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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

  一個秋天的晚上,我從一家戲院裡出來。我看了一下表,已經十點半了,我想立刻回去,但是我的家不遠,於是便用—種散步的法子走回去。


  這是一個靜寂的秋天的夜裡。本來秋夜是宜於散步的,因為秋天是一個可愛的天氣,秋夜裡有好的月亮,或者明亮的星星,有的時候,如果有一點微風的話,可以看見雲彩追逐月亮。在這樣的夜裡,假如一個有著好的心境,好的精神與身體的人,可以選擇一條靜寂而有樹木的街道,在晚飯以後,去走一下緩慢的步子。這樣你不但可以恢復一種好的精神,還可以呼換掉一天當中所吸收進的煤煙與灰塵,可以覺到一種新興的煥發的生命。    

  但是這個秋夜不是那樣一個理想的時候,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空中飄展著微風,風當中夾著像羽毛一樣的細雨。況且因為空中下著小雨,路上還有一點濘濕。這不是一個好的散步的候啊!   

  然而我終於出來了;一個寂靜的夜晚,我走在秋天的道上。


  這是一個靜寂的道路,路上除開一些樹木,幾盞路燈,幾個希疏的行人跟人力車,還有從遠遠的電車道上傳來的一些電車的聲響而外什麼也沒有。   

  我走在微風跟細小的雨點裡。我只是一個人,我是孤獨的。我的身心都是孤獨的。當我剛出戲院的時候,跟我一同走的還有五個人,到第一次轉彎的時候就少了四個,連我自己只剩了兩個人,第二次轉彎就只剩了我一個,我是完全孤獨的了。   

  夜是涼的。風變得比原來的淒冷了。羽毛一樣的細雨現在變成了大點子。我穿的是皮鞋,地下的濘濕透過我的鞋底,我的足也變得濘濕的。我雖然帶著雨傘,但是雨點被風吹進我的衣袖跟領子,我的肩臂也感覺襲人的淒冷。黑夜與冷濕威逼著我,侵蝕了我的心胸;我的呼吸不能舒展,我的腰不能伸直,孤獨使我變成畏怯而軟弱,我感覺沒有向前的毅力,前面的明燈不能吸引我,我要因可怕的威脅而癱倒了。我想雇一輛人力車,讓車子把我送到我的家裡,使我達到目的的地方。然而夜已經深了,在一條黑靜道上尋不著一輛空車的影子。我愈覺得恐怖而畏怯,畏怯快要使我悲哀,我的眼睛快要流出眼淚,用眼淚表示我最後的軟弱了。   

  正當我走在這黑暗的街上,快用我的悲哀的眼淚表示我的軟弱與畏怯的時候,從我的旁邊,一條小巷子走過一個人來。起初我覺得害伯,因為我常常害怕黑暗的街道上遇見一個單獨走的人。後來那人走近我的面前,我看清楚了他,我的心平靜了。他不是一個我所想著的可怕的人,他正是跟我一樣,一個在黑夜與孤獨中掙扎的人。   

  這個人穿了一件單簿的,只剩了一隻袖子的破爛的上衣,腰上圍了一塊大約是用米口袋拆開來的麻布。一雙破爛的鞋,腳趾露在鞋尖的外面。他的頭髮長而蓬亂,在黑暗裡雖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我可以辨別出他的臉上是黃臉而帶一些黝黑。他的樣子不過二十歲。他是一個年輕的乞者。   

  於是,──這是照例的情形──等到他走到離我更近的時候,他就用一種親切而和藹的聲音向我說:   

  「給兩毛錢買一個大餅吃啊!」


  我每天都要到街上去,當我每天出去的時候都會遇見無數的像他這樣的人。在我平常遇見像他這種人的時候,我就有一種感覺。我覺著他們都是些懶惰而無聊的。在一個社會中,除開那些吃飯而不做事的闊人而外,他們也是一批寄生蟲。但有的時候,我又有另一種感覺,我覺得他們都有些好的思想和靈魂,他們都有向上的心,只是由於一些阻止了我自己行為的力量阻止了他們。然而我是不願意向他們施捨的,我以為不管我把他們看成什麼,施捨總不是一種對他們,或是對於跟他們差不多的人們的一種真實的幫助。可是,也有的時候,我對他們沒有感覺,──是因為見得太多而感覺著麻木了──只是對於那種怯弱與乞憐而發生厭惡。   

  今天呢,我卻更換了一種心情:我遇見了,跟我每天都遇見的一樣,一個乞者,而且是一個年輕的。他不健康,但是他沒有瞎掉一隻眼睛跟失去一條腿,他的面目與四肢都是健全的,他看上去沒有疾病,也不作苦痛的呼號。但是我呢,我對他不像平常看見像他那種人那樣的感覺,我覺著除開我對他有一種同情而外,好像還有一些什麼別的。這原因是這是一個寂寞而孤冷的夜晚,我走在寂靜的道路上,風雨侵襲著我,我完全是孤獨的。在這時候,我旁邊有一個人,他也是孤獨的,他的衣服雖然跟我不一樣,但也像我一樣的淋濕。除此以外,我還想著他的心裡一定也像我一樣的感覺恐怖而畏怯,他一定也害怕著風雨與黑暗。在這樣想過以後,我不覺著他是一個乞者,我覺著他是我的一個在風雨與黑夜中的同路人,我的伴侶。也因此,我不覺得他向我發出了一種求乞的聲音,他是在友誼地跟我說話,他在用親切的聲音向我說:   

  「朋友,我還不曾用過晚餐,但是我身上沒有錢。我是新近失業的!」   

  他用和緩的語氣要求我給他一點友誼的幫助,他不是在向我懇求施捨。   

  夜更深了,風刮得更加緊張,雨也下得更大了。那個乞者走得離我更近,我看得更清楚了。他的頭髮讓雨水淋得完全濕了,因為雨水的關係,衣服粘在他的身上,他的鞋透濕了。但是他的胸背都是挺直的;他的面目黝黑而憔悴,但是他的精神是充溢的。他的樣子安詳而靜默,他的步履很緩慢。當這樣一個夜晚,黑暗與雨水威逼著,即使一個不飢餓的人也需要用急促的情緒去催促自己的步伐,要趕快尋找一個安身的處所。而他呢,仍然是走得那樣緩慢,他的心像是那樣和平而安靜,他的態度那樣大膽而沒有畏怯。這時候我除開對他有以往的同情而外我竟是對他敬佩了。我想著他是什麼也不怕的。   

  但是立刻我又想著,他走得那樣緩慢不是沒有原因的,他是企待有人幫助他去解決他的晚餐。於是我打開我的手皮包,掏出了三毛錢給他,這正好買一個燒餅。他伸出一隻手,接過我的錢,他的手是枯黑的,發著可怕的顫抖。當他接過我的錢的時候,他抬起他黝黑的臉,用他微弱而閃光的眼睛望著我,表示出對我的感謝。這時我想他該要趕快地走了,我也加緊了我的步子,走向我的家裡。我是不能跟這樣一個伴侶走到底的啊!   

  我走了一段路,風更大了。起初我使勁用我的傘向風掙扎,因為在風裡是不容易撐傘的。後來,風的力量太大,把我的傘吹得翻過來,使我不能再向前了。我只得站住,用我的力氣把翻過來的傘重新翻回去,又把它關起來。然後我要再向前走的時候,那個年青的乞者又走上來了。現在,他已經得過我的幫助,沒有再向我要錢的念頭,因此他不跟我走得那樣近,他只走在離我不遠的人行道上。然而他的態度還是那樣安詳,他的步子還是那樣緩慢。他的身體雖然因為冷濕而發著一些輕微的顫抖,但他的精神還是充足的,好像他的身體立刻可以乾燥而溫暖,天立刻就要明亮,他也立刻就要見著太陽的。   

  我的路愈走得多,我愈感覺疲乏,因為疲乏我也愈感到孤獨。我的家雖然已經離我不遠,但是還需要作一陣對風雨的競爭。為著求感覺上的新奇與解除我的孤獨的恐怖,我自己走到那個乞者的面前,我向他說:   

  「你為什麼不快一點走,你不怕雨麼?」


  他沒有回答,但是他抬起頭,用發光的眼睛望了我,表示聽見了我的問話。   

  我們兩個都靜默著,把我們的臉俯向地面,向著風雨掙扎。


  「你往那裡去,你有睡覺的地方麼?」我又問他,我總驚奇著他的安寧。   

  他還是沒有回答。但是用他枯稿而勇敢的面容向我微笑了一下。   

  我又照樣問了他一句。


  「我現在還不知道;我想總可以找到一個地方的。」


  他回答了我,他又照樣微笑了一下,然後我們都又靜默了。


  這時候我不想再說話,我沒有什麼可說的。我不願意再思想,我也沒有什麼可想的。也可以說,可說的與可想的事都太多,可是我當時都不願意去那麼做。我只想著一件事:我不應該像剛才那樣畏怯與恐怖,我不該感到寂寞與孤獨,我不應該害怕風雨與黑夜。至於為什麼不應該那樣,我不知道,雖然我仍舊是在畏怯,害怕著風雨與黑夜。   

  終於我加緊了我的步子,我走到了有路燈的地方,到了我的家門口。我回頭看了一下那個乞者,他還是走得很緩慢,他已經距離我很遠,不是他不追趕我,是我走得太快,把他遺在後面了。   

  我回了家,脫下了被雨打濕的衣裳,換上了乾淨而清潔的。我喝了熱茶,身體變成舒適而溫暖的,然後我躺到床上,蓋上了又厚又軟的被子。我休息了。   

  這時外面還在下雨,雨點打著我窗戶的玻璃。風在叫號,從隔牆的樹林子吹倒我那天井裡的枯樹上。我的身體感覺困乏,然而興奮的情緒使我不能入睡。   

  我想到許多事情:想著秋天,跟秋天晚上的散步。想著月亮與星星,想著有蟲鳴與香氣的秋草與樹林子;想著剛才到過的戲院,想著風雨。想著黑夜裡在街道上的恐怖與孤獨,想著悲哀與眼淚。想著那個年青的乞者,從乞者我又想著他的奇怪的勇敢與安寧。然後我又像突然地瞭解了他,他的行為與態度並不奇怪;因為他有許多像他那樣的生活經歷,所以他的態度那樣安靜。他在不斷地追尋安歇與睡眠的地方,所以他是那樣勇敢。他雖然在黑暗的風雨裡,但他有一個的希望,他希望看見一盞遠遠的明燈與明日的太陽,所以他的臉上有微笑,他的眼睛裡閃出安詳的光。   

  疲乏總是催促我入睡,但是思想仍然纏擾著我。我還是繼續在想著。想著外面的風雨與那個乞者。想著寒冷與淋濕,想著悲哀與恐怖。想著會停歇的風雨,想著會完結的黑夜,想著怯懦,想著恥辱!      

       (原載《女聲》第1卷第7期,1942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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