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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78

  一個死去的村莊,被大雪封住,背後默默的大山也都積雪覆蓋,灰黑的是壓彎 了的樹幹,那灰的蓬鬆的該是杉樹上的針葉,黯淡的影子只能是雪堆積不上的巖壁, 全都沒有色彩,不知是白天還是夜晚,昏暗中又都明亮,雪好像還在下著,走過的 腳印跟著就模糊了。

  一個麻瘋村。

  也許。

  也沒有狗叫?

  都死絕了。

  你叫喊一下。

  不必,這裡有過人家,一堵斷牆,被雪壓塌了,好沉重的雪,都壓在睡夢中。

  睡著睡著就死掉了?

  這樣倒好,怕的是屠殺,斬盡殺絕,無毒不丈夫,先用肉包子打狗,肉餡裡摻 了砒霜。

  狗垂死時不會哀叫?

  一扁擔打過去,打狗的鼻子,高明的打手。

  為什麼不打別處?

  狗打鼻子才能頓時喪命。

  他們就沒一點反抗?全扼殺在屋子裡,沒出門一步。丫頭和小兒也沒逃得出?

  用的是板斧。

  連女人也不放過?

  姦殺女人時更加殘忍——

  別說了。

  害怕了?

  這村子不能就一戶人家?

  一家三兄弟。

  他們也死絕了?

  說的是血族復仇,要不是瘟疫,或是發了橫財,他們在河床裡掏到金子。

  他們被外人殺死的?

  他們霸佔了河床不准外人來淘。

  河床在那裡?

  你我腳下。

  怎麼就看不見?

  看見的只是幽冥中升騰的水氣,這只是種感覺,這是條死河。

  你我就在這死河之上?

  對了,讓我領著你走。

  去哪兒?

  到河的對岸,到那白皚皚的雪地裡,雪地的邊沿有三棵樹,再過去就到山前, 被雪覆蓋的房屋壓塌在積雪之下。只這段殘壁還矗立,斷牆背後可以撿到破了的瓦 罐和青瓷碗片。你止不住踢了一腳,一隻夜鳥撲撲飛了起來叫你心涼,你看不見天 空,只看見雪還在飄落,一道籬笆上茸茸的積雪,籬笆後面是個菜園。你知道菜園 裡種有耐寒的雪裡蕻和像老婆婆面皮樣的瓢兒菜,都理在雪下。你熟悉這菜園子, 知道哪裡是通往這菜園的後門檻,坐在門檻上你吃過煮熟了的小毛栗,是兒時的夢 還是夢中的兒時你也弄不清楚,弄明白要費很大氣力,你現在呼吸微弱,只能小心 翼翼,別踩住了貓尾巴,那東西眼睛在暗中放光,你知道它在看著你,你假裝並沒 看它,你得一聲不響穿過天井,那裡豎著根筷子,筷子上扣著個蔑匾,你和她就躲 在門背後牽著根麻繩,等麻雀兒來,大人們在屋裡打牌,他們都戴著銅邊的圓眼鏡, 像金魚的鼓眼泡,眼珠突出在眼眶外面,可什麼也看不見,捻的紙牌一張張湊到眼 鏡跟前,你們便爬到桌子底下,看見的全是腿,一隻馬的蹄子,還有一條肥尾巴拖 得老長,你知道那是狐狸,它擺動擺動,變得邦邦硬,成了一條花斑母老虎,蹲坐 在太師椅上,隨時準備撲向你,你無法從它面前走開,你知道格鬥會很殘酷,而它 就撲向你!

  你怎麼啦?

  沒什麼,好像做了個夢,夢中的村莊落著雪,夜空被雪映照,這夜也不真實, 空氣好生寒冷,頭腦空空蕩蕩,總是夢到雪和冬天和冬天在雪地上留下的腳印,我 想你,

  不要同我講這個,我不要長大,我想我爸爸,只有他真愛我,你只想跟我睡覺, 我不能沒有愛情也做愛,

  我愛你,

  假的,你不過是一時需要,

  你說到哪兒去了?我愛你!

  是的,在雪地裡打滾,像狗一樣,一邊去吧,我只要我自己,

  那狼會把你叼走,把你內臟吃空,還有狗熊,把你搶到洞裡成親!

  你就想著這個,關心我,關心我的情緒,

  什麼情緒?

  猜猜看,你好苯喲,我想飛——

  什麼?

  我看見黑暗中一朵花,

  什麼花?

  山茶花,

  我摘給你戴上,

  不要破壞它,你不會為我去死,

  為什麼要死?

  你放心好了,我不會要你為我去死,我真寂寞,沒有一點回聲,我大聲喊叫, 四周靜悄悄,泉水聲也沒有,連空氣都這麼沉重,他們淘金的河流在哪兒?

  在你腳下的雪下,

  胡說,

  那是一條地下的暗河,他們都躬著腰在河上涮洗,

  有一個刺探,

  什麼?

  什麼也沒有,

  你真壞,

  誰叫你問來著,喂,喂,好像有回聲,前面,你帶我過去,想過去就過去好了, ……我看見,你和她,在雪地裡,灰濛濛的夜,不甚分明,又還看得見,你在雪地 裡,一雙赤腳。

  不冷嗎?

  不知道冷。

  你就這樣同她在雪地裡一起走著,周圍是森林,深藍色的樹木。

  沒有星星?

  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

  也沒有房屋?

  沒有。

  也沒有燈光?

  都沒有,只有你和她,在一起走著,走在雪地上,她戴著毛圍巾,你赤著腳。 有點冷,又不太冷。你看不見你自己,只覺得你赤腳在雪地裡走,她在你身邊,挽 住你的手。你捏住她手,領著她走。

  要走很遠嗎?

  很遠,很遠,不害怕嗎?

  這夜有些古怪,墨藍又明亮,有你在身邊,就並不真的害怕。

  有一種安全感?

  是的。

  你在我懷裡?

  是的,我依著你,你輕輕摟住。

  吻了你嗎?

  沒有。想我吻你嗎?想,可我也說不清楚,這樣就很好,一直走下去,我還看 見了一隻狗。

  在哪兒?

  在我前面,它好像蹲在那兒,我知道它是一隻狗,我還看見你哈著氣,騰騰的 水汽。

  你感到了溫熱?

  沒有,可我知道你哈出的是熱氣,你只是哈氣,沒有說話。

  你睜著眼睛?

  不,閉著,可我都看見了,我不能睜開眼睛,我知道,睜開眼睛,你就會消失, 我就這樣看下去,你就這樣摟住我,不要那麼緊,我喘不過氣來,我還想看,還想 留住你,啊,他們現在分開了,在朝前走。

  還在雪地裡?

  是的,雪有些紮腳,但挺舒服,腳有點冷,也是我需要的,就這樣走下去。

  看得見自己的模樣?

  我不需要看見,我只要感覺,有點冷,有一點點紮腳,感覺到雪,感覺到你在 我身邊,我就安心了,放心走下去,親愛的,你聽見我叫你嗎?

  聽見了。

  親親我,親親我的手心,你在哪兒?你別走呀!

  就在你身邊。

  不,我叫你的魂呢,我叫你,你可要過來,你不要拋棄我。傻孩子,不會的。 我怕,怕你離開,你不要離開我,我受不了孤獨。你這會不就在我懷裡?是的,我 知道,我感激你,親愛的。睡吧,安心睡吧。我一點也不瞌睡,頭腦清醒極了,我 看見透明的夜晚,藍色的森林,上面還有積雪,沒有星光,沒有月亮,這一切都看 得清清楚楚,好奇怪的夜晚,我就想同你永遠待在這雪夜裡,你不要離開,不要把 我拋棄,我想哭,不知為什麼,不要拋棄我,不要離我這麼遠,不要去吻別的女人!

  79

  我有個朋友來說,也是這冬天,下了場雪,他勞改的那時候。他望著我窗外的 雪景,細瞇起眼睛,像是雪光反射太強,又像是沉浸在他的回憶裡。

  有一個大地座標,他說,就在這勞改農場裡,總有,他仰頭望了望窗外不遠處 的一座高樓,目測了一下,少說有五六十米高吧,不會比那樓矮。一大群烏鴉圍著 尖頂飛來飛去,來了又去了,去了又來,轉個不歇,還呱呱直叫。農場的隊長,管 這一幫勞改犯的,是朝鮮戰場下來的老兵,立過二等戰功,負過傷,一隻腿長,一 只腿短,走路一瘸一拐。不曉得倒了什麼楣,官到連長就沒再上得去,打發到這農 場來管這些犯人,成天罵罵咧咧。

  媽的個屄,什麼吊名堂?搞得老子都困不著覺!他一口蘇北話,披著件軍大衣, 圍繞座標轉了一圈。

  爬上去看看!他命令我。我只好把棉襖脫了,爬唄。上到半截子,風大,腿肚 子哆嗦,再朝下一看,這腿簡直不行,抖個不停。正是鬧災荒年分,周圍農村都有 餓死的。這勞改農場倒好,種的山芋和花生,隊長扣下了一部分,倉庫裡堆著,沒 都上交。大家口糧定量還能保證,人就是有些浮腫,也還能出工。可要爬高,就虛 得不行。

  隊長!我只好朝下喊。叫你看看頂上有什麼東西?他也在底下叫。我抬頭瞅。

  尖頂上好像掛了個布包!我說。眼睛也冒金星了,我只好朝下喊。

  爬不上去啦!

  爬不上去就換人!他粗歸粗,人倒不壞。

  我下來了。

  把偷給我找來!他說。

  偷也是個勞改犯,十七、八歲的小鬼,在公共汽車上扒人錢包給抓來的,偷就 成了他的代號。

  我把偷找來了。這小鬼昂頭瞅著,不肯上去。隊長發火了。

  又沒叫你去死?

  偷說他怕跌下來。

  隊長下命給他根繩子,又說,再爬不上去,就扣他三天口糧!

  這偷才腰間繫了根繩子,上去了。底下望著的都替他捏把汗。他爬到還剩三分 之一的地方,上一格,在鐵架上扎一問繩子,總算到了頂。成群的烏鴉還圍著地盤 旋。他揮手趕著烏鴉,從上面悠悠飛下來一個麻袋。大家過去一看,叫烏鴉啄得滿 是孔眼的麻袋裡竟半口袋的花生!

  媽的屄!隊長罵開了。

  集合!

  又吹哨子。好,全體集合。他開始訓話。問哪一個干的?

  沒一個敢吭氣的。它總不會自己飛上去吧?我還當是死人肉呢!也都忍住,沒 一個敢笑。

  不交代出來,全體停伙!

  這大家都慌了,互相瞅著,可大家心裡明白,除了偷誰能爬上去?眼光自然都 落到他身上。這小子低頭,受不住,蹲了下去,承認是他夜裡偷偷擱上去的,說, 他怕餓死。

  用繩子了沒有?隊長問。

  沒用。

  那你剛才還裝什麼洋蒜?就罰他媽的王八蛋一天不吃飯!隊長宣佈。

  眾人都歡呼起來。

  偷兒放聲哭了。

  隊長一瘸一瘸走了。

  我還有個朋友,說他有件非常要緊的事,要同我商量。

  我說行,說吧。

  他說這事說來話長。

  我說長話短說。

  他說再簡短也得從頭講起。

  那你就講吧,我說。

  他問我知道不知滿清的某位皇帝的御前侍衛,他對我說了這皇帝的聖名和年號, 以及這位侍衛長官的姓氏大名,說他就是這當年的顯貴直系七世長孫。這我完全相 信,並不驚奇,他那位先人是歷史的罪人或皇上的功臣,同他如今也不會有多大的 牽連。

  可他說不,這關係很大。文物局、博物館、資料檔案館、政協和古董店的都來 找過他,反覆動員,弄得他煩惱不堪。

  我問他莫非手上保存了一兩件什麼珍貴文物?

  他說你還說少了。

  價值連城?我問。

  連城不連城地不知道,總歸是無法估量,別說百萬、千萬,幾個億都不見得打 得住。他說那不是一件兩件,從殷商以來的青銅禮器、玉壁,到戰國的寶劍,更別 說歷代的珍希古玩、金石字畫,整整一個博物館,早年刻印的線裝的藏品目錄就足 足四冊。這上善本圖書館裡可以查到,要知道是從他七世祖起一輩輩累集,直到同 治年間,二百年來的收藏!

  我說這傳出去當然不妙,我開始擔心他的安全。

  他說他安全沒問題,主要是他再也不得清靜,連他們家中,他們是個大家庭, 他祖父、父親、叔伯各房的親戚都接連來找他,吵個不歇,他頭都大了。

  都想來瓜分?

  他說沒什麼可瓜分的,那十幾萬冊古籍、金銀、瓷器和別的家當從太平天國到 日本人到各派軍閥就不知燒過搶過多少回,之後從他祖父、他父母手上又不知上交、 變賣、抄家過多少次,他現在手上一件文物也沒有。

  那還爭什麼呢?我有些不解。

  所以這事還得從頭談起,他說,十分苦惱的樣子。你知道玉屏金匾樓嗎?這打 個比方,他當然說了這藏古籍珍寶的樓的名字,史書、地方志和他祖上的家譜裡都 有這樓名的記載,如今他南方老家文物的部門人都知道,說是太平軍進城放火的時 候,基本上已是一座空樓,大部分古籍風聲吃緊先已運到他們家的田莊去了,至於 目錄上的這批珍寶,後輩家人中一直傳說,都偷偷窖藏起來了。他父親去年病故之 前才告訴他,確實理在他故宅的什麼地方,準確的地點父親也不知道,只說他祖父 傳下的他曾祖的一本詩文手跡裡有一張墨線勾畫的故居庭院的全景,庭台樓閣,花 園假山,錯落有致,畫的右上角寫了四句偈語,便暗示的這批寶藏理的位置。可這 本詩文集子叫紅衛兵抄家時一併席捲而去,之後平反也查無下落。那四句仍語老頭 倒還背得,又憑記憶給他畫了個故居祖宅的草圖。他默記在心裡,今年初去舊址實 地察看過,不過如今那一片廢墟已蓋上了好些樓房,有機關的辦公樓,也有居民的 住宅。

  這還有什麼可說的,都埋到樓底下去了,我說。

  他說不,如果在樓底,蓋樓挖地基早就尋出來了,特別是現在蓋的樓房,那麼 多地下管道要安裝,地基都挖得很深。他找建築工程隊瞭解過,他們修建時沒有發 現什麼出土文物。他說他潛心研究過那四句偈語,加上對地形的觀察分析,八九不 離十,他能把這位置確定下來,差不多在兩幢樓之間一塊綠化了的地方。

  你打算怎麼辦?把它挖出來?我問他。

  他說這就是他要同我商量的。

  我問他是不是等錢用?

  他並不看著我,望著窗外雪地幾棵光禿的小樹。

  怎麼說呢?就我和我老婆的工資,養一個兒子,剛夠吃飯,別想再有什麼開銷, 可我總不能把祖宗這樣賣了。他們當然會給我一筆獎金,一個零頭的零頭。

  我說還會發一條消息,某某的七世孫某某捐獻文物受獎的新聞。

  他苦笑了笑,說,為分這一筆獎金那一大幫遠近叔伯親屬還不得同他打破頭? 沖這也犯不上。他主要想這對國家倒是一筆財富。

  出土文物挖的難道還少了?就富了?我反問他。

  是這話,他點點頭,說是他又一想,要是他那天得個急病,再不,碰上個車禍 死了,就鬼都不知道了。

  那把這幾句倡語傳給你兒子好了,我建議道。

  他說他不是沒想過,可他兒子長大要是不成器再賣了呢?他自問自。

  你不會先關照他?我插了一句。

  兒子還小呢,讓他安心唸書吧,說別叫他兒子將來再像他這樣為這屁事弄得神 經衰弱,他斷然否決了。

  那就留點東西叫後人考古的也有事做。我還能說什麼呢?

  他想了想,巴掌在腿上一拍,得,就照你說的辦,由它埋著吧!他這才起身走 了。

  又有朋友來,穿件嶄新的雪花呢大衣,腳上是一雙光亮的三截頭縷花鑲邊的黑 皮鞋,像出國進行國事訪問的幹部。

  他一邊脫大衣,一邊大聲說,他做買賣發了財!今日之地已非昨日之他。大衣 脫去,裡面是一身筆挺的西裝,硬領襯衫上還打了一條紅花領帶,又像是駐外公司 的代表。

  我說這天氣你穿這點在外面跑也真不怕冷。

  他說他不擠公共汽車了,叫出租車來的,他這回住北京飯店!你不相信怎麼的? 這種高級賓館不能只外國人住!他甩出帶銅球的鑄有英文字樣的鑰匙串。我告訴他 這鑰匙出門應該交給旅館服務員。過去窮慣了,鑰匙總帶在身上,他自我解嘲。然 後便環顧這房間。你怎麼就住這麼間房?你猜猜我現在住幾間?我說我猜不著。三 室一廳,在你們北京也夠個司局長的規格!我看著他刮得青青的腮幫子泛出紅光, 不像我外出結識他時那乾瘦邋遢的樣子。你怎麼也沒個彩電?他問。我告訴他我不 看電視。不看也做個擺設,我家就兩台,客廳和我女兒房裡各一架。我女兒和她媽 各人看各人的節目。你要不要來一架?我馬上陪你到百貨大樓去拉一台來!我是說 真的。他睜大眼睛望著我。你怕是錢燒得慌?我說。做買賣嘛,當官的我都送,他 們就吃這個,你不要他們批計劃,給指標嗎?不送禮門也沒有。可你是我朋友?你 缺不缺錢花?一萬元以內,都包在我身上,沒有問題。你別犯法,我警告他。犯法? 我無非送點禮,犯法的不是我,該抓的是大頭!大頭也抓不了,我說。這你當然比 我清楚,你在首都,什麼不知道!我告訴你吧,抓我也沒那麼容易,我該交的稅都 交,縣太爺、地區商業局長,我現今都是他們家的座上之客。我不是當城關鎮小學 教員的那陣子啦。那時侯,為了從鄉里調進這城關,我一年裡少說四個月的工資都 用來請教育幹事吃飯了。他瞇起眼睛,後退一步,叉腰端詳我牆上掛的一幅水墨雪 景,屏息了一會,轉身說,你不還誇獎過我的書法?你都看得上,可我當時想在縣 文化館搞個書法展都通不過。一些大官名人的字,那也拿得出手?人不也是什麼書 法研究會的名譽主席,副主席,還好意思登到報上!

  我問他還寫字嗎?

  書法吃不了飯,正像你寫的書一樣,除非有一天我也混成個名人,就都跟到你 屁股後面來求墨寶了。這就是社會,我算是看透了。

  看透了也就甭說了。

  我來氣!

  那你就還沒看透。我打斷他,問他吃飯了沒有?

  別張羅了,我待會叫個車拖你一起上飯館,你說哪裡就哪裡,我知道你時間精 貴。我先把要說的說了,我來找你幫個忙。

  幫什麼忙?你說吧。

  幫我女兒進一所名牌大學。

  我說我不是校長。

  你也當不了,他說,可你總有些關係吧?我現在算是發財了,可在人眼裡,到 底也還是個投機倒把做買賣的,我不能叫我女兒跟我這輩子一樣,我要讓她進名牌 大學,將來好進入上層社會。

  再找個高干的兒子?我問。

  那我管不著,她自己會知道該怎麼辦。

  要是她就不找呢?你別跟我打岔,這忙你到底幫不幫?這得憑成績,這忙我幫 不了。

  她有的是成績。

  那考就得了。

  你真迂腐,那些大官的子女都是考上的?

  我不調查這些事。

  你是作家。

  作家怎麼的?

  你是社會的良心,得為人民說話!

  甭逗了,我說,你是人民?還是我是人民?還是那所謂的我們是人民?我只說 我自己的話。

  我看中的就是你說的都是真話!

  真話就是,老兄,你穿上大衣,找個地方一起吃飯去,我餓了。

  又有人敲門了。開門的是個我不認識的人,拎個黑皮塑料包。我說我不買雞蛋, 我出去吃飯。

  他說他不是賣雞蛋的。他打開提包讓我看,裡面沒有凶器,不是作案的流竄犯。 他怯生生拿出一大疊稿紙,說是特地來找我請教,他寫了一部小說,想請我過目。 我只好讓他進門,請他坐。

  他說他不坐,可以把稿子先留下,改日再來拜訪。我說甭改日了,有什麼話這 會就可以說完。他便雙手在口袋裡摸索,掏出一包香煙。我遞過火柴,等地趕快點 著煙好把話講完。

  他結結巴巴,說他寫的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我只好打斷他,說我不是新聞記 者,對真實不感興趣。他更結巴了,說他知道文學不同於新聞報導,他這也還是一 部小說,只是在真人真事的基礎上加以合理的虛構。他請我看的目的是看能不能發 表?

  我說我不是編輯。

  他說他知道,他只是想請我推薦,包括修改,如果我願意的話,甚至可以署上 我的名字,算是合作,當然,把他的名字放在後面,我的名字在前。

  我說要署上我的名字恐怕就更難發表了。

  為什麼?

  因為我自己的作品都很難發表。

  他哦了一聲,表示明白了。

  我怕他還不十分明白,又解釋說,他最好找個能發表作品的編輯。

  他不說話了,看得出來豫猶不決。

  我決定幫他一把,問,您是不是可以把這部小說拿回去?

  您能不能轉給有關的編輯部?他瞪大眼睛反問。

  由我轉不如您直接送去,沒準還少惹點麻煩。我露出笑容。

  他也就笑了,把稿子擱回提包裡,含糊說了聲感謝的話。

  我說不,我感謝他。又敲門了,我不想再開。

  80

  你喘息著,一步歇一步,走向冰山,好不艱難。碧綠的冰河陰沉而透明。冰層 下,墨綠得像翡翠巨大的礦脈。

  你在光潔的冰面上滑行,嚴寒刺扎你凍得麻木的面頰,剛能覺察的冰花,五顏 六色在眼前閃爍,呵出的水氣在眉毛上立即結一層白霜。四下一片凝固了的寂靜。

  河床突起,冰川以無法覺察的速度,一年幾米,十幾米,幾十米,一點一點移 進。

  你逆冰川而行,像一隻快要凍僵了的爬蟲。

  前面,陽光照不到的陰影裡,矗立被風掃蕩過的冰的平面。當風暴起來,以每 秒百公尺以上的速度,將這一面面潔淨的冰壁全都拋光了。

  你在這冰晶的斷牆之間,不動也喘息不已。肺臟有種撕裂的疼痛,腦髓已經凝 結,不能再思考,近乎一片空白,這不就是你尋求達到的境界?像這冰雪的世界, 只有一些不能確定的陰影構成的各種模糊的圖像,不訴說什麼,沒有意義,一片死 寂。

  每一步你都可能摔倒,摔倒就摔倒了,再掙扎滑著爬行,你手腳早已失去了疼 痛的感覺。

  冰層上積雪越來越少,殘留在風掃蕩不到的某些死角。雪層堅硬,綿軟只不過 是表象,都裹在冰晶的硬殼中。腳下冰谷裡一隻禿頭鷲鷹在盤旋,除你之外的另一 個生命,你也弄不清是不是你的一種印象,要緊的是你還有視象。

  你迴旋而上,在迴旋之中,在生死之間,還在掙扎,這麼個存在,也就是說, 血管裡的血還在流動,這條性命也還沒斷。

  這巨大的沉寂裡,晶鈴鈴,一個微弱的鈴聲剛可以捉摸,像冰晶撞擊,你以為 你聽見了。

  冰山巔出現了紫色的雲霞,預示風暴正高速在雲霞裡旋轉,邊緣緲裊的雲翳顯 示出這風暴的力度。

  一個越來越分明的鈴聲喚起了你心底的悸動,你看見一個女人騎在馬上,馬頭 同她一起顯露在雪線以上,背後襯著陰森的冰淵。你彷彿還聽見馬鈴伴隨的歌聲。

  昌都來的那個女人喲,

  頭上絲線盤的辮子,

  耳上墜的綠松石耳環,

  手上戴的館館閃亮的銀手銷,

  袍子上扎的五彩腰帶……

  像是在大雪山海拔五千六百公尺的公路標桿旁你曾經見到過的一個騎馬的藏族 女人,她朝你回頭一笑,在誘你墮入冰晶的深淵,你當時止不住還朝她走去……

  都不過是一些追憶,這鈴聲只固守在你心裡,又像是在你腦門上響,肺腑撕裂 的痛楚難以忍受,心臟瘋狂搏動,七上八下,腦袋就要炸裂開來。炸裂之時也就是 血液在血管裡凝固之時,一種無聲無息的爆炸。生命是脆弱的,又頑強掙扎,只是 本能的固執。

  你睜開眼睛,光芒令你刺痛,什麼也看不見,只知道還在爬行,惱人的鈴聲竟 成了遙遠的記憶,一種不甚分明的懷念,如同閃爍的冰花,細碎,飄忽不定,在視 網膜上炫耀,你努力去辨認彩虹的顏色,你顛倒旋轉,漂浮著後退,失去了自主的 能力,都是徒然的努力,不分明的願望,不肯冥滅,黑森森的空洞,一個骷髏的眼 窩,貌似深邃,什麼也沒有,一個不和的旋律,分裂開來,轟的一下!……從未有 過的明徹,又全部那麼清新,你體會到這難以察覺的幽微,一種沒有聲響的聲音, 變得透明,被梳理。過濾、澄清了,你在墜落,墜落之中又飄浮,這般輕鬆,而且 沒有風,沒有形體的累贅,情緒也不浮躁,你通體清涼,全身心都在傾聽,又全身 心都聽到了這無聲而充盈的音樂,你意念中那一縷游絲變細,卻越益分明,呈現在 眼前,纖細猶如毫髮,又像一線縫隙,縫隙的盡頭就融合在黑暗中,失去了形,彌 散開來,變成幽微的毫光,轉而成為無邊無際無數的微粒,又將你包容,在這粒粒 分明的雲輟之中,毫光凝聚,進而游動,成為如霧一般的星雲,還悠悠變幻,逐漸 凝為一團幽冥發藍的太陰,太陽之中的太陰,變得灰紫,就又瀰漫開,中心倒更加 凝集,轉為暗紅,發出紫瑩瑩的霞光,你閉目,拒絕它照射,卻止不住,心底升起 的悸動和期望,黑暗的邊沿,你聽見了音樂,這有形之聲逐漸擴大,蔓延,一顆顆 亮晶晶的聲音穿透你的軀體,你無法辨別你自己的方位,這些晶瑩透亮的聲音的細 粒,四面八方將你全身心浸透,一片正在形成的長音中有個渾厚的中音,你捕捉不 住它的旋律,卻感到了聲音的厚度,它銜接另一片音響,混合在一起,舒張開來, 成了一條河流,時隱時現,時現時隱,幽藍的太陽在更加幽冥的太陰裡迴旋,你凝 神屏息,失去了呼吸,到了生命的末端,聲音的波動卻一次比一次更有力,湧載你, 推向高潮,那純粹的精神的高潮,你眼前,心裡,不知身居何處的軀體中,幽冥的 太陰中的太陽的映像在不斷湧進的持續轟鳴中擴張擴張擴張擴張擴張擴擴擴擴張張 張張一聲炸裂——又絕無聲響,你墮入更加幽深的黑暗,重又感到人心的搏動,分 明的肉體的痛楚,這生命之軀對於死亡的恐懼是這樣具體,你這副拋棄不掉的軀體 又恢復了知覺。

  黑暗中,房間的角落裡,錄音機上那排明亮通紅的音標上下跳躍。

  81

  窗外的雪地裡我見到一隻很小很小的青蛙,眨巴一隻眼睛,另一隻眼圓睜睜, 一動不動,直望著我。我知道這就是上帝。

  他就這樣顯示在我面前,只看我是不是領悟。

  他用一隻眼睛在同我說話,一張一合,上帝同人說話的時候不願人聽到他的聲 音。

  我也毫不奇怪,似乎就應該這樣,彷彿上帝原來就是只青蛙,那一隻聰明的圓 眼睛一眨不眨。他肯審視我這個可憐的人,就夠仁慈的了。

  他另一隻眼,眼皮一張一合在講人類無法懂得的語言,我應該明白,至於我是 否明白,這並不是上帝的事情。

  我盡可以以為這眨動的眼皮中也許並沒有什麼意義,可它的意義也許就正在這 沒有意義之中。

  沒有奇跡。上帝就是這麼說的,對我這個不知饜足的人說。

  那麼,還有什麼可追求的?我問他。

  周圍靜悄悄的,雪落下來沒有聲音。我有點詫異這種平靜。天堂裡就這麼安靜。

  也沒有喜悅。喜悅是對憂慮而言。

  只落著雪。

  我不知我此時身在何處,我不知道天堂裡這片土地又從何而來,我四周環顧。

  我不知道我什麼也不懂,還以為我什麼都懂。

  事情就出在我背後又總有只莫名其妙的眼睛,我就只好不懂裝懂。

  裝做要弄懂卻總也弄不懂。

  我其實什麼也不明白,什麼也不懂。

  就是這樣。

  一九八二年夏至一九八九年九月北京——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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