枝招展的姨太,個個妖治風流,左顧右盼,有的就看到東方鴻飛身上來,眼神如凝固一般,然後又去瞟別處。

  奇怪的是,東方鴻飛察覺不出范金棟神情中有喪子之痛。他想,可能不是親生骨肉的緣故。人情莫重於身,能自殘肢體斷後嗣的人,是品不到父子之樂的。多好的兒子也是別人的,不過是只金絲鳥。

  「跳吧,玩個痛快呀!」范金棟喊著,又被一群人架走了,姨太太們自然留下來,參加雞尾酒宴。外面響起汽車的引擎聲,登時被再度奏起的樂聲淹沒了。

  東方鴻飛離開座位,獨自走到陽台,耳畔清靜了許多。大廳內像晃動著一堆被酒、脂粉醃過的肉,榮華艷麗,既高貴又廉價,壓迫著東方鴻飛的喉嚨,使胸腔窒息。他厭惡、憎恨,恨不得把那些紅唇扯碎、媚眼踩破,男人們都被藍色妖姬割去腦袋。讓大廳內高懸無頭屍,地板上流淌血水。這裡是夢,長祿裡老槐樹下是夢,萬春樓香閨暖閣也是夢,人生如夢,百年的夢只不過輪流做。他太恨眼前的這些夢中人了!

  「東方警長。」溫柔的聲音和微微的幽香一齊傳來。東方鴻飛知道黃莉斯站在身後,不回頭地說,「黃小姐,如沒什麼事,我告辭了。」

  「我也討厭。紅男綠女一片行屍走向。」她輕聲說著,和東方鴻飛並肩站在一起,俯瞰著街市夜景。無數街燈閃在梧桐樹葉的縫隙裡,風吹時動,像跳躍著無數的螢火小蟲。月牙浮動,彩雲暗渡,夜交顯得格外深邃。一陣風將黃莉斯的頭髮吹散,有一縷飄拂到東方鴻飛的額前,鬢旁的花也吹落地上。東方鴻飛撿起來,遞給她,看到黃莉斯的眼睛像鑲嵌兩顆晶瑩的星星,月光潑灑臉上,越發顯出迷人的魅力,莊重、恬靜而純真。

  她的相貌、氣質與合小娟迥然不同,譬如路旁艷灼的桃花和池塘內的睡蓮。

  「謝謝,」她說,輕輕地擺弄著手中的花,然後把它送進風中,凝望著遠處,「審理的案子怎麼樣了?」

  「我正在追查。」

  她傷心地垂下頭,輕聲說:「願主免了我哥哥的罪。你知道嗎?我天天為他禱告,到頭來還是……」

  「黃小姐,請你提供范少爺的線索,我一定查破該案。」

  「我哥哥也是自作自受。」她輕歎一聲,說,「你故意放掉車伕,是欲擒故縱,還是怕藍色妖姬,我真琢磨不透。」

  東方鴻飛暗吃一驚。義釋車伕的內情可能是葉念秋告訴范家的,這不足為怪,使人詫異的是范金棟無喪子之恨,而黃莉斯倒有雪兄恨之意,一個讀聖經、唱聖歌、去教堂贖罪又去免別人債的姑娘,竟過問起案情來。他故意問:「是劉十牌告訴你的?」

  「家奴,一個走卒。我看不起他。」黃莉斯鄙夷地一笑,說,「能和我父親說上話的,警察廳裡有誰?」

  「廳長……」他佯做思考。

  「故做聰明。」她輕淡地一笑,「你是楊按虛的紅人兒,神槍警長執法犯法的事他能講嗎?我替你說,葉念秋。」

  「我和葉秘書素有不睦……」

  黃莉斯舉手攔住他,說:「我知道。我請你來,就是要談葉念秋的事,你已經危在旦夕了。」

  「怎麼!」東方鴻飛渾身一顫,但即刻控制住激動的情緒,冷笑著說,『他還不至於打我的黑槍吧。「他知道自己的位置,並不是葉念秋晉級發財的障礙,估計恨自己的程度還到不了暗殺的地步,老辣的葉念秋做事從不冒失。

  「他越過家父,把你彈劾到市長那去了。你這警長還幹得長嗎?」

  東方鴻飛豪爽地笑起來,說:「我早不願幹這『五斗米』,不,只有三升小米兒棒祿的警長了,這不正好嗎?」

  「我很敬佩你的超脫。可你開脫不了通匪的罪名呀!」黃莉斯漫不經心地說。

  「我通匪?無稽之談!」

  「天下無稽之談的事還少嗎?」她撥著被風吹散的鬢髮,說,「你不要擔心,有人說你黑,就有人說你白的。」

  「謝謝黃小姐。」東方鴻飛領略了她的含意,知道她在市長面前說了自己的好話。

  「叫我莉斯。」她深沉地望著警長,說,「你的品德我瞭解,不稀罕榮華富貴,看不起像我這樣出身的人。我總是在想,你可能在同情那個藍色妖姬,也許是愛。」

  她不容東方鴻飛解釋,繼續說,「我沒有戀愛過,只看過不少的愛情小說,我懂得有那麼一種愛,飄渺而朦朧,難以用語言文字表達。彼此未見面時,心靈就被愛神的箭射穿了。」聲音越來越弱,臉偏過去,身子伏在鐵欄上。

  警長知道這位曾經漂洋過海,飽覽域外風情的小姐,用並不高明的手段向自己表示愛慕之心了。這使他難堪,不知如何回答,更不願去辯駁自己並不愛藍色妖姬,因為誰也無法給少女古怪離奇的想法做註腳。剛要說什麼,黃莉斯驀地扭過頭,用黑蟬般的一對眸子盯住他,問:「聽說你的槍法好,是嗎?」

  「不值一哂。」

  「我想見識見識。明天,我用車接你去。」說罷,逕自先走了。

  當東方鴻飛穿過游動著的人群,離開「大星」飯店時,衣袖被人拽住了。是那個細膩的男子韓雄英,因他喝過酒,羊脂玉般的面龐有點紅暈,像是男妝的麗人。

  「東方兄,我有話說。」他的神情很沮喪。

  東方鴻飛被拽到灌木後面,他急喘呼籲地說:「我都看到了,你和莉斯一直在陽台上。我想起來了,在她的影冊上有你的照片。你們……我愛她,她是我全部的生命。我求求你。如果決鬥,我肯定不是你的對手……她善良、美麗,你知道嗎?

  莉斯正籌辦著慈善業,去拯救窮人……「他語無倫次,神態可笑又可拎。

  「你愛她,這和我毫無關係。」警長忍住笑。

  「可她愛你,我看得出來」。

  「雄英兄,你盡可放心,我不愛她。」

  「真的!」韓雄英跳起來。

  「我已經有情人了。」

  「一見如故!謝謝,拜託啦!」他鞠著躬,又蹲下去摀住臉哭了,可能是感動的緣故,然後,一張嘴,吐出許多食物。

  東方鴻飛抽身走了。他對韓雄英感到可悲又可笑,這些錦衣玉食的少爺們,一旦鬧起戀愛,總是神魂顛倒地像瘋子,把自身變成稚童,嬌滴滴地趴在鍾情的女人懷裡去哭,像只耍賴的貓,半點男子漢的雄風都沒了。韓雄英像千篇一律的文明戲中的男主角。他又想,黃莉斯愛慕自己哪一點?但願是錯覺,想到明天要去為她打槍,啞然失笑,警長成了賣藝人。

  東方鴻飛不拒絕黃莉斯,是懷疑她與藍案有某種潛在的聯繫,而且,這位小姐並不討厭。

  雨後的市郊一片新綠,拱出濕地皮的草芽兒如鴨絨,汽車駛過,留下兩道褐色的車轍。黃莉斯駕駛著汽車,不知要把東方鴻飛載到什麼地方去。

  車停在解凍的河床上,黃莉斯望著一河緩緩流淌的春水,沉思並感傷地說:「罪惡、骯髒的世界都被一場春雨洗淨了。東方警長,你喜歡春天嗎?」

  「春天都屬於女士的。」

  「春天是夢,女性最容易被夢欺騙了。咱們散散步吧。」

  遠處的樹林像片朦朧的綠慢,陽光普灑下,無數棵樹的上端像散落、蹦跳著金子碎塊兒。走近時,東方鴻飛揀起塊濕泥巴飛擲出去,一群麻雀驚飛起來,他用極快的速度掏出槍,一揚手,「啪啪」一對鳥兒由空中跌落下來。

  「你的槍法果然不錯!」黃莉斯跑過去,蹲在地上,用手指捏著死雀的翅膀。

  鳥的頭都被打掉,灰色的翎羽上濺著血珠兒。她微露笑容的臉變得陰鬱了,美麗而文靜的眼睛望著提槍的警長,說:「你的心很殘忍。鳥兒自由地翔上春天的雲空,在人眼裡該是多愜意的事。」她跪在地上,用樹枝挖個小坑把死鳥埋了。

  「黃小姐不是想看我槍法嗎?」

  「你真像美國西部的野番。」她微微一笑,整理好被風吹斜的裙子,抱膝坐在地上,望著天邊慢慢移動的雲朵,自語:「真靜啊,天地無籟,能聽到雲走的聲音。」

  警長搞不清她的意圖,難道陪著這位千金來踏春郊遊?

  問:「黃小姐叫我來……」

  「叫我莉斯好嗎?」她把手撐在地上,斜臥著呈出優美的曲線,黑色的長裙拖在綠茵上,滿身都是陽光,越發使她奶酪般的肌膚白得耀眼,眸子晶瑩,鮮艷的嘴唇泛著亮光,像有層天然的脂油。「去把汽車上的鹿皮袋拿來。」

  鹿皮袋是洋貨,裡面的食品也都是舶來物。黃莉斯把塊小呢毯鋪陳地皮,打開瓶可口可樂,說:「你嘗嘗,像中國醒酒的梅湯。」又說,「我哥哥被殺有幾個月了。我很關心這個案子,知道是什麼原故嗎?」

  「莉斯小姐,我聆聽指教。」

  「我姓黃,他姓范,更不是一奶同胞。范家的事你也清楚些,可你還有些不知道的事。」「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姓黃。」

  「我是范金棟的義女啊!」她望了一眼明知故問的警長,神色莊重地說,「范金棟是太監,娶妻納妾不過是擺譜兒,根據太監的心理,他們對女人都是虐待狂、野獸般地摧殘女性。我是他九姨太生的。生父是誰?不知道。我是遺腹子。我媽是帶孕嫁他的。」

  東方鴻飛勉強嚥下一口藥水般的飲料,說:「很感激莉斯小姐信任我。」

  「你不願喝就吐了,剝香蕉吃。」說著,親自剝個香蕉遞過來,天然去雕飾的手顯得聖潔,令人敬重。警長想起呂小娟、蔡靈娟塗寇、戴金環、鑽戒、翠鐲的手不免俗氣和妖媚。

  她繼續說:「范金棟的四個兒子,各有來歷。他的各房姨太也都是風流人物,專門研究性學的女將。可生的孩子都非傻即癡,為什麼?范金棟暗中做了手腳。長子是愛吃六月槐花的傻子,那是二姨太當初和一個唱武生的私通,懷孕後,被范金棟騙服下藥酒。『十二金釵』中目前只剩九個,二姨太上吊死了。

  次子的生父如今也是死鬼,這倒不是范金棟害的,死在戰場上,大軍閥呢。三子株儒的生父是堂堂的五尺男兒,我不想說出是誰,如今大人物的私生子多著呢?

  范金棟不敢得罪,只逼懷孕的姨太用麻繩絕腰,把個人纏得像鄉下水井上的轆轤。

  六姨太生下孩子就死了,說是產後風。惟獨四子範文心受寵,因是八姨太自路邊撿來的,人們都知道,還開了『湯餅會』。相面的說我四哥將來必是顯貴之人。該說到我啦,我媽姓黃。范金棟娶她前,我媽是新寡,還是個名伶呢!當初,范金棟不知道我媽有孕,知道後又唯恐臉上不好看。我是在上海出生的,一直在那裡讀書,十六歲出國前才認范金棟為義父。到現在,我不敢當眾叫『娘』,管親生母喚作九姨娘。我媽說,范金棟金山銀海,利用他的錢去讀書,以後遠走高飛。我不恨范金棟,因為他待我一直很好,因為在眾人眼裡我只是他的義女。范公館和我知心的只有四哥範文心。「」可范四少的……品行?「東方鴻飛想說出」放蕩好色「的話,但覺不妥,在嘴邊改口。

  「你說他風流好色不是?」她咯咯地輕笑起來,掐朵早春的野花擺弄著,放在鼻端上說:「可他尊重我。他經常給我寄錢。

  有回我們賣了一個盆景,是棵翡翠樹,款子都撥在我賬上,讓我在美國買套別墅。范金棟知道是四哥所為,只是訓斥一頓,不敢聲張,那珍寶是他從宮中帶出來的。以後,四哥委實清苦了一陣子,好在有許多姨娘接濟……「東方鴻飛聯想到範文心和眾多姨娘必有亂倫的關係,這在華貴內並不鮮見,他不感興趣,只是感覺黃莉斯向自己敞懷秘聞心事,恐怕是有目的的,多半是要替兄報仇。

  「范老爺喪子悲痛,可臉上卻沒有半點病容,這是什麼緣故?」

  「他的耳朵急得聾了,滾滾雷聲他聽來不過是蟋蟀叫。」黃莉斯又冷笑兩聲,說,「他疼兒子,還有更疼的呢?」

  「還更疼什麼?」警長追問下去。

  「一張畫,《八駿圖》。」

  東方鴻飛的心臟一陣發麻,因情緒激動竟打個寒戰,問,「是故宮裡丟的那件國寶?」

  黃莉斯點著頭,說:「我想那女盜可能在《八駿圖》上起了心,以色相事文心,把畫搶走了。」

  「這麼說,那張畫是你范家所珍藏的了?」

  「范金棟雖貪,還不至於成了盜賊。」她心平氣和地說。

  「是我失口了。」警長想到報紙上曾以巨金懸賞緝拿盜賊,說畫為范家珍藏,顯然有些欠妥。

  黃莉斯說:「那是哥哥花20萬元從人家手裡買的,不知為什麼被藍色妖姬知道了。」

  「賣主是誰?」

  「我不知道。那天我在花園內做晚禱告,聽到四哥和劉十牌得意的笑聲。我潛在暗處,偷聽他倆的談話。四哥說,那樑上君子其實是個『黃鸝』……哎?你的神色不對,那麼漂亮的嘴歪起來,可有失風雅呀!」她兩眼噙笑,望著嘴角抖動的警長。東方鴻飛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臉已激動得發白,面前的黃莉斯雖是頗有修養、文靜而莊重的名媛,但說起如此機密的大事來,卻像個天真爛漫,不諳世事的小姑娘。

  「莉斯小姐,我的心在急劇地跳動,因為你說的話,是很珍貴的破案線索。」

  警長又問,「這麼說,劉十牌是知道這張畫的了?」

  「對。」她點著頭,說,「不僅知道,而且還成了四哥的幫兇。他倆的罪惡太深重啦!」

  「嗯。」東方鴻飛急於想知道下文,努力控制著胸中波瀾,故作輕鬆。

  「四哥很狡黠,指使劉十牌把賣主幹掉了,20萬元又回到他的腰包。自然劉十牌也得到了厚酬。那些天,四哥瘋子般地揮霍。」

  「劉十牌……」東方鴻飛陷入沉思。

  黃莉斯接著說:「知道這件事的只有四個人,范金棟、劉十牌、四哥和我。我是不管他們的事的。」

  「范金棟是怎麼知道的?」

  「家父在皇宮內,什麼奇珍異寶沒見過?他是行家,四哥曾拿著畫讓他鑒定,家父說不是贗品,讓文心收藏,叮囑不要走漏風聲。」

  「我可以吸煙嗎?」東方鴻飛問。

  黃莉斯微笑起來,說:「你有些像西方的男士了,他們很懂得尊重女性。」

  「話不假。」警長手拿著一支煙;沒有馬上點燃,冷笑著說,「可他們一到中國,文明便變成了野蠻。」

  「人都是性惡的呀!」黃莉斯噘起鮮嫩的小嘴,不甘示弱地說:「人和獸類沒有什麼不同——都是弱肉強食。只有做主的臣民才能改造其惡性。純淨的水裡面有無數的細菌,只有把它蒸餾了才算得最純淨。你吸的紙煙不就是洋人的麼?你的『神槍警長』也有洋人的一半功勞。除去弓箭,飛鏢能打多遠多准?」

  東方鴻飛被她奚落得又好氣、又好笑,隨便拿起黃莉斯的餐刀,嘴裡說:「第三棵樹。」手一揮,純銀的小刀劃著道白光,扎進十數步外的一棵茶碗般粗的樹上,深度足有二寸。

  「真帥!」黃莉斯拍著手,用敬佩的目光望著有些得意的警長,雙手托起下巴說,「你改名叫『神鏢警長』吧。」

  「劉十牌不也是打鏢的好手嗎?人家不用刀,只用骨牌。」

  「別提他,我討厭!」黃莉斯沉下臉。片刻,又懶洋洋地伸舒雙臂打個哈欠,說,「我困了,想到車上睡會兒。」

  因吸煙的緣故而跑偏話題,心情迫切的東方鴻飛不能不攔阻,微笑著說:「我一提劉十牌,你就生氣,由此生出疲倦之意。莉斯小姐不能把他趕出范公館嗎?」

  「你真是個滑頭,想叫我不走。」她站在那裡很調皮地歪頭微笑,「可你一點也不會討女士喜歡。叫我莉斯。」

  「莉斯。」警長未加思索,像學舌的八哥。

  「笨極了。」她用手摀住笑口,眼睛卻變得柔情蜜意,好像逐漸地把春輝都扭聚到晶瑩的瞳孔裡,化成一種魔幻般的吸磁,使人心旌搖動、魂靈飄移。

  她的愛慕之意東方鴻飛早就領悟到了,他雖然是未戀愛過的獨身男子,但懂得各類女人用眼睛表達的暗示。女人的眼睛,他認為是情慾的火盆;迷途的洞穴;奪魂的陷阱;同時也是純淨的秋池;善美的殿堂。女人的眼睛就是她的心,她們致命的弱點便是不能偽飾眼睛,一切都隱藏在眼睛內遙遠的深處,心頭掠過的閃念也能折射於目光。使他疑惑的是黃莉斯此刻的眼睛是混合的:爛熟的四胰太、成熟的呂小娟和那些尚未成熟的少女學生。他曾聽聞過關於洋人男女之間的趣事,姑娘被剝掉裙子,扛在男人肩上,吹著口哨在田野漫步,像負著獵物凱旋的勇士,然後,偏找陽光普照的地方醉個半死。警察來順看過一回無聲影片,興致勃勃地說:「我琢磨外國娘們的嘴為嘛大?敢情是用的哩!一天親三百六十個嘴兒……」黃莉斯曾留洋數年,必然受到外域風情的熏陶,就是聞著酒瓶也醉三分。東方鴻飛再看她時,黃莉斯魔幻般的目光已經消失,又恢復常態。

  「鴻飛。」她改變了稱謂,音態平和,「我討厭劉十牌,尋釁和他吵了一架,這條勢利走狗踩著腳走了,說是請長假回柳林青鎮,那裡有他的莊園。家父不放心他,派人暗中監視。那天夜裡,還帶著個人去了萬春樓妓院,結果被藍色妖姬用槍打傷了。」

  「藍色妖姬會使槍?」東方鴻飛故作驚訝。

  「我不相信是藍色妖姬打的。」她搖著頭,說,「劉十牌打掉牙往肚裡咽。家父知道他遭人暗算,佯作不知,派人去柳林青鎮看望他,這狗東西正在養傷。他是狡詐、狠毒的人,看出來意,只把實情說出一半。他說,想為四少爺報仇,結果挨了藍色妖姬的黑槍。好在有銅腰硬擋弱了子彈的力量,才不致斃命。

  我懷疑他的話。「」那天我也在萬春樓……「未等東方鴻飛說完,黃莉斯便瞪圓眼,驚訝地問:「你在那個骯贓地方!「

  「莉斯別誤會,東方鴻飛還是懂得自重的人。」他猛吸著煙,神情凝重地說,「我是負責該案的,劉十牌知道藍色妖姬的行蹤,為什麼不對我說呢?」

  「自作聰明。」黃莉斯橫他一眼,「你放掉車伕,他還信任你嗎?」

  「說得對。」警長點著頭,後悔剛才沒有想到這點。

  黃莉斯說:「藍色妖姬潛入萬春樓,殺了那裡的老闆,這事誰也瞞不住。我想不通,藍和被殺人到底有什麼干係?我明說,四哥有個貴相知在那裡,叫什麼『雪裡紅』,想找她,可樹倒猢猻散,姑娘們都散了……」

  東方鴻飛暗想:宋王氏的話不能對她講,免得節外生枝。

  看來這位小姐也混進來了,不像是替兄報仇,更不是消遣解悶,去做女偵探。

  「鴻飛,我懷疑劉十牌是藍色妖姬的同黨。」

  「不。」警長把煙戳滅,很果斷地說,「假若他是藍的同黨,就不會奉范金棟的吩咐,向我索要車伕。」

  「大警長,你白聰明了。」黃莉斯把雙臂抱在胸前,往返踱步,變得深諳世故,「犧牲個車伕算什麼?他知道你的脾氣為人,不會輕易交出無辜之人的。再說,鬼才知道到底是誰向他開槍。你敢擔保,他去萬春摟,不是暗助藍色妖姬?再有……」

  她揮手攔住想插話的警長,「劉十牌這類人,我能看透他的骨頭。他若替文心報仇,必然先大吹法螺,肉埋飯裡的事他是不做的。我還有另一種猜想,劉十牌想獨吞那張畫。」

  「這倒有可能。」東方鴻飛走到樹前,拔下刀子,說:「莉斯,我不明白,國運衰而寶器無輝。《八駿圖》儘管價值連城,可比起圓明園,算是地球和芝麻了。

  范府上什麼珍寶沒有?一張畫就令范金棟那麼心疼?何況20萬金又重入囊。「

  「這回你算得上足智多謀了。」黃莉斯嫣然一笑,走過去,挽住警長的胳膊,親呢地說,「回去吧,跟我去募捐好嗎?我想建座免費的醫院,專收餓肚子的東亞病夫。」

  「莉斯,我想知道『足智多謀』的後事如何。」

  東方鴻飛的心扉像踏上馬蹄,震顫著渾身的每根神經,連呼吸都不均勻了。無意中他得到《八駿圖》的秘密端倪。為不使黃莉斯識破,一邊頑強地調協情緒,一邊流露出對這種男女交際方式的不自然來。

  「欲知後事如何?得聽下回分解呀!」黃莉斯撒嬌般地把頭倚靠在警長的肩上,輕聲說,「我愛你。我把你當成情人才說出那麼多心裡話。我告訴你那張圖的秘密,不過,你要先吻我…

  …「東方鴻飛感到她微微啟開的嘴唇稍帶著西洋飲料的氣息。紅唇貝齒間的舌尖微動,跳躍著陽光的斑點,一雙惺忪朦朧的眼幾乎要流出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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