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戲劇改良各面觀的意見,是我一年以來,時時向朋友談到的,然而總沒寫成文章。十日前,同學張豂子君和胡適之先生辯論廢唱問題,我見了,就情不自禁了。但是我在開宗明義之前,有兩件情形,要預先聲明的:
第一、我對於社會上所謂舊戲、新戲,都是門外漢;
第二、我對於中國固有的音樂和歌曲,都是門外漢。
既然都是門外漢,如何還要開口呢?據我個人觀察而論,中國人熟於戲劇音樂一道的,都是思想牢固的了,不客氣說來,就是陷溺深的了,和這些「門內漢」討論「改良」,「創造」,絕對不肯容納的。我這門外漢,卻是不曾陷溺的人。我這篇文章,就以耳目所及為材料,以直覺為判斷;既不是「隨其成心而師之」,也就不能說我不配開口。
我以為改良舊戲,和創造新劇,是兩個問題(理論詳第四節)。應否改良創造的理論,和怎樣改良創造的方法,又是兩個問題,我們但凡把眼光放大些,可就覺得現在戲劇的情形,不容不改良,真正的新劇,不容不創造;現在正當討論怎樣改良創造的方法,應否改良創造的理論,不成問題了。若是還把極可寶愛的時光,耗費在討論這個上,就是中國人思想,處處落在人後的證據。然而就中國社會可憐的情形而論,卻不能不供出思想處處落在人後的證據。我們若徑然討論方法,便有大多數人根本反對道「何必要改良?」無可如何,只好先把舊戲的情形,作一具體的評判;我還要自己承認,這個評判,是不得已而出的「費話」。
一 舊戲的研究
我們對於舊戲的形式和材料,不表同情,原不消說,然而僅僅漫罵,也不能折人之心。照我意見,先就戲劇進化的階級為標準,看看現在戲界,進化到何等地步,更就中國戲劇和中國社會相用的關係,判斷現在戲界的真正價值如何。易詞說來,前者以戲劇歷史為觀察點,後者是個社會問題;二者並用,似乎可得個概括的論斷。
現在中國各種戲劇,無論「昆曲」、「高腔」、「皮簧」、「梆子」,總是「鱉血龜水,分不清白」,在一條水平線上。不僅這樣,這般高等戲,和那些下等的「碰碰戲」,「秧歌戲」、「高蹺戲」,也在一個水平線上。雖然詞句雅俗,情節繁簡,衣飾奢儉,有絕大的分別,若就他組成的分子而論,卻是同在一個階級,沒高下之別的。真正的戲劇純是人生動作和精神的表象,(Rep-resentationofhumanactionandspirit)不是各種把戲的集合品。可憐中國戲劇界,自從宋朝到了現在經七八百年的進化,還沒有真正戲劇,還把那「百衲體」的把戲,當做戲劇正宗!中國戲劇,全以不近人情為貴,近於人情反說無味。請問戲劇本是描寫人事的,何以專要不近人情?純粹戲劇不能不近人情,百衲體的把戲雖欲近人情而不能。組成純粹戲劇的分子,總不外動作和言語,動作是人生通常的動作,言語是人生通常的言語;百般把戲,無不含有競技遊戲的意味,競技遊戲的動作言語,卻萬萬不能是人生通常的動作言語;所以就不近人情,就不能近人情了。譬如打臉,是不近人情的。何以有打臉?因為有腳色,何以有腳色?因為是下等把戲的遺傳。譬如「行頭」,總不是人穿的衣服。何以要穿不是人穿的衣服?因為競技遊戲,不能不穿離奇的衣服。譬如花臉,總做出人不能有的粗暴像。何以要做出人不能有的粗暴像?因為玩把戲不能不這樣。譬如打把子,翻觔斗,更是豈有此理了,更可以見得是競技的遺傳了。平情而論,演事實和玩把戲根本上不能融化;一個重摹仿,一個重自出,一個重要像,一個無的可像,一個重情節,一個要花梢,簡直是完全矛盾,中國人卻不以完全矛盾見怪,反以「兼容並包」為美。那些下等戲,像上文所舉的「碰碰」「秧歌」「高蹺」……之類,雖然沒有這些上等戲兼容並包的大量,卻同是不離乎把戲的精神。在西洋戲劇是人類精神的表現(InterApretationofhumanspirit),在中國是非人類精神的表現(Interpretationofinhumanspirit)。既然要和把戲合,就不能不和人生之真拆開。所以我以為中國的上等戲下等戲在一條水平線上,是就戲劇演進的階級,診斷定了的,是就他們組成的原素,分析比較過的。好比猴子,進化到毛人,就停住了,再也不能變人了;中國的戲,到了元朝,成了「雜劇」「南劇」的體裁,就停住了,再也不能脫開把戲了。
唱工一層,舊戲的「護法使者」,最要拿來自豪。唱工應廢不應廢,別是一個問題(解詳第四節),縱使唱工不廢,「京調」中所唱的詞句,也是絕對要不得。歌唱一種東西,雖不能全合語言的神味,然而總以不大離乎語言者近是。且是,曲折多,變化多,詞句參差,聲調抑揚,才便於唱。若用木強的調調兒,總是不宜。「京調」不能救治的毛病,就在調頭不好——不是七字句,就是兩三加一四的十字句。任憑他是絕妙的言語,一經填在這個死板裡,當然麻木不仁,索然無味起來;這個點金成鐵的緣故,全是因為調頭不是——不合言語的自然,所以活潑潑的妙文,登時變成死言語,不合歌曲的自然,所以必須添上許多「助聲」「轉聲」。我們說話,不是要七字十字,唱曲何必定要七字十字。從四言五言樂府,變成七言樂府,是文學的進化,因為七言較比五言近於語言了;從七言樂府,變成詞,是文學的進化,因為詞更近於語言了;從稍嫌整齊的詞,變成通體參差的曲,是文學的進化,因為曲尤近於語言了;可是整齊的「京調」,代不整齊的「昆弋」而起,是戲曲的退化,因為去語言之真愈遠了。現在把一部《樂府詩集》和一部《元曲選》比較一看,覺得《元曲選》裡的詞調好得多;使我們起這種感覺,固然不止一個原因,然而主要原因,總因為樂府整齊,所以笨拙,元曲參差,所以靈活。再把一部《元曲選》和十幾本戲考比較一看,又要覺得生存的「京調」,尚且不如死了五百年的元曲,也是這個道理。所以我敢斷言道,「京調」根本要不得,那些「轉聲」
「助聲」,正見其「黔驢技窮」,和八代樂府沒奈何時,加上些「妃」「豨」是一樣的把戲。「京調」的來源,全是俗聲:下等的歌謠,原來整齊句多,長短句少——這是因為沒有運用長短句的本領——「京調」所取裁,就是這下等人歌唱的款式。七字句本是中國不分上下今古最通行的,十字句是三字句四字句集合而成,三字句四字句更是下等歌謠的句調。總而言之,「京調」的調,是不成調,是退化調。就此點而論,「京調」的上等戲,又和那些下等戲在一條水平線上了。照這看來,中國現在的戲界,不特沒有進化到純粹的戲劇,並把真正歌曲的境界,也退化出去了。
我再把中國戲劇,和中國社會相用的關係,說個大概。有人說道,中國戲劇最是助長中國人淫殺的心理。仔細看來,有這樣社會的心理,就有這樣戲劇的思想,有這樣戲劇的思想,更促成這樣社會的心理;兩事交相為用,互成因果。西洋名戲,總要有精神上的寄托,中國戲曲,全不離物質上的情慾。
同學汪緝齋對我說,中國社會的心理,是極端的「為我主義」;我要加上幾個字道,是極端的「物質的為我主義」。這種主義的表現,最易從戲曲裡觀察出來。總而言之,中國戲劇裡的觀念,是和現代生活根本矛盾的,所以受中國戲劇感化的中國社會,也是和現代生活根本矛盾的。
二 改革舊戲所以必要
照上文所說,中國戲劇,既然這樣下等,應當改革的道理,可就不多說了。但是關於舊戲的技術文學各方面,還有批評未到的地方,現在再論一番,作為改革舊戲所以必要的根據。
就技術而論,中國舊戲,實在毫無美學的價值。舉其最顯著的缺點:第一是違背美學上的均比律(Law of proportion),譬如一架黃包車,安上十多支電燈,最使人起一種不美不快的感覺,這是因為十幾支電燈的強度,和個區區的黃包車,不能均比。中國戲劇,卻專以這種違背均比律的手段為高妙;《鴻鸞禧》上的金玉奴,也要滿頭珠翠,監獄裡的囚犯,也要滿身綢帛。不能彼此照顧,互相陪襯,處處給人個矛盾的,不能配合的現象,哪能不起反感。第二是刺激性過強。凡是聲色一類,刺激甚易的,用來總要有節制;因為人類官能,容易疲乏,一經疲乏,便要漸漸麻木不仁,失了本來的功用了。更進一層,人類的情緒,不可促動太高:若是使人心境頓起變化,有不容呼吸的形勢,就大大違背「美術調節心情」的宗旨。舊戲裡頭,聲音是再要激烈沒有的,衣飾是再要花梢沒有的;曲終歌罷,總少覺「餘音繞樑」的餘韻,只有了頭昏眼花的痛苦。眼簾耳鼓都刺激疲乏不堪了,請問算美不算美?至於刺激心境,尤其利害,總將生死關頭,形容得刻不容發,讓人懸心吊膽,好半天不舒服。這種做法,總和美學原理,根本不相容。第三是形式太嫌固定。中國文學,和中國美術,無不含有「形式主義」(Formalism),在於戲劇,尤其顯著。據我們看來,「形式主義」,是個壞根性,用到哪裡哪裡糟。因為無論什麼事件,一經成了固定形式,便不自然了,便成了矯揉造作的了,何況戲劇一種東西,原寫人生動作的自然,不是固定形式能夠限制的。然而中國戲裡,「板」有一定,「角色」有一定,「幹部一腔,千篇一面」。不是拿角色來合人類的動作,是拿人類的動作來合角色;這不是演動作,只是演角色。猶之失勒博士(Dr.F.C.S.Schiller)批評「形式邏輯」道,「『形式邏輯』不是論真偽,是論假定的真偽。」(此處似覺擬於不倫,然失勒之批評「形式邏輯」,乃直將一切「形式主義」之乖謬而論辯之其意於此甚近,但文中不便詳引耳。)西洋有一家學者道,「齊一即是醜」(Uniformitymeansugliness);談美學的,時常引用這句話。就這個論點,衡量中國戲劇,沒價值的地方,可就不難曉得了。第四是意態動作的粗鄙。唱戲人的舉動,固然聰明的人,也能處處用心,若就大多數而論,可就粗率非常,全不脫下等人的賤樣,美術的技藝,是談不到的。看他四周圍的神氣,尤其惡濁鄙陋,全無刻意求精、情態超逸的氣概;這總是下等人心理的暴露,平素沒有美術上訓練的緣故。第五是音樂輕躁,胡琴一種東西,在音樂上,竟毫無價值可言,「躁音浮響,亂人心脾」,全沒莊嚴潤流的態度。雖然轉折很多,很肖物音,然而太不蘊藉,也就不能動人美感了。舊戲的音樂,胡琴是頭腦,然而胡琴竟是如此不堪,所以專就音樂一道評判舊戲,也是要改良的。上來所說五樣,原不能盡,但是總可據以斷定美術的戲劇,戲劇的美術,在中國現在,尚且是沒有產生。
再就文學而論,現在的舊戲,頗難當得起文學兩字。我先論詞句。凡做戲文,總要本色,說出來的話,不能變成了做戲人的話,也不能變成唱戲人的話,須要恰是戲中人的話,恰合他的身份心理,才能算好,才能稱得起「當行」。所以戲文一道,是要客觀,不是要主觀,是要實寫的,不是給文人賣弄筆墨的。「昆曲」的詞句,尚且在文學範圍之內。然而賣弄筆墨的地方,真太利害了,把元「雜劇」明「南曲」自然的本色,全忘乾淨了,所以漸漸不受歡迎了。「京調」卻又太不賣弄筆墨了;翻開十幾本戲考竟沒一句好文章,全是信口溜下去,絕不見刻意形容,選擇詞句的工夫。這是因聲造文,不是因文造聲,是強文就聲,不是合聲於文。一言以蔽之,京調的文章,只是渾沌,無論甚人,都是那樣調頭兒。若必須分析起來,也不過一種角色,一種說話法,同在一個角色裡頭,卻不因時因地,變化言詞。這樣的「不知烏之雌雄」,還有什麼文學的技藝可說?我再論結構。中國文章不講結構,原不止一端,不過戲文的結構,尤其不講究。總是「其直如矢,其平如砥」,全沒有曲折含蓄的意味。無數戲劇,只像是一個模磕下來的——有一個到處應用的公式。若是敘到心境的地方,絕不肯用寓情於事,推彼知此的方法,總以一唱完之大吉,這樣辦法,固然省事,然而興味總要索然了。我再論體裁。舊戲的人物,不是失之太多,就要失之太少。太多時七錯八亂,頭緒全分不清楚了,太少時一人獨唱,更不能佈置情節,文學的妙用,組織的工夫,全無用武之地了。譬如「昆曲」裡的《思凡》,文詞意思,我都很恭維他,但是這樣不成戲劇的歌曲,只可歸到廣義的詩裡,算一類,沒法用戲劇的法子,去批評他。戲裡這樣一人獨唱的,固是絕無僅有,然而舉此例彼,那些不講究的體裁,正是多著呢。照這看來,中國的戲劇文學,總算有點慚愧。
論到運用文筆的思想,更該長歎。中國的戲文,不僅到了現在,毫無價值,就當地的「奧古斯都期」,也沒有什麼高尚的奇托。好文章是有的,(如元「北曲」明「南曲」之自然文學。)好意思是沒有的,文章的外面是有的,文章裡頭的哲學是沒有的,所以僅可當得玩弄之具,不配第一流文學。就以《桃花扇》而論,題目那麼大,材料那麼多,時勢那麼重要,大可以加入哲學的見解了;然而不過寫了些芳草斜陽的情景,淒涼慘淡的感慨,就是史可法臨死的時候,也沒什麼人生的覺悟。非特結構太鬆,思想裡也正少高尚的觀念。就是美術上文學上做得到家,沒有這個主旨,也算不得什麼。大前年我讀莎士比亞的MerchantofVenice,覺得「Tobaitfishwithal……」一段,說人生而平等,何等透徹,這是「盧梭以前的《民約論》」。在我們元曲選上,和現在的「昆弋」「京調」裡,總找不出。我很盼望以後作新戲的人,在文學的技術而外,有個哲學的見解,來做頭腦,那種美術派(AestheticalSchool)的極端主張,是不中用的。
再把改良戲劇,當作社會問題,討論一番。舊社會的窮凶極惡,更是無可諱言,舊戲是舊社會的照相,也不消說,當今之時,總要有創造新社會的戲劇,不當保持舊社會創造的戲劇。舊社會的狀況,只是群眾,不算社會,並且沒有生活可言。這話說來很長,不是這篇文章裡,能夠全說的。約舉其詞,中國社會的裡面,只是散沙一盤,沒有精密的組織,健全的活動力,差不多等於無機體;中國人卻喜歡這樣群眾的生活,不喜歡社會的生活——這不就簡直可說是沒有生活嗎?就勉強說他算有生活,也只好說是無意識的生活,你問他人生真義是怎樣,他是不知道;你問他為什麼叫做我,他是不知道;他是阮嗣宗所說大人先生褲襠裡的虱子,自己莫名其妙的;他不懂得人怎樣講;他覺得戕賊人性以為仁義,猶之乎戕賊杞柳以為桮棬;他不覺得人情有個自然,有個自由的意志;他在樊籠裡,卻很能過活得,並且忘了是在樊籠裡了——這是中國人最可憐的情形;將來中國的運命,和中國人的幸福,全在乎推翻這個,另造個新的。使得中國人有貫徹的覺悟,總要借重戲劇的力量;所以舊戲不能不推翻,新戲不能不創造。換一句話說來,舊社會的教育機關不能不推翻,新社會的急先鋒不能不創造。
上來說的,都是新劇所以必要的根據。我還要聲明一句,對於有知覺的人,這都算廢話。
三 新劇能為現在社會所容受否?
戲劇應當改良的理論,縱然十分充足,若是社會全無容受的地方,也不過空論罷了。所以我們要考察現在社會的情形,能容新劇發生否。說到中國戲劇界,真令人悲觀的很。一般「戲迷」正在那裡講究唱工,做工,胡琴的手段,打板的神通,新劇的精神,做夢還沒夢到呢。記得一家報紙上說,「佈景本不必要,你看老譚唱時,從沒有佈景,不過把一張桌子,幾把椅子,搬來搬去,就顯出地位不同來。西洋人唱做不到家,所以才要佈景。」這種孩子話,竟能代表許多人,想在這樣社會裡造出新劇來,如何不難。但是細細考察起來,新劇的發生,尚不是完全無望。專就北京一部而論——其實到處都是這樣——聽戲的人,大別分為兩種。第一種人是自以為很得戲的三昧——其實是中毒最深的——聽到舊戲要改良的話,便如同大逆不道一樣,所以梅蘭芳唱了幾出新做的舊式戲,還有人不以為然,說:「固有的戲,儘夠唱的,要來另作,一定是舊的唱不好了,才來遮醜。」你想和這種人還有什麼理論,然而嫻熟舊戲的人,差不多總是這樣思想。第二種人在戲劇一道,原不曾講究,不過為聲色的衝動力所驅使,跑到戲園裡「顧而樂之」,這種人在戲界裡雖沒勢力,在社會上卻佔大多數,普通聽戲的人,差不多總是這樣。現在北京有一種「過渡戲」出現,卻是為這一般人而作。所謂「過渡戲」者,北京通稱新戲,但是雖然和舊戲不同,到底不能算到了新戲的地步,那些擺場做法,從舊的很多,唱腔沒有去了。(有一個作戲評的人,造了這個名詞,我且從他。)社會上歡迎這種戲的程度,竟比舊戲深得多;奎德社裡一般沒價值的人,卻仗這個來賺錢,我有一天在三慶園聽梅蘭芳的《一縷麻》,幾乎擠壞了,出來見大柵欄一帶,人山人海,交通斷絕了,便高興的了不得。覺得社會上歡迎「過渡戲」確是戲劇改良的動機;在現在新戲沒有發展的時候,這樣「過渡戲」,也算慰情聊勝無了。既然社會上歡迎「過渡戲」比舊戲更很,就可憑這一線生機,去改良戲劇了。
說到新思想一層,社會上也不是全不能容受。我在舊戲裡想找出個和新思想印合的來,竟找不出,只有「昆曲」裡的《思凡》還算好的;看起來竟是一篇宗教革命的文章,把尼姑無意識的生活,盡量形容出來。這篇《思凡》本是《孽海記》的一出。就《孽海記》全體而論,也沒甚道理可說,我這番見解,總算斷章取義罷了。一個女孩兒,因為父母信佛,便送到庵裡去,自己於佛書並未學過,佛家的宗旨,既然不知道,出家的道理,更是不消說,卻囚在那裡,如同入了隧宮一般,念那些全不懂得半梵半漢的佛經;什麼思凡不思凡,猶可置而不論,只這無意識的生活,是最不能容忍的:跑下山去,也不過別尋一個有意識的生活罷了。(「只因俺父好唸經」一段,下至「怎知俺感歎多」,把這個意思,形容盡致。)所以就這篇曲子的思想而論,總算極激烈的;但是一人獨唱,全沒情節,聽戲的人,不能懂得這個意思,卻無從照著社會上歡迎這篇戲的程度,來判斷新思想的容受。我後來又找出「過渡戲」《一縷麻》是有道理的,這篇戲竟有「問題戲」的意味:細分起來,有幾層意思可說:
(一)婚姻不由自主,而由父母主之,其是非怎樣?
(二)父母主婚姻,不為兒女打算,卻為自己打算,其是非怎樣?
(三)訂婚以後,只因為體面習慣的關係,無論如何情形,不能解約,明知火坑,終要投入,其是非怎樣?
(四)忽而有名無實的丈夫,因極離奇的情節死掉了,他的妻以後的生活,應當怎樣自處?在現在社會習慣之內,處處覺得壓迫的力量,總要弄到死而後已。
(五)父、母、庶母、女兒間的關係,中表兄妹的關係——
就是中國人家庭的狀況——可以借此表見。
總而言之,這戲的主旨,是對於現在的婚姻制度,極抱不平了。在作原文的包天笑未必同我這見解一樣,在演成戲劇的人,和唱這戲的人,未必有極透徹的覺悟,然而就憑這不甚精透的組織,竟然很動人感情了。我第一次同同學去看,我的同學,當然受很大的刺激,後來又和親戚家幾位老太太去看,回來我問他們道,「覺得怎樣?」他們說,「這樣訂婚,真是沒道理。」咳!這沒道理一句話,我想聽人心裡,總有這樣覺悟,這點覺悟。就是社會上能容納新思想的鐵證。雖然中國人的思想,多半是麻木性的——不肯輕易因為沒道理,就來打破這沒道理——若使有人把這沒道理說的透徹了,用法子刺激利害了,也就不由的要打破這沒道理了。憑這一點不曾梏亡盡的「夜氣」,「擴而充之」,不怕不能容受新思想。所以說到改良戲劇的骨子,還不算是絕望。
至於做法場面,一律改革,尤當受人歡迎。因為舊法子處處板滯,處處沒趣,在不常聽戲的人看來,竟不能分青紅皂白,一經改了新式,便能活潑的緊。現在唱戲,有時把舊戲裡一枝一節,改變法子,成個新樣,聽戲的人,總覺分外受用,若是完全改了,死的變成活的了,如何不尤其討人好。譬如梅蘭芳唱《獅吼記》原是古裝,怕婆子一場,忽然變成時裝了。這樣辦法,真是矛盾,然而形容怕婆子,總不是古裝能做出來的,用時裝反覺得格外確切。衣服尚且如此,何況做法排場呢。
至於音樂歌唱一層,就原理而論,戲劇裡有歌唱,仍是歌曲的遺傳,仍不脫「百衲」的本質,和專效動作的真戲劇根本矛盾。就一般婦孺以及不常聽戲的男子而論,歌唱原無所用。然而在街巷裡,總聽見人順嘴胡唱,在朋友處,常聽見他唱幾嗓子,這是為何呢?據我看來,喜歡音樂歌唱,是人性的自然,所不幸者(一)中國可唱的沒通俗詩詞曲子,(二)歌謠太少了,(三)學校家庭,又全不管音樂,(四)再加上樂器缺乏。為這許多原因,幾乎使得中國人和樂曲斷絕關係。卻又為本能所迫,情不自禁,可就侵犯別處,大嚼戲裡的唱了。我以為將來新劇的廢唱,是絕對的可能——因為戲裡原不能要唱,看戲的人,原不注意在唱,現在所以注重在唱,是一時變態,是別種情形壓迫的——但是這四層缺陷,總是要盡力彌補。若不彌補,雖然可能,不過是少量的可能,不過風行一世,不能把大多數的戲,都變成廢唱,不能使得人人知道,演劇和唱曲,是不能融合的兩件事。
照上文所說,廢唱已經比較別種情形為難辦,再加上劇本的缺乏,劇場的缺乏,改革戲劇一種事業也是不易做的。雖然不易做,卻又是不能不做的急務。好在改革的動機,和社會容受情形,很有可以樂觀的地方,只好請有心人勉為其難了。——就樂觀的地方看來是那樣,就困難的地方看來是這樣,所以我以為新劇發生,絕對可能,但總要少需時日,早則三年,遲則五歲。現在是在胚胎期,應當做預備的事業。
四 舊戲改良
未來的新劇,唱工廢了,做法一概變了,完全是模仿人生真動作,沒有玩把戲的意味了,拿來和舊戲比較,簡直是兩件事。所以說舊戲改良,變成新劇,是句不通的話,我們只能說創造新劇。但是在這新劇未登舞台以前——在這預備時代——難道就容那些不堪的舊戲,仍舊引誘社會嗎?照我意思,這預備時代的事業,應當分兩途做去:為將來新劇打算,是要編製劇本,培植劇才,供給社會劇學的常識;為現在劇界打算,還要改演「過渡戲」才可以導引現在的社會,從極端的舊戲觀念,到純粹的新戲觀念上頭去。這有三種理由:
(一)現在唱戲的人,十之九不是新劇才,教他做純粹新戲,絕對的不可能。若是另由別人演做新戲,一時又辦不到。在這過渡時代的辦法,不妨降格遷就,請這些人多唱「過渡戲」。「過渡戲」雖然不好,總比舊戲高了,總可作將來新戲的引子。
(二)音樂歌曲,放在戲劇裡,固是不通,但是當現在他種音樂極不發達的時代,若把戲裡歌樂除去了,一般人對於戲劇,便頓然冷淡了許多。若暫且不廢歌樂,正可借這歌樂的力量,引導一般人,到新戲觀念和思想上來。歌樂和情節,是舊戲的兩種原素;舊戲對於情節一層,卻極不修飾,「過渡戲」若果注意這件,改造好了,聽戲人心裡,就要從注重歌樂一方面,轉到專重情節,忘卻歌樂一方面。這是用音樂的效用,導引他來聽「過渡戲」,一轉之間,又用「過渡戲」的情節,導引他來容受廢唱的新戲。這樣做法,看起來似乎曲折,事實上必能很見功效。
(三)創造新戲,比創造新體文學,難好幾倍,都因為後者可孤行己意,不必管社會容受的情形,前者卻不能對於社會宣告獨立。登台說法,總要有人來聽,如果沒人理,一番事業便無從措手了。為這緣故,有不能不體察社會情形的形勢。我們並不是服從社會,是用,就社會的手段,來征服社會。
我這主張,不過因為過渡時代,不能不有過渡的辦法,等到新劇預備圓滿了,我便要主張廢除「過渡戲」,猶之乎現在主張廢除舊劇戲了。這「過渡戲」的功用,不過像個過得的橋罷了。我還要勸告演唱「過渡戲」的人,對於思想上,情節上,多多留神,破除舊套,這樣才能顯出「過渡戲」的過渡效用呢。
到了新劇發生,「過渡戲」消滅的時候,中國式的戲曲,就從此告終嗎?我想舊戲到了這時代,總要改變體式,另成一宗;就是從戲劇的位置,退到歌曲的地步。易詞說來,從音樂歌唱情節三種混合品,離開情節退到純粹的音樂度曲。這個極小的範圍,是舊戲退一步保守得住的。何以見得?
一、新戲裡絕對不容唱的存留,容或有人覺得枯寂。有這樣歌曲,可以在演劇之先,或者演戲之後,點綴
一下,以為餘興。西洋舞台上,每當戲劇開幕以前,或兩幕之間,總有音樂,正是這個意思。
二、歌曲也是優美的文學,存留著他,可借這體裁,造出許多好文章。
三、戲劇歌曲進化的階級,大略四層:(一)各樣把戲和歌曲獨立並存;(二)歌曲裡容的把戲的材料,再略帶上些演故事;(三)成了戲曲的體裁,故事重了,歌曲反輕了;(四)純粹戲劇成立,歌曲又退出來,去獨立了。這個情形,西洋如此,日本如此,中國已到了第三級,想來第四級也必如此。
但是我要保存的獨立歌曲一小部,也不是不待改良的。改良之點有兩件:
一、造曲中國樂歌裡,實在曲牌太少,還有許多不適用的。總要不為古人所限,自造若干,才能便於使用。歌唱一道,本極複雜,照著數學上Combination和Permutation的道理,再造百倍二百倍多的曲調,也不窮盡。
二、改樂胡琴是件最壞的東西,梆子鑼鼓,更不必說,若求美學的價值,不能不去。笛子卻好,月琴也可將就。古樂裡的琵琶,不妨再用。若果能採取西洋樂器,像短笛、鋼琴、「外鄂林」之類,尤其好了。
五 新劇創造
我在上文說過,今年今日,尚不是新劇發生時候,現在還在預備期中;將來發生時一切設施,有許多不便揣擬的,姑且存而不論。我暫把預備時代的預備事業,舉出幾條,奉請有心此道的人做起來。
第一是編劇問題。我起初想來,中國現在尚沒獨立的新文學發生,編製劇本,恐怕辦不好,爽性把西洋劇本翻譯出來,用到劇台上,文筆思想,都極妥當,豈不省事。後來轉念道,西洋劇本是用西洋社會做材料,中國社會,卻和西洋社會隔膜的很。在中國劇台上排演直譯的西洋戲劇,看的人不知所云,豈不糟了。這樣說來,還要自己編製,但是不妨用西洋劇本做材料,採取他的精神,弄來和中國人情合拍了,就可應用了。換一句話說來,直譯的劇本,不能適用,變化形式,存留精神的改造本,卻是大好。至於做獨立的編劇,更要在選擇材料上,格外遵慎。舊戲最沒道理的地方,就是專拿那些極不堪的小說作來源,新戲要有新精神,所以這一點萬不可再蹈覆轍。材料總要在當今社會裡取出;更要對於現在社會,有了內心的觀察,透徹的見地,才可以運用材料,不至於變成「無意識」。我希望將來的戲劇,是批評社會的戲劇,不是專形容社會的戲劇,是主觀為意思,客觀為文筆的戲劇,不是純粹客觀的戲劇。
將來新劇本,尤要力避文筆粗率。這個毛病,是中國文人的通病,我恐怕將來的新劇作家,免不了這樣。劇中人的心情,總不可爽爽快快,自己道出來。在舊戲裡一唱了之,真弄得索然興盡,新戲雖沒有唱,卻可以造出一個對面人,來說白一番;這樣固然省事,價值可算沒一點了。拿小說作比喻,《水滸傳》裡的宋江,《紅樓夢》裡的劉姥姥,骨子裡何等詐變,外面卻專避詐變,卻又使得讀書的人處處覺出詐變,這種筆法,精細極了。曹雪芹常常替賈寶玉林黛玉說出心裡的層次,有人說道,「這兩人的心理太曲折,不能『曲喻』。」我說:「若是曹雪芹文筆更好一層,可就能『曲喻』了。」我希望將來新劇本,全用「曲喻」,不用「直陳」。就引動觀者興趣而論,就文學的價值而論,是不得不然的。
第二是新劇主義的鼓吹,現在一般的人,對於新劇的觀念,全不曾有。忽然新劇發生,容受上總要困難的。所以應當有個鼓吹新劇主義的機關,把舊戲所以不能存在的道理,盡量傳佈。一面作概括的討論,通論舊戲的情形:一面作分別的批評,就每出戲批評去;再把新劇的組織,新劇的思想,新劇的精神,張旗擂鼓的道來,使得社會知道新劇是個什麼東西,可就便於發展了。等到將來新劇發生,這種機關,也是要的,因為新劇組織,總要精密,寓意總要深切;在薄於思想力的中國人看起來,恐怕有許多誤會——就是不懂——非來「面命」「耳提」不可。我覺得中國人看西洋的問題戲,不但不能用批評的眼光,來解答這問題,並且不知道戲裡有什麼問題——這都因為腦筋渾沌。所以在新劇沒發生時,這個機關是「宣教師」,「急先鋒」,在發生以後,是「良師諍友」。
六 評戲問題
戲評對於戲界影響的大,原不消說,但是看到現在北平的戲評界——中國的戲評界——真教人無限感歎。姑且舉幾件最不滿意的情形:第一是不批評。這是中國人的通性,只會恭維人,罵人,卻不會批評人。說他好,就滿紙堆砌上許多好字眼,說他不好,就滿紙堆砌上許多壞字眼;只有形容——不稱實的形容——沒有批評。批評原不是容易做的,總要有精密的思想力才可,否則,空空洞洞,浮浮泛泛,焉得不說些支吾鋪張的話——支吾,鋪張,就是不批評。第二是不在大處批評。每天報上登的戲評,不是說「某某身段好」,就是說「某某做工好」,再不就是說「某句反二簧唱得好」,「某句西皮唱得好」,從來少見過論到戲裡情節通不通,思想是不是,言語合不合的。這樣專在小地方做工夫,忘了根本,如何能使得戲劇進化?第三是評伶和評妓一樣。以前的人,都以為優倡一類(文人也夾在裡頭),就新人生觀念說來,娼妓是沒有人格的,優伶卻是一種正當職業。不特是正當職業,並且做好了是美術文學的化身,培植社會的導師;所以古代的莎士比亞,近代的易卜生都曾經現身說法;更有許多女伶,被人崇拜為藝術大家。然而中國人依然用褻視人格的辦法,去評戲子,恭維旦角,竟和恭維婊子一樣,請問是恭維他還是罵他?凡褻視別人的人格,就是褻視自己的人格,待別人當婊子,就是先以婊子自待,然則婊子評戲,還有甚話可說。第四是黨見。黨見鬧深了,是非全不論了,評戲變成捧角了。這樣情形,或者因為個人嗜好乖謬,或者因為懷抱接交之心,或者竟為金錢所使,總而言之是不堪問的。北京的劇評家,差不多總要時時刻刻,犯這些毛病。我只見有署名春柳舊主者,還偶然評到戲的情節上去,並把現在所謂新戲,叫做「過渡戲」,這也算是難得了。豂子君也常有很聰明的說話。痛快說來,要想改良戲劇,不先改良劇評,才是豂子君說的,「空口說白話」呢。所以我希望豂子君和他同好的人努力,將來的事業,正多著呢!
——選自《新青年》第五卷第四號(1918年10月15日北京出版)。此文前有胡適《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後有附錄一:歐陽予倩《予之戲劇改良觀》,附錄二:張厚載《我的中國舊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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