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高行健>>一個人的聖經

雲台書屋

第四節


  17

  一個剪裁得規規矩矩的新社會,嶄新光亮,人人也都是光榮的勞動者,從赤腳 種田的農民到澡堂裡替人修腳繭子的,都納入到各種單位裡!全都組織起來為人民 服務,幹得出色便選為先進模範,見報表彰。沒有閒人!也不許可行乞和賣淫,都 按定量分配口糧,一碗飯也不會浪費。都消除利己之心,都靠工資或工分為生。一 切歸社會公有,也包括每個勞動者,都嚴加管理,弄得天衣無縫,歹徒都無可逃遁, 除了槍斃了的全都進了監牢,或押到農場勞動改造,紅旗飄飄,人類理想的天國雖 然只是初級階段就這樣實現了。

  新人也製造出來,一個完美的典型,一個小戰士叫雷鋒,無父無母的孤兒,在 五星紅旗下長大,不知道何為個人,捨己救人,送了性命。這寡慾的英雄初通文字, 能寫讀一毛著一的心得,對黨無限感激,情願做顆擦拭得銓亮的螺絲釘,用來規範 每一個公民,人人還非學不可。對這樣的一個新人,他心裡有點疑問,可那時大學 裡的思想匯報制度人人都得向黨交心,自己的和別人的心也包括疑問都得在思想總 結會上交出。他上了個當,不小心提了個問題,做英雄是不是也可以不撲到炸藥包 上,不必炸得粉碎?一部馬達是不是比個螺絲釘的作用更大?立刻引起全班同學嘩 然,女生們叫得就更響。他受到批判,幸好還只是班級的討論會上,問題不十分嚴 重,他卻從中得到個教訓:做人就得說謊,要都說真話,就別活了。而純潔的人之 壓根兒不可能,他卻是很多年之後,從別人和自己的經驗中,別人的經驗也只有自 己再驗證,再吃到苦頭之後才能領會。否則,那怕是別人體驗過的經驗,都不可能 成為教訓。

  你如今再也不必開那種非參加不可的學習討論會,檢討自己的言行,再也不懺 悔了,也遠離了這一類的新神話。然而,當時他卻鬱悶得不行,還想傾吐點感受, 約過幾個都在北京上大學的中學同學,相聚在西郊的紫竹院公園。各在各的大學, 好在沒有直接的牽連,也都春情發動好弄點文學,都寫過點詩之類的東西,又都想 從思想禁錮的校園中出來透透氣。那時這公園開闢不久,還相當荒涼,只湖邊有個 賣糕點的茶社,這些窮學生茶社也坐不起,湖邊稍遠處有的是清靜的地方,沒有游 人。樹蔭下草地上,微風吹來一陣陣麥子的清香,土便邊上便是麥田,大抵是五月, 麥子已經灌漿。

  大頭說想寫一部類似馬雅柯夫斯基的一澡塘…的劇—所以綽號叫大頭,不光因 為拿過全市中學生數學競賽的冠軍,也因為冬天戴的帽子比別的孩子確實都大那麼 一兩號。大頭幸虧回到他的數學上去了,沒寫甚麼澡堂泥塘的,可剛在國際數學學 報上用英文發表了兩篇論文!革文化的命來了,便弄到農村去放了八年的牛。大頭 的問題倒不出在這次聚會,而是後來畢業了,在他研究所的宿舍裡漏了句輕狂的話, 被同行告發了。

  當時出問題的是蔫乎乎的程馬掛,這綽號的由來是上中學那時總穿他爸以前的 舊衣服,套到細瘦的身上晃裡晃蕩。程的日記本被宿舍裡同學偷看了,裡面記載了 他們這次聚會,報告到共青團支部,馬褂也是他們這一夥中唯一的團員,也不知怎 麼混入的。日記本中倒未記載他們聚會時的言談,事情出在日記中寫到了女人,據 說黃色下流,也不知是幻想還是確有其人。程的大學來人找到他調查,令他出了一 身冷汗。

  聚會時,他談到了愛倫堡的回憶錄中寫到世紀之初的巴黎,那幫子超現實主義 詩人和畫家聚會的酒吧,也講到梅耶霍特因為搞形式主義給槍斃了。大頭的話更驚 人,說赫魯曉夫反斯大林的秘密報告令人驚心動魄,他是從英文的一莫斯科新聞> 上看到的,當時大學圖書館裡的外文報刊還未嚴格控制。那次聚會的四人中,另一 個學的是生物遺傳,侃了一通印度哲學,又說到泰戈爾的詩可是神人相交。來調查 的都沒問到,就是說馬掛還是夠交情的,沒出賣大家。查問的是這次聚會有沒有女 生,知不知道這傢伙在校外的男女關係?他這才化險為夷,僅此一次的聚會便就此 終了。

  你到巴黎這許多年也沒想到去找那酒吧。一次,純屬偶然,同一位也是從中國 出來的詩人在一個法國作家家裡吃完晚飯出來。拉丁區午夜很熱鬧,路過個酒吧, 玻璃門窗裡外坐滿了人,抬頭見那霓虹燈招牌——洛東達,沒準就是這酒吧!你們 在人剛起身的一張小圓桌邊坐下,前後說的不是英語便是德語,都是觀光客,這即 將來臨新世紀的法國詩人和藝術家還不知散落在哪裡。

  沒有運動,沒有主義,沒團體,紫竹院的那幫同夥幸虧及時煞車了,誰也沒告 發誰,可憑你們那些音呈柵,即使不打成反革命,那怕檔案中記上一筆,你也就沒 有今天。之後,你們也都學會戴上面具,不泯滅掉自己的聲音,便隱藏在心底。

  一覺醒來,窗外夜空中幾團白雲緩緩移動,你一時弄不清身在哪裡,舒懶適意 不想動彈,許久沒這樣游思往事。你看了看表,翻身便起,得在戲散場之前趕到劇 場,然後同劇組全體演員和舞台工作人員一起合影,再去餐館吃飯,最後一場演完 總會有也恰別。

  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一個個不同的國家,比候鳥的行蹤還不穩定,你就 享受這瞬間的快樂,還飛得動就努力飛,心肌梗死就掉了下來,如今畢竟是只沒約 束的鳥,在飛行中求得快感,不必再由自尋煩惱。

  餐廳裡定好的房間,幾十人滿滿一堂,碰杯說笑,互留地址,而十之八九不會 再見,這世界委實大大。一個寬眼健壯的姑娘戲中演女主角的,要你在海報上給她 留言,你在她名字後面劃一道,寫上

  「一個好女人」。她瞇起細眼,問得詭譎:

  「好在哪裡一.」

  「好在自由,」你說。

  眾人都起哄叫好,她也就舉起雙臂,轉了轉身,展示一下她那結實而美好的身 腰。另一個楞頭楞腦的小伙子問:

  「你對婚姻怎麼看?」

  你說:

  「沒結過的總得結一回。」

  「結過了的呢?」他還問。

  你只好說:

  「再結一回試試看。」

  大家又鼓掌叫好。這楞小子卻盯住又問:

  「你是不是有許多女朋友一.」

  你說:

  「愛情就如同陽光空氣和酒。」

  大家都紛紛湊過來同你乾杯,同青年們在一起沒那些禮節和規矩,鬧得不亦樂 乎。

  「那麼藝術呢?」一個怯生生的聲音,你邊上隔一個位子那姑娘問。

  「藝術不過是一種活法。」

  你說你就活在此時此刻,不求不朽,墓碑都是立給活人看的,同死人沒有關係。 你酒也喝多了,不妨發點廷言。做戲就圖個快活,要做就得盡興,你說同大家一起 工作很快樂,感謝諸位。

  你的助理導演個子細長,沉著持重!比這幫年輕演員都年長,代表大家說,他 們非常宣口歡你這出十年前寫的戲,並沒過時,希望你再來再演你的新作。你不便 令大家掃興,說世界不大,這香港在地圖上一眼便可看到,機會總是有的,。理當 然明白,從籠子裡飛出的鳥再也不肯鑽進籠子裡去。你想起法國中部那乾旱的高原, 從峭壁上俯視山下小城中尖頂突出的教堂,遠離公路,那法國妞赤身裸體仰面躺在 草叢中曬太陽。摀住眼的圓滾滾的手臂同那渾圓的軀體,在陽光下都白得晃眼,風 聲傳來腳下懸巖中腰盤旋的鷹叫,還有翅膀呼呼搏擊的聲響,這些鷹是從土耳其買 來放生的,法國本土的老鷹早已絕種。

  你需要遠離痛苦,心填平和去俯視那些變得幽暗的記憶,找出若干稍許明亮的 光點,好審視走過的路。

  他們還年輕,你經歷的他們沒準還得再來一遍?這是他們的事,他們有他們的 命運,你不承擔他人的痛苦,不是救世主,只拯救自己。

  18

  複述那個時代你發現如此困難,連當時的他如今對你來說都變得十分費解。要 回顧過去先得詮釋那時代的語匯,還其確有的含意。壁一如「黨」這麼個專有名詞, 同他小時候他爸自命清高說的「君子群而不黨」全然是兩碼事,後來他爸也不敢這 樣說了,一提到這字便十分嚴肅恭敬!手直打顫,杯子裡的酒都晃出來了,要不也 不會嚇得尋死。那專有名詞

  「黨」就是這麼偉大,這麼威嚴。那也偉大也威嚴的國家尚且在「黨」之下, 更別說每人打工領薪吃飯的地方!所謂「工作單位」,也都從屬於「黨」。每人的 戶口口糧住房和人身自由「由那「單位」的「黨」組織決定,這說的還不是敵人, 於是「同志」這詞就變得至關重要,誰都得想方設法在自己的名字後面保住這稱謂, 弄不好可不就成了「牛鬼蛇神」,便從「單位」裡「清理」掉,只得去「勞改」。

  所以,黨一旦決定發動一場鬥爭,沒有一個單位不鬥得個你死我活,誰都怕給 清理了。一個人,是革命同志一有二十六個等級一,還是牛鬼蛇神一分為五大類一, 同此人的城市戶口一即不必從事農業生產而靠按月定量發放的糧票購買商口叩糧食 養活的人口一與勞改與否,與其死活都聯繫在一起,都同黨中央一通常是黨中央委 員會的政治局和書記處一內部那幾十個成員你死我活的鬥爭導致多變的政策由此下 達而一般人看不到的黨內文件有關二個人的命運便莫名其妙由此決定,比一聖經一 中的預言要準確一萬倍,不符合規定的,輕者構成錯誤,重的便成為罪行,並從此 載入該人的檔案。

  這檔案,記載的當然不只是個人履歷,不當的音口行歷來的政治與日叩行表現, 本人所寫的思想匯報與檢討,以及單位的黨組織作的結論與鑒定,盡收其中,由專 職的機要人員保管,從此單位跟蹤本人到彼單位,當事者一輩子休想看到。

  再譬如學習,不是字典裡說的掌握知識或學會某種技能,不,這專指肅清不符 合黨當時規定的思想,清除掉黨認為不規矩的動機,那怕僅僅是一個念頭,叫做

  「猛鬥私字」閃念」!不要笑!

  「私」字在此做個人解,也可進而解釋為心裡的罪惡,都要狠狠消除掉。而

  「五七干校」決非古今中外通常的學校,報名也好不報名也好,指定誰便非去 不可,還不可以退學,在相互監督下通過繁重的體力勞動以杜絕思想,作為對受過 文化教育會思考者的懲罰。黨只允許一個思想,即最高領袖的思想。這時候才不管 是不是黨的幹部,是凡公職人員,也包括家屬,叫你

  「下放」到

  「干校」,便不可違抗。

  「干校」也如同工作單位一樣,制約人的口糧戶籍和外出行動的自由,還不能 像小孩子那樣逃學,再說又能往哪裡跑?

  凡此種種。都有相應的語匯,足可以編部詞典,可你又無心去編這麼本詞典為 歷史考證效勞。

  再說到歷史,譬如這「文革」距今才三十多年,黨代會的官方版本改來改去, 從毛的「九大」版本到鄧小平的「三中全會」版本每次大變樣且不去說,何況現今 又明令禁止不許追究。而民間修史也各不相同,是老紅衛兵大年的文革史?是造反 派大李的文革史?下台的書記吳濤同志的回憶錄?還是打死了的老劉的兒子日後的 申訴?還是餓死在浴血奮戰建立的這政權的牢房裡那位老將補開的追悼會上平反的 悼詞?還是那抽像的人民的苦難史?而人民有歷史嗎。

  當時人民都造反,正如這之前人民都革命,之後人人又都誨言造反,或乾脆忘 掉這段歷史,人人又都成了大災大難的受害者,忘了在災難沒落到自己身上之前, 也多多少少當過打手,,歷史就這樣一再變臉。你最好別去寫甚麼歷史,只回顧個 人的經驗。

  他當時那麼衝動,又何其愚蠢,受愚弄的那種苦澀像吃了耗子藥,怎樣吃進去 怎樣吐出來,說得容易,可再怎樣嘔吐,也未必能吐得清爽。

  正義的衝動與政治賭博,悲劇與鬧劇,英雄與小丑,都是由人操縱的把戲。呱 啦呱啦,義正嚴詞,辯論和叫罵,都喊的黨話,人一日美去由自己的聲音,都成了 布袋木偶,都逃不脫布袋裡背後操縱的大手。

  如今,你一聽見慷慨陳詞就暗自發笑,那些革命或造反的口號都令你起雞皮疙 瘩,英雄或鬥士來了你趕緊躲開,那種激情和義憤該拿去餵狗。你早就應該逃離這 鬥獸場,不是你能玩的遊戲,你的天地只在紙筆之間,不當人手中的工具,只自言 自語。

  你努力搜索記憶,他當時所以發瘋,恐怕也是寄托的幻想既已破滅,書本中的 那想像的世界都成了禁忌,又還年紀輕輕精力無處發洩,也找不到一個可以身心投 入的女人,性慾也不得滿足!便索性在泥坑裡攪水。

  新社會的烏托邦也同那新人同樣是神話新編。如今,你聽見人感歎理想破滅了, 心想還是破滅得好。誰又高喊起理想,你便想又是個賣狗皮膏藥的。誰滔滔不絕要 說服你,給你上課,你趕緊說,得,哥們,改明兒見,溜之大吉。

  你不再辯論,寧可去喝杯啤酒。生活不可以論證,這活生生的人難道可以先論 證存在的理由然後才去做人?不,你只陳述,用語言來還原當時的他,你從此時此 地回到彼時被地,以此時此地的心境複述彼時彼地的他,大概就是你這番觀審的意 義。

  他本來沒有敵人,又為甚麼偏要去找?你如今方才明白,倘若還有敵人的話, 那就是也已壽終正寢的毛老人家在你心中留下的陰影。而你也只需要從中走出來, 用不著同一個死人的影子打仗,再耗費掉你剩下的這點性命。

  如今,你沒有主義。一個沒有主義的人倒更像一個人。一條蟲或一根草是沒有 主義的,你也是條性命,不再受任何主義的戲弄,寧可成為」個旁觀者,活在社會 邊緣,雖然難免還有觀點看法和所謂傾向性,畢竟再沒有甚麼主義,這便是此時的 你同你觀審的他之間的差異。

  19

  機關大院裡發生了第一場武鬥,紅衛兵打紅衛兵。中午眾人從大摟裡出來去食 堂吃飯的時候,一個外面來的紅衛兵在院牆上貼大字報,被保衛處的人攔阻,幾個 機關的紅衛丘一上前,把剛貼的大字報扯了。這小伙子戴的眼鏡,長得挺神氣,被 團團圍住,仍高聲申辯:

  「為甚麼不讓貼?貼大字報這是毛主席給的權利!」

  「他是劉屏的兒子,為他老子翻案的,不讓他搞亂!」保衛處的幹事對圍攏來 的人揮揮手說,

  「不要圍在這裡,都吃飯去!」

  「我父親無罪!同志們!」小伙子一手把那幹事推開,昂頭對眾人說:

  「你們黨委轉移鬥爭的大方向,對抗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不要受他們蒙蔽!他 們要不是有鬼,為甚麼這樣害怕大字報?」

  大年從默默圍觀的人群中擠出來,對機關裡的幾個紅衛丘一說:

  「別讓這臭小子招搖撞騙冒充紅衛兵,還不把他的袖章摘了!」

  小人子舉但戴袖章的手臂,另一隻手護住袖章,繼續高喊:

  「紅衛兵同志們!你們大方向錯啦,踢開黨委鬧革命,不要當走資派的幫兇! 一切要革命的同志們,到大學校園裡去看看吧,哪裡已經是無產階級造反派的天下, 你們這裡還在白色恐怖之下——」

  小伙子被逼得後退,貼住牆,轉而向圍觀的人群求援,卻沒人敢上前去替他解 圍。

  「誰是你的同志?你他媽地主階級的龜孫子,還敢冒充紅衛兵?摘了它!」大 年命令道。

  一場爭奪紅袖章的武打,小伙子雖然壯實卻禁不住幾個人扭打,眼鏡先飛落到 地上,亂腳下立刻踩碎了,紅袖章終於被扯掉了。這之前還理直氣壯的革命後代依 住牆,雙手護頭,縮在牆根,蹲下,止不住失聲嚎啕大哭起來,頓時成了可憐的狗 息子。

  老劉也從樓裡跌跌撞撞連推帶揪拖了出來,在大院裡當場批鬥,但畢竟是老革 命,見過世面,不像他兒子那麼脆弱,還硬挺住頸脖子要說甚麼,可立刻被紅衛丘 一們硬按住腦袋二臉青灰,不得不低下了頭。

  他夾在人群中默默目睹了這番場面,心裡選擇了造反。他是在上班的時間溜出 去的,到西郊的幾所大學轉了一圈。在北京大學擠滿了人的校園裡,滿樓滿牆的大 字報中,看到了抄錄的毛澤東那張(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一。他回到機 關裡的辦公室還激動發燒得不行,當天夜裡,等夜深人靜,也寫了張大字報,沒熬 到人上班時再徵集簽名,怕早晨清醒過來也就失去了這番勇氣。他得趁夜半還沒消 退的狂熱,把這張大字報貼出來,為打成反黨的人平反,群眾需要英雄為之代言。

  空蕩蕩的樓道裡,零零落落的幾張殘破的舊大字報在過堂風中悉索作響,這種 孤寂感大抵也是英雄行為必要的支撐。悲劇的情懷下萌生出正義的衝動,就這樣他 投入賭場,當時卻很難承認是不是也有賭徒心理。總之,他以為看到了轉機,為生 存一搏和當一回英雄,兩者都有。

  運動初期打成反黨的勇敢分子還抬不起頭來,跟隨黨委整人的積極分子也沒有 得到上級下達的指示,人們看了這大字報都保持沉默。整整兩天,他獨來獨往,沉 浸在悲劇的情懷中。

  對他的大字報第」個回應是書庫的管理員李大個子打來的電話,約他見面。大 李和」個精瘦的小伙子打字員小於在樓下院子裡的鍋爐房前等他。

  「我們贊同你的大字報,可以」起干!」大李說,同他握了一下手,確認為戰 友。

  「你甚麼出身?」大李問,造反也看出身。

  「職員。」他沒作更多的解釋,這樣的問題總令他尷尬。

  李看看於,像是在訊問。有人拎著水瓶來打開水了,三人都沉默。聽見水聲灌 滿,打水的人走了。

  「跟他說吧。」於也認可了。

  大李便告訴他:

  「我們要成立一個造反派紅衛兵組織,同他們對著幹。明天在城南陶然亭公園 茶社,一早准八點碰頭,開個會。」

  又有人拎水瓶來打開水了,他們便立刻分開,誰也不理會誰各自走了。秘密串 聯,他不去的話會是懦弱的表示。

  星期天早晨很冷,路上結了冰碴子,踩上去像破碎的玻璃咋晴咋啡直響。他同 四個年輕人約定在城南陶然庭公園見面。機關的宿舍區遠在城北,不大可能碰上熟 人。天灰濛濛的,公園裡沒有遊人,這非常時期一切遊樂也都自動終止了。他咋時 咋時踩在土路的冰碴子上,有種聖徒救世的使命感。

  湖邊的茶座空空無人,掛上厚棉簾的門裡只兩位老人對坐在窗邊。他們聚齊了, 在外面露天的茶座圍坐一桌,四個人各捧一杯滾燙的茶暖手。先自我介紹家庭出身, 在紅旗下造反的先決條件。

  大李的父親是糧店售貨員,他爺修鞋的,過世了。大李運動初期貼了書庫黨支 部書記的大字報因此挨整。於年齡最輕—高中畢業來機關當打字員還不滿一年,父 母都在工廠當工人!因為上下班遲到早退被排斥在紅衛兵之外。另一位姓唐的哥們, 開摩托的交通員,退伍的汽車兵,出身無可挑剔,有些油嘴滑百,照他的話說,哥 們好學相聲, 被紅衛兵列到編外。還有T位,他媽生病住醫院得照看,沒能來,大 李帶話說,他妞一條件支持造反,跟他們保皇派干?

  最後輪到他,他剛想說當紅衛兵不夠格,不必加入他們的組織,話還沒出口大 李卻擺手,說:

  「你的態度我們都知道,我們也要團結你這樣革命的知識分子—今天來開會的 都是我們毛澤東思想紅衛兵核心組成員—.」

  就這麼簡單,無需多加討論,他們也自認是革命的接班人,理所當然捍衛毛的 思想,誠如大李說的那樣:

  「大學裡造反派已經把老紅衛兵都打垮了,還等甚麼?我們必勝—。

  隨後,回到空空無人的機關大樓,當晚便貼出了他們造反派紅衛兵的宣看口, 一條條指向黨委和紅衛兵的大標語從各層樓道一直貼到摟下門廳和大院裡C

  天見前他離開大樓回到他小屋裡,爐火早熄滅了,屋裡冰涼,那番狂熱也已消 退,躺進被窩裡,想思索一下這行為的意義和後果卻睏倦得不行,一覺睡去。醒來, 天依然昏暗,竟是傍晚了,頭還是昏昏沉沉。幾個月來日夜提防積累的壓抑突然就 這樣釋放出來,接著又沉睡了一整夜。

  早起上班,沒想到響應他們的大字報居然摟下樓上貼滿了,霎時間他不說成了 英雄,也好歹是眾人注目的勇士,辦公室裡緊張的氣氛」下子緩解了,幾天前避他 的人這會兒個個笑臉相迎,同他招呼。當時作檢查痛哭流涕的黃老太大拉住他手不 放,說:

  「你們講出了我們群眾的心裡話,你們才真正是毛主席的紅衛兵—.」那番討 好就像革命影片裡父老鄉親迎接解放他們的紅軍,連台詞都差不多。毫無表情的老 劉也對他咧嘴凝視,默默點頭,顯出敬意,他這位上司也在等他解救。可誰也不知 道他們只有倉促湊合的五個年輕人,突然變成一股不可阻擋的勢力,就因為衣袖子 上也套了個紅箍。

  有人聯名貼出聲明退出老紅衛兵,其中竟然有林。這令他閃過一線微弱的希望, 也許可以恢復他們已往的親密。中午在食堂裡他四處張望,沒見到林。林或許恰恰 要避這時候同他見面,他想。

  樓裡走廊上,他迎面碰見大年過來,打了個照面。大年匆匆過去了,就當沒看 見他似的,但收斂了那昂頭闊步的氣概。

  沉悶的機關大樓一間間辦公室像個巨大的蜂巢,由權力層層構建起運作的秩序。 原來的權力一動搖,整個蜂巢又哄哄鬧了起來。走廊裡一簇簇的人都在議論,他走 到哪裡都有人同他點頭,或叫住他同他說話,那怕平時並不相識,正如橫掃牛鬼蛇 神時人們紛紛要找黨支部書記或政工幹部談話一樣。短短幾天,幾乎人人又都表態 進反了,每個部門都撇開黨和行政組織成立了戰鬥隊。他,一個小編輯,在這等級 森嚴的機關大樓裡竟然成了個顯目的人物,儼然把他當成首領。群眾需要領導,猶 如羊群離不開掛鈴鐺的,那帶頭羊不過在甩響的鞭子逼迫下,其實並不知要去哪裡。 然而,他至少不必再回到辦公室每天坐班,來去也無人過問。他桌上的校樣有誰拿 走替他看了,也沒再分派他別的工作。

  沒到下班鐘點,他便回到家,一進院子,見個蓬頭垢面的人坐在他房門口的石 階上,他愣了一下,認出來是少年時的鄰居家的孩子,小名叫寶子,多年不見了。

  「你這鬼怎麼來了?」他問。

  「找到你可就好了,一言難盡呀!」寶子也會歎息了,這當年裡弄裡的孩子王。

  他開銷打開房門,隔壁的退休老頭的門也開了,探出個頭來。

  「一個老同學,從南方老家來。」

  自從手臂上多了個紅箍,他也不在乎這老東西了,一句話堵了回去。老頭便露 出稀疏的牙,堆起滿臉皺紋,笑嘻嘻道了個好,縮回去,門合上了。

  「逃出來的,連毛巾牙刷都沒帶,混在來北京串聯的學生當中。有甚麼吃的沒 有?我可是四天四夜沒吃過一頓正經飯,就這把零錢,哪敢花,混在學生堆裡,在 接待站領兩個饅頭,喝碗稀粥。」

  一進屋,寶子從褲袋裡抓出幾張毛票和幾個硬幣拍在桌上,又說:

  「我是夜裡爬窗戶跑的,第二天要全核批鬥。我們學校的一個體育教員,說是 教體操時摸了女學生的奶,當壞分子給揪出來,活活被紅衛兵打死了。」

  寶子額頭上有道抬頭紋,一副愁眉苦臉,哪裡是小時候暑天赤膊光頭的那淘氣 充?寶子在水裡特別精靈,踩水,潛水,倒豎蜻蜓,他瞞著母親去湖裡學游泳就靠 的這夥伴壯膽。寶子比他大兩歲,個子也高出他多半頭,打起架來凶狠,碰上別的 孩子尋一鬧事,有寶子在他就不怕,想不到這麼個拚命三郎如今千里迢迢找他來避 難。寶子說,他師範學院畢業,分到個縣城的中學教語文,運動一開始就被黨支部 書記丟出來當了替死鬼。

  「這教材又不是我編的,我哪知道哪篇文章有問題?我不過講了點掌故,一些 小故事,活躍活躍課堂教學,就成了重點,就我言論最多,教語文能不說話?把我 關在個教室裡,紅衛兵日夜看守,我現今可是有家小的人,要有個三長兩短,別說 把命白送了,就是弄成個殘廢,我老婆帶個剛滿週歲的兒子還怎麼過?我半夜裡從 二樓的窗戶裡翻出來,趴住屋簷接雨水的管子著地的,這兩下子還行。家都沒回, 怕連累我老婆。這一路火車上都擠滿了學生,也查不了票。我就是來告狀的,你得 幫我問問清楚,像我這麼個芝麻大的教員,連黨票都沒有,能夠得上黨內黑幫的代 理人嗎?」

  吃了晚飯,他領寶子去中南海西門府右街的群眾接待站。大門敞開,燈光通明, 大院裡人擠人,前推後擁,他們隨人流緩緩移動。院子中搭的棚子下,一張接一張 的辦公桌前都坐的帶領章帽徽的軍人,在聽取記錄各地來人的申訴。人頭欄動,休 想擠到桌邊去。寶子紱起腳尖,從人頭的間隙努力想聽到點

  「中央的精神」。可人聲嘈雜,擠到桌邊的都大聲搶話,爭著問,接待員的回 答又都簡短,持重,很原則,有的只記錄而不正面回大口。他們還隍齊到跟前便又 被人推開了,只好任人簇擁,進入樓下的廊。

  牆上貼滿了控告迫害的大字報和黨的要員講話的摘錄,這些新任命或還未倒台 的中央首長們充滿殺機和隱語的講話又相互矛盾。寶子急得不行,視也桃萬祆筆受 有。也兒不月少,就收羅了許多這類傳抄和油印的講話,回去再細細琢磨。

  樓裡一間間房門大都開著,裡面也接待來訪,不那麼擁擠,可隊也俳到均外。 一項一旁俚在大聲哭訴,一個青年手裡捏個洗得發白的舊軍帽,聲淚俱下,江西或 湖南方雲口,口音很重,聽不很清楚,哭訴的是當地集體大屠殺:男女老少連嬰兒 也不放過,集中在打穀場上,用鋤頭柴刀,帶鐵簽的扁擔一批批活活打死,屍臏扔 進河裡,河水都發臭了。這小伙子想必不是黑五類分子的子孫,手裡捏住不放的舊 軍帽便是他的憑證,否則也不敢上京來告狀。堵在這房裡和門口的人都靜靜聽著, 接待員在做紀錄。

  從接待站出來,到了長安街上,寶子又要去教育部,想看看有沒有對中學教員 的具體指示。教育部在西城,只有幾站。公共汽車站牌子前大都是外來的學生,一 個個挎個網上紅五角星的重日包,堵在馬路上。車來還沒停住,便一擁而上,車裡 也塞滿了人,下車和上車的都得往人身上直撲,車門關不上,人還夾在門上車便開 了。寶子縱然有扒水管子跳樓的本事,也擠不過這些靈活得像猴子樣的孩子。

  他們走到了教育部,大樓上下成了外來學生的」個接待站。從樓下前廳到各層 走廊裡,辦公室也都騰空了,到處鋪滿麥秸草蓆灰棉毯塑料布,一排排亂糟糟的被 褥,地上都是搪瓷缸碗筷勺子,酸烘烘的汗味醃蘿蔔和沒換洗的鞋襪的臭味瀰漫。 學生們鬧哄哄,冬夜嚴寒無處可去,疲憊不堪的躺下已經睡了。他們都在等最高統 帥明天或是後天,第七次或是第八次檢閱。每次超過兩百萬人,半夜裡開始集中, 先把天安門廣場填滿,再排到東西十公里的長安大街兩邊。最高統帥由手持紅皮語 錄的副統帥林彪陪同,敞篷的吉普從街兩邊凍僵了的學生們層層疊疊的人牆中驅車 而過,青少年們熱淚滿面,揮舞紅寶書,聲嘶力竭,狂呼萬歲,然後帶回革命激情 和憤怒,砸爛學校,搗毀廟宇,衝擊機關,要把這陳舊的世界打個稀巴爛。

  他同寶子回到那間小屋已夜深人靜。打開煤爐,兩人烘烤凍僵了的手,門窗縫 隙透進呼呼的風聲,臉上映著爐火時紅時暗。這番相見出乎意料,誰也沒心思去追 索少年時那些恍如隔世的記憶。

  20

  「那裡有一塊石頭,」這主在你面前指點。

  一塊偌大的石頭,你不會看不見,正要繞開,又聽見這主發話:

  「挪挪看!」

  何必去白費那勁,再說你也挪不動。

  「一塊頑石,不可動搖,你信不信?」這主洋洋得意。

  你寧可相信。

  「不妨一試,」這主擺掇你,笑容可掬。

  你搖搖頭,無心做這類蠢事。

  「簡直是天衣無縫,比花崗岩還堅固,好一塊磐石!」這主圍著石頭轉,咽舌 不已。

  磐石不磐石與你又有何相干?

  「多麼牢固堅實的地基呀,不用真可惜!」這主止不住感慨。

  你一不立碑,二不修墓,要它做甚麼?

  「娜娜看,娜娜看呀,」這主雙手抱住石頭不放。

  你橫豎也沒這麼大氣力。

  「那怕用腳踹也紋絲不動。」

  毫無疑議,你自然承認,可不覺還是用腳尖碰了碰。

  這主便來勁了,擺掇你:

  「站上去試試!」

  有甚麼可試的?可經不起這人鼓動,你站了上去。

  「別動—.」這主圍著石頭,當然也在你週遭轉了一圈,也不知審視的是石頭 還是你,你不免也追隨他的目光,也轉了一圈,在那石頭上面。

  此刻這主便兩眼望你,笑瞇瞇,語調親切:

  「是不是?不可動搖—.」

  說的當然是石頭,而非你。你報以微笑,正要下來,這主卻抬起一隻手阻止你:

  「且慢!」

  抬起的那手又伸出食指,你便也望著那豎起的食指,聽他說下去。

  「你看,不能不承認這基礎牢固堅實而不可動搖吧?」

  你只好再度肯首。

  「感覺」下!

  這主指著你腳下的石頭。你不明白要你感覺的是甚麼,總歸腳已經站在他那石 頭上了。

  「感覺到沒有?」這主問。

  你不知道這主要你感覺的是石頭還是你的腳?」

  這主手指隨即上揚,指的你頭頂,你不由得仰頭望天。

  「這天多麼明亮,多麼純淨,透明無底,令人心胸開闊!」

  你聽見這主在說,而陽光刺眼。

  「看見甚麼?說說看,看見甚麼就說甚麼!」這主問。

  空空的天你努力去看,卻甚麼也沒看見,只有兒最眩。

  「再好好瞧瞧!」

  「到底要看甚麼?」你不得不問。

  「「點不摻假的天空,貨真價實,真正光明的天空!」

  你說陽光刺眼。

  「這就對啦。」

  「對了甚麼?」你閉上眼問,視網膜上一片金星,站立不住了,正要從石頭上 下來,又聽見他在耳邊提醒。

  「對就對在景眩的是你而不是石頭。」

  「那當然……」你已經糊塗了。

  「你不是石頭!」這主說得斬釘截鐵。

  「當然不是石頭,」你承認,

  「可以下來了吧一.」

  「你遠不如這石頭堅硬,說的是你,」

  「是不如——」你順應他,剛要邁步下來。

  「別急,可站在石頭上看得比你下來看得要遠,是不是?」

  「自然是這樣的。」你不覺順應他。

  一那麼,遠方,你正前方,別顧腳下,說的是朝前看,看見甚麼了?」

  「地平線?」一針一算會甚麼,哪裡還看不見地平線—.說的是地平線之上, 好好瞧瞧

  「瞧甚麼呢?」

  「你難道沒看見?」

  「不就是天?」

  「再仔細看看,」

  「不行!你說你眼花了。五任十。一…:

  「這就對啦,要甚麼顏色就有甚風,這主提示你:

  「這世界多麼光輝奪目!」

  你站立不住,彎腰趴在石頭上求助,想嘔吐。

  「把嘴張開!該喊就喊,該叫就叫!」

  你於是便在這主指揮下,扯直喉嚨,聲嘶力竭吼叫,又止不住嗯心,在這頑石 或是基石上吐出一攤苦水。

  正義也好—理想也好,德行和最科學的主義,以及天降大任於斯人,苦宜一心 智,勞其筋骨,不斷革命,犧牲再犧牲,上帝或救世主,小而言之的英雄,更小而 言之的模範,大而言之的國家和在國家之上的黨都建立在這麼塊石頭上。

  你一開口喊叫,便上了這主的圈套。你要找尋的正義便是這主,你便替這主廝 殺,你就不得不喊這主的口號,你就失去了自己的言語,雞鵡學舌說出的都是鳥話, 你就被改造了,抹去了記憶,喪失了腦子,就成了這主的信徒,不信也得信,成了 這主的走卒,這主的打手,為這主而犧牲,等用完了再把你獲到這主的祭壇上,為 這主陪葬或是焚燒,以櫬托這主光輝的形象,你的灰燼都得隨這主的風飄蕩,直到 這主徹底安息了,塵埃落地,你就如同那無數塵埃,也沒了蹤跡。

  21

  林從大樓門口存自行車的棚子裡低頭推車出來,這些日子一直避他。他把車橫 在出口,故意撩撥前輪,碰了下林的車。林這才抬頭看他一眼,勉強一笑,有點苦 澀,還帶點歉意,倒像是自己不當心碰上他的車似的。

  「一起走吧!」他說。

  可林無意騎上車,不像以往那樣心領神會,二刖一後隔開段距離,去幽會的地 點,再說這大革命弄得公園夜間全都關閉了。他們推車走了一段路,竟無話可說。 沿街滿牆這時都是大學造反派的標語,蓋過了血統紅衛兵橫掃?切牛鬼蛇神的那類 口號,點名直指黨中央政治局的委員和副總理。

  「余秋裡必須向革命群眾低頭認罪—.」

  「譚震林你的喪鐘敲響了!」

  林已摘掉了紅袖章二條青灰的長毛圍巾包住頭臉,盡量掩蓋自己不再引起人注 意,混同在街上灰藍棉衣的行人中,也看不出她的風韻了。餐館夜晚都早早關門, 無處可去又無話可說,兩人推著車在寒風中走,分明隔開距離。一陣陣風沙揚起大 字報的碎片在街燈下飄。

  他覺得有點悲壯,面臨的是為正義殊死鬥爭,他同林的戀情卻眼看就要結束, 又不免感到淒涼。他不是不想恢復同林的關係,但怎樣才能切入這話題,在平等的 基礎上扭轉局面,不只是接受林賞賜的愛。他便問起林的父母,表示關心。林沒有 回答,又默默益望口走了一段路,依然找不到話溝通。

  「你父親歷史好像有問題,」還是林先說了。

  「甚麼問題一.」他吃了一驚。

  「我不過是提醒你,」林說得很平淡。

  「他甚麼黨派都沒參加過!;」他立即反駁,也是自衛的本能。

  「好像……」林沒說下去,打住了。

  「好像甚麼一.」他停下腳步問。

  「我只是聽說那麼一句半句的。」

  林繼續推車並不看他,依然凌駕在他之上,是提醒也是關照,關照他不要犯狂, 儘管也還在庇護他,但他聽出這已不是愛了,彷彿他掩蓋了身世,這關照也包含懷 疑!受到污染。他止不住辯解:

  「我父親解放前當過銀行和一個輪船公司的部門主任,也當過記者,是一傢俬 人的商業報紙,這又怎樣?」

  他即刻能記起的是小時候他父親藏在家中五斗櫃底下裝銀圓的鞋盒子裡那本毛 遂紙的小冊子,毛的一新民主主義論一,但他沒說。說這也無用,他感到委屈為他 父親還首先不是他自己。

  「他們說!你父親是高級職員——」

  「這又怎麼的?也還是雇口鬥,還是給解雇了!解放前就失業過。他從來也不 是資本家,也沒當過資方代理人!—一

  地義憤了,又立刻覺得軟弱,無法再取得林的信任。

  林不說話了。

  他在一條剛貼上的大標語前踩下自行車的撐子,站住追問:

  「還有甚麼?!誰說的?」

  林扶住車!避同他紹面,低下頭說,

  「你不要問知道就行了!」

  前面

  「夥刷標語的青年男女拎起地上的漿糊和墨桶,騎上車走了,牆上剛寫的標語 墨汁還在往下流。

  「你躲我就因為這個?」他大聲問。

  「當然不最,」林依然不看他,又補上一句,聲音很輕,

  「最你要同我斷的。」

  「我想你,真的,很想你!」

  他聲音很響,卻又感到無力和絕望。

  「算了吧,不可能了:….」林低聲說,避開他的目光,扭頭推車要走。紅手 抓住林的車把手,林卻把頭理得更低,說別這樣,讓我走,我只是告訴你你父親歷 史有問題——」

  「誰說的?政治部的人?遠是大年?」他追問,止不住憤怒。

  林挺身轉過臉去,望著街上的車輛和馬路邊不斷過去的自行車。刻父

  「沒劃成右派——。他還企圖聲辯—這又是他要遺忘的。他記得她母親說過— 總算都過去啦,那是他母親還在世他還上大學回家過春節的時候。

  「不,不景這問題…」林扭轉車把手,腳登上車踏子。

  「那是甚麼問題?」他握住林的車把不放。

  「他們說的是私藏槍一…」林咬住嘴唇,跨上車,猛的一蹬上車走了。他剽. —劉轟響—還似乎看見林淚眼汪汪閃而過—也許是錯覺—也許是他顧影———林騎 針J圍加包住頭的背影和路上那許多身影混同—燈柱下破紙一和塵土飛揚—不。 會 便無法分辦了。大概就在那時候他蹭到了牆上剛貼的標語,弄上一衣袖的墨跡和漿 糊,所以牢牢記得同林分手時的情景。

  他心頭堵塞,狼狽不堪,沒有就騎上車。私藏槍技這沉重的字眼足以令他暈旋, 等回味過來這話的含意,便注定他非造反到底不可。

  他們」幫子二十多人闖到中南海邊的胡同裡,在警衛森嚴的一座赭紅的大門口, 要求那位聲稱代表黨中央的首長去他們機關認錯,為打成反黨的幹部和群眾平反。 他們進入辦公室的時候,坐鎮這要職之前早已有過上將軍銜的老革命居然接見了他 們,比起他們機關裡躲在辦公室裡那些謹小慎微擠不出一句多話的領導幹部,畢竟 氣度非凡,堂堂正正端坐在那異常寬大的辦公桌前的皮靠椅上,也不起身。

  「我不逢迎你們,我見過的群眾多了,我干革命搞群眾運動的時候,你們這些 小青年還不知在哪裡,這我倒不是倚老賣老。」首長先說話了,聲音洪亮也不是裝 出來的,那番態度和腔調依然像在會場做報告一樣。

  「你們年輕人要造反,這好嘛!我也造過反,革過命,人家也革過我,我也犯 過錯誤,比你們的經驗總多一些。我講了一些錯話,傷害了」些同志的感情,大家 有些義憤,我在這裡向同志們道歉。還要怎樣呢?你們就不會犯錯誤?就永遠正確? 我可不敢講這話,除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永遠正確!不允許懷疑,你們哪一個就不 會犯錯誤?哈哈—.」

  這群烏合之眾,來的時候一個個氣勢洶洶,鬥志昂揚,這時都乖巧了,竟躬聽 教訓,無人吭聲。他聽出了弦外之音,老頭子的忿懣和暗藏的威脅。他還不得不站 出來,誰叫他承擔起這烏合之眾的頭頭,於是問:

  「您是不是知道,您動員報告之後當夜人人過關檢查?被打成反黨分子的上百 人,還有許多人都整了材料。您能不能指示黨委宣佈平反,當眾銷毀這些材料?」

  「各有各的帳,你們黨委是黨委的問題,群眾就沒有問題?我打不了保票,我 已經講過了,我收回的是我講的話!我個人講的那些話!」

  首長不厭煩了,站了起來。

  「那麼,您能不能在您做報告的同樣場合,再說一遍這些誥?」他也不能退卻。

  「這要黨中央批准,我是給黨做工作嘛,也要遵守黨的紀律,不可以隨便講話 Q」

  「那您做的動員報告又是誰批准的?」

  這就到了禁區,他也感了這話的份量。首長凝視他,兩道濃眉花白,冷冷說道:

  「我講的話,我個人承擔,毛主席他老人家還用我嚇,還沒有罷我的官嘛!表 說的當然我個人負責!」

  「那麼,能不能把您這番話記錄下來,張貼大字報公佈於眾?!我們是群眾推 派的代表,也好對群眾有個交代,」

  他說完,看看身邊的群眾,而眾人都不說話。首長凝視他,他明白這是一場力 量懸殊的較量,也已無後退之路,於是說:

  「我們會把您剛才的話紀錄整理,請您過目。」

  「年輕人,我佩服你的勇氣!」

  首長不失威嚴,說完轉身,打開辦公桌後面道小門,進去了。令人未曾察覺的 這小門剎時便關上,只留下那張皮轉椅,空對著他那幫烏合之眾。他牢牢記住了這 句話,是威脅也是嘲弄。

  大腹便便的黨委書記在會場上站著作檢查,口齒含混,幾個月前坐在中央首長 身邊挺腹昂首那副氣派沒了,相反戴上一副老花眼鏡,雙手捧住稿子,伸得比面前 的話筒還遠,逐字逐句念,似乎辨認這些字句都有些吃力:

  「我錯誤理解了……黨中央的精神。執行了……一些不恰當的指示。傷害了… …同志們的革命熱情,在此誠懇——」念到這裡吳濤同志疙瘩了一下,聲音略為上 揚:

  「誠誠懇懇,向在座的同志們,道歉——」

  那肥胖碩大的腦袋微微低垂,做個鞠躬的意思,顯出老態,也表現得老實可掬。

  「甚麼不恰當的指示?說清楚—.」

  會場上一個聲音高聲質問。吳離開桌子,低頭從眼鏡框上方瞅了一下會場,會 場上人們隨即互相環顧。吳立刻回到稿子上,繼續一板一眼念下去,念得更慢,字 眼咬得更加清楚:

  「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我們憑過去的老經驗,老框框辦事,在今天這種新形 勢下是肯定不行了!」一一。講的都是空洞的官話,會場上又有些動靜。吳大概感 到又有人要打斷,便突熱感閔。子,提高聲音,加以強調:

  「我,也執行了一些錯誤的指示,犯了錯誤!」吳一,手放開稿子,打了個手 勢,顯然修改了稿子上含糊的措詞。

  一誰的指示?怎樣指示?!你說清楚—.」這女人追問。

  「中央的領導同志,我們黨中央——」吳摘下眼鏡,想看清會場上這女人是誰。

  那女人也不示弱,相反揚起頭高聲問:

  「你說的哪一個中央?哪一位領導?怎麼指示你的,你說呀,」

  會場上的人心裡都明白,神聖的黨中央已經分裂了,連黨中央的政治局也正在 被毛主席的無產階級司令部中央文革取代。領導吳濤同志的那個司令部已鎮不住會 場了,一片嗡嗡聲起。可身為黨委主日記的吳濤依然嚴守黨的紀律,不回答,轉而 改用沉痛的語調,大聲壓住:

  「我代表黨委,向挨整的同志們道歉!」

  他再一次低頭,這回肥胖的身軀整個前傾,顯得真有些吃力。

  「把你們的黑名單交出來!」又一個中年男人喊道,也是一名挨整的黨員幹部。

  「甚麼黑名單?」吳慌了,立刻反問。

  「你們清查內定要弄去勞改的黑名單—.」

  又是那女科長在喊,面色蒼白,憤怒得頭髮都散亂了。

  「沒有這樣的事!」吳彎腰抓住話筒,立刻否認:

  「不要聽信謠賣口!請同志們放心,我們黨委沒有這樣的黑名單—.我以黨性 保證,真沒有!一些同志受了委屈,我們黨委不恰當打擊了一兒同志,犯了錯誤, 這我承認,黑名單的事可是絕對沒——」

  吳的話音還沒落,會場左前角」陣騷亂,有人離開座位到台前去。

  「我要說幾句話!憑甚麼不讓我說一.要真沒有就不怕人說!」

  是老劉在擺脫阻擋他上台的保衛處幹事。

  「讓劉展同志講話!為甚麼不讓人說?讓劉屏同志講,」

  呼應聲中,老劉推開阻擋,登上台,面對會場,揮手指向在講台上的吳濤,— 一劉泖是他—.運動一開始,最早的大字報剛出來,黨委就召開了緊急會議,指示 各部門黨支普記,進行人。貝排隊,政治部早就有一洹樣的名單!更不要說清查之 後——。

  會場上炸開了,前前後後好些人同時站起高喊:

  「政治部的人出來,」

  「叫政治部的出來作證—.」

  「把整人的黑名單交出來!」

  「只許左派進反!不許右派翻天!」

  隨即又有人高喊,從座位間衝到了台前,這回是大年。

  「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減。引」的是大李,漲紅了臉,站在椅子上。他也站起來了,會場上已經亂了, 人都紛紛站起來。—.—…我有三十一。年的黨齡,我沒有反過黨,我的歷史,黨 和群眾可以審查……。

  老劉的話還沒講完,便被跳到台上的大年揪住。

  「滾下去!就是沒有窩藏地主老子你這反黨野心家說話的權力!」

  大年擰住老劉的胳膊往台下推。

  「同志們!我父親不是地主分子,抗戰時支持過黨,黨對開明士紳有政策,這 都有檔案可查——」

  又有幾個扯掉過老劉兒子的袖章的紅衛兵上台了,老劉硬被推下台來,跌倒在 地。

  「不許打人!鎮壓革命群眾運動的沒有好下場!」他也激情爆發,止不住喊叫。

  「上!」

  大李揮手喊了聲,便跨過椅子背,衝上台去。他們這一夥也就都擁上台了。

  兩邊對峙,各喊各的口號,只差沒有動手,會場大亂。

  「同志們,紅衛兵同志們!兩邊的紅衛兵同志們,請大家回到座位了去——」

  吳敲擊話筒,可沒人再聽他的,政治部的幹部也不敢再出來干預,會場上人全 都站起來,群情激昂。他想不到怎麼就走到講台前,一把奪過吳手中的話筒,衝著 話筒喊:

  「吳濤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會場上立即呼應,他當機立斷宣告:

  「黨委無權再開這種會唬弄群眾,要開,得由我們革命群眾來召開!」

  台下一片掌聲。他擺脫了同紅衛兵對峙的僵局,儼然成了失去控制的群眾需要 的領袖。

  失去威懾的黨委書記成了眾矢之的,連背後的那位中央首長也明哲保身摘鉤了, 電話再聯繫不上,執行了「不恰當的指示」的吳濤同志也就成了更高層的政治賭博 的犧牲品。

  22

  馬格麗特也不知如今怎樣了,把你拖進泥坑寫這麼本屁書,弄得你進退兩難欲 罷不能。沒有人對這此」破事還有興趣,連你自己都覺得無聊透頂的這種苦難。可 她在給你的每那封信上落款都畫了個黃六角星,總忘不了她是猶太人,而你要抹去 的恰恰是這痛苦的烙印。

  你給她打了七八上十次電話,錄音帶總是重複那」連串帶唇舌音的長句子,你 只聽懂」個德文字畢特……無非是請留言口,她卻從來沒回過電話。她最後那封信 中說:找個快活的妞去吧,她不可能同你生活在一起,那會非常痛苦,雙倍的痛苦, 她希望有個穩定的家,相心有個孩子,做一回母親,」個中國種的猶太孩子能幸福 嗎?她信裡的中文,一些字還少點筆劃,有點古怪,造成種陌生感,不像她說起漢 語來那麼流利,那麼親切,還那麼性感,也包括她的用詞,她說肉體和性交時都那 麼自然,令你感到她的溫暖和濕潤。可她的信寫得冷,把你拒之她肉體和情感之外, 而且帶上嘲弄的語調,令你不免苦澀。你解讀的是:她已經三十多歲了,不可能同 你滿世界流浪,下一回相見在巴黎或是紐約?永遠的尤利西斯,現代的奧德塞?就 算是一次艷遇吧,你許多艷遇中的一回,你要的她都給了你,就到此為止。她不可 能成為你的女人,像朋友一樣就此分手,長久做個朋友或許可能,但不想成為你的 情婦。找一個法國妞吧,同她做性愛的遊戲,滿足你的幻想,給你以靈感,而又不 勾起你的痛苦。你不難找到一個這樣的女人,一個你要的那種婊子,可她要的是和 平與安定,一個能給她溫馨的家庭。她並非尋求痛苦,所以擺脫不了,也是因為缺 少安全感,這你恰恰給不了她。

  可你找不到一個這樣的女人,聽你訴說現世的地獄,人不要聽你這些陳腐的真 實,寧可去看好萊塢的災難恐怖片,編造的幻想。你要是編個性虐待的故事,做愛 時沒準還得點刺激,享受一回性高潮,你卻無人可以交談,只自雲口自語,你就同 你自己繼續這番觀省解析回顧或是對話吧。

  你得找尋一種冷靜的語調,盧除鬱積在心底的憤懣,從容進來,好把這些雜亂 的印象,紛至杳來的記憶,理不清的思緒,平平靜靜訴說出來,發現竟如此困難。

  你尋求一種單純的敘述,企圖用盡可能樸素的語音口把由政治污染得一踏糊塗 的生活原本的面貌陳述出來,是如此困難。你要唾棄的可又無孔不入的政治竟同日 常生活緊密一黏一起,從語音口到行為都難分難解,那時候沒有人能夠逃脫。而你 要敘述的又是被政治污染的個人,並非那骯髒的政治,還得回到他當時的心態,要 陳述得準確就更難。層層疊疊交錯在記憶裡的許多事件,很容易弄成聳人聽聞。你 避免渲染,無意去寫些苦難的故事,只追述當時的印象和心境,還得仔細剔除你此 時此刻的感受,把現今的思考擱置一邊。

  他的經歷沉積在你記憶的折縫裡,如何一層層剝開,分開層次加以掃瞄,以一 雙冷眼觀注他經歷的那些事件,你是你,他是他。你也很難回到他當時的心境中去, 他已變得如此陌生,別將你現今的自滿與得意來塗改他,你得保持距離,沉下心來, 加以觀審。別把你的激奮和他的虛妄他的愚蠢混淆在一起,也別掩蓋他的恐懼與怯 懦,這如此艱難,令你憋悶得不能所以。也別浸淫在他的自戀和自虐裡,你僅僅是 觀察和諦聽,而不是去體味他的感受。

  你得讓他,那個孩子,那個少年,那個沒長成的男人,那個做白日夢的倖存者, 那個狂妄之徒,那個日漸變得狡猾的傢伙,那個尚未喪失良智卻也惡又還殘留點同 情心的你那過去,從記憶中出來,別替他辯解與懺悔。可你觀察傾聽他的時候,自 然又有種愁悵不可抑止,也別聽任這情緒迷漫流於感傷。在揭開那面具下的他加以 觀審的時候,你又得把他再變成虛構二個同你不相關的人物,有待發現—這講述才 能給你帶來寫作的趣味,好奇與探究才油然而生。

  你不充兮田裁判,也別把他當成受難者,那有損藝術的激奮與痛苦才讓位於這 番觀審,有趣的既不是你的審判和他的義憤,也不是你的感傷和他的痛苦,該是這 觀省的過程本身。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