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問題是個大題目!是個再大沒有的題目!照我現在的學問思想而論,決不敢貿貿然解決他。但是這個問題,卻不能放在將來解決;因為若不曾解決了他,一切思想,一切行事,都覺得沒有著落似的。所以不揣鄙陋,勉強把我近來所見,寫了出來,作為我的人生觀。還要請看的人共同理會這個意思,大家討論,求出個確切精密的結束;我這篇文章,不過算一種提議罷了。所以題目就叫做人生問題發端。
一年以來,我有件最感苦痛的事情:就是每逢和人辯論的時候,有許多話說不出來——對著那種人說不出來;——就是說出來了,他依然不管我說,專說他的,我依然不管他說,專說我的,弄來弄去,總是打不清的官司。我既然感著痛苦,就要想出條可以接近的辦法;又從這裡想到現在所以不能接近的原因。照我考求所得,有兩件事是根本問題——是一切問題的根本,是使我們所以為我們,他們所以為他們,使他們不能為我們,我們不能為他們的原動力:第一、是思想式的不同。第二、是人生觀念的不同。這兩件既然絕然不同,一切事項,都沒接近的機緣了。就思想而論,「凡事應當拿是非當標準,不當拿時代當標準」;他們說,「從古所有,烏可議廢者。」就人生而論,我們說,「凡人總當時時刻刻,拿公眾的長久幸福,當做解決一切的根本」;他們說,「無念百年,快意今日。」這樣的相左,那能夠有接近的一天?要是還想使他同我接近,只有把我這根本觀念,去化他的根本觀念;如若化不來,只好作為罷論;如若化得來,那麼就有公同依據的標準了,一切事項,可以「迎刃而解」了。什麼「文學的革命」,「倫理的革命」,「社會的革命」,……雖然是時勢所迫,不能自已;然而竟有許多人不肯過來領會的。我們姑且不必請他領會,還請他「少安勿躁」,同我們討論這根本問題。
這根本問題是兩個互相獨立的嗎?我答道,不但不能說互相獨立,簡直可以說是一個問題:是一個問題的兩面。有這樣特殊的思想式,就有這樣特殊的人生觀,有那樣特殊的人生觀,就有那樣特殊的思想式,兩件事竟斷不出先後,並且分不出彼此。要是把這兩題作為一體,往深奧處研究去,差不多就遮蓋了哲學的全部。但是這樣研究,作者淺陋,還辦不到;而且實際上也沒大意思,不如就形質上分作兩題,各自討論。所有思想式一題,等在本志第三號上討論去。現在把人生觀念一題,提出來作個議案罷。
一
我們中國人在這裡談論人生問題,若果不管西洋人研究到什麼地步,可就要枉費上許多精神,而且未必能切近真義。因為人生的各種觀念,許多被人家研究過了,盡不必一條一條的尋根澈底;逕自把他的成功或失敗,作為借鑒,就方便多著了。所以我在評論中國各派人生觀念以前,先把西洋人生觀念裡的各種潮流,約略說說。一章短文裡頭,原不能說到詳細,不過舉出大綱領罷了。
LudwigFeuerbach說:「我最初所想的是上帝,後來是理,最後是人。」這句話說的很妙,竟可拿來代表近代人生觀念的變化。起先是把上帝的道理,解釋人生問題。後來覺著沒有憑據,講不通了,轉到理上去。然而理這件東西,「探之茫茫,索之冥冥」,被Intellec-tualists和其他的ClassicalPhilosophers講得翻江倒海,終是靠不著邊涯。於是乎又變一次,同時受了科學發達的感化,轉到人身上去。就是拿著人的自然,解釋人生觀念;簡捷說罷,拿人生解釋人生,拿人生的結果解釋人生的真義。從此一切左道的人生觀念,和許多放蕩的空議論,全失了根據了。我們考索人生問題,不可不理會這層最精最新的道理。
人對於自身透徹的覺悟,總當說自達爾文發刊他的《物種由來》和《人所從出》兩部書起。這兩部書雖然沒有哲學上的地位,但是人和自然界生物界的關係——就是人的外周,說明白了。到了斯賓塞把孔德所提出的社會學,研究得有了頭緒,更把生物學的原理,應用到社會人生上去;於是乎人和人的關係,又明白個大概。後來心理學又極發達,所有「組織」(Structural)「機能」(Functional「行為」(Behavioristic)各學派,都有極深的研究;人的自身的內部,又曉得了。這三種科學——生物學,社會學,心理學——都是發明人之所以為人的。生物學家主張的總是「進化論」(Evolutionism),從此一轉,就成了「實際主義」(Pragmatism)。法國出產的「進化論」(EvolutionCreatrice)也是從進化論轉來。什麼LifeUrge和LifeSpirit雖然一個說科學解釋不了,一個更近於宗教,然而總是受了進化論的影響,並且可以說是進化論的各面。這並不是我專用比傅的手段,硬把不相干的,合在一起,其實各派的思想,雖是「分流」,畢竟「同源」。所以B.Russell在他的ScientificMethodinPhilosophy裡,竟把這些派別歸為一題,叫做進化論派。
Eucken在他的KnowledgeandLife裡,也常合在一起批評去。我把他合在一起的緣故,是因為都是現代思潮一體的各面,都是就人論人,發明人之所以為人,都不是就「非人」論人。我們受了這種思潮的教訓,當然要拿人生解決人生問題了。
但是現在為說明之便,卻不能合攏一起講下去,只得稍稍分析。論到小節,竟是一人一樣;論大體,卻可作為兩大宗;第一、是生物學派;第二、是實際主義派。現在不便詳細講解他,姑且舉出他們兩派供給於人生觀念最要的事實罷了。
生物學派,拿自然界做根據,解釋人生。他所供給人生觀念最切要的,約有以下各條:
(一)使人覺得他在自然界中的位置,因而曉得以己身順應自然界。
(二)古時候的「萬物主恆」之說,沒法存在了。曉得各種事物,都是隨時變化的,曉得人生也在「遷化之流」(AStreamofBecoming)裡頭可就同大夢初醒一般,勉力前進。許多可能性(Possibilities)、許多潛伏力(Potentialities),不知不覺發瀉出來。現在人類一日的進步,賽過中世紀的一年,都為著人人自覺著這個,所以能這樣。
(三)古時哲學家對於人生動作,多半立於旁觀批評的地位,沒有探本追源,而且鼓勵動作的。自從「生存競爭」發明以後,又有了「生存競爭」的別面——「互助」,一正一反,極可以鼓勵人生的動作。這個原理彷彿對人生說道「你的第一要義就是努力」。
(四)古時哲學家的人生觀念,有時基於形上學,盡可以任意說去,全沒著落,生物學派把這些虛物丟掉,拿著人的地位一條發明,儘夠棄掉各種「意界」的代價而有餘。從此思想中所謂「想像的優勝與獨立」(ImaginarySuperiorityandIndependence)不能存在,總須拿人生解釋人生問題。這樣一轉移間,思想的觀念變了,人生的觀念變了。因為思想從空洞的地方轉到人生上,人生的範圍內事,多半被思想揭開蓋了。
(五)看見人類所由來的歷史是那樣,就可斷定人類所嚮往的形跡必定也是那樣。所以有了尼采的「超人」觀(UeberAmensch)。尼采的話,雖然說的太過度了;但是人類不止於現在的景況,卻是天經地義。從此知道天地之間,是「虛而不屈,動而愈出」。人生的真義,就在乎力求這個「更多」,永不把「更多」當作「最多」。
以上都是生物學派所供給的。但是專把生物學解釋人生,總不免太偏機械的意味。斯賓塞也曾自己覺得他的生活界說不切事實,說:「生活的大部分,不是生理化學的名詞能夠表現的。」所以從生物學派更進一層,就是實際主義的說話。現在把這主義給人生觀念最要緊的道理,寫在下面:
(一)生物學派的人生觀念,是機械的,實際主義的人生觀念是創造的。
(二)詹姆斯說,「精神主義的各種,總給人以可期之希望,物質主義卻引入到失望的海裡去」(James,Pragmatismp.108)。生物學派的主張雖然叫人努力,但是極不努力的道理,也可憑藉著生物學家的議論而行。實際學派感覺著這個,把「軟性」人和「硬性」人兩派哲學外表的相左揭破了,事實上聯成一個;一邊就人性講得透徹,不像理想家的不著邊涯;一方說「道德生活是精神的,精神是創造的」(GreativcIntelli-genceP.408),不像生物學派講得全由「外鑠」。這類的人生觀念,是科學哲學的集粹,是昌明時期的理想思潮,和19世紀物質思潮的混合品,是在現代的科學,社會生活,哲學各問題之下,必生的結果。
(三)古時哲學家總是拿宇宙觀念解釋人生問題,總不能很切題了;生物學家也是拿生物原理解釋人生問題,每每把人生講得卑卑的很。實際主義卻拿著人生觀念,解釋一切問題;只認定有一個實體——就是人生,不認定有唯一的實體——就是超於人生。所有我們可以知,應當知,以為要緊,應當以為要緊的,都是和人生有關,或者是人生的需要。供給人生的發達與成功的,是有用,有用就是真;損害人生的發達與成功的是無用(包括有害),無用就是假。這樣抬高人生觀念的位置,不特許多空泛的人生觀念,一括而清,就是生物學派只曉得人生的周圍,不曉得人生的內心的人生觀念,也嫌不盡了。所以我們可以說實際主義是生物學派進一層的,是聯合著生物學派,發明人之所以為人的。
(四)既然發明人生是制定思想上道德上一切標準的原料,就可以拿人生的福利(Welfare)和人生的效用(Effects)去解決人生問題。從此人生的意義,脫離了失望,到了希望無窮的海;脫離了「一曲」,到了普通的境界;脫離了「常滅」,到了永存的地位。
照這看來,拿人生解釋人生,是現在思想潮流的趨勢。我們在這裡研究人生問題,當然不能離開這條道路呵!
二
然而中國現在最占勢力的人生觀念,和歷史上最占勢力的人生學說,多半不是就人生解釋人生,總是拿「非人生」破壞人生。何以有這樣多的「左道」人生觀念呢?我想中國歷來是個亂國,亂國的人,不容覺悟出人生真義。姑且舉出幾條駁駁他。
第一是達生觀。這種人生觀,在歷史上和現在,都極有勢力。發揮這個道理的人,當然以莊周做代表;阮籍的《大人先生傳》和《達莊論》,也是這道理。這一派大要的意思,總是要「齊死生,同去就」;並且以為善惡是平等的,智愚是一樣的:看著人生,不過是一切物質的集合,隨時變化,沒有不滅的精神;所以堯舜桀紂都沒差別,「死則腐骨」。照這樣人生觀念去行,必定造出與世浮沉的人類。既然不分善惡,所以沒有不屈的精神;既然沒有將來的希望,所以不主張進化;既然以為好不好都是一樣,所以改不好以為好只是多事;既然只見得人生外面變化,不見人生裡面,永遠不變,所以看得人生太沒價值了。照效果而論,這種達生觀已經這樣可怕,若果合於真理,尚有可說,無如拿真理解他,他並沒立足之地。凡立一種理論,總要應付各種實事,但凡有一處講不通,這理論就不能成立。我們是人:人有喜、有怒,有若干的情緒,有特殊的情操,有意志,有希望;拿這種達生觀去應付,一定應付不下的。因為達生觀忽略人性,所以處處講不通了。達生觀竟可以說是一種「非人性的人生觀」。就以阮籍個人而論,總應該實行這達生觀了;但是《晉書》本傳裡說,「籍子渾……有父風,少慕通達,不飾小節,籍謂曰,『仲容已豫吾此流,汝不得復爾。』」照這樣看,阮籍竟不能實行下去。他愛他兒子,他不願意他兒子學他,可見他這道理是不普遍的;不普遍的道理是不能存在的道理;然而大說特說,真是自欺。還有一層,照這達生觀的道理而論,善惡是一樣,一切是平等了;那麼「大人先生」好,「褌中群虱」不好;達生的好,不達生的不好呢?既然「一往平等」了,沒有是非了,只好「無言」;然而偏來非那些,是這些,罵那些,讚這些,真是自陷。總而言之,解釋人生真義,必須拿人性解去,必須把人性研究透徹,然後用來解釋。如若不然,總是不遮蓋事實的空想了。至於達生觀所以在中國流行,也有幾條緣故。第一、中國人是只見物質不想精神的。第二、中國人缺乏科學觀念,所以這樣在科學上講不通的人生觀念,卻可以在中國行得通。第三、這是最要緊的原故——中國的政治,永遠是昏亂;在昏亂政治之下,並沒有人生的樂趣,所以人生的究竟,不可得見。忽然起了反動就有了達生觀了。
第二是出世觀。出世的人生觀有兩種:一、肉體的出世。二、精神的出世。前者是隱遁一流人,後者是一種印度思想。中國歷史上最多隱士,都是專制政治的反響,專制政治最能消滅個性;盡有許多有獨立思想的人,不肯甘心忍受,沒法子辦,只有「遁世不見知而不悔」。什麼「賢者避世,其次避地」啊!都是在昏亂時候。有時太平時代,也出隱士,看來似乎可怪;其實也是為著社會裡政治裡不能相容,然後自己走開。這樣本不是一種主義。在實行隱遁的人,也並不希望大家從他。所以有這樣情形,盡可說是在一種特殊境況之下,發生來的一種特殊變態;我們大可置而不論了。至於那一種印度思想,惑人卻是不少。他們以為人生只有罪惡,只有苦痛,所以要超脫人生。揣想他的意旨並不是反對人生,原不過反對苦痛,但是因為人生只有苦痛,所以要破壞人生。照現在文化社會的情形而論,人生只有苦痛一句話,說不通了:更加上近代科學哲學的證明,超脫人生的幸福,是不可求的。什麼「涅槃」(Nirvana)一種東西,是幻想來的。這也是在印度亂國裡應有的一種思想,也是受特殊變態的支配,也是拿「非人」論人;不能解釋人生的真義。
第三是物質主義。中國人物質主義的人生觀,最可痛恨。弄得中國人到了這步田地,都是被了他的害。這種主義在中國最占勢力,也有個道理。中國從古是專制政治,因而從古以來,這種主義最發達。專制政治,原不許人有精神上的見解,更教導人專在物質上用工夫。弄到現在,中國一般的人,只會吃,只會穿,只要吃好的,只要穿好的,只要住好的,只知求快樂,只知縱淫慾……。離開物質的東西,一點也覺不著;什麼精神上的休養,奮發,苦痛,快樂,希望……永不會想到。這樣不僅卑下不堪,簡直可以說蠢的和豬狗一樣。一切罪惡,都從不管精神上的快樂起來;所以不管精神上的快樂,都因為僅僅知道有物質。這種觀念,在哲學上並沒有絲毫地位,原不值得一駁。我們只要想幾千年前人類要是只有這種觀念,必定沒有我們了,我們要是只有這種觀念,必定沒有後人了。可見這觀念和人生勢不兩立:那麼當然不能拿他解釋人生了。
第四是遺傳的倫理觀念。有人說,道德為人而生,也有人說,人為道德而生。後一層道理,已經是難講得很;縱然假定人為道德而生,也應當為現在的、真實的道德而生;不應當是為已死的虛矯的道德而生。在現在中國最占勢力的人生觀念,是遺傳的倫理主義。他以為人為道德而生——為聖人制定的道德而生,不許有我,不許我對於遺傳下來道德的條文有疑惑。硬拿著全沒靈氣的人生信條,當作裁判人生的一切標準。中國人多半是為我主義,這卻是無我論。何以無我呢?因為有了道德,就無我了;有了道德上指明的「君」
「父」,就無我了,有了制定道德的聖人,就無我了。這道理竟是根本不承認有人生的,他的講不通,也不必多說了。
這四種都是中國流行的「左道」人生觀念。有人問我,何以這幾樣都算做「左道」?我答道,「因為他們都不是拿人生解釋人生問題,都是拿『非人生』破壞人生,都是拿個人的幻想,或一時壓迫出來的變態,誤當做人生究竟。」其餘的「左道」觀念,尚是很多,一篇文章裡不能一一說到,只要把「就人生論人生」一條道理當做標準不難斷定他的是非了。
三
既然「左道」的人生觀念,都是離開人生說人生,我們「不左道」的人生觀念,當然要不離開人生說人生了。但是不離開人生說人生——就人生的性質和效果,斷定人生的真義——卻也不是容易的事。想這樣辦必須考究以下各條事實:
(一)人在生物學上的性質——就是人在自然界的位置。
(二)人在心理學上的性質——就是人的組織、機能、行為、意志各方面的性質。
(三)人在社會學上的性質——這是人和人、個人和社會相互的關係。
(四)人類將來的福利,和求得的方法。
(五)生活永存的道理(TheImmortalitiyofLife)。(我這裡說生活永存,萬萬不要誤會。我是說「生活的效果(EfAfects)」永存,「社會的生活」永存,不是說「個人的生活的本身」永存。)
照這五條研究詳細,不是我這「發端」的文章應有的事。況且我學問很淺,也不配仔細述說這些。所以要做這篇文章的緣故,原不過提出這人生問題,請大家注意;請大家去掉「左道」,照正道想法去解決他;並不敢說我已經把他圓滿解決了。但是人人都有自己的哲學,上至大總統,下至叫化子,都有他的人生哲學,我對於人生,不能沒有一番見解;這見解現在卻切切實實相信得過,也把他寫了出來,請大家想想罷。
人生觀念應當是:
為公眾的福利自由發展個人。(我現在做文,常覺著中國語宣達意思,有時不很親切。在這裡也覺這樣。我把對應的英文,寫出來吧。「ThefreedevelopmentoftheindividualsfortheCommonWelfare.」)
四
我這條人生的觀念,看來好像很粗,考究起來實在是就人生論人生,有許多層話可說。怎樣叫做自由發展個人?就是充量發揮己身潛蓄的能力,卻不遵照固定的線路。怎樣叫做公眾的福利?就是大家皆有的一份,而且是公共求得的福利。為什麼要為公眾的福利?就是因為個人的思想行動,沒有一件不受社會的影響,並且社會是永遠不消滅的。怎樣能實行了這個人生觀念?就是努力。這話不過略說一兩面;我這人生觀念,決不是兩三行文章,可以講圓滿了的。但是多說了看的人要討厭了,姑且拋開理論,把偽《列子·湯問》裡一段寓言,取來形容這道理吧。
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萬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
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懲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謀,曰:「吾與汝畢力平險。指通豫南,達於漢陰,可乎?」雜然相許。
其妻獻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損魁阜之丘,如大山王屋何?且焉置土石?」
雜曰:「投諸渤海之尾,隱土之北。」
遂率子孫,荷擔者三夫,叩石、墾壤,箕畚運於渤海之尾。鄰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遺男,始齕,跳往助之。寒暑易節,始一返焉。
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慧!以殘年餘力,曾不能毀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
北山愚公長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徹,曾不若孀妻弱子。雖我之死,其子存焉。子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為乎!」河曲智叟無以應。
操蛇之神聞之,懼其不已也,告之於帝。帝感其誠,命誇娥氏二子負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
這段小說把努力、為公兩層意思,形容得極明白了,「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為乎」一句話,尤其好。我們可以從這裡透徹的悟到,人類的文化和福利,是一層一層堆積來的,群眾是不滅的,不滅的群眾力量,可以戰勝一切自然界的。末一節話雖荒唐,意思乃是說明努力的報酬。但能群眾永遠努力做去,沒有不「事竟成」的。我們想像人生,總應當遵從愚公的精神。我的人生觀念就是「愚公移山論」。簡截說罷,人類的進化,恰合了愚公的辦法。人類所以能據有現在的文化和福利,都因為從古以來的人類,不知不覺的慢慢移山上的石頭土塊;人類不滅,因而漸漸平下去了。然則愚公的移山論,竟是合於人生的真義,斷斷乎無可疑了。
這篇文章,並沒說到仔細。仔細的地方,我還要研究去,奉勸大家都研究去。研究有得再談罷。
——選自《新潮》第一卷第一號(1919年1月1日北京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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