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見著一位北京警犬學校的人,問他道,「你們訓練的狗,單是外國種呢;或是也有中國狗?」他答道,「單是外國種的狗。中國狗也很聰明;他的嗅覺有時竟比外國狗還要靈敏,不過太不專心了。教他去探一件事,他每每在半路上,碰著母狗,或者一群狗打架,或者爭食物的時候,把他的使命丟開了。所以教不成材。」
我聽了這一番話,很有點感觸,何以中國狗這樣的像中國人呢?不是不聰明,只是缺乏責任心——他倆一樣。中國人「小時了了」的很多,大了,幾乎人人要沉淪。留學在國外的成績頗不惡——胡適之先生說,只有猶太人在美國大學的成績最好,其次便是中國學生,至於真美國人,遠不如這兩種民族——然而一經回國,所學的都向爪哇國去了:大約也是遇著了母狗,或者加入一群狗打架,或者爭食物,所以就把已經覺悟的使命丟掉了。
中國狗和中國人同生在一個地帶,一個社會以內,因為受一樣環境的支配,和西洋的狗和人比起來,自必有人狗一致的中國派的趨向。和狗有同樣的趨向,並不是可羞的事;所不得了者,這趨向偏偏是無責任心。
我以為中國人的無責任心,真要算達於極點了。單獨的行動,百人中有九十九個是卑鄙的。為什麼呢?卑鄙可以滿足他自身肉體的快樂——他只對這個負責任——至於卑鄙而發生的許多惡影響,反正他以為在別人身上,他是對於自己以外的不負責任的,所以不顧了。團體的行動,百人中有九十九是過度的。鬥狠起來過度;求的目的便在度之外,手段更是過度的。這可就中國歷年的政爭證明。為什麼要這樣呢?他以為雖過度了,於他自己無害;成功了他可搶得很多的一份,失敗了人人分一份,他所分的一份也不比別人多,所以不擇手段。一人得,或一團體得,而國家失的事,屢屢的見。現在「魚行」當道固不必說了,就是前幾年也有若干溢出軌道的事:若國會的解散,六年臨時參議院的召集,等等,都是以一團體的利害做前提,而把國家的根本組織打散。我很覺得中國人沒有民族的責任心——這就是不怕亡國滅種。我又覺得中國人沒有事業的責任心——所以成就的事業極少;沒有私立的學校,公立的學校也多半是等於官署;沒有有力的工廠;沒有不磨的言論機關。一時要做事業,不過預備他「交遊攘臂的媒介物:一旦求得善價,還是沽出去罷!」
中國人所以到了這個地步,不能不說是受歷史的支配。專制之下,自然無責任可負;久而久之,自然成遺傳性,中國狗所以如此,也是遺傳性。中國狗滿街走是沒有「生活」的。西洋狗是獵物種,當年的日耳曼人就極愛狗,常教狗做事,不專教他跑街,所以責任心不曾忘了。中國人在專制之下,所以才是散沙。西洋人在當年的貴族時代,中流階級也還有組織,有組織便有生活,有生活便有責任心。中國人沒有責任心,也便沒有生活;不負責任的活著,自然沒有活著的生趣。
我總覺得中國人的民族是灰色的,前途希望很難說。自五四運動以後,我才覺得改造的基本的萌芽露出了。若說這五四運動單是愛國運動,我便不讚一詞了:我對這五四運動所以重視的,為他的出發點是直接行動,是喚起公眾責任心的運動。我是絕不主張國家主義的人;然而人類生活的發揮,全以責任心為基石;所以五四運動自是今後偌大的一個平民運動的最先一步。
不過這一線光明也很容易煙消雲散;若不把「社會性」用心的培植一番——就是使責任心成習慣——恐怕仍是個不熟而落的果子。
前清末年的改造運動,無論他革命也罷,立憲也罷,總有堅苦不拔、蓬蓬勃勃的氣象,總算對於民族責任心有透徹的覺悟。民國元二年間更是朝氣瞳瞳。然而一經袁世凱的狂風暴雨,全國人的獸性大發作。官僚武人在那裡趁火打劫,青年人便預備著趁火打劫。所以我以為中國人的覺悟還算容易,最難的是把這覺悟維持著,發揮去。
我們自己以為是有新思想的人,別人也說我們有新思想。我以為慚愧得很。我們生理上,心理上,馱著二三千年的歷史——為遺傳性的緣故,又在「中國化」的灰色水裡,浸了二十多年,現在住著的,又是神堂,天天必得和廟祝周旋揖讓。所以就境界上和習慣上講去,我們只可說是知道新思想可貴的人,並不是徹底的把新思想代替了舊思想的人。我不曾見過一個能把新思想完全代替了舊思想的人。我們應常常自反,我們若生在皇帝時代,能不能有一定不做官的決心?若生在科舉時代,能不能一定不提考籃?能不能有絕俗遺世的魄力?不要和好人比,單和阮嗣宗李卓吾袁子才一流敗類比,我們有不有他們那樣敢於自用的魄力?我們並袁子才的不成才的魄力而亦沒有,那麼,後人看我們,和我們看前人一樣,我們現在腆顏自負的覺悟,不和當年提過考籃而不中秀才的人發生一種「生不逢時」的感情一樣麼?有什麼了不起呢?這感情能造出什麼生活來呢?
所以新思想不是即刻能貫徹了的,我們須得改造習慣。
——選自《新青年》第六卷第六號「隨感錄」(六七)」
(1919年11月1日北京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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