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不是不記得他還有過另一種生活,像家中一些還沒燒掉發黃的老照片,想
來令人有點憂傷,但太遙遠了恍如隔世,也確實永遠消失了。被警察查封的北京他
那家,曾保留他已故的父親留下的一張全家福合影,是他那大家庭人口最齊全的一
張。他祖父當時還在,一頭白髮,已經中風了不能言語,躺在一張搖椅上。他是這
家的長子長孫,照片上唯一的孩子,夾在祖父母之間,穿的開襠褲,露出個小雞,
卻戴的一頂美式船形帽。那時一場八年的抗戰剛打完,另一場內戰還沒打響,照片
在花園裡的圓門前拍的,滿園子開的金黃的菊花和紫紅的雞冠花,夏天的陽光十分
燦爛,那是他對這花園的記憶,照片上卻沾了水跡變得灰黃。背景上,圖片後的那
兩層英式樓房,下有廊,樓上有欄杆,住的便是這一大家。照片上他記得有十三人,
這不吉祥的數字,有他父母和他的叔叔姑姑們,還有個嬸嬸,可除了那位在美國的
大姑和他之外,連同圓門後的樓房竟全都從這世界上消失了。
「他還在中國的時候,有回路過這座城市,找過這院落,原本在他父親工作過
的銀行後面,但只有幾楝蓋了也有若干年灰磚的簡易居民樓。問起進出的人有沒有
過這樣一個院落,都說不清楚。可他記得這樓房的後門,石台階下便是一片湖水,
端午節那天,他父親和銀行裡的同事都擠在石階上看龍船比賽,紮彩的龍船敲鑼打
鼓,來搶臨湖一家家後門口用竹竿挑出的紅包,包裡自然有賞錢。他三叔、小叔、
小姑還帶上他下船,去湖裡撈過新鮮的菱角。可他從沒有去湖對岸,即使再繞到湖
那邊反過來觀望,遠遠的怕也辨認不出這如夢一般的記憶。
「那是一個敗落的家族,大溫和大脆弱,這時代不宜生存,注定後繼無人。他
祖父去世之後,他父親在銀行裡當主任的好差很快也丟了,這一家便迅速敗落。唯
有他好唱兩句京劇的二叔!仗著是民主人士同新政權合作了沒幾年,轉而又打成右
派,從此沉默寡言,一坐下來便打瞌睡,隨後成了個提不起精神乾癟的老頭,硬撐
了些年,便無聲無息死了。他這一大家人不是病死的便是淹死的,山口殺的,發瘋
的,或跟隨丈夫去勞改的,而後也就斷了香火,留下的只是他這樣的孽種。如今只
有他那位大姑媽,曾經是籠罩他們全家的陰影,前些年據說還健在,但自從拍那照
片之後他再也沒有見過。他這大姑的丈夫當時在國民黨空軍中服役,做地勤的,沒
扔過炸彈,逃到台灣後沒幾年就得病死了。他這姑媽怎麼去的美國,他卻無從知道,
也沒費心再去打聽。
「可他過十歲生日時,老習憬依照農曆才九週歲,這一家還人丁興盛,那生日
也過得很熱鬧。早起下床穿上新衣服和新皮鞋,皮鞋那時對一個小孩子來說,是過
分的奢侈。還收到許多禮物,風箏、跳棋、七巧板啦,外國的彩色鉛筆和打橡皮塞
子的汽槍啦,上下兩冊有銅版畫插圖的一格林童話全集一;而紅紙包的幾塊銀元是
他祖母給的,有大清帝國的龍洋、袁世凱的大光頭和蔣介石一身軍裝的新銀元,敲
起來音色也都不同,後者晶晶的,不如噹噹作響的袁大頭那麼厚重,都擱到他的一
個放集郵冊和各色玻璃彈子的小皮箱裡了。隨後一大家人便去館子吃蟹黃小籠湯包,
在一個有假山還養一池金魚的花園飯店裡,擺了個特大的圓桌面,方才坐得下。他
頭一回成了一家的中、心,坐在祖母身邊,該是才去世不久他祖父的位置,彷彿就
等他來支撐門戶。他一口咬了個滾燙的湯包,新衣上濺滿油汁,也沒人斥責他,大
家都笑,卻弄得他十分難堪。他所以記得,大抵也因為剛脫離孩子的朦朧而自覺成
人,才感到狼狽。
「他也還記得他祖父過世的時候,那靈堂裡掛滿了孝幛,像戲園子裡的後台,
比他那小孩子的生日要有趣得多。一班和尚敲敲打打,還一邊唸經,他掀動孝幛鑽
進鑽出,煞是好玩。他母親要他穿上麻鞋,他勉強接受了,可頭上要纏塊白布,卻
死活不肯,嫌不好看。那大概是他祖母的意見,他父親卻不能不頭纏白布,穿的卻
是一身白色亞麻的西裝。弔唁的來賓也大都穿西裝,打領帶,太太們都是旗袍、高
跟鞋。其中有位大大會彈鋼琴,唱的是花腔女高音,像羊叫那樣顫抖哆嗦,當然不
是在這靈堂,而是有那麼一次家庭晚會上,那是他頭一次聽見這樣唱歌,止不住笑。
他母親在他耳邊低聲斥責他,可他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記憶中,祖父去世那時像個難得的節日,沒絲毫悲傷。他覺得老人家早就
該死了,中風已久,白天也總躺在搖椅上,歸天只是早晚非常自然的事,死亡對他
來說還喚不起恐懼。而他母親的死,卻令他震驚,淹死在農場邊的河裡,是早起下
河故鴨子的農民發現的,屍體已鼓漲漂浮在河面上。他母親是響應黨的號召去農場
改造思想,死時正當盛年,才三十八歲,在他、心中的形象便總那麼美好。
「他兒時的禮物中有支派克金筆,是他父親在銀行裡的一位同事送給他的。他
當時拿了這位方伯伯的筆玩得不肯撒手,大人們認為這是有出息的徵兆,說這孩子
沒準將來會是個作家。這方伯伯竟十分慷慨,便把筆給了他。這不是他過生日那時,
而是更小的時候,也因為他寫過一篇日記,差不多八歲吧。本該上學可瘦弱多病,
是他母親教他識字讀書的,又教他用毛筆在印上紅模的楷書本子上一筆一劃,他並
不覺得吃力,有時一天竟描完一本。他母親說,好了,以後就用毛筆寫日記吧,也
省些紙張。買來了有小桔子的作文本,即使寫滿一莧,得耗掉半天時間,也算是他
的作業。他的第一篇日記寫的大約是:雪落在地上一片潔白,人走過留下腳印,就
弄髒了。是他母親宣揚的,弄得全家和他家的熟人都知道。他從此一發而不可收拾,
把夢想和自戀都訴諸文字,便種下了日後的災難。
「他父親並不贊成他成天守在屋裡看書寫字,認為男孩子就要頑皮些,出去見
世面,廣交際,闖天下,對當作家不以為然。他父親自認很能喝酒,說是嗜酒倒不
如說逞能,他們那時候叫做打通關,也就是酒席上同每一位一個個分別乾林,要有
三桌或是五桌都轉上一圈,還能頂下來方為好漢。有一回便不省人事給抬回家來,
擱到樓下他過世的祖父那張躺椅上,家中正巧男人們都不在,他祖母、他媽和女傭
都沒法把他爸弄到樓上的床上去。他記得竟然從二樓窗口放下繩子—不知怎麼的便
將躺椅和人吊了起來,緩緩拉將上去,他父親高高懸空!醉醺醺還面掛微笑,在他
記憶中搖搖擺擺,這便是他父親的一大業績,就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覺,對一個孩
子來說,回憶和想像也很難分得清。
「十歲以前的生活對他來說如夢一般,他兒時的生活總像在夢境中。那怕是逃
難,汽車在泥濘的山路上顛簸,下著兩,那蓋油布的卡車裡他成天抱住一簍橘子吃。
他問過他母親是不是有這樣的事,他母親說那時橘子比米還便宜,村裡人給點錢便
隨人往車上裝,他父親在國家的銀行做事,銀行有押運鈔票的警衛,家眷也隨銀行
撤退。
「如今夢境中多次出現他家的故居,不是他祖父一家住過有圓門和花園的洋樓,
而是他外婆留下的一楝帶天井的老房子,也死去了的外婆那小老太大,總在一口大
箱子裡翻騰甚麼。夢境中他是從上俯視,那房子沒有天花板,下面一間間木板壁隔
開的房間卻空寂無人,只有他外婆匆匆忙忙在箱子裡翻找個不息。他還記得他家有
一口老式的上過彩漆的皮箱,衣箱底藏了他外婆的一包房契和地契,那些產業其實
也早已典當或賣掉了,等不到新政權來沒收。他外婆和他媽燒掉那色發黃的爛紙時
很慌張, 他沒有告發也因為沒人來查問過O可要是真盤問到他,他也很可能告發!
當時他覺得他媽和他外婆同謀在銷毀甚麼罪證,儘管她們都很疼愛他。
「這夢境是在幾十年之後,他早已到了西方,在法國中部圖爾市的一個小旅館
裡,老舊的百葉窗油漆剝落,半掩的窗外隔著半透明的紗簾,梧桐樹葉子之間透出
陰灰的天,他醒來還恍恍惚惚,在剛才的夢境中,站在那老宅子內沒倒塌的閣樓牆
角,扒在一根搖一欲墜的木欄杆往下俯視,門外是南瓜地,南瓜籐裡的瓦礫堆中他
還抓過蟋蟀。他還清清楚楚記得,夢境中那由板壁隔開曾經有過許多房客的一間間
房,住戶卻都消失了,如同他那外婆,如同他有過的生活。那種生活回憶和夢境混
雜在一起,那些印象超越時間和空間。
「因為是長子長孫,他一家人也包括他外婆,都對他寄予很大希望,可他從小
多病,令他們很操、心,給他多次算過命。第一次他記得是在個廟裡,那是他父母
帶他一起在廬山避暑,那裡的仙人洞是個名勝,邊上有座大廟,也開個招待遊人的
齋堂和茶座,廟裡清涼,遊人不多。那時上山坐的是轎子,他在母親懷裡,手緊緊
捏住前面的扶桿,還止不住望邊上的深淵看。他離開中國之前,舊地重遊,自然已
有公共汽車直達,卻沒找到這廟,連廢墟也蕩然無存。可他記憶中清清楚楚記得,
這廟裡的客堂掛了一副長軸,畫的是一臉麻子的朱一兀璋—說是自明代便供奉,朱
元璋當皇帝之前曾在此避難,這麼具體而複雜的事不可能出自孩子的幻兮刷朱。兀
璋麻臉的畫像,幾年一刖他在人。北故宮博物館的珍藏中居然看到了。那麼這廟子
就確實存在過,那記憶便並非幻覺,那老和尚給他算命也就確有其事。老和尚當時
大聲喝斥到.」這小東西多災多難,很難養啊,」還在他額頭上重重拍了一巴掌,
令他一驚,但是沒哭。他所以記得,也因為一直受驕慣,還不會挨打過。—一許多
年後—他重新對禪宗有了興趣,再讀那些公案才醒悟到,這或許就是老和尚給他最
初的人生開導。他不是沒有過另一種生活,之後竟然忘了。
2
「窗簾半開,黑暗的山影中聳立一座座燈光通明的大廈,山影上空灰暗,夜市
燈火一片繁華,都落在窗沿下端。對面的塔樓那透明的後現代建築,內臟看得一清
二楚,電梯在喉管中徐徐上升,到和你差不多的高度,連電梯裡有幾個人都大致可
見。用長焦鏡頭從那裡想必也可以拍到你這室內的情景,你同她怎麼做愛的都可以
拍下。
「你倒無需隱避,也無所顧忌,又不像影視明星、政界要員或香港當地的富豪,
怕報紙曝光。你持的法國旅行證,政治難民的身份,應邀來訪,人訂的房間也是人
家付款。你出示證件住進由大陸官方買下的這大酒店,也就輸入大堂服務台的電腦。
那位領班和櫃台小姐聽你這一口北京話似乎頗為困難,可幾個月之後香港回歸祖國,
他們大該也得改說京腔,還沒準正在補習。掌握旅客的動向是他們的本分,老闆如
今既已轉為官府,你剛才這番赤裸裸做愛的場面,沒準就已經錄下了。再說,偌大
的酒店為安全起見,多裝些電眼也不枉花這錢。你坐在床沿,汗水全收,覺得有些
冷,想關掉嗡嗡作響的空調。
「你在想甚麼?」她問。
「沒想甚麼。」
「那你看甚麼?」
「對面那塔樓,電梯上上下下,裡面的人都看得見,有兩人正在接吻。」
「我可看不清,」她從床上抬了抬頭。
「你說的是用長焦鏡頭的話。」
「那就把窗簾拉上。」
「她仰面躺下,白條條全身赤裸,只胯間棕茸茸好茂盛的一叢。」
「要錄像可是毛髮分明,」你調笑道。
「你說誰?這房裡?誰錄像?」
「你說機器,全都自動的。」
「這不可以的,又不在中國!」
「你說這酒店已經由大陸官方買下。」
「她輕輕歎口氣,坐起說:」你有、心病。」伸手撫弄一下你頭髮。」開台燈
吧,我去把頂燈關了。」
「不用,剛才大匆忙,還沒好好看看。」
「你不覺得太胖了?」她笑道,」中國女人身材更好。」
「你說未必,你就喜歡她這乳房,實實在在,很肉感。
「你沒有過?」
「她在你對面窗前的圈椅上坐下,靠在椅背上,乾脆仰面由你看個夠。窗外塔
樓中透亮的電梯被她擋住,背後的山影顯得更幽黑。這奇妙的一夜,你說她這裸體
白晃晃的不可思議,似乎不是真的。
「所以要咖啡,好清醒一下?」她眼光中帶點嘲弄。
「好更好把握此刻!」
「你還說生命有時像個奇跡,你慶幸還活著,這一切都純屬偶然,而且真真切
切,並非是
「我倒希望永遠在夢中,但這不可能,寧可甚麼也不去想。」
「地喝了口酒,合上眼睛,睫毛挺長,好一個毫髮分明的德國白妞。你叫她把
腿分開,好看得清清楚楚,深深印入記憶。她說她不要記憶,只感受此時此刻。你
問她感覺到了嗎,你這目光?她說她感到你正在她身上遊走。從哪兒到哪兒?她說
從腳趾頭到腰,啊一汪泉水又流出來,她說她要你。你說你也要她,就想看見這活
生生的軀體怎麼扭動。
「好拍攝下來?」她閉著眼間。
「是的」你盯住她,目光在她週身上下搜索。
「全都能拍下來?」
「沒有遺漏。」
「你不怕?」
「怕甚麼?」
「你說你如今已無所顧忌。她說她更不在乎。你說這畢竟是香港,中國離你已
非常遙遠。你起身重新貼住她,她叫你把頂燈關了,你於是又進入她潤滑的肉體裡。
「深深吸引你?」她微微喘息。
「是的,埋葬口」你說你就埋葬在她肉裡。
「只有肉」
「是的,也沒有記憶,有的只是此時此刻。」
「她說她也需要這樣交融在黑暗中,一片混沌。
「只感受女人的溫暖……」
「男人也滾熱的,很久沒有過…」
「沒有過男人?」
「沒有過這樣激動,這樣哆嗦……」
「為甚麼?」
「不知道,不知道為甚麼……」
「說說看,」
「說不清楚……」
「來得突然,毫無預料?」
「別問。」
「可你就要她說!她說不。你並不放過,一次次深入,一而再追問,因為偶然
相遇?因為相互並不瞭解?因為陌生才更刺激..或是她就追求這種刺激?她都搖
頭說不。她說她早就認識你,雖然是許多年前只見過兩面,可那印象還在,而且越
來越清楚,還說她剛才,幾個小時前,同你一見面就受觸動。她說她不隨便同人上
床,並不缺男人,也不是購貨,別這樣傷她……你受了感動,也需要同她親近,不
只是性刺激,這香港於你於她都是異地,你同她的那點聯繫,那記憶也是十年前,
隔海那邊,還在中國的時候。
「那是在你家,冬天夜裡……」
「那家早已查封了。」
「你那家很暖和,很特別,氣氛很溫暖……」
「是熱電站的管道供暖,暖氣管總很燙,房裡冬天也只要穿件單衣。你們來的
時候,都穿的棉大衣,還翻起領子。」
「怕被人發現,給你惹麻煩」
「倒是,樓前就經常有便衣,夜裡十點下班,再站下去夠嗆,北京冬夜那嗚嗚
的風。」
「是彼特突然想起來看你,也沒給你打電話。他說帶我去你家,你們是老朋友,
夜裡去更好—免得碰上盤查。」
「我家沒裝電話,怕朋友們在電話裡隨便亂說,也避免同外國人往來。彼特是
個例外,他來中國學的中文,當年熱中過毛的文革,我們時常爭論,算是多年的老
朋友。他怎樣了?」
「我們早就分手了。他在一家德國公司駐中國的辦事處當代表,找了個中國女
孩結婚帶回德國去了。聽說他現在自己開家小公司,也當了老闆。我那時候剛去北
京學習,中文還講不好,同中國人交朋友很困難。」
「記得,當然記得,你進門脫了棉大衣,解下毛圍巾,好漂亮的一個洋妞!」
「胸很高,是不是?」
「當然,一對大奶,白裡透紅,沒抹唇膏嘴唇也這樣鮮紅,特別性感。」
「那時,你不可能知道!」
「不,這麼艷紅,不會不注意。」
「那也因為你房裡很熱,又騎了一個多小時的車。」
「那」晚你默默坐在對面,沒說甚麼話。」
「我一直努力在聽,你和彼特滔滔不絕,談的甚麼記不得了,再說那時我中文
也聽不很懂,可我記得那一夜,感覺奇特。」
「你當然也記得那冬夜,房裡點的蠟燭,更增添點溫暖,從樓下望你這窗戶也
不清楚有沒有人在。你終於爭得了這麼個小套間,有個像樣的窩,有了個家,可以
抵禦外面的政治風雨。她背靠書櫃坐在地毯上,出口轉內銷的剪羊毛地毯,那怕是
減價的次品也夠奢侈的,足足抵你一本書的稿費,可你那本毫不言及政治的書卻給
你意來許多麻煩。她衣領敞開,窿起的胸脯特白,光溜溜的黑絲襪,那雙長腿也特
別誘人。
「別忘了,你房裡還有個女孩,也穿得很少,好像還赤腳,我要沒記錯的話。」
「通常是裸體,甚至在你們進門之前。」
「對了,那女孩是我們都喝上酒,坐了好一會,才悄悄從那間房進來的。」
「你們顯然不會立刻就走,我叫她過來的,這才套上條裙子。」
「她只同我們握了握手,一個晚上也沒說甚麼話。」
「同你一樣。」
「那一夜很特別,我還沒見過中國人家有這種氣氛……」
「特別是,有個突如其來的德國白妞,嘴唇鮮紅……」
「還有個赤腳的小京妞,苗條可愛……」
「晃晃的燭光……」
「在你那挺舒適暖和的房裡,喝酒,聽窗外寒風呼呼叫…」
「就像這會一樣不真實,外面沒準還有人站崗……」
「你不由得又想起這房裡有可能在錄像。
「還不真實嗎?」
「她夾緊你,你閎上眼感受她,摟緊地肉乎乎的身體,喃喃道:」不用天亮前
就走……」
「當然不用…」她說,」我當時並不想動,大冬夜還得再騎一小時占自行車,
是彼特要走,你也沒有挽留。」
「是,是的。」
「你說你也一樣,還要騎車送她回兵營。
「甚麼兵營?」
「你說她在軍隊的醫院當護士,不許可在外過夜。
「她鬆開你問:」說的是誰?」
「你說的是她那軍醫院在北京遠郊的軍營,每星期天地上午來,你得星期一凌
晨三點以前動身,再騎上兩個多小時的車,天亮前把她帶回部隊駐地。
「你說的是那個中國女孩?」她抽身推開你,坐起來問。
「你睜開眼見她那雙大眼凝視你,有些抱歉,只好解釋,說是她談到了你當時
的那位小情人。
「你很想地?」
「你想了想說:」可這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早已失去聯繫。」
「也沒有她的消息?」她屈腿坐了起來。
「沒有,」你也從她身上起來,回到床邊坐下。
「你不想找她?」
「你說中國,對你來說已非常遙遠。她說她明白。你說你沒有祖國。她說雖然
她父親是德國人,可母親是猶太人,她也沒有祖國,但擺脫不了記憶。你問她為甚
麼擺脫不了?她說她不像你,是個女人。你只說了個啊,便沒再說話。
3
「他需要一個窩,一個棲身之處,一個可以躲避他人,可以有個人隱私而不受
監視的家。他需要一間隔音的房間,關起門來,可以大聲說話,不至於被人聽見,
想說甚麼就說甚麼,一個可以出聲思想他個人的天地。他不能再包在繭裡!像個無
聲息的輔,他得生活,感受,也包括同女人盡興做愛,呻吟或叫喊。他得力爭個生
存空間,再也忍受不了這許多年的壓抑,也包括重新醒覺的慾望,都不能不有個地
方發洩。
「當時他那個小隔間剛放得下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和一個書架,冬天裝上取
暖的煤爐和鐵皮的抽風管道之後,再多一個人在房裡都難轉身。簡易的隔牆後面,
那對工人夫妻夜裡行房事和嬰兒撒尿全都能聽見。那院子還有兩戶人家,公用的自
來水管和下水道都在院裡。那姑娘每次來他這小屋都在左右鄰居注視下,他得讓房
門半開,不是閒扯,便是喝茶。他結婚十多年來一直分居的妻子通過作家協會的黨
委就找居民委員會調查過,黨甚麼都要管,從他的思想、寫作到私生活。
「這女孩來找他時穿的一身過於寬大的棉軍裝,戴的紅領章,漲紅個臉,說看
了他的小說非常感動。他對穿軍裝的女孩有所戒備,又見那一副娃娃臉,便問她多
大。女孩說軍隊醫校還沒畢業,正在部隊醫院實習,今年,說的是當年,十七歲了。
他想正是女孩子容易動情的年紀。
「他關上房門,同這姑娘接吻時還沒拿到同他妻子離婚的法院判決。他屏息撫
摸那女孩時,同樣也聽見鄰居在院子裡放水、洗衣、洗菜、往下水道倒髒水和過往
的腳步。
「他越益明確,所以需要個家並不是擁有個女人,要的首先是一個不透風雨的
屋頂和四堵封閎而且隔音的牆。可他並不想再娶妻,這十多年徒有法律約束的婚姻
已經夠了,他得放縱一下。對女人他、心存疑慮,尤其是可能傾、心愛慕的這種年
輕漂亮似乎有出息的姑娘。他已經多次被出賣和告發過。還在上大學期間,他愛上
同班的一位女生—長相和說話的嗓音同樣甘甜。這可愛的姑娘又追求進步,向黨支
部書記匯報思想,把他對當時共青團倡導青年必讀的革命小說一青春之歌一的挖苦
話順帶也報告了。這女生當然不是故意害他,對他也並非毫無情意,可越是多情的
姑娘相反越止不住向黨交、心,如同有信仰的人需要向神父懺悔內、心的隱秘。共
青團支部便認為他思想陰暗!這還不那麼嚴重,雖然他未能入得了團,大學還是讓
他畢業了。嚴重的是他妻子,要是告發有據,拿到他偷偷寫下的那怕是一張紙片,
那年代就足以把他打成反革命。啊,那革命的年代,姑娘們也革命得發瘋,革命得
令人恐怖。
「他不能信任這麼個穿軍裝的女孩子。人來向他請教文學的,他說當不了老師,
建議去大學夜校。現今有各種各樣的文學班,交點錢就可以報個名,過兩年還能多
拿個文憑。這女孩問他讀些甚麼書才好?他又說最好別讀教科書,圖裡日館大都已
重新開放,是凡以前招林木的圭日不妨都可找來看看。這姑娘說也想學習寫作,他
勸說她最好別學,弄不好只會耽誤前程,他自己就麻煩不斷。這麼單純的女孩,穿
的軍裝又學了醫,前途就很有保障。可這女孩說她並不那麼單純,不像他想像的那
樣,她想知道更多的東西,想瞭解生活,這同穿軍裝和學醫並不矛盾。
「他對這女孩並不是沒興趣,可他寧願同在社會底層泥坑裡滾打過的那種濫妞
輕輕鬆鬆做場愛,不必費口舌去教這女孩甚麼是生活,而何謂生活?只有天知道。
「他無法對來求教的這女孩解釋甚麼叫生活,更別說何謂文學,恰如他無法向
領導他的作家協會黨的書記解釋他之所謂文學,無需由誰指導乃至批准,因此,他
才屢屢倒楣。
「面對這麼新鮮可愛的姑娘穿的那身軍裝,他動不了、心思,更沒有遐想。他
沒有想到碰她,更沒想到同她上床。這女孩還來從他書架上取走的幾本書,說都看
了,面孔紅撲撲的,剛進門還微微喘息。他照樣給她泡上一杯茶,像接待約稿的編
輯那樣讓她在房門背後靠書桌的椅子上坐下,他則坐在書桌前的另一把靠背椅上。
這小房裡還有一張簡便的沙發,那時已入史一,屋裡安上了取暖的煤爐,沙發便挪
到緊挨床頭的牆邊。要讓這女孩坐到沙發上,煤爐上安的鐵皮抽風管道便擋住臉面,
談話不很方便。他們就都坐在書桌邊,這女孩手還在撫弄還來的那幾本因為反動和
色情曾經招禁的小說,就是說,這姑娘已經嘗了禁果,或者說知道甚麼是禁果才這
麼不安。
「他注意到這女孩的肌膚始於那纖細柔嫩的手,近在咫尺,還不停撫弄書。這
姑娘也注意到他在看她那手, 便把手收到桌面以下,面孔就更紅了O他開始詢問女
孩對書中的主人公主要是對女主人公的看法,那些書中女人的行為都不符合當今的
道德和黨的教導。他說這大概就是所謂生活吧,生活並沒有尺寸。這姑娘有一天要
也揭發他,或是她服務的軍中黨組織命令她交代同他的往來,他這話也沒大錯,他
已往生活的經驗就這樣時時提醒他。啊,那也叫生活!
「這女孩後來說毛主席也有許多女人,他才敢於吻她。女孩也閉上眼睛,聽任
他撫摸寬大的軍棉衣裡敏感得像觸了電的身體。當時,這姑娘問還能不能再借地這
樣的書給她看?說她甚麼都想知道,這並沒甚麼可怕的。他這才說要是書籍也成為
禁果,這社會就真可怕,終於宣告結束了的所謂文革多少人因此葬送了性命。女孩
說這她都知道,打死的人她也不是沒見過,烏黑的鼻血叮滿蒼蠅,說是反革命沒人
收屍,她那時還是小孩子。可別把她當孩子了,她已成年。
「他問成年又意味甚麼?二她說別忘了她可是學醫的,抿嘴一笑。他隨後捏住
她手,吻到了他漸漸鬆軟的嘴唇。之後,她時常來,還書借書,總在星期天,待的
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從中午到天黑,但她必須趕晚上八點的班車,回遠郊軍營駐地。
總是在天黑時分,院子裡打水洗菜的聲音漸漸稀疏平息,鄰居也都關上房門,他才
把門縫合上, 同她親熱1下。她也從未脫下軍裝,看著桌上的鐘,末班車的時間快
到,便匆匆扣上制服的紐扣。
「他越加需要一間能庇護隱私妁房間—好不容易拿到了法院的離婚判決書、依
照官方對生活的正統觀念提出要結婚,並且說女方同他結婚登記的條件,是他得先
有間正經的住房。他已有二十年的工齡,包括文化革命中弄去農村改造的那些年,
按有關分房的文件規定,早該分到住房。可他還得折騰兩年多,同管房的幹部大吵
大鬧了不知多少幾回,趕在領導作家協會的更高的黨的領導對他下手批判之前、總
算爭得了一個小套間。動用了他全部的積蓄,還預支了一本書的部分稿費,且不管
這書能否出版,好歹安置了一個小安樂窩。
「這姑娘來到他新分配的房裡、房門的彈簧鎖剛碰上,兩人便激動得不行。當
時還沒粉刷完,滿地的石灰漿,也沒有床!就在一塊沾了石灰的塑料布上,他剝光
一直藏在寬大的軍服下還是少女那細條條的身體。但最,這姑娘求他千萬別進入她
身體裡,地軍醫院有規定,每年要作一次全面的體格檢查,未婚的女護士還得查看
處女膜是否無恙。她們服役前都經過嚴格的政治審查和身體檢查,除了日常的醫務
工作,還隨時可能有軍事任務陪同首長出差,以保證首長們的健康。她許可的結婚
年齡為二十六週歲,結婚對像得經部隊領導批准,之前不得退伍,據說有可能涉及
國家機密。
「他甚麼都做了,只沒有插入,或者不如說他遵守諾言,雖沒有插入其他能做
的卻都做了。不久,這女孩果然接到軍務,陪同部隊首長去中越邊境視察!使斷了
消息。
「將近1年之後, 也是冬天,這姑娘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他是半夜裡從一位朋
友家喝酒剛回來,聽見有人輕輕敲門。這姑娘哭喪個臉!說在外面等了足足六個小
時,都凍僵了,又不敢待在樓道裡,怕人看見問她找誰,只好躲在外面的工棚裡,
好不容易才見這房裡燈亮。他連忙關上房門,拉上窗簾,這姑娘嬌小的身子還裡在
寬大無當的軍大衣裡沒緩過氣來,就又被他在池毯上操了她,翻來覆去,不,翻江
倒海、光溜溜像兩條魚,不如說像兩頭獸,撕草,叢五是成」。也皮搏鬥。她嚶嚶
哭了,他說放聲哭好了。—說他是一頭狼。她說不,你是我好哥。他說,他想成為
一頭浪, l頭凶狠貪婪噬血的野獸。她說她懂他哥!她就是她哥的,她基麼也不怕
了、從今以後只屬於他哥,她後悔的是沒早給他:….他說別說了。
「之後,她說要她父母無論如何想法讓她離開部隊。其時,他得到國外的一份
邀請而不能成行。她說她可以等地—她就是他哥的小女人。而他終於拿到了護照和
簽證,也是她催他快走,免得變卦。他沒想到這便是、水別,或許不願不肯這樣想!
免得觸動內、心深處。
「他沒有讓她來機場送行,她說也請不了假。從她的軍營即使乘早晨頭班車進
城,再轉幾次車到機場,在他起飛前趕到估計也來不及。
「這之前,他沒有想到他會離開這國家,只是在飛機離開北京機場的跑道,嗡
的1聲,震動的機身霎時騰空,才猛然意識到他也許就此,當時意識的正是這也許,
就此,再也不會回到舷窗下那土地上來,他出生、長大、受教育、成人、受難而從
未想到離開的人稱之為祖國的這片黃土地。而他有祖國嗎?或是這機翼下移動的灰
黃的土地和冰封的河流算是他的祖國嗎?這疑問是之後派生出來的,答案隨後逐漸
趨於明確。
「當時他只想解脫一下,從籠罩住他的陰影裡出國暢快呼吸一下。為了得到出
國護照,他等了將近一年,找遍了有關的部門。他是這國家的公民,不是罪犯,沒
有理由剝奪他出國的權利。當然,這理由也因人而異,要找個理由怎麼都有。
「過海關的時候,他們問箱子裡有甚麼?他說沒有違禁的東西,
「裡面最甚麼?」
「硯台,磨墨用的。新買的一塊硯台。」他意思是說不是骨董,不在查禁之列,
可他們要扣下他盡可以找任何藉口,他畢竟有些緊張。一個閃現的念頭:這不是他
的國家。
「同時,他似乎聽見了一聲」哥」,他趕緊屏息,鎮定精神。
「終於放行了,他收拾好箱子,放到傳送帶上,拉攏隨身的旅行袋的拉鏈,轉
向登機口。又聽見一聲喊叫,似乎在叫他名字。他裝沒聽見,依舊前去,但還是回
了一下頭。剛檢查過他行李的那主看的是板壁隔成的通道中幾名外國人,正在放行。
「他這時又聽見長長的一聲,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叫他的名字,聲音來得很遠,
飄浮在候機大廳哄哄的人聲之上。他目光越過入關處的板牆,尋找聲音的來源,看
見二樓漢白玉石的欄杆上伏著一個穿軍大衣的身影,戴的軍帽,卻分辨不清面目。
「同她告別的那一夜,她委身於他時在他耳邊連連說:」哥,你別回來了,別
回來了……」那是它預感一.還是就為他著想?她比他看得更透?還是對他心思的
猜測?他當時沒有說話,還沒有勇氣下這決斷。但她點醒了他,點醒了這個念頭,
他卻不敢正視,還割不斷這情感與慾望的牽掛,捨棄不了她。
「他希望伏在欄杆上那綠軍裝的身影不是她,轉身繼續朝登機口去,航班的顯
示牌上紅燈在閃光。他又聽見身後一聲分明絕望的尖叫,一聲拖長的」哥——」那
就肯定是她。他卻沒有再回頭,進入登機口。
4
「溫熱潤滑,肉蠕動不已,記憶正在恢復,你知道這不是她,那玲瓏嬌小的身
體可以任你擺弄,這肥臀壯實,緊緊擠壓你,那麼貪婪,那般放縱,你也竭盡全力」
說下去—.那個中國女孩,你怎麼享用的,又怎麼把她丟棄?」你說她是一個十足
的女人,那姑娘只是個想成為個小女人,沒她這樣浪蕩,這樣貪婪。」你難道不喜
歡?」她問。你說當然,這恰恰是你夢寐以求,這樣放縱,這般盡興。」也想把她,
你那小妞,也變成這樣?」對!」也一汪泉水?」F要的就是這樣,」你喘息抽動。」
女人對你來說都一樣一.」 [不。」怎麼不一樣?」那是另一種緊張。」有甚麼不
同?二」有種憐愛。」你就不享用她?」也享受,但不一樣。」這會兒你只有肉慾?」
就是。」誰在吸你?」一個德國妞。」一個過夜的婊子?」不,」你叫出她的名字:」
馬格麗特!」她就笑了,捧住你頭親了一下,跨在你身上的兩腿捲曲鬆弛下來,側
臉撩開垂在眼前蓬散的頭髮。
「你沒叫錯?」她聲音有些異樣。
「你不是馬格麗特?」你也反問她,有些疑惑。
「是我先說出來的。」
「可就在你問還記不記得的時候,你名字已到嘴邊。」
「可無論如何是我自己先說的。」
「你不是讓我猜?可以再等一秒鐘。」
「我當時有點緊張,怕你記不得,」她承認。」劇場門口戲剛散,還有些觀眾
等在邊上要同你說話,真不好意思。」
「沒關係,都是幾位熟朋友。」
「他們說幾句話就走了—為甚麼不一起去喝酒?」
「大概是有你這個洋妞在,不便打攪。」
「你當時就想到要同我睡覺?」
「沒有!可看得出來你很激動。」
「我在中國待了許多年,當然懂。你認為香港人都能看懂這戲?」
「不知道。」
「這要付出代價,」她又顯得很深沉。
「二個深沉的德國妞,」你說笑道,想調節一下氣氛。
「不,我已經說過了,我不是德國人。」
「得,一個猶太妞。」
「總之是一個女人,」她聲音倦怠。
「這樣更好,」你說。
「為甚麼更好?」那異樣的語調又冒出來了。
「你也就說從來還沒有過個猶太女人。
「你有過許多女人?」暗中她目光閃爍。
「離開中國之後,應該說,不少。」你承認,對她也沒有必要隱瞞。
「每次這樣住旅館,都有女人陪你?」她進而追問。
「沒這樣走運,再說住這樣的大酒店也是邀請你的劇團付錢,」你解嘲道。
「她目光變得柔和了,在你身邊躺下。她說她喜歡你的直率,但還不是你這人。
你說你喜歡她這人,不光是她肉體。
「這就好。」
「她說得真、心,身體挨住你,你感到她身、心都柔軟了。你說你當然記得她,
那冬夜。後來她還特地來看你。她說是路過,經過環城路那座新修的立交橋,看見
你那楝樓,不為甚麼就去了,也許是想看看你房裡的那些畫,很特別,就像幽黑的
夢境,外面是風,德國的風不那樣吼叫,德國一切都靜悄悄的,令人煩悶。那天夜
裡又點的蠟燭,覺得挺神秘,想白天去看個清楚。
「都是你的畫?」她問。
「你說你房間裡不掛別人的畫。
「為甚麼?」
「房間大小。」
「你也是畫家?」她又問。
「沒得到批准,」你說,」當時也確實如此O」
「不明白。」
「你說當然她也無法明白,那是在中國。德國的一家藝術基金會邀請你去作畫,
中國官方沒有批准。
「為甚麼?」
「你說你無法知道,當時輾轉打聽,也是托朋友去有關部門問到的官方答覆,
說是你的職業是作家,不是畫家。
「這也算是理由?為甚麼作家就不可以畫畫?」
「你說她是無法明白的,雖然她懂中文,可中國的事情單靠中文說不明白的。
「那就別說了。」
「她說她記得那天下午,房裡陽光明亮,她坐在沙發上端詳那些荃且,很想買
你一張,可當時還是學生,花不起那錢。是你說可以送給她,她說不行,那是你的
創作。你說你經常送朋友畫,中國人不買畫的,說的是朋友間。她說同你剛認識,
還不算是朋友,不好意思要。你有畫冊的話,可以送她一本,她也可以買。可你說
你那些畫在中國出不了畫冊,既然她這麼喜歡,不妨送她一張。她說你那張畫現在
還掛在她法蘭克福的家裡,對她最個很特殊的記憶,一個夢境,不知身在何處,一
個、心象。
「你當時為甚麼一定要送給我?還記得那張畫嗎?」她問。
「你說那張畫倒是不記得了,可你記得你想畫她,想她做你的模特兒,那時你
還沒畫過洋妞。
「那很危險,」她說。
「為甚麼?」你問。
「對我沒甚麼,說的是對你很危險,你當時沒說話,大概,就是這時候有人敲
門了。你打開房門,是來查電表的,你給那人一把椅子,他站上去,看了看門後上
方的電表,記下數字便走了。你相信是來看電表的嗎?」她問。
「你沒有回答,這你已經記不清了,你說在中國的生活雖然時不時出現在噩夢
中,你有意要忘掉,可潛意識中還時不時冒出來。
「他們不事先通知隨時可以到人家去?」
「你說那是在中國,沒有甚麼不可以的。
「那以後,我也就再也沒去過你那裡,怕給你帶來麻煩,」她柔聲說。
「想不到:….」你說。
「你突然想溫存她一下,摀住她鼓漲漲的乳房。她也用手指撫摸你手背,說:」
你很溫柔。」
「你也是,溫柔的馬格麗特,」你笑了笑,問,」明天就走?」
「讓我想一想:….我也可以留下來,不過得改回法蘭克福的機票。你甚麼時
候回巴黎?」
「下星期二,是便宜機票,不好更改,如果有必要,加些錢也還可以改時間。」
「不,我最遲得週末就走,」她說,」下星期一在德國有個中國代表團要去會
談,我做翻譯,不像你那麼自由,替老闆工作呢。」
「那麼,還有四天。」你算了算。
「明天,不,已經過了一夜,只有三天。」她說,」待會兒,我先打個電話同
老闆告個假,再改機票,然後去旅館把我的箱子拿過來。」
「你這老闆呢?」
「走他的好了,」她說,」我這裡的工作已經結束了口」
「窗外很亮了,對面白端端的圓柱大廈上端雲翳繚繞,山頂籠罩在雲霧中,植
被繁茂的山腰呈深黛色,要下雨的樣子。
5
「他不知怎麼回到了北京那家,口袋裡卻摸不到鑰匙,開不了房門,急得不行,
怕這樓裡上下的人認出他來。聽見下樓的腳步聲,他趕緊也轉身佯裝下樓。從上一
層樓下來的那人在樓梯拐角同他擦邊而過,扭頭看了一眼,認出他來了,便問:」
你怎麼回來了?」這人竟然是他多年前當編輯時的上司處長老劉,滿臉的鬍子茬沒
剃就像文革中被揪斗時那樣。他當年保過這老幹部,想必還念舊情,便告訴他找不
到這房門的鑰匙了。老劉沉吟片刻,說:」你這房已經分配給別人了。」他這才記
起他這房早已查封了。」能不能給我找個地方躲一躲?」他問。老劉面有難色,想
了想說:」得通過房管部門,不好辦呀,你怎麼隨隨便便就這樣回來了?」他說買
了張來回機票,沒想到……可他應該想到,怎麼這樣輕率,也因為在國外多年已經
忘了他在中國的艱難。樓梯上又有人下來,老劉便趕緊下樓,裝佗並不認識他,從
樓門出去了。他也匆匆跟出去,免得再有人認出來,趕到樓下門外,老劉卻不見綜
影。滿天塵土飛揚,北京開春時節那風沙,此時也不知是春還是秋,他穿得單薄,
覺得有些冷,隨即恍然大悟,這老劉早已在機關大樓墜樓身亡。他必須趕緊逃走,
想在街上攔一輛出租車去機場,卻又想起他持的證件在海關立刻會被查出來,他是
公認的敵人,可怎麼弄成為敵人的他卻很茫然,更茫然的是他生活過半輩的這都市
竟無處可去。隨後到了市郊的一個公社,他想在村裡租間房。一個拿鐵鍬的農民領
他進了個塑料薄膜蒙住的棚子,用鍬指了指裡面的一排水泥坑,想必是麼一天存大
白菜的土害,抹上了水泥,多少總有些進步,他想。他不是沒睡過地鋪,去農場改
造就睡的大統一,泥土地鋪上麥楷,一個挨一個,每個舖位四十公分寬,沒這坑寬
大,還是一人一坑,比合葬他父母骨灰盒子的墓地裡那種水泥格子要大出許多,還
有甚麼可抱怨的?進而又發現台階下還有一層坑,要租的話他寧可選擇底下那層,
比較隔音,他說他老婆要唱歌,天知道,居然還帶個女人……醒來,是個噩夢。
「他許久沒做過這類的噩夢,現今即使做夢都同中國沒甚麼牽連。在海外他遇
見一些中國來的人,每每對他說回去看看呀,北京的變化很大,你都認不出來了,
五星級的飯店比巴黎還多!這他相信。人要說在中國現在可以發財,他便想問這人
發了沒有?要是再問你難道不想中國嗎?他便說他父母雙亡。那麼鄉愁呢?他也已
埋葬。他離開這國家十年了,不願意再回憶往事,也以為早已割斷了。
「如今,他是一隻自由的鳥。這種內、心的自由,無牽無掛,如雲如風。這自
由也不是上帝賜予的,要付出多大代價,又多麼珍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不把
自己再拴在一個女人身上,家庭和孩子對他來說都是過於沉重的負擔。
「合上眼睛,便開始游神,也唯有合上眼才不感覺別人的注視和監督,合上眼
自由便來了,便可以游神在女人的洞穴裡,那奇妙的所在。他去過法國中部高原的
一個保存完整的溶洞,遊人乘電纜車魚貫而入,伏在鐵欄杆上,左右上下橘黃的燈
光映照那大巖洞,滿壁摺皴,層層疊疊,垂結的鐘乳和無數的乳突一概濕淋淋,點
點滴滴, 這自然造化的腔穴如同巨大的子宮,深邃而不可測O他在這大山口然幽暗
的洞穴裡,渺小如一顆精子,而且是一顆不孕的精子,只滿足於在裡面游動,那份
山口在則又在解脫了慾望之後。
「童年性慾還沒覺醒的那時候,他就從母親買給他的童話中騎鵝旅行過,或是
像安徒生筆下抱住一隻銅豬那無家可歸的孩子,騎在這銅豬背上夜遊佛羅倫薩公爵
府。可他還能記得女性給予他最初的溫暖倒不來自母親,而是家中女傭叫李媽的,
總給他洗澡。他赤條條在澡盆戲水,李媽抓住他貼住那暖呼呼的胸脯抱到床上,再
給他抓癢,哄他睡覺。這年輕的農村女人當他小孩子面梳洗時也不避!他記得那一
雙像梨樣垂掛的大白奶和垂到腰際油光鈿亮那一頭黑髮,得用骨頭做的篦子理順了
挽成個大髻,裡個網套再盤到頭上。他母親那時候總是去理髮店燙髮,梳頭似乎並
沒有那麼麻煩。他兒時見到最殘酷的事是李媽挨打,她男人找來了,硬要拖走,李
媽便死死抱住桌子腳不放。那漢子一把揪住她髮髻,往地上撞,額頭上血音擴至碎
和土、化曷慧性欄不住,他這才知道李媽是受不了池男人耋寺走寸裡兒一匕。勺,。
J個印花藍布包裡積一的一些銀圓和銀手鐲, 好幾年的工錢,統統給了那男人;竟
也贖不了身。
「自由並非天賦的人權, 而夢想的自由也不是生來就有,也是需要維護的1種
能力,一種意識,況且也還受到噩夢的干擾。
「我提醒同志們注意,他們要復辟資本主義,我說的是上上下下,從中央到地
方,那些牛鬼蛇神—.中央有,我們要毫不留情把他們揪出來,我們要維護黨的純
潔嘛,不容許玷污我們黨的光榮!你們在座的中間有沒有?火可不敢保這個險,啊
哈,你們這麼上千人,這會場上,就這麼乾乾淨淨?就沒有混水摸魚的,上申下跳
的?企們要搞混我們的階級陣線,我勸同志們提高警惕,擦亮眼睛,誰反對毛主席,
誰反對黨中央,誰反對社會主義,統統把他們揪出來!」
「主席台上身穿草綠軍裝的首長話音一落,全場便持續高呼口號: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誓死保衛毛主席—.」
「誓死保衛黨中央—.」
「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他身前身後這時都有人領頭呼喊,他也得出聲高呼,讓周圍的人都聽見,不
只是示意舉一下拳頭。他知道這會場上無論是誰,任何與別人不同的舉動都受到注
意—連脊背上都感到注視的鋒芒,在出汗?他第一次覺得他大概很可能就是敵人,
很可能滅亡。
「他大概就屬於那個該滅亡的階級,可他已經滅亡了的父母究竟又屬於哪個階
級?他的曾祖父想當官,把一條街的家產都捐了也沒買到頂烏紗帽便瘋了,夜裡起
來放火, 把留給口U家住的那楝房也放火燒了,那還是大清帝國,他爸還沒出世。
他外婆又把他外公留下的家產典當完畢,等不到他媽來敗掉。他父母兩家都沒人弄
過政治,唯有他二叔為新政權扣下了銀行裡一筆外逃台灣的資金,立過一功,得了
個民主人士的頭銜,在打成右派分子之前七、八年。他們都靠工資吃飯,但不缺吃
少穿,活得不差卻也都怕失業,都歡迎一個新中國,都以為新的國家總比舊的要好。
「那是」解放」之後,」共匪」後來叫」共軍」,再後來叫」解放軍」,正規
的稱謂」人民解放軍」,大軍進城,他父母親都覺得解放了。不斷的戰爭,轟炸、
逃難和擔、心搶劫,似乎都一去不復返了。
「他父親也不喜舊政府,在當時的國家銀行裡當個分行的甚麼主任,用他父親
的話說,不懂裙帶關係的傾軋,把工作弄丟了、又當了一陣子小報的記者,那報紙
隨後也關了門,只好靠變賣度日。他記得塞在五斗櫃底下的鞋盒子裡的銀大頭日益
見少,母親手上的金鐲子也不見了。就那五斗櫃底下的鞋盒子裡,還藏過父親的一
位神秘的朋友胡大哥偷偷帶來的一本用毛邊紙印的一新民主主義論一,是他見到的
毛澤東著作最早的版本,同銀圓藏在一起。
「這位胡大哥在中學教書,他一來小孩子便得趕開。可他們悄悄盼望」解放」
的議論,他故意從父母房裡進進出出也聽到片言隻語。房東那胖胖的郵政局長說共
匪可是共產共妻,吃大鍋飯,六親不認,殺人如麻,他父母都不信。當時他父親笑
著對他母親說,」你那老表」,也就是父親的表兄,」就是共匪,一臉的麻子,要
還活著的話……」
「他這位早年在上海大學讀書時就參加了地下黨的表伯父,離家出走去江西投
奔革命,二十多年後居然活著。他也終於見到他這表伯父,那出天花留下的麻臉不
僅不可怕,一喝酒便紅紅的更顯得豪爽,呵呵大笑起來聲音宏亮,不過有些哮喘,
說是打游擊的那些年弄不到菸抽,經常用野菜葉子曬乾了當菸葉抽落下的毛病。他
這表伯父隨大軍進城,登報尋人,又通過老家的親戚打聽到他這表弟的下落。他們
相見也頗有戲劇性,他表伯父怕見面時認不出來,信中約定,在火車站台上見一根
扎白毛巾的竹竿認人。他的勤務兵一個農村出來的傻小子,一頭癩痢瘡疤,天再熱
也總箍住帽邊都汗濕了的軍帽,在鬧哄哄一動的人頭之上搖動根長竹竿。
「他表伯父同他父親一樣也好酒,每次來都帶一瓶高粱大面,打開一大荷葉包
各種鹵好的下酒菜,雞翅膀、鵝肝,或是鴨肫、鴨掌、豬舌條,攤的一桌,把勤務
丘一支走,同他父親往往聊到深夜,那小伙子再來接他回軍區大院。他這表伯父那
許多故事—從早年舊式大家庭的敗落到游擊戰爭中轉戰的經歷,令他在」邊聽得眼
皮都抬不起來,母親叫他幾遍還不肯去睡。
「那些故事同他讀到的童話完全是另一個世界,他也就從童話轉而崇拜起革命
的神話。他這表伯父還要培養他寫作,曾把他領去他家住了幾個月。他家沒有一本
兒童讀物,倒有一套一魯迅全集一。他這表伯父給他唯一的教育是讓他每天讀」篇
魯迅的小說, 公務之後回來叫他複述一遍O他全然不明白這些陳舊的小說要說的是
甚麼,那時的興趣在牆腳的草叢裡瓦礫堆中抓蟋蟀。他這表伯父把他交還他母親,
哈哈一笑,自認教育失敗。
「他母親其實還年輕!不到三十歲,不想再帶孩子做家庭主婦,也了心投入新
生活,參加工作沒時間再照看他。他學習沒有困難,立刻成為班上的好學生,帶上
了紅領巾!班上一些男生說女孩的髒話和惡作劇他概不參加。六月一日兒童節,他
被學校選派去參加全市的慶祝活動,給市裡的模範工作者獻花。他父母也都先後成
了各自工作單位的先進, 得了獎口叩,一個是搪瓷茶缸,1個是筆記本,都寫的或
印上得獎者某某同志的大名。那對他來說,也是幸福的年代,少年宮時常有歌舞節
目,他希望有一天也能登台表演。
「他聽過個故事會,一位女教師朗誦了蘇聯作家科洛連柯的」篇小說。說的是
一個夜晚風雪交加,小說主人公我駕駛的吉普車山路上拋了錨,見山巖上還有燈光,
好不容易摸索到這人家,只有一個老婦。半夜裡山風呼嘯,這主人公我睡不著!細
聽風聲中似乎時不時有人在歎息,索性爬了起來。見老女人獨守孤燈坐在房裡,面
對眶眶作響的大門。這我便問這老婦人為甚麼還不去睡?是不是在等誰?她說在等
地兒子。這我表示可以替她守夜,老女人這才說她兒子已經死了,而且就是她把兒
子推下山巖的。這我當然不免打探一番,老女人長長一聲歎息,說她兒子戰爭由上
負了逃兵溜回家鄉,她不能讓個當逃兵的兒子進這家門。這故事不知怎麼竟深深打
動了他,令他感到成人世界不可理解。如今他不只是逃兵,就憑他從小腦袋裡轉動
過的一些念頭!便注定他日後得打成敵人,而他是再也不會回到祖國母親的懷裡。
「他還記得,最早動腦子思考大概是八歲的時候,從地點來推算,他寫第一則
日記後不久,趴在樓上他那小屋的窗口,手上的皮球掉下去了,蹦蹦跳跳幾下,滾
到一棵夾竹桃下的青草裡。他央求在樓下院子裡看書的他小叔把皮球仍給他。他小
叔說,懶蟲,自己扔的自己下樓來揀。他說他媽規定沒寫完頭一天的日記不許下樓
玩。他小叔說,給你揀了你又扔呢?他說不是他扔的,皮球自己掉下去了。他小叔
很不情願,但還是把皮球給他扔進了樓上個裡。他還趴在窗口,又問他小叔:
「這皮球掉下去為甚麼蹦不回來?要多高掉下去蹦回來也多高,就不要煩你揀
了。」
「他小叔說:」就你這嘴會說,這是個物理問題。」
「他又問:」甚麼是物理問題?」
「這涉及一個根本的理論,說了你也不懂。」
「他小叔當時是高中生,令他非常崇敬,特別說到物理,又說到甚麼根本的理
論。他總之記住了這兩個詞,覺得這世間的一切看來平常,卻深奧莫測。
「以後,他母親給他買來過一套兒童讀物一十萬個為甚麼?一他每本都看了,
並未留下甚麼印象,唯獨他對於這世界最初的疑問一直潛藏在、心中。
「遙遠的童年,如霧如煙,只記憶中浮現若干明亮的點,提起個頭;被時間淹
沒的記憶便漸漸顯露,如一張出水的網,彼此牽連,竟漫然無邊,越牽扯頭緒越多,
都若隱若現,一旦提起一頭,就又牽扯一片。不同的年代不同的事情都同時湧現,
弄得你無從下手!無法尋出一條線索,去追蹤去清理,再說也無法理得清楚,這人
生就是一張網,你想一扣一扣解開,只弄得」團混亂,人生這筆糊塗帳你也無法結
算。
6
「中午有位你不認識的先生請吃飯,電話裡那位秘書小姐說:」我們周董事長
會準時親自到酒店的大堂來接你。」
「你下到大廳,立刻有位衣著考究的先生過來,雙手遞上名片:
「久仰久仰,」對方還說看了你的戲,不揣冒昧,耽誤你一點時間,請你一起
吃個便飯?
「你上了他的賓士大轎車,富豪的標誌。董事長先生由自己開車,問你喜歡吃
甚麼。
「甚麼都好,香港是吃的天堂,」你說。
「不像巴黎,那裡可是美女如雲,」周先生邊笑邊說邊開車。
「也不盡然,地鐵裡也有的是流浪漢,」你說,開始相信對方確實是個老闆。
「車馳過海灣,進入去九龍長長的海底隧道。
「周先生說:」我們去馬會,中午那裡比較清靜,也好聊天。不賽馬的時候,
平時去那裹進餐得是馬會俱樂部的會員。」
「香港居然有對你這戲有興趣的闊佬,你也開始覺得有趣。
「你們坐定,周先生點了些清淡的菜,不再說美女的玩笑!沉靜下來。這寬敞
舒適的餐廳只幾桌有顧客,服務生遠遠站在門廳靜候,不像香港通常的飯店甚麼時
候都熙熙攘攘,食客滿堂O
「不瞞你說,我是從大陸偷渡游水過來的。文革時期,我在廣東的軍墾農場勞
動,已經高中畢業,多少有點頭腦,不能一輩子就這麼葬送掉。」
「可偷渡也很危險口」
「當然。那時候我父母都關起來了,家也抄了!橫直是黑五類狗息子。」
「要碰上鯊魚——」
「那倒不那麼可怕,還可以斗一下,看運氣。怕的是人,巡邏的艦艇探照燈在
海面上掃來掃去,發現偷渡的就開火。」
「那你怎麼游過來的?」
「我準備了兩個籃球膽,那時候的籃球有個橡膠胎,還有個長嘴子,可以吹氣。」
「知道,小孩子學游泳當救生圈用,那時候塑料制口叩還不普及,」你點點頭
說。
「要有船過就把氣放掉,潛泳。我足足練了一個夏天,還準備了吸管。」周先
生露出笑容,但似笑非笑,倒讓你覺得有些淒涼,不再像個闊佬。
「香港這地方好就好在怎麼都能混,我是個暴發戶,現今沒人知道我這來歷,
我早已改名,人只知周某人,公司董事長。」他嘴角眼角都顯出幾分得意,恢復闊
佬的樣子。
「你明白這並非衝你而來,同你素不相識,居然毫無顧忌坦露自己的身世,這
分自得不過是他現今的身份養成的習慣。
「我欣賞你的戲,可香港本地人不見得都懂,」他說。
「等懂往往就晚了,」你遲疑了一下,才說,」這得有些特殊的經驗。」
「是這樣的,」他肯定道。
「你喜歡戲劇?」你問。
「我平時不看戲的,」他說,」只看芭蕾舞,聽音樂會,西方來的著名的歌唱
家,歌劇和交響樂,也都訂票。如今得享受享受藝術!可還沒看過先生你這種戲。」
「明白,」你笑了笑,又問,」那怎麼想起來看這戲的?」
「一個朋友給我打電話,向我介紹的,」他說。
「那就是說也還有人懂?」
「也是大陸出來的。」
「你說這還是你在大陸時寫的戲,可只是在大陸之外才能演出。你現今的寫的
東西同大陸已沒有甚麼關係了。
「他說他也是,妻兒都本地出生!道道地地香港人。他來這裡快三十年,也算
是香港人了,同大陸只是業務上還有些往來,而且生意越來越難做,他已經把」大
筆資金好歹撤出來了。
「準備投資到哪裡?」你禁不住問。
「澳洲,」他說,」看了你的戲,更堅定了這主意。」
「你說你這戲沒十分具體的中國背景,寫的是人與人的一般關係。
「他說他明白,他需要有個退路。
「澳洲就不會排斥華人嗎?要香港人都擁到澳洲去?」你問。
「這就是我想同你討論的。」
「不瞭解澳洲,我住在巴黎,」你說。
「那法國怎樣?」他眼盯住你問。
「哪裡都有種族主義,法國當然也免不了,」你說。
「華人在西方也很難啊……」他拿起還有半杯橙汁的杯子,隨後又放下。
「你有些觸動,說他既然家小都土生土長在這裡,生意在香港看來還能做下去,
當然不妨備個後路。
「他說他很榮幸你肯賞光同他吃這麼頓便飯,文如其人,這麼坦誠。
「你說坦誠的是他,中國人都活在面具下,摘下面具很不容易。
「也因為彼此沒有利害關係,才能成為朋友。」
「他說得這麼透徹,顯然也看透了人世滄桑。
「你下午三點還有個記者要採訪,約好在灣仔那邊的一個咖啡廳,他說他可以
送你去。你說他也忙,不用客氣。他說你甚麼時候再來香港盡可找他。你謝謝他的
好意,說這恐怕是你在香港的最後一個戲,日後總有機會再見,但願不是在澳洲。
他連忙說不不,他到巴黎去一定看你。你便留下你的地址和電話,他也即刻把他的
隨身手提電話的號碼寫在名片上給你!說你有甚麼事要幫忙的,可以給他打電話,
希望有機會再見。
「記者是」位戴眼鏡的小姐。你一進咖啡廳,她便從大玻璃窗前臨海的座位上
站起,向你招手。她摘下眼鏡,說:」我平時不戴眼鏡,只見過你報上的照片,怕
認不出來。」
「她把眼鏡裝進提包,又拿出個小錄音機,問:」可不可以錄音?」
「你說你沒有任何顧慮。
「我做採訪務求引言準確,」她說,」可香港不少記者都信手編寫,有時候弄
得大陸的作家很生氣,甚至要求更正。我當然理解他們的處境,你不同,雖然也是
大陸出來的,這我知道。」
「沒有領導。」你笑了笑。
「她說她的主編倒還好,一般不會動她的稿件,她怎麼寫就怎麼發,她可受不
了約束。九七之後,又是九七,要是實在做不下去,她可就走。
「能不能問問小姐打算去哪裡一.」
「她說她持的是英國的港人護照,也不能在英國定居,再說她不喜歡英國,她
打算去美國,可她喜歡西班牙。
「為甚麼是西班牙而不是美國一.」
「她咬了下嘴唇,笑了,說她有個西班牙男朋友,是她去西班牙旅行時認識的,
但是已經分手了。她現在的男朋友也是香港人,是位建築師,他不想走。
「別處很難找工作,」她說,」當然,我最直口觀的還是香港。」她說已經去
過許多國家,旅遊當然很好玩,可很難在那裡生活。香港不,她和她父母都香港出
生,她可是完完全全的香港人,她還專門研究香港的歷史、人文、風俗的變遷,准
備寫本書。
「那到美國去做甚麼?」你問。
「進修,已經聯繫了一個大學。」
「讀個博士?」
「一邊讀書,或許看看有甚麼工作可做。」
「那你男朋友怎麼辦一.」
「我可以結了婚再走!或許.….表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那雙眼睛看上去
並非近視,倒有些茫然。」是我採訪你,還是你採訪我?」
「她收回眼神,按了一下錄音機。」好,現在請你談談,對香港回歸後文化政
策的看法,香港的戲劇會不會受到影響?這是香港文化界關、心的問題,你從大陸
出來的,能不能談談你的看法?」
「採訪結束之後,你又乘渡船過海灣去九龍,到文化中、心的劇場同演員們交
代一下,戲開演時便可回酒店,好同馬格麗特一起安安靜靜吃個晚飯。
「陽光從雲層中斜射在海面上,湛藍的海水波光跳躍!習習涼風自然比室內的
空調更令人適意。海水隔開的那香港島,鬱鬱蔥蔥的山坡上大廈群聳立,喧鬧的市
聲漸漸退遠,一個有節拍的撞擊聲在海面上卻越益分明。尋聲望去,海濱那幢為九
七年英中兩國交接儀式修建的大會堂正在施工,一下又一下砰砰打樁的汽錘聲明明
白白提醒你,此時此刻,這香港,一分一秒,刻不容緩,也正在變成中國。波浪反
射的陽光令你細瞇上眼睛,有些睏倦。你以為告別了的中國竟依然困擾你。你得徹
底擺脫,想晚上同馬格麗特去蘭桂坊,那條非常歐化的小街,找個有爵士樂的酒吧
陶醉一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