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聲槍響,豎立在桌上的煙捲上截被打飛,下半截紋絲不動。
余聲在空曠、寂靜的大廳迴盪,最後微弱如蚊餓而消失。
有兩名警察從窗下走過,探進頭,知道是警長東方鴻飛在練槍,誰笑著恭維幾句,然後,放低音調,繼續去談論女人大腿。
東方鴻飛把手槍塞入皮套,慢慢地轉過身,走到十數步遠的桌前,拿起那半支煙銜在唇上,並不點燃,像是細細地品嚐煙草味。眼簾垂著,眉宇間已擰成個墨團,桌面上放置者範文心的照片。寫著「藍」字的紙條和匕首。
上峰剛剛來過電話,要他限期破案。東方鴻飛要求對新聞界封鎖消息,他本人也拒絕一切形式的採訪。警方的偵破工作不能因社會輿論的壓迫而被動。他在辦公廳內打槍。是想調協心態。每遇到棘手的案件,便是如此。
東方鴻飛是富家子弟出身,自幼攻書習武,打得一手好「燕青拳」,曾做「童子軍」代表,守擂三天不失,連挫敗五名東洋攻擂少年,因此,聲名大震。榮祿極為賞識他的武藝和人品,摸著他的頭,賜給一個羊脂玉鼻煙壺。當時,榮祿身旁的福晉撇著嘴說:「人家還是個少年呢。」於是,榮祿又褪下手指的玉環,說是皇上賞的,送給東方鴻飛,鼓勵他日後為國家、皇上效力。
東方鴻飛堂伯曾是光緒、宣統兩代皇帝的貼身侍衛,紫禁城赫赫有名的大內高手,可謂武林中的佼佼者,但在馮玉祥「逼宮」時,因護駕,竟被一個矮小、枯瘦的土兵用槍打死了。當時,一個「白鶴亮翅」的架式尚未亮出來,鉛丸就掀飛了半邊頭顱,死得糊糊塗塗。凶耗傳來,東力鴻飛喟然長歎,把所有的刀槍棍棒都扔了,買了手槍,日夜苦練。他生性孤僻,不求學也無心仕途,因家道敗落,去當巡警。在破獲一起匪案中,連發兩槍,打掉已越到房脊上的匪首的兩隻耳朵,生擒巨匪並救出被「綁票」的男女二童。槍法絕倫,人譽為「神槍」。後又持槍破過幾次要案,被招升為警長。
他長得英俊瀟灑、身段風流,時常愛著大學生服飾,帶多暗中愛慕的交際姑娘們不知在暗中編排過多少「桃色新聞」。
很難一笑的冷面警長卻置之一笑,說:「各位同仁,東方某人雖未踏足情場,卻知世間本無知音紅顏。娥眉皓齒乃伐性之斧,我只知以衣食為天。」
出身武林世家的東方鴻飛信熟江湖上的黑、白二道,眼皮下一線貫通著南北的黑社會,但他思索不出以飾「藍」為特徵的黑道秘密組織。東北口音,難道是關外的「單子」「?他認為這起案件需搞清兩點:藍裳女人的來歷和範文心的種種背景。他望著案卷旁的一張銀票發癡,那是剛才國民飯店送來的一百塊銀票,乞求把消息封鎖起來,否則日進斗金的」鴛鴦間「
就成了「鬼宅」。據飯店條房回憶,那天晚上,範文心在包房裡和一個妖媚的女人喝酒,少爺從來沒有這麼樂過。兩顆煙的功夫後,就聽到浴盆放水的嘩嘩聲,再沒聽到少爺說話。
「你是怎麼聽到水聲的!『凍方鴻飛問。
茶房給東方鴻飛點著煙,猥瑣的臉上擠出窘笑,乾咳兩聲說:「不瞞您,我們當夥計的都有個毛病,讓耳朵享享艷福。」他見警長聽得認真,便把眼睛瞇起,擠出猥褻的光,繼續說,「上回,范少帶來個『大洋馬』,外國娘們喝了酒,渾身一熱就脫衣裳,扭屁股坐在范少腿上。苗條條的范少也真經得住。那次,兄弟從鑰匙孔裡看了……」
「放肆!」東方鴻飛一拍桌子,厲聲說,「誰讓你說這些穢事!」見茶房嚇得身躬如蝦,端了口飛,神態轉為平和,「繼續說,只說最後這次,越細緻越好。」隨手把兩塊光洋拋過去。
茶房接過賞錢,想放到嘴前去吹,但又打消這舉止,揣進腰裡,受寵若驚地說:「您老賞臉。」眼珠兒一轉,手摸著分頭,想:他不願聽色兒的,這不是真正的爺們兒,揀什麼說呢?這是死了龍王滿河掀的大案,不敢胡編。
東方鴻飛看穿他的心思,說:「你如實地講,一個字兒也別忘了,比如,那女人戴著什麼色兒的耳環、戒指……」
「藍的,這沒錯。」他挺直腰板,望著頻頻點頭的警長,咽口唾沫潤喉,說,「從那女人的長相說嗎?」
「說得越細越好。」
「我得對得起您。嘿嘿。」他把半個屁股坐在皮椅上,敬給警長一支煙,點燃後,再把自己的那支往拇指甲上頓:「那女人長得絕!絕在那?絕在她有股野勁兒。不怕您笑話,幹我們這行的眼賊,看女人能透皮看瓤兒。她穿藍緞子旗袍;藍絨鞋;新型的飛機頭,插朵藍花。個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兩眼盛著酒,不過那酒是冷的,為嘛這麼說?她挎著范少,少爺一摸她胳膊,她白了少爺一眼,我正開門,扭臉和她的眼光對著了,耶!像射過兩根透骨釘。上過酒菜後,我就沒再進去,收碗筷時,我看到這二位衣冠楚楚地坐著。我納悶兒,范少從來沒那麼規矩過呀!怕是碰上辣主兒了。那女人臉粉紅,可胭脂沒壞。她手一彈,一張銀票瓦片兒似地飛過來,正貼在我胸前,我一看,喲…
…「他意識到失口,想變話題。
「錢多得邪乎,對不?接著說,你的話到我這兒算最末站,東方鴻飛守諾言千金。」
「說吧,誰叫我舌頭屬泥鰍的。」他撓著頭皮,繼續說,「真是個闊奶奶,一出手五十塊,直古沒聽說給這麼大賞的。她不冷不熱地說,『這是范少爺賞你們弟兄的,喝茶抽煙,花他的錢心裡坦然。』說完,抿嘴,不,張嘴笑了,牙好白!」
「範文心怎麼說?」
「范少偏身坐著,看不到正臉、好像在笑,沒言語。」
東方鴻飛的脊背漫上一勝寒氣,如果猜想不錯,那時的範文心已經死了,坐在那裡,不過是具但屍。
最善察言觀色的茶房見東方鴻飛神情有異,謹慎地說:「這麼說行吧?」
「說,一點別剩。當時屋裡的情形都細描出來。」
「女人又說,『不叫你別來了,少爺酒後身子乏,得多睡會兒,明早十點叫他來吧,少爺有個』睡不醒『的毛病。她的聲兒又嬌又媚甜耳朵,可總有那麼點涼勁兒。後來,范少的腦袋被拿走了,我才回過味兒來,原是個』十三妹『。屋裡嘛,盆裡水。
床上被,都好好的,就是那桌酒菜犯疑,少爺那邊兒的沒見動,女人這面的卻光了不少。「
東方鴻飛證實了推斷,問:「以後你用耳朵都逮著什麼了?」
「放水。只聽女人的笑聲,說了一句話,『文心,可要替我問范金棟老爺好啊!』以後,那就是張潤發他們報匪警,幫著抬死屍的事了。耶,夏警長說,那女匪是從窗戶走的。」
當時,出現場的是夏懷冰警長,他在材料上記載:「……屍無頭卻端座椅上,地積血甚多而未染衣裳一滴。屍驗鑒為利刃所致,頸骨肉去勢平整,可證案匪殺法毒酷嫻熟,絕非初試。窗虛掩,女案匪去處也……」
如朽木般的夏懷冰是迂腐的老頭子,筆記的各種文讀都不倫不類,含糊其辭。面對這樣令人膛目結舌的命案,不僅無能為力,而且內心恐煌,生怕破不了案而得罪范家,破了案也要做無頭之鬼。警察廳廳長楊按虛深知他只具備逮倆「麻雀」
(小偷)、「拿花」(逮暗娼)、「抓牌」(抓賭)的能力,便把案件移交給東方鴻飛,並在市長李新田面前說,「東方鴻飛破不了案,警察廳改棺材鋪。」
當復懷冰把案卷交給東方鴻飛時,揉著粘滿眼睜的老眼,一副飽經世故的神態,「你少年老成,『二尺半』這買賣裡出類技蘋,可這樣的案子最忌少年氣盛。我混了三十多年,深知江湖、官場上人心歹毒、風波險惡。這案子非同一般,好自為之啊!」
「懷冰兄,知道這藍裳女匪的來歷嗎?」
「我見識淺,可聽到的不少。」他搖著瘦小、乾癟的頭顱,「或許是個新出道的雛兒。」佝接著身體走了,不願多呆片刻。
在屋內來回踱步的東方鴻飛想起被押解來的來福貴。第一次審訊時,便抓住兩個疑點並肯定了車狀與藍裳女匪有特殊的關係:一、宋福貴住在長祿裡,而她也偏要到那裡去,並知那裡有棵老槐,是否有眷念舊情?二、盤問車挨家事並淚眼盈盈。二百銀洋必是相贈之物。但他當時,不願點透,因心裡沒譜,若車優真是和女匪一路,自己就要處下風,必須得掌握些死者和兇手的一些情況才好一擊成功。
「把宋福貴帶來!」他對窗口喊了聲。
兩名曬太陽、談女人的警察應聲跑了,興致未消地留下一串低劣的笑聲,使東方鴻飛厭惡不已。他拔出手槍。
宋福貴被帶來後,東方鴻飛便揮手讓兩名警察出去,似笑非笑地說:「你倆也說上癮了,我放半天假,孝敬你媽去吧。」
「警長,你這嘴可夠損的。」一個縮肩屯背的說,笑嘻嘻地拉著另一個走了。
站在大廳中央的宋福貴感到渾身有無數芒刺在扎他,在難挨的沉默中,面如冰霜的警長慢慢走過來,一聲輕響,把打開的煙盒舉到來福貴面前,說:「抽煙。」
宋福貴小心翼翼地捏起一支,望了他一眼。警長又把劃著的火柴舉起來,平靜地問:「認得我嗎?」見他搖頭,慢條斯理地說,「鄙人複姓東方,字鴻飛。」他掏出槍,在手上轉著花兒,又慢慢地走到門前。突然轉身,「啪!」的一槍,宋福貴剛觸到嘴唇的香煙被打熄滅了。他嘴角游出一絲冷笑,依然平靜地說:「有人叫我『神槍警長』。宋福貴,沒有我破不了的案子。」他把槍還回皮套,槍柄卻露在上衣外面。
宋福貴嚇得三魂出竅,望著警長的背影,語聲顫抖著說:「我求求警長大人,快查清了,把我洗出來。我得拉車養活老娘…」
「你娘和她多年沒見了?」警長驀然轉過身。
「和誰?」他滿臉困惑。
「作案的女人!」
警長失望了。宋福貴的回答和神情使他不情願地排除「夥同謀殺」的可能。他再次失望的是,背向宋福貴而槍竟不被奪,只要車伏一伸胳膊,手槍就會到手。手槍裡只有一顆子彈。
「我東方不會說謊。」他嚴峻地說,「你可能會老死獄中,這警察廳把許多人變成了冤鬼,有時,高懸的不是明鏡。」他見車快跪在地上,不住地求饒,毫不理睬:「我可以網開一面,讓你遠走高飛。范家多行不義,我早就看不慣了。放你,你得答應我個條件。」
「做牛馬,給您老拉一輩子車!」宋福貴頭都快磕出了血。
「把我打昏。半月之後,送五千塊銀圓來,做我被辭後的費用……」他尚未言盡,就被宋福貴截斷,滿臉淌著淚、汗說:「我不會打人,我拿不出這麼多錢!我還是死在獄裡吧!我的命好苦哇……」他竟然塌起嘴巴來,直打得嘴角淌血,完全失去了理智。
完全不是虛偽,東方鴻飛和無數案犯打過交道,懂得最難偽飾的是眼睛。宋福貴不是大好似實,但警長醒悟了,一拍桌子,暗說:「車伕不認得女匪,而女匪必認得車伕。」好像陰靄密佈的天透出濛濛的光亮。
用過午飯,東方鴻飛借閱讀閒書來平息頓亂的心緒,打電話讓門房送本書來。片刻,有人送來了,說是味道極其不錯的小說。東方鴻飛接過一看,薄薄的小冊子印著《美人潮》,魏體書名,署名『對夢幽「。作者他是認識的,常混於煙花柳巷的脂粉窟裡,用一支生花妙筆,採集淫聞穢事,撰寫色情小說,近來在辦一張」漁報「。他把書丟在桌上,淡淡地說:「這種書好比附滿姐蟲的敗葉,拿走。「
東方鴻飛雖為警長,但無高踞的姿態,一向溫良、持重,深得下屬好感。送書的是個文質彬彬的小文書,面白如豆乳,扶扶眼鏡,說:「對夢幽才華橫溢,神思過人,寫風塵而超俗,細繪穢情,意在諷人刺世,出盡上流嫖客洋相。他常說『得一美人,糞土王侯』。警長,我認為,當今時代如糜爛之癰疽,國運比沉商之衰日,文人只得用筆墨排憂,以博渾噩市民一笑。警長,你說有什麼真正的書籍可看,總不能再讀《綱鑒》、《古文觀止》去吧」
東方鴻飛悠閒地吐出口煙,說:「葉夢幽八斗才子,失意仕圖,總不能甘居下流吧?」
「警長,我剛來不久,知道你是胸藏大志,滿腹珠現,可不能太難為了自己啊!」
聽到「胸藏大志」,東方鴻飛的眸子爆起一閃亮斑,轉瞬即逝,微笑著問:「我有什麼難為自己了?」
「唉!」文書短歎一聲,「民國八年2北京遊行示威,抗議法網、日本、德國列強的運動我參與過,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燃燒151己的夢,很多人都當官了,持上了姨太。我呢?及時行樂,『有酒不喝奈明何』?你是抱定『獨身主義』了嗎?」文書鏡片後的小眼睛露出善意的關切。
「不談這個了。」東方鴻飛對政治不感興趣,問,「你聽說範文心無頭案了嗎?秀才論兵,聽聽高見。」
「我想。」文書沉吟片刻,用信任的目光望著警長,說:「那女匪殺的起碼不是百姓。但我琢磨,女匪並不想綁范的票兒而圖財。範文心也無逼良為娼、霸人家妻女諸種惡行,竟被割去人頭,這裡伯大有文章。怕是有巨寶之爭,或者是某某與范金棟有仇隙,女匪是被僱用的。你想,女匪殺人割頭,這頭一定是想給人看的……」他還想說下去,東方鴻飛擊節叫好:「說得準!取走人頭,一定是給誰看的!」
「我不一定說得對啊。」小文書皙白的臉上泛起紅潤,神情有點靦腆。
「簡直是頓開茅塞。很遺憾,我忘了你的名字。」警長面呈歉意。
「趙霄九。」他低聲回答。
「以後跟我干吧。」警長熱情地說。
趙霄九心機乖巧,知道廳長楊按虛垂青東方鴻飛,遲早還要擺升的,說不定該案偵破後,會得到市長青睞,破格升為副廳長。他喜形於色地說:「謝警長栽培,霄九當效力於鞍前馬後。」
「會使槍嗎?」
「用過兩次,不行。」他笑著搖頭,有點羞怯,唇紅齒白地像個姑娘。
警察廳的後面是個荒涼的操場,不知從哪一天起,警察們便停止了出操、射擊和格鬥訓練,民國的精神首先在軍警中變得恍格起來,以致散溢無遺。多了些煙兵、嫖勇、『它吃黑「的痞子。積雪在變得溫暖的陽光下消融,露出一片片長滿枯草的地皮。東方鴻飛揚起裝滿子彈的手槍,隨著左輪轉動,爆發出連珠般清脆的聲響,連擊六槍,彈無虛發,都命中在二十餘米外的靶心上。東方鴻飛吹著冒幾絲青煙的槍口,說:「終有一天,我要和身懷絕技的藍裳女匪見個高低。「
「我看你得輸。」趙霄九笑著說。
「為什麼?」他揚起劍眉。
「假若其人是除暴安良、品貌絕倫的女俠,你下不了手。警長,俠骨柔腸這句話,你是懂得的。你不娶,無非是看不中世俗女子。警長為人剛正,天生浩然正氣,兼之文武雙修,這才是一落情網,便不能自拔的癡種。」他看東方鴻飛並不反感這種評說,又道,「聽說范金棟的義女,曾去美國留學三年的黃莉斯很鍾情警長。」
「子虛烏有。我還沒有一睹黃莉斯芳顏,談得上什麼鍾情。」
「可黃小姐的影冊裡有你的照片。」
「她從哪搞到的?你怎麼知道的?」
「從哪弄的無從知曉,我是聽弟兄們說的。『滿紅齒白的小文書又笑起來。
「趙霄九,跟著我,以後不要談女人!」他揚手一槍,打落一隻跳躍枝槓上的麻雀,但只是打斷了翅膀,鳥兒在地上掙扎,濺落在積雪上幾粒血珠,像散落在玉盤裡的櫻桃。
東方鴻飛和趙霄九剛回到屋內,就有人來報:「范公館的人來了。說是來取少爺人頭。」
「請。」東方鴻飛一揮手,對趙霄九說,「別走,你見見這個場面,來客是大名鼎鼎的鏢師劉十牌,暗器專家。」
「我沒聽說過。」
「秀才哪知江湖事?」
說話間,范公館的護院鏢師劉十牌已闖進來,帶著四名穿皮襖,但敝襟露出方磚似銅腰硬的彪形漢子。
「東方警長,打擾了!」聲若洪鐘,足見丹田氣充沛。劉十牌拱著手,咧開厚唇一笑,露出兩顆黃燦燦的「二虎把門」金牙。
在趙霄九眼裡,他像一隻人熊,除去兩隻蘊藏陰毒的凶眼,臉上幾乎都是亂七八糟的鬍鬚。持袖子,粗壯的手腕上,竟紋有『中、發、白「的字樣。趙霄九疑惑不解,心想:「這不是麻將牌嗎?有紋飛禽走獸及諸種象徵物的,把三張麻將牌刻在身上,算是世間少有了。「
「劉爺,來接范少爺吧?」東方鴻飛瞇起狹長的眼睛,似乎對這位身懷絕技的鏢師不屑一顧,扭臉囑咐趙霄九,「讓王喜把範文心的頭送來。」
「東方兄弟,四少爺等著縫人頭人殮,只好叫我跑一趟。頭為人之首,四少爺金技玉葉,已躺在警察廳冰涼的櫃子裡兩天了,有你們吃的,卻沒他喝的,我替他不舒服。『她向東方鴻飛斜過挑釁的目光,挺胸走過椅子前坐下,結實的木椅立刻發出吱吱聲。碩大的手掌開始轉動兩顆沉重的鐵球。
「範文心少爺的頭單放著的,保管不錯,也趕上了好時節,沒有蚊蠅打擾。本想讓兄弟們送去,可您正好來了。」
東方鴻飛雖結交不少三教九流中的各色人物,但和名震一方的劉十牌素無交往,井水不犯河水。原因是彼此深情底細。
劉十牌知道對方話藏機鋒,腮邊橫肉一動,掃帚眉立刻想揚起來,但又忌憚這小警長是個強硬的角色,到嘴邊的話又吞嚥回去。
用布包裹的人頭送上來,劉十牌看也不看,說:「四少爺,劉十牌接你回家了。龍肝鳳髓你吃的不少,可還沒嘗過人心的滋味兒。裝起來。」
立刻有人捧過精製的紅木匣子,把人頭小心翼翼地放進去。劉十牌一使眼色,又有人把另外一個小匣遞過。東方鴻飛用眼∼膘,裡面是四根金條。
「不瞞你兄弟,范老爺買的是犯人心肝,看的是血。一個車快,還值吧。」
「我不想賣。」東方鴻飛臉一沉,「那車快不是兇手,殺死范少爺的是穿藍衣的年輕女子。」
「不錯,哥哥早用耳朵摸過了,那娘們是新『出馬』的關東大盜,江湖上叫她『藍色妖姬』,心毒手黑,專殺漂亮的富家男子。」
「藍色妖姬?」東方鴻飛皺起劍眉。
「哥哥是蜘蛛愛織網,關外來人說,藍色妖姬要用一百個男子人頭『壘窩』。這女人是『單子』,沒根無葉,我摸蔓了,查不出家門。」
東方鴻飛陷入沉思。趙霄九說:「警長,我想……」
「講。」
「我說的不知對不對。」她掠了一眼劉十牌,見他正凶神般地盯著自己,忙把目光錯開,「劉鏢師帶來的條子,收與不收,你做主。車伕倒是應該領走……」
「你說什麼?」東方鴻飛倏地站起,聲色俱厲地說,「滾出去!」
「我還沒說完。」趙霄九微微一笑,「范家勢大,手眼通天,廳長、市長也是知道的。他們想把車伕在靈堂上挖心剖腹,這事一傳開,倒好辦了。」
「小兄弟,是這個意思,可話不能這麼說。」劉十牌狠狠橫了他一眼,說,「你接著說。」
趙霄九說:「如果車位和藍色妖她是一夥的,聞說同黨要被挖心剖腹,不會輪手旁觀,一定設法搭救。她一露面,就好辦了。藍色妖她曾在巡捕房寄柬留刀,說明關切車優,而且……
我想,她眼下就在城裡。「
東方鴻飛的眼裡漸漸閃出亮光,唇邊浮起讚許的淺笑。
趙霄九繼續說:「我看領走車優後,不妨先露出風去,推遲幾天再祭靈。」
「好——」劉十牌用力地拍著腿。
「范公館的大門貼著一副檢聯。」東方鴻飛很輕鬆地踱著步,然後把目光固定在「慎思」的字幅上,說,『堤』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殺人祭靈的事一旦傳到社會,披露報端,後果不堪設想。范家勢力再大,大不過省長、總統、民國大法去。「
「你的意思……」劉十牌顯得灼急。
「先放在我這裡。」東方鴻飛神態不卑不亢,望著劉十牌,把香煙從嘴邊移開,悠閒地吐出一口濃煙。
「你不給人?」劉十牌站起來。
「帶走人犯,需要廳長核准批示。想用人犯祭靈,廳長批示我也不會放的。趙霄九,送客。」
「慢!」劉十牌一揚手,「東方警長,借一步說話。天香閣。」
「好。趙霄九,你就不要去了,看看該案的卷宗。」
范公館的一行人先捧著人頭匣回去了。東方警長換上便服,把手槍耍個花兒,鎖在抽屜裡,臉上泛起一層鄙夷的笑容。
天香閣是上流的茶社,坐落繁華、喧囂的市井內,已有二百餘年歷史。當年風流天於乾隆巡幸江南途經此處時,曾在這裡品茶,見一唱曲兒的姑娘有仙人般的麗質,便歎道:「天香國色,江山佳人,我縱有麗妃三千,與之相比為一撮糞土。如今,寡人倒成井底之蛙了。」於是,雅興大發,揮毫寫下「天香閣」三字,命地方官刻成牌匾懸掛起來。自此,茶樓的生意興隆了,但那姑娘卻紅顏命賽,嫁給了一個破子。這些,自然是傳說,可現實總獲利於傳說,這裡的一壺龍井比人參場還貴。
二人落座後,劉十牌笑著問:「東方兄弟,天香閣新近包了兩個唱『鴛鴦調』的姑娘,身價高,不賤賣,聽聽麼?哥哥訪客。」
「兄弟不好此道,鏢爺有話請講。」
「痛快。」劉十牌喝了杯茶,抹掉絡腮鬍子上的水珠兒,說,「兄弟不進紅門進黃門,你不想發財?哥哥是粗人,說話直。」
「鬼也貪錢,何況人鬼不分。有話請講。」東方鴻飛面無表情,已經是第二次催促了。
「那好。」劉十牌看看四周,把腦袋湊過來,悄聲說,「你可知道十年前北京故宮《八駿圖》的竊案?」
那起震驚全國的大案東方鴻飛自然聽父輩們說過。《八駿圖》是元朝趙子昂所精繪的工筆畫卷,八匹神駿,栩栩如生,各逞英姿,神韻如天馬;上面不知蓋了多少各代帝王的御印,視為神品國寶。可在一天深夜,飛賊踏雨而至,用刀子將畫心剜去。當時,官方曾出三萬兩銀子為酬金,緝捕竊賊,但終無所獲,其實,畫的價值連城,何止十萬!
「那案子和藍色妖姬有關係廣東方鴻飛問。
「這個暫且不談。」劉十牌冷冷一笑,說,「我不敢說爛熟江湖這口鍋裡,可總不是生的。藍色妖姬和車儀是一路的,這錯不了。兄弟,你是打鷹的,可叫雀兒啄了眼。我問你,國民飯店是嘛地方,從那裡出來的主兒,能坐宋福貴的臭膠皮?冬天的夜深,他頂著雪不走,不就是等著拉兇手嗎?」
「藍色妖姬和範文心是怎麼認識的?」
「范四少結識的姑娘湊不上千,也夠八百,光我知道的就夠數一陣子的了。範文心是只聞腥就上的貓,據說藍色妖姬風流盤靚,想拿他的腦袋還用愁嗎?」
「我不明白,這案子究竟和如\駿圖》有什麼牽連?」
東方鴻飛是絕頂聰明的人,他知道范金棟用四根金條來換車優,絕不是挖心肝祭靈,而是想從車優嘴裡追到什麼東西,這秘密又不想讓局外知道,極可能是《八駿圖》。他平時就對范家的作為不滿。眼下,單憑四條「黃魚」就從他手心摳走人犯,未免太小覷了「神槍警長」。
「東方警長,范老爺關照過了,我帶走車優,日後另有厚酬。」劉十牌加重語音,意味深長地說,「白警長的案子還沒擦破吧?」
劉十牌揚起河馬形狀的下巴,煙卷在嘴角翹動兩下,噴出團濃濃的煙,隨之,一個旋轉著的煙圈飄了過來。高傲、蠻橫和滿臉流氓無賴相,激怒了東方鴻飛,但他頗有修養,知道對方在威脅自己,始終保持沉默。
白寶林警長因查禁煙上,被黑社會組織綁了票,數日後寄到警察廳一隻乾癟的耳朵,又拋屍城郊的子牙河上。劉十牌目的無非是恐嚇。但東方鴻飛畢竟不是懦弱無能的白警長。半晌,東方鴻飛低沉地說:「三天後我交人。」
「爽快,兄弟你是明白人!」劉十牌一拍桌子。瞳孔迸射出亢奮的光澤。
東方鴻飛說:「回去代我謝范先生的厚愛,金條兄弟不收。」
「嫌少?」劉十牌哈哈大笑起來。
「不。」東方鴻飛拉長音調,冷峭的目光盯住劉十牌。說,「我比不得劉鏢爺。兄弟無功不受祿,受賄是小,只怕我這小警長怕有欺世盜名之嫌,咱彼此誰不知道誰呢?」
「你這是什麼意思?」劉十牌臉色一變,他辨出了弦外之立日。
「兄弟公務在身,不比劉鏢爺逍遙自在,告辭了。」東方鴻飛抓起圍脖、禮帽走了。
街街拐角處,東方鴻飛碰到化裝成洋學生的趙霄九,正用報紙這著臉,面卻對著茶樓。看到警長走過來,壓低聲音說;「沒出事吧?」
「你在監護我?」
「劉十牌心黑手辣,存心不良,不得不防。」
「你有多大本事?」東方鴻飛微微一笑。
「手無縛雞之力,可總還能通風報信吧。」趙霄九笑起來,又說,「白警長遭到暗算,這樁案子算石沉大海了。劉十牌這群人什麼事做不出來。」
「知道劉十牌底細的只有我。」東方鴻飛拍拍他的肩膀,說,「什麼叫英雄?血不沾刃。據我所知,劉十牌在江湖上的人緣最好,事出有因吶。你要能做到守口如瓶,不砸人家的飯碗,我就給你講講這位鏢師的發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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