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過自己的愛情,有成功的,也有失敗的,而我,就是一個含有創傷的失敗者。我曾深深地愛過我兒時的夥伴,中學的同學解瑛瑤。她有著修長的身材,文靜的風度,白皙的面龐上,長著一對會說話的眼睛。
她不愛多講話,卻喜歡看小說,所以,我就經常為她借書而奔波。可是,我借的再多,總趕不上她看的快。每當我借到一本引人入迷的書,也就是我最愉快的時候,那時,她纖細的雙手,捧著書,經常幾個小時不抬頭。我呢,就守在她的對面,默默地觀察著她眉宇間的變化,連咳嗽也不敢大聲,生怕打擾她。有時,她發現我還沒有走,就放下書說:
「你為什麼不找本書看看呢?這書上講的多有意思呀!」
可是,我是個天生的和小說無緣的傢伙,只要我拿起小說,不要十分鐘就準得打瞌睡。
瑛瑤是第三百貨商店的營業員,她工作仔細、認真,是個自尊心極強的姑娘,倘若她做錯了那怕是很小的一點事,也會像含羞草一樣,低垂著頭,幾天都不敢大聲說話。她最怕我到商店裡去找她。有一次,我借到一本翻譯小說,名字叫《牛虻》,我等不及瑛瑤下班,就興沖沖的趕到她的店裡。當我走近她的櫃台,跟她剛一照面,我愣住了,只見她兩眼直瞪瞪的望著我,嘴繃的緊緊的。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想起了書,當我剛把書亮出來,她急急的問我:
「你要買什麼?」
我呆了半晌,才吞吞吐吐的指著櫃台說:
「那、那個……」
她迅速的從櫃台裡拿出一個不倒翁,放在櫃台上說:
「三角八分錢,請付錢。」
我忙付了錢,慌慌張張的拿起不倒翁,夾著書,就往外走。我覺得,我耳朵燙的要命!
我到瑛瑤家的時候,她還在生氣,不理我。她的母親,是個慈祥的好媽媽,她很喜歡我,我每次來,總是留我在她家吃飯。她見瑛瑤不理我,就數落起瑛瑤:
「怎麼了,你們是從小就在一起長大的,到你們店裡去一下都不行?人家給你去送書,還要招你的白眼,真是不識好歹。小陳,你過來。」媽媽向我伸過手來:「把書拿來,我來看,我承情。」說著接過書去,又從針線盤中拿出老花眼鏡戴上,當真捧起書看起來。
瑛瑤「撲」的一聲笑了,一把奪過媽媽手裡的書,笑著說:
「借書給我看,我也承情。可是,往店裡跑,真難為人,店裡人多嘴雜,影響多不好……哎!這真是本好書!在哪裡借的?真難為你!」
「好了,也別謝了,」媽媽一邊收拾桌上的東西一邊說:「不蹶嘴就好了,來、來,大家先吃飯,吃完飯該幹啥的幹啥去。」
我一直沒敢說話,這時才鬆了一口氣,擦擦額頭上的汗,幫忙收拾起東西。
然而,有誰知,這本書竟成了一個悲劇的序幕,它給我們在座的三個人,都帶來了永恆的、不幸的傷痛!我真悔恨不該借到這本書。無數個不眠之夜,我長久的獨坐冥思,我學會了吸煙,在那煙霧騰繞中,我深深沉浸在無法挽回的、絕望的痛苦之中……
每當黃昏,我順著珍珠河畔,蜘躕而行,沿路採集著河灣裡的野花,直到瑛瑤那孤伶伶的墳前:
「瑛瑤,我來看你來了……
我長久地坐在她的墳前不忍離去,默默地回想著她讀看《牛虻》時的情景……
夜,已經很深了。窗外的西北風,猛烈地呼嘯著,捲著一團團的大雪;屋內的爐火燒得通紅,映襯著瑛瑤那白皙而文靜的臉。爐上坐的水開了,頂的茶壺蓋子「得得」的響,除此而外,屋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
我樂在其中的靜坐著,陪伴她,期待著她向我講述著書中的情節或評價書中的人物。
「我不喜歡文靜的亞瑟,我十萬分崇敬勇敢、堅強的牛虻!」瑛瑤興奮的向我講著:「他有鋒利的筆,有果敢的行動,有人世難尋的鋼鐵般的意志!呵,真是個偉大的人!」
她一遍又一遍的,貪婪的看著這本書,有好幾個星期,我們下班後的時間,都在這書上渡過了。
一天,我回到宿舍,發現桌上有誰用大頭針釘著一張紙條:
小陳:
我答應你的借書期限早已過了,年青人要守信用,若是十元錢,我就不要了,這書你非還不行,它是我的寶貝!
劍 十日晚
這個「劍」就是劉孺劍,書的主人。他是我們廠的化驗員,高高的個頭,白淨的皮膚,微微捲曲的黑髮,總是理的整整齊齊的。他有三十歲了,人很機靈,一舉一動都表現出一種高深莫測的架勢。要不是為了借書,我很少和他往來。
我覺得要好好的向他解釋一下,要不然,真是個背理的事。我找到了他,吞吞吐吐的說:
「劉師傅,真對不起您……」
「好了,沒什麼,把書拿來。」他不等我把話講完,就伸出了手。
「沒有拿來……我借給……我借給我的一個同學了。」我的耳朵又發燙了。
他大概看出了我的窘態,像發現什麼重大秘密似的說:
「噢——那一定是個女同學了,哈哈,這可以另當別論。你別急,能講的詳細點嗎?她喜歡這本書嗎?」
「喜歡,她簡直入迷了,看了兩遍了,還捨不得丟。」我不大情願的講。
「那當然了,我推薦的書嘛,哎,對了,是那個賣玩具的丫頭吧?」
這傢伙真鬼,竟讓他猜對了,我又不願撒謊,只得「嗯」了一聲。
此後,幾個月過去了,我雖然常和劉孺劍見面,他卻不再找我要書,只是常常有意無意的引著我講點瑛瑤的情況。不料,就在這裡面,卻埋下了一棵悲劇的種子。
有一天,我去瑛瑤家。一進門,見到劉孺劍正和瑛瑤在熱烈的談論著什麼。我簡直莫名其妙了,他怎麼來的?他怎麼認識瑛瑤的?劉孺劍見了我,立刻站了起來,大大方方的說:
「來、來、來,你和瑛瑤是老同學;我和她是新書友,我們今天是……」
「哪裡,劉師傅是我的新老師,」瑛瑤插話說,眼睛亮晶晶的,「他看的書真多,理解的又那麼深刻。」
「不敢、不敢,要說看書嘛,倒是看了幾本,不過,光看還不行。瑛瑤,我建議你要多寫點讀書筆記,才能提高。比如講:你喜歡《牛虻》,為什麼喜歡他?還有象蒙泰尼裡這個人,你是怎麼認識他的?」他不待瑛瑤回答,伸出手止住瑛瑤說:
「但是,我告訴你,正確的分析書中的人物,必須有成熟的政治眼力,牛虹和蒙泰尼裡,他們兩個人不只是父與子的關係,他們還代表著兩個水火不相容的階級。一個是紅衣大主教——統治者;一個是革命黨人。兩個人都是成熟的偉大的政治家,他們都不為狹隘的人情所束縛……」
「我不喜歡蒙泰尼裡,他是個虛偽的……」
「哈哈,虛偽的騙子,對嗎?」他接著說。
瑛瑤點點頭。
「問題就在這裡,看一個歷史人物,不,即使是看我們同時代的人,都不能用你那脆弱的個人情感,去權衡他們的偉大與否,要用冷酷無情的政治之刀去解剖他們!在很大程度上,我更欽佩蒙泰尼裡,他從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小傳教士,登上萬人之上的紅衣大主教的寶座,這絕不是偶然的機會問題,或者說,是個個人命運問題。他有著遠大的政治眼光,成熟的政治頭腦,他摸著了時代的脈搏!哈哈,對!就是這樣,他摸著了時代的脈搏。這是最要緊的!」他得意洋洋的接著說:
「當然嘍,他私生活上偶然的也有些不夠檢點,和一個貴夫人私通,生了個孩子。但是,這是小節,我們要看他政治上的大節,大處著眼嘛!再說,要是沒有他這個不檢點,那也不會有孩子,也就是說不會有牛虻這個人,小說也無從作起了,嗯?哈哈……」
「總之,一句話,」他看到瑛瑤瞪起一對大大的眼睛,臉上露出無所適從的表情,又繃起臉來講,「要處處時時用政治的眼光去分析判斷一切人和事,政治、政治、第三個還是政治!你現在的關鍵就是要鍛煉自己的政治鑒別力,別認為自己是個女孩子,女的又怎麼樣?照樣也可以做大事情,你知道嗎,《牛虻》這本書的作者就是個女人。」
「真的嗎?」瑛瑤吃驚的問。
「當然是真的,非但是真的,而且,她現在還活著,當然,她已經很老了,她現在住在大洋彼岸的美國,和她的一個女僕住在一起。其實,不光是外國有成名的女性,我們中國也有,像武則天,不也是個偉大的政治家嗎?我們當代人又何嘗少見……」
這時,瑛瑤的母親走進來,打斷了他的演說。是吃飯的時候了。劉孺劍站起來,客氣的、十分有禮貌的喊了聲:「伯母好。」然後,就告退了。他真有本領,我也不知道怎麼搞的,也被他帶出了瑛瑤家。
回去的路上,我低著頭走著,他以師長的口氣說:
「小兄弟,談政治你缺乏鍛煉;談戀愛你也缺少才能。對於女人,必須去征服她!絕不能讓她有絲毫的優越感。能這樣,那一切都好辦……我給你講個小故事吧,那是我自己的事:有一次,一位朋友給我介紹了個『對像』,哈哈,『對像』,這真是個庸俗的詞,我只問了她三句話,就請她開路了。」我問她:
「你喜歡文學嗎?」
「不喜歡,我是個普通的工人。」她說。
「你對哲學有研究嗎?」
她搖搖頭。
「那你對政治鬥爭有什麼看法?」
她又搖頭。
「那你可以走了。」我說。
「結果,她對介紹人講我是個瘋子。哈哈,就算是個『瘋子』吧!我可是個新時代的『瘋子』,說不定這個『瘋子』還會成為國家的棟樑呢!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不合群就分道揚鐮嘛!我可不會輕易的愛上誰,我要的是閃光的政治前途!當然,要是女孩子長的很漂亮,那又是一回事了……」
他的話提醒了我,我們是該「分道揚鑣」了,我和他說什麼也合不了群!我也沒有和他道別,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就走了。
晚上,我又去找瑛瑤,我提醒她,劉孺劍是個陰險、滑頭的傢伙。
瑛瑤冷冷的說:
「小陳,你我是兒時的夥伴,我很珍惜這段友誼,也僅如此而已。」說到這,她歎了口氣,又說,「我曾希望你能更高大一些,更光輝一些,更有為一些。可是,你真令人失望,總是那個老實巴巴的樣子,當然,忠厚、老實,這也是你的長處。我希望你不要連這最後一點也丟了……」
呵,冷水!一盆如此冰涼的水,把我從頭到腳澆了個透。我呆呆的站在那裡,直到瑛瑤走進裡間,我還在那裡站著,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對瑛瑤所抱有的美好的幻夢,完了。
一個沉悶的夜晚,我獨自坐在珍珠河邊的柳林中,默默地聽著河水的浪濤拍擊著岩石的聲音,寂寞更增添了我煩躁的心緒,我起身回廠。
當我經過劉孺劍的房前,不由得投去憎恨的一瞥。倏時,一個熟悉的聲音使我驚愕了,這不是瑛瑤在講話嗎?我的心猛的向下一沉!霎時間,渾身上下直冒汗,我不知怎麼辦好,躊躇了一下,便向窗前走去。
我看到劉孺劍站在瑛瑤面前,用十分平靜的聲調說:
「瑛瑤,我為你美麗的青春所屈服,我可以十分坦率的告訴你:我愛你!」他直視著瑛瑤的臉,緊逼一步說:
「但是,我絕不強求你,因為,在我的生活道路上,將會湧現不測的風雲,也將迎接險峻的搏鬥,這,我早已想好了,在我們這充滿暴風雨的時代,我要象海燕一樣展翅高飛!我絕不丟棄這一生中難得的獻身時機!我知道,你是純潔而又純潔的,政治鬥爭甚至會玷污了你。但是,我問你,瑛瑤,你願意為我包紮戰鬥的傷口嗎?你願為我清掃在戰鬥以後唯一可以休息的庭院嗎?」
瑛瑤羞澀的低下了頭。
劉孺劍慢慢地踱著步子,在掛著山水畫的壁前停下,背對著瑛瑤,用充滿感情的激昂的聲調背誦著,並不時用眼角的餘光,瞟視著瑛瑤的反應:
「人的生命,似洪水在奔流,不遇著島嶼與暗礁,難以激起美麗的浪花……」
瑛瑤抬起了頭,明亮的大眼睛睜的大大的問:
「這是誰的話?」
劉孺劍仍然站在那裡,沒有回頭,也沒有動,平靜的說:
「這是奧斯特洛夫斯基告訴我們的生活的真理!」
「呵,人的生命,像洪水在奔流,不遇著島嶼與暗礁,難以激起美麗的浪花……」瑛瑤喃喃的自語著,完全浸沉於充滿激情的話語之中。
站在一旁的劉孺劍,嘴角露出一絲藐視的、輕易取勝的微笑。
這一切我都看在了眼裡,我真想衝進去說個明白。但是一種莫名其妙的自尊心阻礙了我,我離開了窗前,走了。
在路上,我久久的徘徊著,當劉孺劍送走了瑛瑤,在他返回宿舍的路上,我攔住了他,他略略吃驚的站住說:
「噢,是你。有事嗎?」
我走上一步,望著他在上下打量我的眼睛,質問他說:
「你真心的愛瑛瑤嗎?」
他抬起了右手,理理他微卷的黑髮,平平靜靜的說:
「這好像是我自己的事吧?我難道不能和她相愛嗎?」他刺人的話語躁蹭著我的心,我努力控制著自己,正色的說:
「不,你並不是真心的愛她!你沒有權力去欺騙一個單純的女孩子!」
他漠視的望著我:
「嘿!好一個義正詞嚴的警告,我覺得你既不是她的父兄,也不是他的親屬,在法律上,你沒這個義務!」他接著說:「哼,什麼叫欺騙?對我說教你還太嫩了點!你恐怕對欺騙這個詞的價值還不大瞭解吧?」
他兩手插在褲袋裡,搖晃著說:
「但是,我也充分體量你的心情,你對這個還算標緻的姑娘,也不是沒有興趣的吧!這麼著,我高一點姿態,你可以到瑛瑤面前去揭揭我的底,說我並不是真心的愛她這我絕不計較。可是,要小心呀,小兄弟,爭風吃醋,惡意中傷,這樣的帽子不知會落在誰的頭上呢?要明白點,現在的球是在誰手中!哈哈……真真假假,曲曲直直,我可以說,談戀愛和政治鬥爭一個樣!我行我素!我絕不理會什麼是非,我只以成敗定真理!好了,我們就這樣講定了:鮮紅的蘋果就在眼前,誰到手是誰的!」說完轉身走去。
我止不住滿腔的氣憤,向著他的背影大聲的斥責:
「流氓!」
後面的事,讓劉孺劍說准了,當我向瑛瑤解說劉孺劍的真面目時,我又扮演了一個爭風吃醋的難堪的角色……
我恨自己無能,也氣瑛瑤不知好歹,負氣丟開了她。這以後,有很長時間,我沒有再見瑛瑤。命裡注定我還要在劉孺劍手裡栽觔斗,我和他在廠裡也鬧翻了。他在廠裡是個紅人,他反對解放我們備受尊敬的老廠長,硬說什麼他還沒有轉變立場。他自己呢,拉扯了幾個人,把廠裡鬧的烏煙瘴氣。
鬧騰的結果,劉孺劍當上了廠裡的副主任。雖然,他每次見到我,總還照舊點點頭,有時還咧咧嘴,但我總感到心頭象壓塊石頭,透不過氣來。
為了搬掉壓在心頭的石塊,我為自己制定了嚴格的作息時間表:早上五點準時起床,長跑一小時,再做做廣播操。六點半吃早飯,七點進車間,提前半小時作好班前的準備工作。中午睡個午覺,晚飯後看書。我還是和小說無緣,看的都是我喜歡的《車工工藝學》,也是我的業務課,從不到外面去玩,也不和別人摻攪。
炎熱的夏天過去了;落葉的秋天也過去了;又是一個難熬的、寒冷的冬天,我渡過了我懂事以來最煩悶的一年。
難忘呵,一九七四年的春天,怎麼也不會想到,這美好的春天,竟是瑛瑤第二十三個也是最後一個春天!
一天晚上,我剛拿起書,瑛瑤的母親來了。她吞吞吐吐的支唔了半天,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老眼中兩顆晶瑩的淚花在閃爍著。我心中湧起了無限的感慨,我連忙倒了一杯水,讓她坐下慢慢的說。
「媽媽,有什麼事要我去做嗎?你說吧!」我知道她老人家要是沒有要緊事,是不會老遠來找我的。
「是有事,瑛瑤她……不,是我,想叫你去看看瑛瑤。她……她在醫院裡……」
「怎麼!瑛瑤病了?」我急忙問。
「不是病了,她……她……」媽媽又說不下去了。
「她怎麼了?媽媽,她到底怎麼了?」我急切的問。
「她、她生孩子了……」
「呀!」一股熱血,直衝向我的頭頂。我緊抓住媽媽的手,停了半晌才問:
「她什麼時候結婚的,怎麼不告訴我呀?」
「沒有,他們沒有辦手續……可是,有孩子了,已經是第三天了。今天早上,那個姓劉的去看瑛瑤,沒坐上十分鐘,說是有事,就走掉了。連孩子也沒看一眼,那可是他的孩子呀!嗚……」媽媽大聲的哭起來。
我的心顫抖的無法抑制了,我的手冰涼冰涼,也不住的抖起來。
「我看,今天瑛瑤的神情很不好,」媽媽哭著說:「她兩眼呆呆的,一天也沒吃東西,我想請你去說說她……」
「媽媽,你先去。我……我就去……」
媽媽走了。
我飛奔著,向珍珠河畔,拚命的跑去。我攀上了在河邊矗立的岩石,放聲的痛哭起來……
一種莫大的委屈,一種難嚥的不平,像似珍珠河的浪濤,洶猛地衝擊著我的心!我要哭,要放聲的大哭,來傾瀉我心中長久而深沉的鬱憤!
呵,這是多麼的不公正呀!
我永不能原諒我自己,因著我狹隘的私心,我欺騙了媽媽,那天晚上,我沒有去看瑛瑤。
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第二天,一清早我就去醫院看望瑛瑤。推開病房的門,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才多長時間沒見面呀,瑛瑤變的都認不出來了:蒼白的臉上,一點點血色也沒有,深陷下去的眼睛,呆滯的直直的瞪著。她躺在病床上,任著烏黑而鬆散的髮辮,披落在胸前。我走到她跟前,也呆呆的看著,不知道對她說些什麼才好。
病房的門又開了,進來的是劉孺劍,他世故的向我們點點頭,咧了咧嘴,然後走向瑛瑤,搓著手說:
「瑛瑤,你能起來一下嗎?我的時間很緊,我想單獨的和你講幾句話,」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病房裡人太多……」
「她不能下床,她站不住呀!」媽媽忙說。
可是,瑛瑤已經起來了,兩隻不聽使喚的腳,微微顫抖著,摸索著鞋子。
「不行呀,孩子。你太弱了,有什麼話不能在屋裡說嗎?」媽媽帶著哭腔說。
瑛瑤倔強的站了起來,艱難的一步步朝門外走去。剛邁出病房的門,她走不動了,斜靠在門旁的牆上。
「在這裡也行,就在這裡吧。」劉孺劍說著把門帶上。
我和媽媽忙起身,站在門裡聽他們講話。
「我……我是來向你辭行的,」劉孺劍說:「昨天晚上,我接到了調令,調我到省裡政工部門去了,我又向前大大的跨了一步!」他微微遲頓了一下,接著說:「鬥爭還是激烈的,不過,我要講的是我們倆的私事……因為我們倆共同的,嗯,錯誤,致使有今天的,嗯,結果。小孩子……小孩我是萬不能要的。結婚的事,目前,以後……這是不大可能的,這將影響我的未來。不過,至於錢方面的問題,那好辦、那好辦。」
一陣微微的顫抖,使牆壁發出簌簌的響聲。
「我把話講明白了吧,這也不能怪我,」劉孺劍的聲音硬朗起來:「主要的是因為你的父親,當然嘍,他也已經死了多年了。但是,據查實,他當了兩年多偽兵,當然,他也不是自願的,是抓壯丁抓的。然而,像我現在的……總之一句話,這是組織上所不能同意的事!我自己更不能拿我的……嗯,哎、哎!你……」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隨著,病房的門,緩緩向裡擠開,瑛瑤那軟軟的身體,也順著門向裡倒來。我急步向前,一把抱住了她。
「你們不要慌……這裡是醫院,不、不要慌。」劉孺劍一手捂著臉,結結巴巴的說:「這也是,預料中的事情,我有事情,得先走了。」說著,急匆匆地走了。
我的心「咚咚」的狂跳著,腦門的筋像是繃緊了的弦。
隨著媽媽的哭叫聲,醫生和護士們都急忙趕來了。
我把琰瑤放在病床上,撥開了眾人,大步流星的向走廊趕去。我追上了劉孺劍,厲聲的喊道:「姓劉的,站住!」
「什——什麼事。」他吃驚的張大了嘴。
「我不管你升的什麼官,也不問你他媽的調什麼省!」我緊逼一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我問你,你是人嗎?」
「你要幹什麼?」他掙扎著。
「你這個畜牲!」隨著厲喊,我狠狠的一拳向他震驚的臉上砸去!
「咚!」他像個豬似的倒在地上,污濁的血,順著鼻孔流著。他嚎叫著急忙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的向醫院門外跑去。
瑛瑤中午就發起了高燒,嘴裡喃喃的囈語著,直到第二天傍晚才退燒。她醒來的時候,顯得更加枯萎了……
我實指望,瑛瑤能盡快的恢復健康,再和她詳細的計劃我們的未來。可是,天哪!就在二十九號那天晚上,瑛瑤悄悄的離開了病床,就站在我失聲痛哭的那塊岩石上,縱身於洶湧的珍珠河中!
羞恥、悲憤、仇恨永遠淹沒了我的可愛的瑛瑤……
她留給我的信中寫道:
在我短短的一生中,我最愧於兩個人,一個是我慈愛而辛勞的母親;一個是您——我親愛的兒時的夥伴!
可是,我至死都不明白,為什麼在今天我們的國家裡,像「他」那樣的人,能夠逍遙於他可恥的罪行之外呢?為什麼他敢於毫不懼怕的凌辱別人最珍貴的青春呢?而且他還一帆風順的在千萬個誠實的人們面前作威作福?!
呵,這到底是為什麼呀?……
我願以我短暫的生命來結束我的恥辱,我要以我被蹂躪的青春向人民提出我的悲痛的控訴!
四年過去了,清明節到了。瑛瑤的墳前長滿了鮮花,我望著成群結隊的青年們在春天的原野裡踏青、春遊……
呵,你們這些嘻笑著的、幸福的人們呀!你們渡過了一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天,現在,你們幸福了!可是,你們知道,這裡有著一個永無聲息、含恨而去的人嗎?
呵,瑛瑤!你至死不解的問題,現在,哪怕你去問一個小學校裡的孩子,他也會清楚的回答你的。
呵,瑛瑤,我親愛的瑛瑤!你要是能活到現在,該有多好
(原載《安徽文藝》1978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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