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我生長在有山的地方。成年看見黃色的土山覆著灰沙的路。是那樣一帶乾旱的地方；我沒見過海。有一次我聽見了海的故事，聽說海的離奇。海會呼嘯，海岸連天。海水是藍的，波浪是白的。從那時候起，我對海就發生了慕戀，我想看海，想聽海的呼嘯，看海岸連天。因為不曾見過海，就把海想像得更加離奇，我想海嘯像音樂；像我們高級小學裡面唱的那支校歌：當海在唱歌的時候，風就給它打拍子；然後，船行的響聲，海燕的叫聲，許多聲音都合在一起，這樣就成了一個樂隊。
我只見過黃河，黃河的水是黃色的，像泥水一樣。我沒有見過藍色的水，我不能想像到水是怎麼樣藍法。我看見外祖母手上有一個藍色寶石的戒指，我就想，那就是海水的藍色。我沒有見過白色的波浪，黃河裡的浪也像黃河的水一樣，看上去是一片尖而細微的黃土壟。但是初春的時候，由於未曾溶解的積雪，我們院子裡有堆起來的冰山；冰山雪白而透明，我想海的浪花就像我們院子裡的冰山那樣。
藍色的海面加上白色的浪花，那又像什麼呢？我父親的書櫥裡有一隻雪茄煙的盒子，是景泰藍的，藍的底於上面畫著白花紋，不錯，海面就是這樣，父親的煙盒子是海面，父親嘴裡噴出來的煙就是船笛裡散出來的煙汽。
海連著天又是什麼樣於呢？想不出來，我們家裡沒有一件像那樣的東西。為這件事，我想了好幾天，好幾個晚上，但是都得不著要領。後來，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到海裡去了。我坐了一隻小船，那隻船像風箏一樣，漂漂蕩蕩，在不知不覺中就把我漂到海中間去了。於是我就過起海的生活來，我看見了和天連在一起的海岸。忽然之間，天黑了，起來了一陣很大的風浪，我的風箏船在海面上翻呀翻的，我就醒了。醒來之後，我發覺自己睡在床上，白色的夏布帳子四面連接著，就像我剛才在夢裡看見的不見邊的大海一樣。
夢想了多少年的海我終於看見了。
有一年，一個夏天，我乘船到廣州去。在上船之前，我想：「我要看見真的海面了！」我行到海中間，果然，我看見了藍色的海水和白色的海波，也跟帳子一樣的，遙遠而模糊的海岸。看見汽笛裡面冒出來的白煙，還聽見風起的時候，像音樂一樣的海的呼嘯。並且，在夜裡，看見月亮從海邊上升起，升到海面的天空上，一個神仙的世界！
我想，海底世界是比任何世界都要美，和多幸福了。這時，風浪大起來，船波動起來。乘船的人都睏倦了，從甲板上回到艙裡去。不慣於航海的人都頭暈起來，慢慢地，都躺到艙裡去了。
在船上過了一天和一夜。第二天早上，太陽出來了，從窗子裡看出去，海面上閃著亮光，海波不像冰山，泛出金子顏色了。並且金子上面還有花紋，有鯉魚一樣的鱗甲。想走出去，呼吸早上的風，得一點早上的海的氣息，但是頭是沉重的，像一座冰山，身體卻是輕的，像一個風箏一樣。把冰山擱在風箏上風箏就會立刻倒下來。
站起來，還沒有走到外窗去，一樣也不曾看見，就仍然睡下去了。
我是一個人去旅行的，但是在船上結識了幾個同伴，很好的，老實的人。他們是一家子，父母和兒女，也是從我生長的地方來的他們之中除開一個老人之外，都是不曾見過海，但也是夢想，夢想著許多年海景的人們，都和我一樣。
他們也跟我一樣，在船航行以後就站到甲板上，去傾聆海的故事。也跟我一樣，以為海是美的，人一到海上，就可以欣賞它的美景和享受幸福。但是除開海上的風景以外，海還有一種威脅，就是海浪的威脅，由於海浪的威脅，他們也躺下來，靜靜地，不能行走，也不能進餐，像一個害著病的人一樣，停止了許多快樂的享受而睡到艙裡去了。
第三天，一個最可愛的晴朗的日子。天空沒有雲彩，天色像我外祖母手上的藍寶石一樣。風是微和的，船身不很震盪，我們又起來了。我又到甲板上去，又看見了我那一群同伴。同伴問我，他是他那一家中頂老的一個。
「你怕暈船麼？」
「我怕！」我說。
「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很痛苦！像害了病一樣。」我說。
「那麼你希望什麼？」
「我希望早一點到。」我說。
「但是海景多好看呀！你不是說，沒有見過海景，現在要來欣賞的麼？」同伴說。
「本來是這樣想的，但是現在不想了。我想安安靜靜坐在家裡。不看海景，但也不受罪。」
我的同伴沒有說話，大家都沉默了。
「你覺得怎麼樣呢？」我反問了剛才的那個人，那個年老的。「你也害伯暈船麼？」
「也怕過，」他說，「但是現在不怕了。」
「為什麼呢？」我問他。
「許多怕過的事我現在都不怕了。經驗多了，慣了！」
「你也喜歡海嗎？」
「喜歡過，但是現在不喜歡了！」
「為什麼呢？」我問他。
「看慣了，平凡了！」他微笑著。
「那麼你厭倦海嗎？」我問。
「也不！」
「為什麼呢！」
「因為我要在海面上找我需要的東西，海水，和波浪以外的東西！」
「除開波浪和海水，海上有想的東西嗎？」
「有，我的生活。每一次航海，我都可以找到不相同的生活。這是我需要的。」
天黑了。狂風又怒吼起來。我的頭又像小山，身體又像風箏一樣。但我不怕了，這是我的生活，也像我欣賞藍色的海水和金色的海波一樣生活！
（原載《女聲》第3卷第7期，1944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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