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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二十年話說從頭


  東方鴻飛像狩豬人發現獵物一樣盯住那隻手鐲。

  那光藍得瑰瑋、神秘和氤氳著詭譎的氣氛,使他不由得聯想起「藍色妖姬」。

  警長知道詢問身世可以到警察和居民中調查,但最準確的還是由本人說出。況且警察無一不是酒囊飯袋,除勒索小買賣人家和游娼外。發生在眼皮下的事情都視而不見。

  屋裡一片沉寂,只有油盞裡的火苗跳躍,忽明忽暗,燒得燈芯吱吱輕響。宋王氏望著警長,輕歎一聲,把因牽動情懷而變傷感的目光移到窗紙上,老槐樹的枝影晃動著,像幾隻參差不齊的手掌。

  可能是宋王氏知道事關重大,救子心切,竟說出讓東方鴻飛感到驚詫的身世——光緒時代潛逃出來的宮女。

  「30年了,我沒有對一個人吐露過身世。也許是命中注定要講給你。」

  宋王氏的神情越發黯然,完全沉浸在痛苦的追憶中。

  她沒有結過婚。宋福貴是抱養的,一個被拋在雪地的棄嬰。母子相依為命已經二十餘年。

  宋王氏原名宋戥芳。戥芳的名字是光緒御賜的。那年載湉皇帝攜一干妃子、貴人踏春賞花,清風吹過,落英如雨,滿地紅骸。宋王氏用手捧起來,望著滿掌的紅白花瓣發癡。融融日輝裡,伊然是個多愁善感的美麗少婦。載湉指著她問:「有女懷春、深居宮闈。你這悲悲慼戚的模根,莫非有什麼怨恨?」

  宋王氏嚇得跪倒,殘花散灑一地。載湉問,「花為何物?」有些多嘴賣乖的妃子搶著話,有的說是「天地陰陽之靈」,有的說是「女子的香魂玉魄」,載湉說:「我只問她。」

  「萬歲爺,我不知花為何物,只是花開滿樹,風一吹便落下來。我捧在手裡,一堆花卻那麼輕。」

  「好個輕字。聯賜你一個名字,叫戥芳吧。」

  宋戥芳磕頭謝恩,但皇帝卻被一群麗人擁著走了。後來,光緒思念珍妃,對清風皓月和滿目芳菲落淚,想起「一堆花卻那麼輕」的話。問太監:「人世間何物最重,又何物最輕。」太監回答:「黃金最重,鴻毛最輕。」光緒啐了口,罵著「蠢才」,自語地說:「世間本無輕重之物啊!」

  宋戥芳有個做宮女的姐妹劉雯翠,兩人常說些私房話。劉雯翠生性風流,和一個御林軍的小軍官暗生情愫,但深居皇宮,金剛牆如天落屏障,見不得面,連「紅葉題詩」也不可能。劉雯翠常對鎮落淚,惹得宋戥芳也在一旁傷心。八國聯軍打破紫禁城,皇上西逃太原。藉著鬧兵荒,宋戥芳和劉雯翠逃了出來,依仗有些積蓄,在城郊落戶為民。一天深夜,宋戥芳冒雪抱回個孩子,兩個女人解除了寂寞,喜歡極了。戰亂剛剛平息,劉雯翠就萌生去尋覓情人的念頭,堅決地說:「姐姐。我就是踏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

  「說不定……」宋戥芳後面的話沒有說出來。心想:那小軍官難免戰死,也難免娶妻生子了。當年不過是偶然撞見,眉目傳情,說不定人家早遺忘了。劉雯翠一去再無音訊。

  無數的機緣鑄成人世,只要活著,情天恨海,終能相見。宋戥芳自京郊移遷後,領著已長成七歲的宋福貴到街上買菜,碰上一輛垂簾的馬車。車停下來,走下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輕喚著宋戥芳,眼淚便流淌下來。

  「雯翠妹子!」宋毅芳激動得驚呼起來,打量著滿身珠光寶氣的貴婦人。

  「姐姐……」劉雯翠一時語塞,什麼話也說不出,只是用手帕擦淚,強作歡顏地問,「這是福貴啊,都長這麼高了。」

  宋福貴睜著怯生生的眼睛,只懂得往嘴裡塞冰糖葫蘆,一副呆頭呆腦的模樣。

  「福貴,快給姨磕頭!」

  「我還吃!」宋福貴指著街對面賣冰糖葫蘆的小販嚷著。

  「兒子,姨給錢買去。」劉雯翠輕摸著宋福貴剃得光光的頭,把錢塞進他的小手裡。

  「妹子,我想得你好苦啊!」宋戥芳也擦著眼角,問,「這些年,你在哪落腳兒了。找到他了吧。」

  「這不是說話的地方。」劉雯翠說。轉身對車伕說:「我不去了。告訴督軍,我身子不舒服。」

  「這……」車伕很為難。

  「老娘不能自己做主嗎?」劉雯翠沉下臉,把錢塞給車伕。

  車伕趕著空車走了。

  劉雯翠見宋戥芳凝眸華貴的馬車,玩世不恭地說:「姐姐,你大概猜出妹子在哪兒落腳了吧?」

  「他做了督軍?」她很困惑。

  「差不多吧。」劉雯翠攬過跑回來,舉著糖堆兒的宋福貴,說,「回家吧。」

  「我的家可不是督軍府呢。」宋戥芳打趣地說著,拉起劉雯翠的手就走。

  「姐姐,你到這邊來。」劉雯翠說著,先站到朝陽處,笑得使人莫名其妙。

  「曬太陽,你還不嫌熱啊!」她走過去。

  「姐姐,咱都是『黃圍子』裡出來的,什麼奇珍異寶沒見過,你品品妹子的首飾,估個價。」

  祖母綠戒指、翡翠色玉鐲、雞血石墜兒項鏈,除去金耳環和金髮簪,無一不是假的;宋戥芳膛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來到長祿裡,劉雯翠盤膝炕上,笑著說:「姐姐的日子過得清苦,倒算上是有福的人了。沒嫁個主兒麼?」她吸著煙,手指甲染著蔻丹。

  「我的性兒你還不知道?尼姑命。兩人不如一人好。我和福貴過得挺好的。姐姐奔四十的人了,清茶淡飯也慣了,只盼福貴成了家,心就踏實了。貴兒,給媽紉針。」宋戥芳把針線遞給坐在木凳上的兒子。

  「姐姐,這些年……我的心早麻木,鐵了、硬了……」劉雯翠哽咽著,強忍住淚水,「別罵我,我命苦啊!」

  宋戥芳望了她一眼,對托腮望著陌生客人的宋福貴說:「貴兒,你到王掌櫃那買點熟菜,再買一斤燒餅,會嗎?」

  宋福貴點著頭,把大拇指噙在嘴裡,接過母親遞給的籃子。

  「再打一斤酒吧。」劉雯翠把兩塊錢放進籃子裡,摩挲著他後腦垂著的小辮,慈愛地說,「剩下的錢你存著,買糖堆兒吃。

  過兩天,有個小妹妹來,和你作伴「,又對宋戥芳說,」我記得福貴小時候,臉上沒有黑記。「

  「誰知道。這孩子傻得厲害,不識數。」

  宋福貴剛走,劉雯翠再也忍不住,撲到宋戥芳胸前痛哭起來,敘說幾年的經歷。

  劉雯翠歷盡艱辛,終於在保定府找到已成了商販的小軍官藍田耕,做了偏房。劉雯翠妖嬈無比,藍圖耕每日像喝了迷魂湯,醉臥巫山。他是招贅的,原配長得醜而且心胸狹窄,不久便被氣死了。藍田耕嗜賭,有個開妓院的王樓和他交好。女人好比一塊糖,在男子嘴裡終有含化的時候。藍田耕「賭『字後面又添個」嫖「宇,常眠柳巷、夜不歸宿。劉雯翠勸夫竟遭拳頭。一年過後,吃喝嫖賭抽」五子登科「、」五毒俱全「了。本來不大的小藥鋪終於倒閉。被鴉片這條毒蛇吸盡骨髓的藍田耕成了弱不禁風的紙人兒。一天傍晚,劉雯翠竟被夫騙喝下春酒,躺在床上,嬌態百生、春心蕩漾,一雙醉眼像被粘住,喃喃地喚著丈夫的名字。黑暗中,她只覺得有人解自己的衣褲,索性把那人赤條條的身子抱住,如癡般地輕喚丈夫的乳名……

  猶醉半醒時,她依稀聽到窗外有男人的「嗤」笑聲。接著便是不堪入耳的淫言穢語。她終於辨聽出那是常來家中,並屢次調戲自已被拒絕的王樓。

  「你太爭嘴了,五兩還少嗎?純雲貴貨。」

  「往後,她歸你了……」藍田耕壓低聲音。

  劉雯翠氣瘋了,赤身裸體地持著剪刀跑出來,兩個男人早跑得無蹤影了。從此,藍田耕再也沒回來過。數月後,王樓氣勢洶洶地帶著一群人闖進藍宅,拿出一紙文書,說:「藍田耕把房產和人都賣給我了。」

  劉雯翠冷笑數聲,一言不發地跟王樓走了,成為保定「一品香」妓院的妓女。

  她恨王樓,但恨不起禽獸不如的丈夫來,沒有鬼引,丈夫不會淪為禽獸。她不接客,發誓要為藍田耕生個孩子,不然,跳樓上吊抹脖子。王樓無奈,只得從救濟棚裡找回乞丐般的藍田耕。

  藍田耕穿著綴滿補丁的長袍,蓬頭垢面地跪在昔日的妻子前。當年的糾糾武夫竟挨不了一刻時辰,便歪倒地上。劉霆翠禁不住攙扶起他,夫妻抱頭痛哭。

  劉雯翠擦乾眼淚說:「以後把煙戒了,我跟著你好好地過日子,生下一男半女,也不能斷了藍家的香火。」

  藍田耕聲淚俱下,焦黃、憔悴的臉滿是煙氣,男人堂堂的鬚眉氣勢已殆盡無遺。唉聲歎氣地說:「我把你賣到火坑,豬狗不如。我眼下已是病入膏肓,也就是一年半載的活頭兒了。重做夫妻的事就甭再提了,我好悔好恨吶!」

  「田耕,」劉雯翠深情地輕喚著,依偎在他散發酸臭氣息的胸前,說,「我沒有接客。只是那次被王樓這禽獸髒了身子。發誓要為你生個孩子,王樓答應了。」

  「這個人心如蛇蠍,哪有實話。」藍田耕搖著頭,雙手捧著一杯熱茶,很貪婪地喝著。又說,「雯翠,你把我忘了吧。憑你的年歲、容貌,以後尋到了好人,贖身從良,終生有靠了。」

  「田耕,你就沒有朋友了嗎?」

  「俗話說『富在深山有遠親』。我混成這步田地,人家躲都來不及呢。」

  「那個在關外開綢緞莊的呂老壽不是你的拜把子哥哥嗎?

  我見過他,是個豪爽、重義氣的漢子。等你戒了煙,調養好身子,咱們投奔他去。「

  呂老壽是武林中人,曾與藍田耕有金蘭之誼。是個錚錚鐵漢,嗜血半生,終歸正途,用積蓄在奉天開個店舖,做了經營綢緞的商人。去年,來過藍家,見藍田耕不成氣候,苦口婆心地勸他要守家創業,講了不少為人處世之道。可料想不到墮落得如此之快,快得如消融於烈日下的冰雪,再難收起的一茬清水。

  「我們已斷絕書信來往。我哪還有臉見他?」藍田耕頻頻打著哈欠,涕淚迸流,無力再睜開眼睛,歪倒在床上像一灘稀泥。劉雯翠知道他又犯了煙癮,又氣惱又哀憐。這已經是個殘廢的人了。

  「雯翠,」藍田耕有氣無力地說,「那兩隻藍玉鐲子呢?」

  劉雯翠知道他的用意,回答:「你平時在外鬼混,我坐吃山空,早就當了,哪有錢去贖。」一到藍玉手鐲,是藍田耕祖上的傳物,不是曠世奇珍,但總是先宗留給後代的一種精神。洞房花燭之時,藍田耕托起劉雯翠玉筍般的手,親自戴在她腕上。

  她一直貼身收藏。

  「你還有錢嗎?我去抽點煙灰,馬上就回來。」他勉強睜開眼,目光從妻子的身上一直追巡著屋內的擺設,囁嚅著黑青的嘴唇,鼓足勇氣說,「你去找找王樓,那小子要有點良心,也許能給個煙泡兒。」

  劉雯翠歎口氣,不願看著丈夫被煙魔折騰得痛苦不堪,只得去求王樓。正和鴇母喝酒狎戲的王樓很爽快地應允了,讓人端來煙具,笑著說:「不成人的東西。」

  劉雯翠眼淚往肚裡咽,不說個「謝」字,打掉王樓想捏她臉蛋的手,轉身就走。鴇母罵著:「不懂好歹的東西,幹啥真浪假正經的。」

  吸過鴉片,藍田耕像飽食血肉的狼一樣來了精神。這一夜,劉雯翠笑眼噙淚,付出全部女人為妻的感情。而偏偏這一夜,她就有了身孕。

  東方鴻飛產生模糊的意念:劉雯翠生下的孩子,很可能就是「藍色妖姬」。母為娼、女為盜,已經夠悲楚、淒哀的了。他問:「這孩子生下來了嗎?」

  宋王氏把油燈挑亮,面目毫無表情地說:「茶都涼了。我給你接著講,提這些老話,我心裡也難受。」

  藍田耕離開「一品香」妓院的轉天,便倒斃街頭。王樓積了陰德,把乾癟、揮身透著青灰色的屍體裝殮了。披麻戴孝的劉雯翠嚎啕著,想撞死在薄皮棺材前,被鴇母和王樓拽住。她再次發誓要守孝百日,鴇母只得依從,生怕倒了搖錢樹,落不下洋錢。王樓暗自對人說:「女人都是水性揚花,就憑劉雯翠男人一上身的那副浪勁兒,遲早『一炮紅』。天然不是塊『生坯子』。」

  但他萬萬沒料想到,一月後,劉霎翠競嘔吐起來,不思飲食,懶懶地起不了床。

  「媽的,姓藍的果真下了種!」王樓恨得磨牙。他和藍田耕並無仇隙,當初答應劉雯翠為藍家留後,是料想煙鬼有心無力。他懂得逼良為娼,得一哄二打,威逼利誘地雙管齊下。

  「妹子,藍田耕到底是怎麼死的?」宋戥芳問。

  「有人說是凍死的,也有人說是空肚子抽煙,毒氣攻心,反正死得不明不白。我想,是王樓害死的,斷了我的念想。當妓女的,抱個孩子算啥?這要斷王樓的兩年財路呀!」

  「我想也是。」宋戥芳繼續縫補衣裳,很平靜地聽著劉愛翠繼續述說。

  劉雯翠懷孕後,悲喜交加。悲得是丈夫已死,遺子腹中再也見不上生父;又歡喜終不枉與藍田耕夫妻一場,哪怕是一夕之愛,也有了結果,總是天涯尋夫的報償。王樓和鴇母每日逼她墮胎,先軟後硬,用皮鞭拷打。劉雯翠為保住胎兒,答應「帶懷」接客。並打碎瓷瓶,持著破瓷片對準喉嚨,說:「你要不叫我生下這孩子,咱就死給你們看看。」王樓妥協了。

  在嫖客面前,劉雯翠放浪形骸。一面逢場作戲,一面用煙酒來麻醉自己。只是到無人時,撫摸著腹部,喃喃地與嬰兒說話。點燃檀香,流淚祈禱。四個月後,她不能再緊束腰帶接客了,王樓賺了錢,也就不去理會。只是滿臉堆笑地用話擠兌:「有出娘胎就吃素做和尚的,可沒聽說窯姐喂孩子的事。」

  「放你媽的屁?」劉霎翠叼著煙,吐出一串煙圈兒,說,「老娘養女是鳳,生子成龍,這蒼蠅爛肉的地方能長出好兒來嗎?

  你王家可是往後八代女娼男王八,都是喝洗毛兒水長大的。「

  「罵得好!你兩張嘴都厲害。」王摟笑著,半點都不介意。湊過來,張著煙臭的嘴,斜過猥褻的目光,說,「今天她不在,得打一宿牌,我在你屋伸個腿兒吧。」

  「滾——」劉雯翠把他罵走了,插上門獨自落淚。

  愚鈍的兒童瞌睡多,宋福貴早早地睡了。劉雯翠喝了不少酒,微醺地問著親吻兒子面龐的宋戥芳:「芳姐姐,你真是個好女人,福貴不是從你腸子爬出來的,你也那麼疼他。」

  「我愛貴兒的傻樣兒。」宋戥芳笑著說,「他那爹還不知怎麼窮呢,養不活才扔了他。唉,福貴可沒有半點福貴相。」

  「別那麼說。當年老佛爺還誇我是福貴相呢,誰想得到如今的下場呢?」她大口地喝酒,點燃一支煙說,「我找到姐姐,也是緣份,寶珠那孩子算是有靠了。」說著,一顆淚珠滴落到酒碗裡。

  劉雯翠生下的女嬰藍寶珠,如今已經三歲了。童貞、純淨的眼睛裡將要有提問而後形成記憶了。劉雯翠最苦惱的是讓女兒盡快地離開骯髒、罪惡醜陋的環境,但又不願送到「慈善堂」去。今天,她是從保定趕來到李督軍府,為干蝦似的老頭做壽的。李督軍少年風流、老來不羞,偏要弄個排場的「花魁會」,因其故籍河北保定,便通知故里送個出色的女娘來。劉雯翠執拗不過王樓,連夜趕來,碰到宋戥芳,像遇著了救星。她想把女兒托付給義姐。

  「姐姐,妹子淪落風塵,不配做寶珠的母親,以後你就是她的親娘了。我接過不少的富賈,可沒有半點積蓄……」她試探地望著輕拍兒子入睡的宋戥芳。

  「你這是什麼話?」宋戥芳沉下臉,說:「你不怕寶珠吃糠咽菜,就領來!餓著我們娘倆兒,也餓不著寶珠。好歹我把她拉扯成人!」

  「好姐姐——」劉雯翠感動地握住她的手,搖搖擺擺往外走,說,「明天我回保定,三天後把寶珠領來。」

  劉雯翠叫輛洋車直奔督軍府去了。

  三天後,劉雯翠果真帶來了女兒。女孩長得玲現剔透,聰明可愛,猶如翠荷上一顆晶瑩的露珠兒。一笑便抿起花瓣似的小嘴,甜甜地叫著宋戥芳「娘母」,黑漆漆的眸子好奇地轉動著,沒有絲毫的怯意。

  劉雯翠蹲下身說:「寶珠,你喜歡這兒嗎?」

  「喜歡!」回答得很乾脆。

  「乖孩子!」宋戥芳一把將藍寶珠攬在環裡,喜笑顏開地說,「住在娘母這兒,你媽常來看你。」

  「寶珠,」劉雯翠說,「跟著哥哥玩兒,不許惹娘母和哥哥生氣。」說著,按住藍寶珠跪在地上認母。嚴肅地說:「記住,以後管娘母叫媽!」

  未等女孩提問,傻乎乎的宋福貴便拉著她的手,問:「你也愛吃糖堆兒嗎?」

  「用紅果串起來的?那叫冰糖葫蘆。」藍寶珠點著頭,說,「愛吃。」

  「咱們買去。」兩個孩子手牽手地走了。

  「挺投脾氣。」宋戥芳笑著說。

  劉霎翠望著女兒歡蹦亂跳的背影,感歎地說:「我真願寶珠成人後,能嫁給像福貴這樣的男人。姐姐,世上的男人有幾個是好的?」她拿出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布包,裡面是那只藍手鐲和一堆金首飾。未待開口,宋毅芳搶先說:「鐲子我留下,其餘的拿走,你別小看了姐姐!」

  「姐姐,留著貼補家用,也是妹子的一點心意。我留這些東西做啥啊!」

  「你就不想著以後從良?」

  「我不想再嫁人啦!」劉雯翠望著探伸院內的槐技,涅白的花串兒已經凋零,輕風一搖,紛紛飄落,她黯然神傷地說:「我沒有親人,可姐姐和我比同胞還親。我後悔當初不聽姐姐的話,去找那姓藍的。可我又不後悔,他總還是親我、愛我過的。

  這些首飾姐姐不收,就先寄存著吧。「

  「你再說,我就把它扔到街上!」宋戥芳滿臉怒氣,激動地說,「我不是你僱用的老媽子。我疼寶珠,也就是親生女兒了,我不想讓她錦衣玉食地長成個小姐。」

  劉雯翠只得把首飾裝起。說:「今天我就回去。」

  「住幾天再說。沒別的,咱姐妹扯閒嘮磕,圖個清靜。」

  劉雯翠目光呆滯地搖著頭。宋毅芳明白她的心意,怕承受戀女的痛苦,人生的悲痛莫過骨肉生別。

  「姐姐,我走了……」劉雯翠咬著嘴唇,還要說什麼,兩個孩子蹦跳著進來了。藍寶珠手上舉著糖堆兒,晃著腦袋說:「哥哥給我買了兩支,他沒吃。我吃了一支,真好吃。媽,你咬一個,又酸又甜。」她把糖雄兒高舉起來。

  劉雯翠蹲下身,失魂似地望著女兒,面目的每個部位都抽搐著,淚流在面頰濺碎在衣襟上。她驀地抱起寶珠,發狂地親吻起來。冰糖葫蘆掉在地上,日輝下閃耀著鮮艷的紅光。

  她又變得很冷靜了,站起身,抿抿凌亂的鬢髮,望著宋戥芳突然跪倒,磕個頭說:「姐姐,妹子謝你了!」

  「你這是做什麼?」宋戥芳急忙把她攙扶起來,神情嚴峻地說,「可不能胡思亂想,有多大的委屈光忍著。這樣吧,你在我這兒多住幾天,要不,你就把寶珠領回去,」

  劉雯翠笑起來,說:「姐姐以為我想死嗎?」她點起一支煙,狠狠地吸了幾口,輕聲說:「我不能老來,孩子慢慢地大了,誰願有個當窯姐的娘?我捨不得寶珠,這是人之常情,生摘瓜,蔓兒疼哪!」

  劉雯翠走後,不到半個月,便有個老頭找上門,把個小包裹交給宋戥芳,說:「雯翠歿了。」

  宋戥芳聽了,猶如霹靂炸開頭顱,搖晃著身子倚在門楣上,半晌才「哇」地哭出聲來。

  老頭兒歎息地說:「她也算得上烈女啦!把王樓騙到房裡,用剪子戳瞎了那小子的一隻眼。就喊著藍田耕的名字跳樓了。

  老頭兒是妓院的雜役。劉雯翠臨死前,把一個包裹交給他,說:「老俊大叔,我把女兒托養在義姐姐家了,你受累把我這點私房送去吧。我不會看錯,你老是好人。」又把一些錢塞進他手裡,催促快啟程。

  夜裡,正在打點行裝上路的老俊聽到野狼般的嚎叫,光□的王樓捂著血淋淋的臉,連滾帶爬地跑著。接著一聲悲愴的長呼,一個身影栽下樓。當妓女嫖客聞聲都湧出來,亂成炸蜂窩時,老俊才知道墜樓的是劉雯翠,頭撞在青磚地上,顱骨粉碎,早是死了。有些平素和她要好的姐妹便哭出聲來。

  「她的屍首呢?」宋戥芳哽咽著問。

  「王樓要拖出去,扔在亂葬崗子上喂野狗。誰敢不聽他的啊!好在這王八躺在炕上治眼,我就把雯翠埋啦。柳木薄板材,也沒敢起墳頭兒。唉——」

  「雯翠還留下什麼話了嗎?」

  老俊搖著頭說:「包裹我沒解開過,也許裡面有信。人啊!

  有什麼意思……「他不肯接受宋戥芳的挽留,拖著疲憊的雙腿走了。

  寶珠和福貴在胡同口玩泥巴,捏了許多貓狗兒的,興致很濃。老俊癡望著寶珠那張抹著幾道兒泥巴的小臉,歎口沉重的氣,不願被孩子認出來。走到巷口,對一個賣藥糖的攤販說:「包二十塊,給那小孩兒送去吧。」

  宋毅芳打開包裹,除去那些首飾外,有一塊寥寥數語的血書。她望著遺物,想起在寂寞皇宮內和僻靜鄉下度日的姐妹之情,不禁又哭起來。兩個孩子捧著糖跑回來,寶珠嘴快,說:「娘母,是賣藥糖的爺爺送的。」

  宋戥芳拉住女孩的手,慢慢地攬到懷裡,喃喃地說:「苦命的孩子。寶珠,想你娘嗎?」

  「想。」寶珠點著頭,眨著毛茸茸的大眼睛,不理解娘母為什麼流淚,用小手去摸宋戥芳的眼角兒,很乖地說,「娘母疼我,哥哥也和我玩。不想她啦!」

  宋福貴只是在一旁吃糖傻笑,拍著骯髒的手說:「你媽不來啦!」

  深夜,宋戥芳待孩子睡著,用剪子剪起紙錢來,又燃著幾股香,然後,到胡同口把紙錢焚燒了。嘴裡叨念著:「妹子,放心去吧…」

  東方鴻飛聽得心酸,視線有點模糊,不由得歎口氣,問:「那血書還在嗎?」

  宋王氏接著說:「我不識字,連劉雯翠的靈牌也不會寫,也不敢寫。我把那血書縫進兜肚裡,是夾層的,讓寶珠穿上。兩隻鐲子,一隻套在寶珠臂上,另一隻存放起來。後來,寶珠走失了,我想她啊……就戴了。」她撩起衣襟去擦淌淚的老眼。

  藍寶珠是在六歲時走失的。與其說走失,不如說是被什麼精怪攝了去。五月端陽前,正是槐花盛開季節。夜晚,福貴帶著寶珠在巷子裡玩耍,撿槐花去吃馨香、清甜的芯兒。當時,長祿裡間無人跡,福貴進院拿紙燈籠的功夫,寶珠就不見了,連一聲呼喚都沒留下。宋戥芳找了三年,也整整哭了三年。

  此刻,東方鴻飛已經準確無誤地判斷:藍寶珠——藍色妖姬。把她掠擄去的不是仇家,反而是藍田耕結交過的武林朋友,或是呂老壽,或是那位來去匆忙的雜役老俊。單刀直入地問:「藍家和范金棟有仇嗎?」

  宋王氏搖著頭,說:「范金棟這個人,誰不知道?他兒子被人害了,這和福貴有什麼牽連?」

  「有。」東方鴻飛瞇起眼,緊盯住宋王氏,進一步想捕捉她的神情變化,「那個給你留錢,又去看老槐樹的女人,就是藍寶珠!」

  宋王氏渾身一抖,滿臉的皺紋都顫動起來,上前抓住他的手,嘴唇哆嗦著,半晌才說:「你說是寶珠?寶珠,我苦命的閨女……」她想哭,但一時哽塞,又嚷起來,「你誆我,不是寶珠,寶珠不會殺人的!」

  無庸再做解釋,東方鴻飛已經成竹在胸,但他不知道的太多了。案件的背景複雜並深遠。范金棟和宋王氏、劉雯翠都是皇宮內的太監和宮女,很可能彼此是相識的。他思忖,假若藍寶珠為報仇而血刃范金棟之子,為富不仁的范家也是罪有應得,這種一報還一報的命案推諉給他人算了,何苦去做權勢的鷹犬?可據劉十牌講,裡面牽扯著國寶《八駿圖》。眼下,他還不能全面地信任宋王氏所說的話,所以不便匆忙、草率地往深處追詢。

  「你喜歡藍色?」警長先從外圍,施取游擊式詢問法。

  「劉雯翠喜歡,她男人姓藍。唉,那時,我總讓寶珠穿著藍衣裳。她哥哥常背著她,去買糖堆兒,兄妹倆彼此疼著哩!她趴在我懷裡,貴兒給我捶腿,聽我講故事……那會兒,寶珠是圓臉蛋、劉海頭……」宋王氏閉住眼陷入沉思。

  東方鴻飛的大腦同時也在旋轉:宋福貴為什麼沒提及過失散的妹妹?藍寶珠走失時,他已經十歲了,完全有了結實的記憶。宋福貴雖憨實,但總不會傻到這份上,何況他還有副車伕的滑嘴滑舌。

  「宋福貴總想著失散的妹妹嗎?」

  「唉!他只知道是死了。寶珠丟了後,我氣得打了福貴一頓,誰想得到呢?他頭磕在鍋台上,後腦勺兒的肉都翻起來,得流一盆血。我得給他治呀!把雯翠的首飾都賣了。福貴外傷好了,可昏睡了足有半年,小時候的事都忘了。現在,也忽靈忽傻的,出門拉腳兒,我總是不放心。」

  「你沒結過婚,為什麼叫宋王氏?」

  「我父姓宋,母姓王,我進宮賜名小奴,皇上又給我改了戥芳。我叛上,犯悻逆大罪,沒臉了。住長祿裡也是隱姓埋名,左鄰右舍都知道我是個寡婦。」

  東方鴻飛不想再多問下去了。臨走時對宋王氏講,要守口如瓶,並寬慰她說:「我不會冤枉了宋福貴。」

  但宋福貴畢竟被收獄中,這使警長很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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