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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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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進達的遺體今天就要火化了,轉眼間,他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五天了,今天,熊熊的烈火要將他化為灰燼,讓他徹底從這個星球上消失了。他的死,一時間也成了酒店裡關注的焦點,人們議論他的死,更熱衷於議論他那龐大的財產。對於他的死,不少人也百思不得其解,他看上去那麼強壯,那麼有活力,因為富有,也讓人覺得他活得那麼輕鬆、那麼舒適、可他為什麼會這樣快就倒下去了?

  這個問題似乎只有瞭解內情的郭健能做出比較中肯的分析和答覆:家庭破裂造成的種種不幸,使杜進達這十年來一直背著良心的巨大負債度日,商場上的激烈競爭,爾虞我詐,又給他心裡上增加了重負,表面看上去輕鬆灑脫,實則是外歡內憂,巨大的心理負荷使他抑鬱成疾,最終斷送了性命。

  他和杜進達僅僅只有幾次交往,可是他這突然一死,卻震撼得他心裡很不平靜。杜進達那溫文爾雅,慢條斯理的說話聲,優雅明朗的微笑,飽含著智慧、富有、才幹的一舉一動無不清晰地縈繞在他的腦際裡。命運太殘酷了!就這樣讓一個年富力強的精英過早地離去了!他走得太早了!走得太不是時候了!他有那麼多的計劃,那麼多的設想都還沒有實現,還有那麼多的事都等著他去做,需要他去做,但他卻走了!

  杜進達的喪宴設在酒店了,這件事是昨天上午謝瑤打電話告訴他的。

  今天,操辦杜進達的喪宴是餐廳的第一件大事。郭健最重視的也是這件事,所以,早晨一來到酒店他就一頭鑽到餐廳去了,把每一件大大小小的事都安排妥當了,他也感到精疲力盡了。於是,他拖著兩條發酸的腿回到了辦公室,躺在沙發上了。

  這幾天,他只要一閉上眼睛彷彿就看見杜進達的音容笑貌,能看到他猝然倒地的那一刻,能看到杜寧擁著他的屍體呼天搶地,淒慘慟哭,催人淚下的情景。直到現在他也不敢相信杜進達已經死了。不敢相信他和張瓊演繹了十年的苦情戲,就這樣落下了幃幕。他不明白那樣一個健壯的生命為什麼會如此脆弱。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索,他坐起來說了一句:「請進。」

  門被推開了,出現在郭健視線裡的是臂戴黑紗,胸佩白花的謝瑤和另外兩個五十開外,一男一女的陌生人。

  謝瑤看出了他臉上的疑惑,走進來給他介紹道:「郭總,這是我爸和我媽。他們是專程從深圳趕回來處理我舅的後事的。」

  「郭總,你好!」謝瑤的父親首先同郭健握手致意,「見到你很高興。」

  「請坐,快請坐。」郭健熱情地讓座,待這一家三口在沙發上落座後,他又問,「葬禮結束了?」

  「結束了。」謝瑤的母親點點頭。

  「郭總,」謝瑤的父親說,「我大哥去世時,你幫了不少忙,雖然最終沒能把他從死神手裡奪回,但你畢竟是盡心盡力了,作為親屬,我們對你是很感激的。」

  「杜先生去得太不是時候了。」郭健惋惜地說,「這真是太可惜了。」

  「是啊!」謝瑤的母親紅著眼圈喃喃地道,「到現在我也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默然了片刻,郭健問:「杜寧的母親怎麼樣了?這件事給她的打擊一定很大。你們可一定要多勸勸她呀!」

  「是啊,這件事發生得太突然了。」謝瑤的父親說,「我嫂子一直都在住院,整天不吃不喝,也不說話,眼淚也哭干了,每天就靠打吊瓶活命。她知道我大哥今天要出殯,說啥也要去。我們怕她受不了這個刺激說啥也沒讓她去,就讓她在醫院的太平間裡看了我大哥一眼,就把她送回家去了。」

  郭健聽到這裡,難過地歎了口氣,說:「你告訴杜寧,讓她多在家陪她母親幾天,不用急著來上班。」

  「謝謝你,郭總。」謝瑤的父親起身道,「請你到餐廳去跟我們一起吃頓飯吧。」

  郭健有點面呈為難之色了。

  「郭總,」謝瑤的父親又說,「這頓飯雖說有很大的悲傷意味,可該吃還是得吃。請吧!」

  郭健遲疑地跟著他們走了。

  大廳裡擠滿了人。郭健透過落地窗往外一看,外面停了大大小小的車輛。每輛車上都紮著哀思飛揚的白花和黑綢子。郭健雖然沒有去參加杜進達的葬禮,可從來的這些人和那些車輛,他也完全能想像出那悲壯的場面。

  大廳裡的十多張餐桌都擺滿了,每一間包房裡也都坐滿了就餐的人。郭健被謝瑤的父母請到了一個包房裡。那裡已經坐了六七個人,他一個都不認識,謝瑤的父母給他一一作了介紹,他才知道他們都是杜進達的生前同事和好友。

  在這種時候沒有人會貪杯戀盞,縱聲談笑,划拳猜令。郭健也和所有的人一樣,匆匆吃了一點飯菜便擱下了筷子離開了包房。

  從包房裡一出來,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他。

  「郭隊長!」

  郭健一聽,就知道是葛春寶,他回頭循聲一看,果然是葛春寶,從「吧區」裡朝他走來。

  「春寶,幹啥呢?」郭健迎上去問。

  「等你呢!」

  「等我?有事兒啊?」

  「我爸我媽要走了,想跟你道個別。」

  「你爸的病咋樣了?」郭健一怔。

  「好了。老頭兒不再吵吵心口疼了。」

  「走吧!去看看大叔大嬸。」郭健想了一下說。

  

   118

  郭健跟著葛春寶來到葛大叔葛大嬸住的房間裡一看,兩個人都已穿戴整齊地坐在床上,隨身攜帶的東西也都收拾好了,一副隨時準備啟程的樣子。葛大叔的氣色看上去好多了,葛大嬸的臉上也有了一絲欣慰的笑意。郭健一進屋,兩位老人就高興地迎了上去。

  「郭隊長,」葛大叔笑呵呵地說,「我和你嬸都等你半天了。」

  「大叔,」郭健關切地問,「聽春寶說,你們要走了?」

  「是啊是啊,是要走了。」葛大叔道,「可是不跟你打個招呼,見個面咋走啊!快坐吧!」

  「病治得咋樣了?」郭健在椅子上坐下來問:

  「都好了。」葛大叔拍拍胸口,「一點也不疼了。」

  「郭隊長啊,」葛大嬸說,「我們這次來,可沒少給你添麻煩啊!」

  「添啥麻煩了。」郭健笑道,「咋不多住幾天呢?」

  「都出來十多天了,該回去了。」葛大嬸道,「要不是為了給你叔看病,哪兒能來這一趟?!郭隊長,別看你們市裡啥條件都好,可我和你叔在這裡還待不慣呢!這地方幹啥都得花錢,一天不花錢都玩不轉,連一把蔥不花錢都吃不到嘴裡去。在農村哪有這事兒啊!我看這地方除了說話不花錢,剩下的哪兒有不花的地方呀!」

  「可不是咋的。」葛大叔附和著說,「在農村,啥都是地裡出,就是一個月、兩個月不花錢也能過下去。在這地方可就不行了,他媽,咱這些天都花多少錢了?」

  「有一千多了。」葛大嬸估算道。

  「你看。」葛大叔心疼地說,「這還手拿把掐地沒敢多花呢!手要是稍鬆一點,還不定花多少呢?這地方可真不是咱老社員待的。」

  「錢都是人掙的。」郭健大大咧咧地說,「該吃就吃,該花就花,想那麼多幹啥?」

  「爸,媽,」葛春寶說,「這次給我爸看病,多虧了人家郭隊長幫忙了,要不然你到哪家醫院去,人家能不宰你?而且病能不能看好還是個事兒呢!」

  「是啊!」葛大叔說,「是多虧了郭隊長幫忙,現在這人,為了掙錢,啥缺德事兒都能幹出來。我估摸我這病在家裡花了那麼多錢,吃了那麼多藥都沒治好,恐怕就是吃的都是假藥,要不然咋吃也不見好呢!」

  「那你咋還不多住幾天呢?」郭健問,「把病徹底治好了再回去多好。」

  「行了,不能再住了。」葛大叔說,「現在也不疼不癢了,大夫給開了不少藥,回去邊吃邊養吧!唉!人上了歲數,這身體就一天不如一天了,也沒有啥奔頭了,活一天算一天吧。」

  「郭隊長,」葛大嬸突然笑起來了,「這國家可真是了不起呀!啥稀奇古怪的東西都能給你發明出來。這市裡我有些年沒來了,這次來一看,這裡的變化可真大呀!不說別的,就說那直上直下的電梯吧。我在電視上見過這樣一個小品,說的是有兩個像我們這樣的鄉下人到城裡去,在一個商場裡看見了那種直上直下的電梯,他們覺得那玩藝兒挺稀奇的。左邊這個電梯門一開吧,進去一個老頭兒,右邊那個電梯門一開吧,出來的是個小伙兒,給人的感覺就像變戲法兒似的。那天我們到這兒來一看見那電梯,哎呀媽呀!那可不真像那小品裡說的那樣兒咋的。我和你叔站在旁邊都看傻了。我還跟你叔說,他爸,這電梯可真神了,就好像有啥鬼門兒怪似的,人一進去,說變就變,咱倆都老天巴地的了,走,咱也進去回回爐,看看再一出來,你能不能變成二十多歲的小伙兒?我能不能變成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可我們倆進去待了一會兒,再出來照鏡子一看,自己還是那老樣子。」

  葛大嬸說到這裡,笑得前仰後合,郭健也笑得前仰後合。

  正說得熱鬧,有人敲門了。葛春寶說了一聲:「進來!」門就被推開了,進來的是喝得滿臉通紅的肖明。

  「肖明!是你呀!」葛大嬸驚喜地叫起來。

  「大叔,大嬸,」肖明笑容滿面地說,「這些天,我一直忙得抽不出時間來看你們。咋樣,在這兒待得還好吧?」

  「挺好的。」葛大嬸說,「可就是給郭隊長添的麻煩太多了。也多虧了郭隊長幫忙啊!你叔這病才算見好。」

  「有病可要抓緊治啊!」肖明說,「要是不及時治,小病也能拖成大病。我有個朋友就是個例子,平時總認為自己身體好,有點啥病都不在意,結果就在前幾天突然得了心肌梗塞死了。才五十歲,這人可有錢了,好幾年前就自己辦電腦公司了。這一死,有多少錢不都是白扯嗎?」

  「我們也聽說這裡死了個人。」葛大嬸思忖著說,「沒想到這個人還是你的朋友啊?才五十歲,還那麼有錢,是死得有點太早了,有點太可惜了。」

  「這樣的人真不應該死得太早了。」葛大叔話中有話地說,「要死就該死我這樣的。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反倒都先死了。」說完,又故意看了一眼葛春寶。

  葛春寶被看得表情不大自然地轉過身去。

  「那件事兒處理得咋樣了?」郭健轉向肖明問。

  「經過調解,雙方都同意私了。」肖明抽著煙說,「打人那小子給被打傷那小子賠了點醫療費,就這麼拉倒了。」

  肖明的話使葛大叔突然想起了什麼,他坐直了身子問肖明:「昨天晚上我聽一個住宿的人說,舞廳裡有兩個小子打起來了,打得還挺厲害。一個小子把另一個小子的腦袋給打壞了,因為啥呀?」

  「為了爭一個坐台小姐。」肖明回答。

  「這他媽的叫個啥事兒?這叫個啥地方?」葛大叔憤憤然地說,「這地方可真不是人待的。」

  「他爸,別啥都說。」葛大嬸輕輕地推了推葛大叔,隨後又轉向郭健和肖明說,「我們家這老頭子受的刺激太大了,一聽見這樣的事兒氣就不打一處來。」

  「這地方不能再呆了,」葛大叔氣呼呼地說,「咱們還是快點走吧!再呆一會兒,我就能讓這裡的臭氣給熏死了。」說完,拎起一個黑皮包就走。

  「他爸!他爸!」葛大嬸連聲叫著追出去了。

  肖明對郭健說:「這老頭兒真是受刺激了。」

  

   119

  郭健正要往大廳裡走突然又停住了,他看見杜寧從公共汽車上跳下來了。他雙眼不滿地盯視著正在埋頭朝酒店走來的杜寧,心裡也在生氣地想:這個人是怎麼回事?都告訴她多少遍了,讓她在家多陪她母親幾天,昨天她父親剛出完殯,今天她就來上班了。

  「杜寧,」杜寧一走近郭健,他就不滿地問,「你媽現在是最需要安慰的時候,你怎麼不在家多呆幾天,好好陪陪她呢?」

  「是我媽硬逼著我來的。」杜寧輕輕地一笑,說,「她說她沒事了。有我姑和姑父在家陪她就行了。」

  郭健聽了她的話,不便再說什麼了,心裡的怨氣也消除了許多。兩個人一起朝大廳裡走去,正走著,趙巧茹就過來了,她問郭健:

  「我有點事想和你談談,行不行?」

  郭健點點頭同意了。

  兩個人在一個長沙發上坐下了。郭健發現,趙巧茹的臉色陰鬱,蠟黃,原本就凸出的眼珠也顯得更突出了,白眼珠也顯得更大了。他也看出了她確實像是有事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問:

  「巧茹,你有什麼事就說吧!」

  趙巧茹盯視了郭健片刻問:「秦偉光要走了,你知道嗎?」

  「上哪去?」郭健一怔。

  「到上海去念博士研究生。」趙巧茹冷冷淡淡地說,「今天晚上就走。」

  「這是好事呀!」郭健道,「去就去唄。」

  趙巧茹苦笑了一下:「不去又能幹啥?這一去就是三年啊!」

  「部裡一共才給了咱們局兩個名額,偉光能去上,也算是幸運。」郭健說,「只是他這一走,你自己領著孩子在家可不容易呀!」

  「那有啥辦法呢?」趙巧茹沮喪地說,「他自己非得要去,我不讓他去,人家又不聽,那就去唄!再說,我們都老實巴交的,又不會來事兒,也不會跟領導搞關係,又找不著好地方,不出去唸書,在家裡不是也得下崗嗎?」

  「可也是。」郭健帶著幾分嘲諷意味說,「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也是個難得的機會,又能唸書拿文憑,工資還一分不少,我要是能碰上這樣的好事兒,那我情願出去唸書,也不當這個酒店經理。三年說起來好像挺長的,可只要不整天掰著指頭掐算時間,一晃也就過去了。我看這三年比我待在這個地方好多了。」

  趙巧茹聽出了他話裡的嘲諷之意,但又找不出適當的話來反駁他。頓了頓,她說:

  「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我也要走了。」

  郭健吃了一驚:「上哪兒去?」

  趙巧茹看了看他,說:「太陽街那兒有一家酒店聘我當夜總會經理,每月工資是五千。」

  「是嗎?」郭健故意驚叫起來,「巧茹,你可真有本事呀!我怎麼找不著這麼好的地方呢?月工資五千,這可比你現在的工資多出好幾倍呀!」

  「要不給這些錢,我就沒啥必要去了。」趙巧茹有幾分得意地說。

  「那你啥時候去?」郭健心裡暗暗高興地問。

  「明天我就不來上班了。」趙巧茹說,「今天我是來跟你打個招呼,另外再收拾收拾我的東西。」

  「我沒別的事了。」趙巧茹起身道,「你忙去吧,我也該去收拾我的東西了。」

  「走吧。」郭健也站起來了,「我也要去看看財務報表。」

  郭健和趙巧茹又一起來到了財務部,趙巧茹一走進去就大聲對屋子裡的人說:

  「諸位,我要向大家告個別。我要離開雙鳳大酒店了。」

  「你高昇到哪兒去了?」董亮驚訝地問。

  「巧茹這次確實是高昇了。」郭健搶先說道,「有一家酒店的夜總會以每月五千塊錢的高薪聘請她當經理。」

  郭健的話引來了一片驚呼聲。

  「你咋這麼有本事呢?」韋玉蘭問,「還能不能找著這樣的好地方了?能找著幫我也找一個。」

  趙巧茹抿著嘴笑而不答。

  「你可真神速呀!」張佳瑩道,「說走就走了。」

  「巧茹。」董亮說,「在外面混好了,可別把我們這些人給忘了呀!說不定哪天失業了,去找你救濟救濟,到時候你可別不理我們呀!」

  「你可別逗了。」趙巧茹冷淡地說了一句,就開始動手收拾東西,「我早就在這裡呆夠了,在這地方有能力也發揮不出來,當個部門經理都這麼費勁,到外面去闖一闖,咋不好也比呆在這裡強。」

  「那你就出去闖一闖吧!」董亮詭秘地看了郭健一眼,「在這裡呆著會把你給埋沒了。」

  「雙鳳大酒店是埋沒人才的地方。」韋玉蘭附和著說,「誰有本事誰都應該離開這裡。」

  「誰能找著好地方,我都替誰高興。」郭健說得很誠懇。

  「郭總你還是不行啊!」張佳瑩譏諷地說,「你要是行,你咋能留不住巧茹這樣的人才呢?」

  這幾個人東一句,西一句地冷嘲熱諷,讓趙巧茹有點吃不住了。她生氣地胡亂把東西塞進一個塑料袋裡,還故意把茶杯、煙灰缸之類的物品摔得「叮噹」直響。之後,連一句禮節性的應酬話也沒說就走了。

  「這次還真要走啦。」趙巧茹一出去,董亮就說,「以前,一整就聽她說這兒三千聘她,那兒五千聘她,可光是說,就是不走。這次還聽她說哪兒聘她,還真走了。看來,她還是有兩下子。」

  「那哪兒她都呆不長。」張佳瑩抬高了嗓門兒說,「到哪兒用不了幾天人家就能看出她是個啥樣的人。」

  「她走了,這個酒店也能少不少事兒。」韋玉蘭說。

  「她不走也不行了。」張佳瑩又說,「曲清林這一得腦血栓,她就失去了後台,她在這兒還能像以前那麼自在嗎?」

  「我聽說朱珊珊的老公要跟她離婚了?」郭健突然扯開了話題問。

  「好像是。」董亮點點頭,「聽說那男的已經起訴了。」

  「起訴也不一定能離成吧?」郭健說,「不管怎麼說還有孩子,離了婚孩子多可憐?」

  「男的既然已經把事兒鬧出來了,要是不離婚,那以後咋出去見人?」董亮說,「那男的對秦偉光也算夠意思了,沒告他個破壞軍婚罪,不是撿著了嗎?要是真咬住不放,那他就得坐牢呀!」

  「這種事最容易傷害夫妻感情了。」張佳瑩說,「即使能勉強把夫妻關係維護下去,那也是同床異夢了。」

  董亮問:「朱珊珊和秦偉光現在有沒有來往了?」

  「能輕易就斷了嗎?」韋玉蘭說,「我聽說,人家兩個人還照樣往一塊兒湊合,都到了這個地步了,也就不會在乎啥了?」

  「那趙巧茹也不管秦偉光呀?」張佳瑩問,「她不是最愛秦偉光嗎?現在咋不管了呢?」

  「她再胡攪蠻纏地管人家,秦偉光就該一腳把她給踹了。」韋玉蘭說,「朱珊珊現在要是真離了婚,還不得讓秦偉光也離婚,然後他們倆再結婚呀?」

  「要真是那樣,那趙巧茹死活也不會同意的。你別看她厲害,咋厲害她也怕離婚。」董亮說,「就她那樣的,真要是離了婚誰能要她?過去她仗著父母給她臉上添彩。現在她父母啥也不是了,她還有啥資本了。」

  郭健從秦偉光出事那天起,心裡就一直是七上八下地不是滋味兒。這件事使秦偉光和朱珊珊都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外面是議論紛紛。在家裡,趙巧茹和他之間的「戰爭」也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面對趙巧茹歇斯底里的咆哮和外人鄙夷的目光、指責、幸災樂禍的閒言碎語,秦偉光並沒有表現出一些人想像中的難堪和內疚,而是若無其事地洋洋得意。

  就在朱珊珊和秦偉光被朱珊珊的丈夫捉姦在手的第二天,朱珊珊的丈夫就找到了局領導,堅決要求派人去他家裡把秦偉光接回來,這位領導再三勸他放棄這種做法,可朱珊珊的丈夫無論如何也不同意。這位領導實在沒有辦法了,只好派了幾個人跟他來到了這位軍人的家裡。

  據那幾個去朱珊珊家接秦偉光的人回來說,秦偉光正在和朱珊珊尋歡作樂時被朱珊珊膀大腰圓的丈夫赤條條地給堵住了。當時,異常慌亂的秦偉光首先想到的是順手抓起一條枕巾遮住隱秘處。當鐵錘般的拳頭雨點般地落在他頭上、身上時,都沒使他把枕巾丟掉。那幾個去接他的人一進屋所目睹的秦偉光更是狼狽得令人震驚——頭髮蓬亂,身上、臉上到處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當時,他只穿了一條三角褲頭蜷縮在沙發上。去接他的人向朱珊珊的丈夫說了不少好話,朱珊珊的丈夫才把他的衣服拿出來,一把扔在了他的臉上。本來,朱珊珊的丈夫還想將秦偉光送上法庭,趙巧茹和她娘家人還有秦偉光的不少同事、同學、朋友,其中也包括郭健,紛紛找到朱珊珊的丈夫和他所在部隊領導,為秦偉光說情,請求私了這件事。剛開始,朱珊珊的丈夫死活不同意,可是經過這幫人的勸解,他總算放棄了讓秦偉光吃官司的念頭,但他卻打定了主意和朱珊珊離婚。

  剛才,他一聽趙巧茹說秦偉光要去外地唸書了,心裡很是有點為他感到高興。也許他這一走,會淡化他和朱珊珊的感情,這樣,也就避免一些悲劇發生了。

  

   120

  碎紙片似的大雪漫天遍野地紛紛落下。杜寧站在窗前望著外面緩緩飄墜的雪花和天空上那慘淡的青輝,心境也漸漸變得空茫和灰暗了。

  杜進達去世以後,家裡就一直被淒涼、傷感的氣氛籠罩著。現在已是年終歲尾了,掐指一算,她來到雙鳳大酒店已有大半年的時間了。這些日子,她常常會不由自主地回憶起她來到酒店後所經歷的每一件事。大學畢業以後,她已經在三家酒店工作過了,但她覺得只有在雙鳳大酒店所經歷的苦與樂最令她不堪回首。這段經歷也將成為日後最值得她回憶的片斷,也讓她對自己今後的生活和前途更有信心了。

  自從許長文被開除,曲清林得了腦血栓,趙巧茹另謀高就後,酒店在人際關係上似乎少了很多是非,但有關她和郭健的緋聞卻仍然層出不窮。而她和郭健的感情也依舊是濃厚而熾熱的。

  感情這種東西不是靠道理和理智一下子就能消除乾淨的。在這種時候,要想始終如一地保持純正的關係是不易做到的,即使做到了,情感糾葛的困擾也是很折磨人的。

  雙鳳大酒店現在的面貌已是今非昔比了,在這麼激烈的市場競爭中能夠扭虧為盈,作為這個酒店的經營者,郭健無疑是成功了。

  本來,在情感力量的驅使下,她已經把這個酒店當成了自己的事業。她不僅想一心一意地幫助郭健幹好這項事業,並且還打算在這裡多干幾年。可是,這兩三個月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卻促使她經常不斷地問自己,我是不是到了該離開這裡的時候了?我的路到底應該怎麼走?

  「杜寧,喝點骨頭湯吧。」張瓊這句親切關愛的話打斷了杜寧的思索。

  杜寧回頭一看,張瓊已經把一碗正冒著熱氣的骨頭湯放在茶几上了。

  「媽,」杜寧撲過去又心疼又埋怨地摟住了張瓊的肩膀,說,「你做這個幹啥?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沒有胃口,我啥也不想吃。我要想吃啥,我就自己做了。你身體還挺虛弱的,你應該好好休息,快坐下歇一會兒吧。」

  杜寧說完,攙扶著張瓊來到床前,在床邊上並肩坐下了。她凝神盯視著張瓊,心裡湧起了酸楚。杜進達的突然去世,給她的打擊幾乎是摧毀性的。最痛苦,最傷心的時候雖然過去了,但鐫刻在她臉上的虛弱和憔悴卻還是那麼清晰。

  張瓊離婚後,一回到這個家,杜寧就感覺一切又回到了從前,又恢復了她兒時所熟悉的活力和氣氛。張瓊在這幾間屋子裡進進出出,洗洗唰唰那忙碌的身影,讓她感受到了無限美好的生活樂趣。這也是自小張瓊在她心裡留下的最美好的印象之一。她認定這印象將會影響她一生,為她日後扮演妻子和母親的角色定了位。

  誰也沒想到,好景會這麼短暫。它僅僅持續了三十八天就隨著杜進達的突然辭世而消失了。最可憐的就是張瓊,她將要承載著巨大的心靈重創繼續她以後的生活。

  這時,張瓊用慈愛的目光凝視著杜寧,說:「杜寧,有句話媽不知該不該問你?」

  「媽,」杜寧點點頭,「什麼事?你說吧。」

  張瓊遲疑了片刻,說:「這一晃,你爸去世已經一個多月了,這裡的公司一直是你姑和你姑父在管,深圳那邊的分公司還掛著,總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你是不是應該考慮一下怎麼辦?」

  張瓊的話使杜寧的心裡翻騰了一下,她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

  張瓊見她不作聲,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又懇切地說:「媽知道你在這個酒店幹得不錯,讓你離開那裡,你可能捨不得,這些媽都能理解。你爸要不死得這麼突然,媽也不會說這些了。可你爸這一死,情況就不同了。這些話媽也就不得不說了,你爸這十年活得不易呀!這個電腦公司能有今天這樣的規模和效益,傾注了他多少心血呀!這也是他生活的精神支柱。現在他走了,你要是能把他留下來的事業繼承下來,你爸在九泉之下一定會感到欣慰的。」

  張瓊說到這裡已經泣不成聲了,她的情緒感染了杜寧,她叫了一聲:「媽——」就抱住張瓊失聲慟哭起來。

  

   121

  這天中午,郭健、杜寧、肖明、胡延平正在員工食堂吃午飯,誰也沒想到,趙巧茹會在這個時候樂顛顛地出現在這裡,肖明第一個看見她。他急忙起身笑臉相迎地說:

  「喲,『一枝花』來啦。看來『一枝花』還沒忘了娘家人。走了還惦記著回來看看。」

  趙巧茹笑嘻嘻地挨著郭健坐下了,說:「你們都挺好的吧?」

  「咋好也不能跟你比呀。」胡延平說,「你是能出去闖的人。咋樣,在外面幹得還不錯吧?」

  「那肯定是比在這裡強。」趙巧茹得意地晃著腦袋說,「我都走晚了,要是再早點出去就更好了。以前不少地方都願意聘我,我就是下不了決心往出走。現在一看酒店這形勢,不出去闖也不行了。我算看透了,在『國有』第三產業裡是幹不明白的。在這樣的企業裡啥都是靠關係,到了外面,人家不看別的,就看能力。我一走出去,誰一跟我接觸,都說我當個部門經理水平富富有餘。有一家酒店還想讓我當副總經理呢。」

  「那你咋沒去當呢?」郭健問。

  「因為我已經答應現在這家酒店的經理當『夜總會』經理了,就不好意思再接受那頭的聘請了。再說,我現在幹的這家酒店給我的待遇也相當優厚了,我一去就給我配了『BP』機和手機,還專門給我騰出了一間包房當辦公室。出門就打車,出租車票子酒店也全都給報銷,人家對我這麼夠意思,我能說走就走嗎?」

  「聽你這麼一說,就好像看見了天上掉餡餅似的。」肖明說不出是羨慕還是冷嘲熱諷地說,「我都要饞死了。」

  「啥也別說了。」趙巧茹得意地看了他一眼,說,「要是再早一點出去,那現在可妥了。」

  「現在出去也不晚。」郭健說,「有本事的人啥時候出去闖都錯不了。」

  「你每個月工資是多少?」胡延平問。

  「五千。」趙巧茹脫口而出。

  胡延平驚叫起來。「這些錢都夠我半年掙的了,這下要是沒錢花我可有地方去借了。」

  突然,杜寧叫了一聲:「郭總,你兒子來了。」

  幾個人聞聲抬起頭一看,果然看見磊磊背著雙肩書包連跑帶顛地進來了。郭健急忙站起來走過去問:

  「磊磊,你咋到這裡來了?」

  「老師下午開會,學生就放假了。」磊磊仰起天真稚氣的臉說。

  「那你咋不上你媽媽那裡去呢?」郭健問。

  「我不想去我媽媽單位。」磊磊搖晃著小腦袋天真地說,「我就想到這裡來。等我吃完了飯,做完了作業,爸爸你帶我到處去參觀一下行嗎?」

  磊磊的話把不少吃飯的人都給逗笑了。

  「好小子!」胡延平大聲叫道,「翅膀越來越硬了,主意越來越正了,真不愧是郭健的兒子。」

  不少人又被胡延平的話給逗笑了。郭健問磊磊:「吃飯了嗎?」

  磊磊搖搖頭。

  郭健把磊磊領到餐桌前坐下了,又去買了一份飯菜。孩子真是餓了,端起碗就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胡延平問:「磊磊,是你自己坐車來的呀?」

  磊磊嘴裡正嚼著一大口飯說不出話來,只是點了點頭。

  「你自己敢走嗎?」胡延平問。

  「敢!」磊磊把飯嚥下去了,「那有啥不敢的?我都上四年級了,要是還不敢自己走,那不是成了膽小鬼了?我媽媽說了,膽小鬼永遠成不了男子漢。」

  磊磊那小大人似的神情,又把在場的人都給逗笑了。

  「這孩子可真聰明。」賣飯的窗口,一個正在往外遞飯的老大姐誇了一句,「長大了錯不了。」

  「那還用說。」胡延平說,「你沒看看他爹是誰。」

  這時,趙巧茹看了看正埋頭吃飯的杜寧,死魚眼睛眨巴了幾下,然後又撫摸著磊磊的頭,故意大聲問道:

  「磊磊,你咋來了?是不是你媽媽對爸爸不放心,派你這個小奸細監視你爸爸來了?」

  這弦外之音使得不少人的目光裡流露出了複雜的異樣。

  「不是。」磊磊雖然是個孩子,可趙巧茹的話也讓他聽著不是滋味,他板著小臉兒,撅著小嘴搶白道:「是我自己想到這裡來玩的。」

  「不對吧!」趙巧茹眨著一雙死魚眼睛又不懷好意地說,「肯定是你媽媽怕你爸爸在外面給你找個小媽媽,讓你來監視你爸爸的。」

  在場的人都轟然大笑起來,郭健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他肺都要氣炸了。他真恨不得這時地上能裂開一條縫,他好一下子鑽進去。

  「不是不是。」磊磊大聲嚷起來,「你胡說!我爸爸才不是那樣的人呢!我爸爸就愛我媽媽一個人。」

  「這個呀,你小孩子可沒法說清。」趙巧茹心懷鬼胎地繼續說,「只有你爸爸自己心裡才清楚。」

  郭健只覺得腦袋裡「嗡嗡」直響,他真想跳起來,痛快淋漓地給這個女人一頓拳頭。少頃,他佯裝平靜地笑著說:

  「看,還是知其父莫如子吧?我的兒子就是比別人瞭解我。」

  在場的人都含意玄妙地笑了起來。

  郭健沒敢看杜寧,感覺告訴他:趙巧茹的話,句句都像刀子,扎得杜寧的心直淌血。他多麼希望杜寧能快點離開這裡啊!讓他一個人來承受傷害和難堪。

  「磊磊,」趙巧茹又摸著磊磊的頭,說,「狐狸精要想勾人可厲害了。你可一定要替你媽媽看好你爸爸呀,你爸爸要是被狐狸精給勾跑了,那你就成了可憐的孩子了。」

  肖明實在聽不下去了,他氣惱地朝趙巧茹揮了揮手,說:「挺大個人在孩子面前說話怎麼一點分寸也沒有呢!你要是沒啥事兒就走吧。」

  「隨便開個玩笑還不行嗎?」趙巧茹不滿地白了他一眼。

  「有像你在孩子面前這麼開玩笑的嗎?」肖明瞪起眼睛更生氣地說,「你這阿姨是怎麼當的?你快點上班去吧!我們快要吃完了。下午還有事呢。」

  趙巧茹被他損得有點下不來台了,她埋怨地嘀咕了一句,然後灰溜溜地走了。

  「這個破嘴還是那麼欠接。」肖明忿忿地罵道,「是狗改不了吃屎。到啥時候她都是這個德性,你們別聽她瞎吹了。她剛才說的那些你們還真相信呀?告訴你們吧,她現在啥樣我最瞭解了。她現在呆的那家酒店的餐飲部經理跟我挺熟的。前幾天,我和幾個朋友到那裡去吃飯,那個經理跟我說過她在那裡的情況。她根本沒當什麼夜總會經理,工資別說五千,給她五百就不錯了。她多大的面子還能專門騰出一間包房來給她當辦公室,能給她個狗窩都不錯了,還包房呢。她是咋去的那家酒店我也聽說了。秦偉光認識一個人跟那家酒店夜總會經理是鐵哥們兒,趙巧茹通過這個人去那夜總會玩了幾次就認識了那個經理。並且很快就跟那個經理有了一腿。她在那裡幹的是這樣一個差事。冷場的時候沒有客人上去唱歌了,她就上去唱幾首歌給捧捧場。報酬肯定也能給她一點,可絕對不會有五千。當然啦,她也不光是賣她上邊那個洞,也賣她下邊那個洞。秦偉光這一走,她可解放了,全面徹底地搞起改革開放來了。」

  大家聽到這裡,都「轟」地一聲大笑起來。

  

   122

  在員工食堂無端受了趙巧茹一頓別有用心的奚落,杜寧的心情頓時變得鬱鬱寡歡了。原計劃吃完了午飯到郭健的辦公室去商量更換和裝修酒店門臉兒和牌匾的事。現在,她什麼心思也沒有了。從員工食堂一出來,她就獨自來到酒店的後院,一邊徘徊一邊梳理著雜亂無章的思緒。趙巧茹說的那些刺耳的話還是那麼清晰地在她耳畔迴盪著。那些也觸動她不住地問自己:我是不是到了該離開這裡的時候了?

  接連下了兩場大雪,杜寧穿著長統靴的雙腳踩在厚厚的積雪上發出了一陣又一陣「吱嘎吱嘎」地聲響。凜冽的西北風也「呼呼」地刮個不停。吹在臉上讓她覺得像刀子刮一般地疼痛。可是,她寧願站在這裡忍受寒冷,也不願意走進酒店裡去忍受那一雙雙「內容」複雜的目光的凝視。

  手機突然響起來了,杜寧不耐煩地從羊皮大衣裡把「嘀嘀」響個不停的手機掏出來,放在耳朵上了。

  「杜寧,」是郭健打進來的。他問,「你在哪兒呢?」

  杜寧遲疑了一下:「有什麼事你說吧!」

  「你馬上到我這裡來。」郭健道,「要開個會。幾個部門經理都在這裡,就缺你了。」

  杜寧略怔了一下,隨即說了一句:「我馬上就過去。」便關上手機,用手理了理被風吹得零亂了的頭髮,從員工通道進了大廳。

  她一走進熱烘烘的大廳就怔住了,只見磊磊正坐在沙發上喝著「雪碧」。看著看著,她的雙腳便不由自主地朝磊磊移動過去了。

  來到磊磊面前,她又凝神端詳了他一會兒,才俯下身去親切地問:

  「磊磊,你還認識我嗎?」

  磊磊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叫他的名字,不禁一怔,抬起頭來一看是杜寧,他又是一怔,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杜寧仔細端詳著,辨認著。

  「你不認識我了嗎?」杜寧和藹地微笑著問。

  磊磊眨動了幾下大眼睛,努力回憶一會兒,還是沒想起來。

  「你不記得我,我可記得你。」杜寧又溫和地說了一句。

  「噢!我想起來了!」磊磊突然高興地叫起來,「你是給我買過『旺旺大禮包』的那個阿姨!」

  杜寧溫柔地笑了:「你叫磊磊,對吧?」

  磊磊點了點頭。

  「你怎麼沒去上學呀?」杜寧像母親俯視嬰兒那樣,仔細端詳了一會兒磊磊那張酷似郭健的臉和一雙透著天真智慧的大眼睛,又親切地撫摸著他的頭問。

  「老師開會,學生放假了。」磊磊吸吮著「雪碧」道。

  「是誰把你送到這裡來的?」

  「我自己來的。」

  「你自己敢走嗎?」

  「那有啥不敢的。我都十歲了,是半個大小伙子了。要是這點膽子都沒有,那也太熊了。」磊磊表情很認真地說。

  杜寧笑了,「好一個小伙子!長大了一定會有出息的。」

  「我上一年級的時候就敢自己坐車到我姥姥家去了。」杜寧這一誇獎,磊磊更得意了。

  「你爸爸媽媽放心嗎?」杜寧想了一下,問。

  「不放心。為這事兒,我媽媽還打過我呢!上了三年級他們才不咋管我了。」磊磊顯得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磊磊,」杜寧警惕地看了一下四周,壓低聲音問,「你爸爸和你媽媽好嗎?」

  「好啊!」磊磊美滋滋地搖晃著腦袋,「可好啦!」

  「那……」杜寧又將聲音壓得更低了,「要是爸爸跟別的阿姨好,那他還是好爸爸嗎?」

  「不是。」磊磊把小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小臉兒也陰沉下來了。

  「那爸爸只能跟誰好,才算是好爸爸?」杜寧更進一步探問。

  「只跟媽媽一個人好,又愛自己的家庭才算是好爸爸?」磊磊認真地說。

  杜寧心裡湧起了一股古怪的滋味。

  「阿姨!」磊磊突然興奮地叫了一聲,然後又神秘地趴在杜寧的耳朵上壓低聲音道,「告訴你一個秘密,有人傳我爸爸的時候,還有我爸爸給別人打電話的時候,或者是有人往我家裡打電話的時候,我都悄悄地注意過了,我沒發現我爸爸給別的女人打電話,也沒發現有別的女人給我爸爸打過電話,這就說明我爸爸沒有跟別的女人好。」

  杜寧的心莫名其妙地「咯登」了一下。

  「阿姨!」磊磊又興奮地說,「在家裡,有時候我爸爸媽媽在一起說話的時候,我還偷聽過呢!」

  「你爸爸和你媽媽都說什麼了?」杜寧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

  磊磊說:「我聽見過我媽媽這樣問過我爸爸:郭健,酒店裡年輕漂亮的小姐那麼多,你在那裡當經理會不會學壞呀?」

  「你爸爸是咋說的?」杜寧的心繃緊了。

  磊磊一字一板地說:「我爸爸說,『不會,我會把持好自己的。』阿姨,我也相信我爸爸不會學壞。」

  聽完了磊磊的話,杜寧不禁暗暗驚歎道:孩子的心真是一桿公平秤啊!是非曲直都能在這桿秤上稱出合理的份量來。

  「磊磊真是個好孩子。」杜寧默然了一會兒,撫摸著磊磊的頭喃喃說,「磊磊這麼好的孩子,應該有個疼你、愛你的好爸爸。磊磊這麼聰明,這麼懂事,爸爸會永遠疼你,愛你的。」

  磊磊又大口大口地喝起飲料來,杜寧望著他那天真無邪,不諳世事的可愛的樣子,心裡湧起了別樣的滋味,別樣的感觸。她也問自己:我該怎麼辦呢?我是應該像我曾經痛恨、唾罵過的那種女人?用那句「不算啥事兒」的托詞鼓勵自己攪得這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支離破碎,讓這個可愛的孩子也和我一樣,過早地經歷那麼多的孤獨、磨難和重創?不不不!我可不能那樣去做。

  有多少優秀、成功的男人是在女色面前垮下來的。我絕不能讓郭健的成功和努力毀於我的姿色和情感。

  不管別人用什麼樣的借口和理由在這條「不算個啥事兒」的路上走下去,我都不能那樣去做,我一定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做人。將來我老了,在回憶往事時,我會為自己這一生沒有讓任何一個家庭變得不幸而感到欣慰和自豪。到那時,認識我,瞭解我的人一談起我的本分、善良和美麗就讚不絕口。那該多好啊!

  想到這裡,她的身子突然劇烈地顫慄起來,蒼涼的淚水也抑制不住地奪眶而出,她是被自己的選擇感動了,也為自己的靈魂昇華到了一個高尚的境界感動了。

  手機又響了,杜寧急忙拭去臉上的淚水,快步朝電梯走去。

  

   123

  就要離開雙鳳大酒店了,杜寧首先想到的就是再好好地看一看這裡的一切,再看看郭健,再向他道聲「再見」。

  她邁著和她心情一樣沉重的腳步來到了「夜總會」。這裡正在舉行迎接「元旦」的卡拉OK歌曲演唱賽。

  局系統各個局下轄單位都選派了幾名參賽歌手,還請到了話劇團,歌舞團的一些編、導、演人員坐在前面當評委。

  杜寧一看這裡挺熱鬧的,便饒有興趣地站在門口當起觀眾來了。就在這時,肖明噴著酒氣走過來了,他招手把工會主席叫過來問道:

  「你去問問那幫評委,有一個剛喝完酒的人也想上去唱兩首,他們讓不讓?要是讓唱,你就給我把名報上,一會兒我就上去唱。」

  周圍的一些人聽了他這句話都笑起來了,工會主席說:「我看還是算了,今天你就別唱了。你就在酒店上班,啥時候還不能唱。」

  工會主席說完就走了。肖明嘀咕了一句:「不讓唱拉倒。」就舉起右手,搖頭晃腦地給一個正在演唱的歌手打起了拍子。旁邊有幾個人看見了都禁不住笑出聲來了。杜寧也跟著這些人笑起來了。

  看著肖明,使杜寧想起了她第一次來酒店應聘營銷公關部經理時的情景。那天,她惴惴不安地一走進大廳就碰上了迎面走來的肖明。她主動向他一說明了來意,肖明就立刻又驚喜又熱情地說了一句:「請跟我來吧!」就領著她來到了郭健的辦公室。從那天起,她便把自己的全身心都融匯到這個酒店中來了。在這裡,她不僅結識了郭健、肖明、胡延平這樣一些令她終生難忘的朋友。而且她的人生經歷也昇華到了一個新的階段。在當今這樣的商品經濟社會裡,在競爭激烈的商場上,像他們這樣大義凜然又有豪氣的人實在是不易見到了。一想到從此以後不再與他們朝夕相處了,她心裡不禁湧起了傷感和依依惜別之情。

  這時,她用充滿敬意的目光看了看還在為演唱者打拍子助興的肖明,默默地走了。

  杜寧又來到了餐廳,在一間包房門前她又停住了。她很喜歡這間包房的清幽,每次一有飯局,她總是盡力提議到這間包房裡來。一到了這裡,她就會情不自禁地陶醉在美妙的幻想之中:她希望郭健能在她正全神貫注地欣賞輕鬆愉快的流行歌曲時,突然刮一下她的鼻子,然後,她又一把摟住他的脖子,調皮地親吻著他所有最怕癢的地方,把他親得「哈哈」直笑。

  然而,這一切很快就要成為過去,成為永恆的記憶了。她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又向包房裡投去了深情的一瞥,才依依不捨地走了。

  她沒坐電梯就直接上了三樓,這一層全都是寫字間。想起當初裝修酒店時,她提議讓郭健把這三層樓的客房全部都改成寫字間時,郭健毫不猶豫地頂著各種壓力採納了她的建議,令她深深地感動不已。但她也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處在緊張和惶惑之中,直到酒店裝修好以後,她想盡一切辦法,又調動起了所有的社會關係把寫字間都租出去了,她那顆一直吊在嗓子眼兒的心才算放下來。從此以後,她和郭健在情感和工作上的配合也更加默契了。

  一想到這些,她的全身又湧起了一股不可遏止的幸福潮。

  滯緩的腳步終於移動到了郭健的辦公室門前,這時,她那顆淒楚的心也驟然狂跳起來。進去以後,該怎麼開口告訴他自己的來意呢?她這一走,一定會把他「閃」一下,讓他長時間地深陷茫然、淒涼、矛盾、依戀之中。但她已無法顧及這些了,不管怎樣,她都覺得自己該走了。哪怕是郭健一時想不開,恨她、罵她,對她有怨言,她也不能改變主意了。她相信若干年以後,當他能用平靜的心態重溫這段往事時,當他的家庭因為她現在理智地離去仍舊幸福完美時,他會感激她的。

  想到這裡,她又來了勇氣把門叩響了。

  「請進。」屋裡傳來了郭健客氣的聲音。

  杜寧輕輕地把門推開一看,郭健正在伏案看報紙。她一看見他,心就禁不住怦然一動。他剛理了發,刮了鬍子,「門面」經過一番修整,使他又年輕了許多。看上去也更英俊瀟灑,更有風度了。

  對於酒店的管理人員來說,很講究著裝莊重,語言文明,語音輕柔,這一切是和井隊的風格有著天壤之別的。杜寧剛來到「雙鳳」時,郭健還經常喜歡穿休閒隨意的便裝,仍有井隊隊長的痕跡。隨著環境的熏陶,他在服裝上逐漸以西服為主了,即便是在炎熱的夏季,不穿西服,他也要周周正正地打上領帶。這使他、杜寧和很多人的心目中完全算得上一個英俊瀟灑而又有風度的酒店總經理了。

  郭健還以為杜寧來找他是想商量什麼事,所以,也沒注意她情緒上有什麼變化。這時,他見她站在門口不進來,便合上報紙笑問道:

  「你怎麼不進來呀?站在那兒幹什麼?我這兒你又不是沒來過。」

  杜寧這才緩緩地來到郭健面前,用一雙透著情愫、依戀、淒楚的大眼睛凝視了他片刻後,嘴唇又突然顫抖起來,胸脯也劇烈地起伏起來。

  這時,郭健才看清她神情上的變化,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也使他緊張得手足無措。少頃,他不安地問:「杜寧,你這是怎麼了?」

  「郭總,」杜寧喘息了片刻,終於開口說話了,「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郭健一聽,頓時驚呆了:「告別?」

  「我要走了。」杜寧咬著嘴唇一說完這句話,眼眶裡就溢出了淚水。

  「你要上哪兒去?」郭健愕然地盯著她問。

  「我爸去世了。」杜寧沉吟了一下又說,「他留下來的電腦公司需要我去管理,所以,我要離開這裡了。」

  杜寧的聲音更加顫抖不已了。她把話說得那樣緩慢、柔弱、動情,眼睛裡的哀憐讓郭健不忍迎視。

  郭健終於完全聽明白了她的話,他呆呆地看著杜寧,說不盡的滋味齊湧心頭。他多麼想尋找幾句詞彙中最溫存、最熱烈的語言來滋潤、慰藉一下她那顆被生活的苦澀浸泡了十年的心田啊!可不知為什麼,他就是說不出話來。

  「郭總,」杜寧又動情地說,「我永遠也不會忘了你,永遠也不會忘了我在這裡度過的這段時光。時間雖短,卻足夠我天長地久地回味一輩子了。再見了!」說完,她向茫然佇立的郭健伸出了一隻手。

  神思已陷入恍惚的郭健急忙伸出手去握住了她那只纖巧、柔軟而冰涼的小手。

  「郭總!多保重!」杜寧用力握了一下郭健那只溫暖的大手,聲音顫抖地一說完這句話,轉身就出去了。

  屋子裡就剩下郭健一個人了,一切都像凝固了一樣。他呆呆地佇立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從恍惚中醒過神來。又茫然回顧,這才明白過來剛才發生了什麼。他突然懊惱地恨起自己來,也罵起自己來:我這是怎麼了?怎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舌頭叫狗咬去了?她來了,我都沒讓她坐下,也沒給她倒一杯水;她走了,也沒出去送送她……我真混!我真沒用!突然,他又覺得杜寧可能不會走出太遠。於是,他決定出去送送她,再跟她說上幾句話。想到這裡,他快步如飛地離開了辦公室。可是,當他急急忙忙來到大門外時,杜寧已經鑽進了一輛捷達牌出租車。

  郭健站在台階上又呆住了,直到載著杜寧的捷達牌出租車開得無影無蹤了,他才失望地轉過身來朝大廳走去。但這時他的身體就像失去了重心一樣,腳步也變得趔趔趄趄了,他一步一栽地走進了大廳又突然懵裡懵懂的一頭撞在了大廳中央的一個粗大的柱子上了,這一下撞得他頭昏眼花,眼前直冒金星。

  「郭總,你咋的了?」一個保安員走過來關切地詢問用手捂著腦門兒,倚靠在大柱子上閉目喘息的郭健,「是不是這幾天接待會議太忙……」

  「沒……沒啥……」郭健擺著手支吾道,「我血壓低,突然感到頭暈,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這幾天裝修大廳可把你忙壞了。這準是累的。」保安員對他的話信以為真,又關切地道,「走吧!我送你上樓去休息一會兒。」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郭健忙不迭地謝絕了,轉身跌跌撞撞地走了。

  一回到辦公室,郭健就猝然倒在皮轉椅上,他一動不動,似乎所有的力量和精神都在這一刻之間耗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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