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黃梅天。
大雨嘩嘩下著,像有千針萬線,把天地密密實實縫合起來。
世界一片水汪汪。
漆黑的野外,伸手不見五指,空間像狹窄得僅能容身。各種水的響聲——雨點
打在爛泥地裡的叭噠聲,落在水面上的卜篤聲,碰在闊葉樹上的撒啦聲,以及田水
歡騰地經過缺口衝入河裡去的轟轟聲……像一支永遠演奏不完的樂曲。
江水還在倒灌進來,它從一條筆直的小河裡奔騰向南,一路潑啦啦打著漩渦,
衝進那十多丈寬的大運河裡來,氣勢洶洶,一直撞到運河的南灘;然後大翻一個身,
迴旋著隨大流滾滾東去。
就在這丁字河口偏旁的運河岸沿頭,雨點響著一樣嗒嗒窸窸的聲音,好像滴落
在硬物上,同時又滴落在軟物上。
原來那兒站著一個穿戴著蓑衣笠帽的人。一眼看去,像個不成形的怪物。他面
河而立,不動也不響,好像凝神關注著什麼。
不久,他傴下身子,伸出手拎起一根竹竿,用力把竹竿的另一頭往上提。原來
是一口網,他在扳魚。
魚網提出水面,空空如也。他一鬆手,岡又沉入水裡。
「×娘的,」他悻悻地低罵一聲「今朝碰到鬼了!」說著,在衣襟上抹乾了手,
伸進懷裡去掏出一支香煙,熟練得幾乎隨手一拋就叼在嘴唇上,喀嚓一聲燃亮了打
火機,湊到煙頭上去。火光照出了一張輪廓清晰的長方臉,正皺著眉心吸煙,使那
烏黑髮亮的眼睛、隆准的鼻子和尖起的嘴巴都湊緊在一起,變得難看了。
像呼應一樣,運河對岸,火光也門了一下,燃出了一個亮點兒。原來那兒也有
人,被惹上煙癮來了。
在這樣的雨夜裡,不知有多少人被勾引到河邊來,散落在各自認為合適的地方
捕魚。因為這時候河裡的魚多起來了。一部分是隨著江水湧進來的;而運河裡原有
的魚本來伏在河心的深水裡,如今發大水,沿岸被太陽曬乾了的泥土和嫩綠的草葉,
沒進水裡,散發出誘惑的芬芳,吸引它們游到岸邊來覓食、來產卵、來嬉戲……然
後便輕率地當了俘虜。上刀山,下油鍋,葬身於人腹。
「潑啦啦、潑啦、潑啦啦……」分明又是一條魚落在對岸網裡了。接著水聲消
失,魚已脫水上岸。手電筒亮了一陣又熄滅。想像得出,那條魚已被繩子穿住鰓口,
就像蘇三上了枷,繫在木樁上,國養在河裡了。這樣,明天上市場賣活魚,價錢大。
「什麼魚呀?」北岸的人忍不住問了一聲。
「鰱殼子。」[注]南岸的人回答。
「多大?」他真想跑過去看看,可惜附近沒有橋。
「斤把。
「賊說賊話!」北岸的人罵道:「聽聲音就不止!」
南岸的人不再答話,嘿嘿笑了。
這笑聲,刺傷了北岸人的心。他生氣地低聲罵道:「老子扳魚敗在你手裡,除
非鬼摸了頭!」
沉默了一陣。南岸的漁人顯然興致很高,耐不住寂寞,他喊道:「賊王,賊王!」
嘿,這嚇人的稱呼!
北岸人不答。
南岸人不肯歇,又喊起北岸人的真名來:「才寶,才寶!劉——才——寶——!」
劉才寶生氣了:「叫什麼魂!」
「今天怎麼啦?」南岸人的口氣有點揶揄:「聽不見你網裡有聲音哪?!」
這是賊王劉才寶前兩夜嘲笑南岸人的話,現在人家回敬過來了。好大膽,在捕
魚這個行當裡,居然有人敢爬到他姓劉的頭上拉屎!他忍住氣,不屑地哼了一聲,
反唇相譏道:「喲,聞著點腥味就神氣啦?老子提過的魚,比你吃過的米還多呢!」
「嘿嘿嘿嘿。」對方並不反駁,但那笑聲裡,顯然奚落的味道很濃。
劉才寶也不再說下去了。他今天一直很納悶。他在這裡扳了三夜魚,前兩夜幾
乎網網不落空,可是,今天晚飯後到現在,兩、三個鐘頭了,該死,他一共只扳到
一條鰻魚,一隻烏龜。一個是舉世聞名的滑頭,一個是盡人皆知的臭貨。按照漁人
的迷信,這是今夜不會再捉到魚的先兆。是倒了霉了。但是,劉才寶天生不是疑神
疑鬼的人,要知道他不是一般的漁夫,而是這一行的狀元。他精於這個行當,他一
貫來靠自己的過硬本領捕到比別人更多的魚,所以決不相信什麼命運。難道他的命
運有誰能主宰嗎?難道他當狀元是河神的恩賜嗎?否。假使真有迷信,那麼,河神
又算個什麼東西呢?無非是和土地菩薩一樣大小的職司罷了。而狀元則是天上的星
宿,河神能管得了嗎!況且自己的銜頭早已不止是狀元,已經封了王了。雖然王之
上冠了個「賊」字,難聽而不協調。但一個人的技能精到狀元的程度,如不配以賊
心,怎麼能發得了財!豈非胸無大志!王而不賊,不乘機撈一把,才是呆子!滑頭
的鰻魚和臭貨的烏龜捨命來投,憑哪一點能算晦氣?滑又怎麼樣?老婆從前做姑娘
時,還不是嫌原來的對象老實才嫁給自己的麼!一個人活在世界上,難道應該渾身
長著把柄讓人捏在手裡,而不應該像一粒玻璃珠那樣光溜滾園嗎?至於烏龜身上的
臭氣,也只有放過屁才聞得到。那麼,請問誰的屁是香的?誰又是不放屁的?區別
無非是有的放了屁不賴,就成了屁精、臭貨;有的矢口否認,甚至放了夾屎屁,聞
得人噁心,都還像煞是乾淨的。做賊又怎樣呢,難得做一次,被捉出來了,人家會
大驚小怪,說什麼「好端端的人怎麼去做賊!」像自己這樣偷慣了又從未被捉住的,
成了王,還臭到哪裡去!清官誤飲一杯酒,有人罵他變了質;貪官長享萬民膏,有
人說他本領大。兜肚裡有錢,照樣有人眼紅。頂多背後給罵一聲「娘的,偷發財的」
就是了。凡事只要看穿,好官、好賊就都可以「我自為之」的。劉才寶早經深思熟
慮,決不因鰻魚、烏龜而上當受騙,他要堅持下去,設法扭轉局面。
但從烏龜落網以後,確實再無來者。除開那迷信的傳說,要另找原因,頗費斟
酌。劉才寶研究來研究去,最後認定是烏龜就擒之時,在網上放了一個臭屁,污染
了這塊地方,惹得游魚不肯來了。
「嘖!」劉才寶不禁咂起嘴來。在這種嚴重的形勢面前,真有點棘手。當然,
他並不是不會動腦筋的人,起先他打算換一個地方去扳;但一想到那屁臭是粘在網
上的,網到哪裡,臭到哪裡,搬也無用。因此不禁惱恨起來,咒罵那河裡的烏龜心
不齊,為什麼一隻放了屁,別的竟不放?全體龜族若能同時放起屁來,把一河水都
搞臭了,那麼,游魚也就無可選擇,網臭也不會礙事了。左思右想,沒有別的辦法,
只有耐心等待流水把網臭慢慢沖洗乾淨,才能東山再起了。不想等了好久,也不曾
有半點起色。劉才寶好不焦躁。一個人的耐心最好,也總有個限度。他不禁又咒罵
起來:「×娘的,今朝真碰著鬼了嗎?」
「潑啦啦、潑啦啦……」又是一條魚落在南岸網兜裡。電筒光亮了一陣,那魚
又被繩子繫住了養人河裡。
劉才寶雖然剛滿四十三歲,卻有二十四年捕撈的經驗。他毫不懷疑他選擇的這
個落網地點要比南岸那個地方好得多。前兩夜的捕撈實踐也證明他選得正確。為什
麼今夜兜底起了變化,把全部優勢轉到南岸去了呢?難道烏龜那個屁真能決定局勢
嗎?也不見得。臭氣固然難聞,但劉才寶明明曉得,魚類中也不乏「逐臭之夫」;
鰱魚就愛食人糞,未見得會拒屁於千里之外的。現在為何一反常態,它也專去南網
作客呢?
在劉才寶看來,世上得意事,莫過於自己捉到魚,別人捉不到。而最惹氣的,
莫過於自己握不到,眼睜睜看著別人捉。他是個得意慣了的人,現在弄到這步田地,
如何忍得住。時間越長心越暴躁,終於動搖了。不想繼續守株待兔。他提出網來,
向了字河口移近了約一丈,把網落入激流中去。
網還沒有沉入河底,突然網桿竹被猛烈地擊撞了一下,憑經驗知道撞上了一條
大魚。好傢伙!劉才寶的手腳真快,幾乎在同一秒鐘之內,就迅速把網提了起來。
但是來不及了,「轟隆隆」一聲,那魚吃了一驚,騰空躍起,落在網外幾尺遠的河
裡。
劉才寶一楞,網還不曾放下,懊悔還不曾結束,「南岸卻連續響起了「轟隆隆、
轟隆隆……」的聲音,分明就是剛才那條大魚,落入南岸網裡了。
劉才寶恨得把手一鬆,任網落下去,眼睛盯著南岸。那邊手電筒亮了很長一陣,
隱約看見那條魚有半人來高,被抄到河邊養起來了。
「這條魚本來是我的。」他咬咬牙說。恨得好像是別人從他手裡搶走了魚。
他重新去提網,發現網被沖得翻了一個身,歪在旁邊。他吃了一驚,打亮電筒
仔細察看,這才看到今夜的水流太急了,網都停不住。劉才寶的心一沉,他確實從
未碰到過這樣的激流,他沒有經驗,他無能為力。他第一次失去了把握,他猜想在
這樣的激流中魚也存不住腳,只能被一直衝到南岸去。這大概就是今夜顛倒錯亂的
原因。那麼,除了鰻魚、烏龜他將一無所得,他這條大船要翻在陰溝裡,落得個笑
柄遺留在眾人嘴裡了。
「嘿嘿。」他忽然冷笑了。心裡想:「我的魚竟被他捉得去!唔,提得去就算
了嗎?老子……老子不會讓你爬到頭頂上去屙屎的!」
他把右腳伸到河裡去,猛然劃了幾下:「轟隆隆,轟隆隆……」真像有條大魚
落在網裡。
「娘的,你到底來啦!」他裝得快活地說。還亮了片刻電筒。
「什麼魚呀?」南岸人信以為真。
「不識得。」他裝得不屑回答。
南岸人不願再問了,卻更相信它是一條大魚。
過了片刻,劉才寶又如此做了一次。不過把水踢蹬得更響些,似乎又捉著了一
條更大的魚。然後,他安然在濕地上坐下,燃起一支煙,悠悠地抽起來。
他無聲地笑著,顯得很開心。因為他覺得自己擺脫了無把握的狀態,正在幹著
非常熟悉而有豐富經驗的勾當。
這時候風輕了一點,雨也小了一點,周圍的一切雜聲,似乎都想停下來,默默
地注視這位狀元、這位賊王的藝術表演。
劉才寶看了看手上的夜光游泳表,已經十點五十七分。照前兩夜的規矩,大約
不用過半點鐘,南岸那位老兄應該回去吃半夜餐了。不過今天也許興致很高,會忘
記或推遲。必須自己帶頭引導一番;同時也是避免嫌疑的一著棋。想罷,不再停留,
打亮了電筒,爬上了岸頭,晃蕩晃蕩,故意閃動著電光,朝自家村上走去。一路還
唱著動情的山歌。他唱道:
黃梅落雨妹發愁,
情哥捉魚在外頭;
深更半夜不回來,
餓壞肚皮要短壽。
黃梅落雨妹發愁,
情哥捉魚在外頭;
深更半夜不回來,
小妹怕他軋姘頭。
…………
歌聲越唱越遠,電光越打越暗,劉才寶煞腳停住,「咕咕」一笑,便熄了電光,
輕手輕腳摸黑回頭往河邊走來。
他還沒有回到原來的地方,就看見南岸也亮起了電筒,走回去夜餐了。
劉才寶看到一切盡在意料之中,十分適意。加快步子到了河邊,迅速把身上脫
得赤條條一絲不掛,悄然滑下河去;順著水勢,很快就到了南岸。然後沿灘摸去,
尋找囚魚的所在。目標就是那條大魚。本來是他(逃脫)的,竟被別人捉去了,當
然應該收回來。
他先摸到了樁。樁上繫著好幾條繩頭。他把每一條繩都拉一拉,試准了抗力最
重的一條,然後順繩摸下去。他摸著了那條魚。真精,一接觸,就知道是條草魚;
從頭到尾一摸,就吃准重量在十二斤到十三斤之間。他隨手從樁上解下繩子,把魚
像牛一樣牽在手裡。
目的物到手了,一切如他幹過了的千百次一樣,平安無事。
現在,只要把這條魚拿到北岸,這趟生意就算成功。
但是,運河上沒有橋。
對於劉才寶來說,這次整個行動,不過是無數次戰役中的一次戰役;如何把戰
利品運回去不過是打掃戰場中的一個細關末節。即使是真正指揮百萬大軍的英明統
帥,對這樣普通的技術問題,也難免偶或忘之。若評歷史功過,又焉能涉及若是之
末端!所以,精明如劉才寶,也難免犯千慮之一失。沒有橋,是極簡單的事實,劉
才寶決不想臨時造一座。他從北岸下河伊始,從未想過要爬上南岸。他偷的是水營,
劫的是水寨;只要得了手,就打算帶著俘虜游回北岸去。這裡面顯然並不存在什麼
困難,無需認真考慮。應該是輕而易舉,可以馬到成功的。可是,現在將魚牽在手
上,劉才寶卻感覺到了這個俘虜在水中游竄的力量。
「該死的,它還真有點勁道呢!」劉才寶嘲笑地想,覺得那魚強得有趣。他興
奮起來,他的自負心是很強的。他是個捉魚精、是狀元、是賊王;二十多年的打魚
生涯,他經歷過無數艱難險阻,也練出了一身本領,網、叉、釣、罩,十八般武藝
件件皆精;魚、鱉、蝦、蟹,千百種習性無不洞悉。他能把它們玩於股掌之上,玩
得輕巧離奇,神出鬼沒。甲魚很兇猛,伸頭要咬人,他能一下子揪住它的頸脖;鱠
魚渾身刺,張開便傷人,他能一把握牢它的肚皮;鰻魚最滑溜,雙手都難捉,他能
用三個指頭夾得它脫不了身;七八斤重的黑魚,即使上了岸,平常人雙手也揪不住,
他能用兩根手指捏著它的眼窩從水裡拎出來……至於青、草、鰱、□,不過是些普
通角色,一旦被他捏著,便如粘在手上,再也逃不脫的了。他早就把魚類看作他可
以隨意處置的馴服臣民。他平生提到的魚比別人吃過的米粒還多,這給他帶來財富,
帶來出人頭地的名聲,帶來精神上的愉快。他真是「與魚鬥爭,其樂無窮」,只要
有魚可捉,哪管病在床上,也會奮然躍起,執戟上陣。看著那水裡的畜生被自己逼
得亂蹦亂竄,慌不擇路,拚命掙扎,終至無路可逃,束鰭就擒,他會興奮得冒出一
身大汗,把傷風病治好。他是個嗜腥如命,樂此不倦的人物。如今面對著一條十二
斤重的小小草魚,若把它看成是一個勁敵,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他並沒有多想,就決定牽著魚泅渡。
但是,剛開始浮游,那只牽魚的手就被魚拉住了不得自由。劉才寶不得不重新
站在河邊水中。他想了一想,就把繩子打了個葫蘆結,把左腳穿進去,讓繩子勒緊
在腳踝上,騰出雙手,便於划水。然後毫不猶豫,一蹬腳,向深水中游去。
他從未想到有什麼危險,因此根本不覺得這行為的勇敢。他只相信自己強有力。
他一鼓作氣前進著。他確實是個強者,在那樣的急流裡,腳上綁著巨大的抗拒
力,游出三四丈遠,方向筆直,一點沒有歪斜。
只是,他覺得他的手必須劃得快一點,更快一點,才能夠壓制住那股拉力。於
是他開始喘粗氣。
那條魚一忽兒拉著他往斜刺裡去,一忽兒拉著他往水底下沉。他游得很吃力,
有時偏離了方向。
「它居然還想拚一拚呢!」他在心裡罵那魚。想起去年秋天有一次在內灣裡釣
魚,一條八斤七兩重的青魚吞了鈞子,拉著鈞線往河心裡鑽。他怕線斷,不肯硬拉,
就沿著河岸任魚牽著自己跑。糾纏了近兩個鐘頭,把沿岸菜畦上的作物都踏光了,
那青魚才力乏,終於任他釣上岸來。
是的,他同魚拼過不知多少次,從未失敗過。他習慣了勝利。他是有毅力的。
現在的情形很像那次釣魚,又是魚在拉著他兜圈子了。
他仍舊沒有感覺到危險,他搏鬥著,在河心的激流裡連連打轉。困難已經非常
明顯,情況顯然和釣魚有所區別,現在是魚在河裡,他也在河裡,雙腳離開了堅實
的土地,他的勁使不足。
草魚拚命掙扎著,把繩子拉得急騰騰。箍在劉才寶腿肚子上的葫蘆結,越抽越
緊;勒得他越來越痛。劉才寶忽然想到,自己都痛了,魚嘴勒在繩子上能不痛嗎?
他高興起來,使勁把腳伸縮,要讓魚嘴痛得不敢再拉他。可是,那魚也像鬥出了性
子,竟吃得住痛,一步也不讓。
經過這一番搏鬥,劉才寶力乏了。他馬上後悔不該白花這麼大力氣。他喘著,
為了省力,他把仰出水面的頭顱沒到水中去,只是在透氣時才抬出來。
他被魚拉得沉下水去的次數越來越多,他真正感到了危險。他動搖了,覺得犯
不著同這畜生爭勝負,他決心要解開繩子。把魚放開,饒它一條命。
草魚卻不想求饒。它要鬥爭,它拚命直竄,把繩子拉得像一根鐵棒,沒有一點
鬆動,劉才寶解不開那個結。
連續三次,劉才寶憋住氣,任魚拉著走,他一手拉住繩,讓腳和手之間的那一
段繩子鬆弛,另一隻手去解結。但是時間來不及,一口氣憋不得那麼長,只得放開
手,再拚命掙扎著泅上水面換氣。
這個企圖,終於徹底宣告失敗。他劉才寶和這條魚,結下了不解之緣,不是人
死,就是魚亡。
劉才寶看到了這一點,真正的決戰開始了。他很堅強,一點不後悔,他根本看
不起這個畜生。別說是魚,就是人,他也不放在眼裡。在無數次偷魚活動中,他不
是沒有碰到過危險。人們發現了他,像逐浪似的叫喊著追趕他,他也從未慌張過。
他腰裡繞著一張絲線結成的大眼撒網,等到別人追近來,他就解下撒網撒出去,把
成群的人裹纏在撒網裡,使他們跌跌撞撞,滾成一團。自己則從容離開。誰也近不
得他的身,誰也沒法縛住他。何況是一條魚!
他咬緊牙關,使出絕力,發瘋似的揮舞著雙臂,把河水拍拉得轟轟直響。但是,
前進不到五尺,他沉下去了。
他覺得出了汗,又覺得徹骨涼。
他又一次拚命泅上水面。然後又沉下去。又冒出來……
他張嘴喊救命,卻吞了一口水。
他的腦袋保持最後清醒的時刻,想到的並不是他竟死在魚嘴上,而是後悔自己
竟不曾拋得開這畜生,以至人們最後終於要把他連同贓物一起捉住了。
之後就開始昏迷。他似乎覺得身體發脹得難受。這感覺帶著他迷迷糊糊記起了
流傳在漁人中的一個老故事。據說鱠魚善於裝死,它翻轉白肚皮,朝天躺在水面上,
水蛇看見了,悄悄游近來,迅速把它繞住。這時候繪魚活起來了,它輕輕動了動身
體,水蛇馬上用力箍緊,不讓它逃走。於是鱠魚就鼓足氣,讓身體發脹,奮力展開
利刺,一下子把水蛇劃成幾段。然後從從容容,把蛇體吃個精光。
於是,劉才寶覺得發脹變得舒服了,箍在腳上的似乎不是繩子,是一條水蛇。
他想像著要拚命脹一脹。但是,刺呢……
1980.10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