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哈哈,這世界真是個萬花筒,千變萬化,好看煞人。(「漏斗戶」主)陳奐生,
人人都認定他要在農業上幹一輩子,他自己也從未打過別的算盤。想不到忽然被大
隊領導看中了,要把他調到隊辦工廠去。
這種好事情,有些人求之不得。可陳奐生腦筋忒死,看那廠裡的工作,輕輕巧
巧,細吹細打,自己一身力氣,到那裡去也使不出來,肌肉要發脹,骨頭要生疼;
工資倒可以多賺些,但風雨落雪,天天要上班,身子就賣在那裡了;想上市場去賣
油繩,就沒得自由。若叫老婆去賣,她腦子不靈,連本錢也會錯脫。自己一進廠,
這副業就只好收攤。「嘖!吼!」他實在有點捨不得。
還有那孩子媽,別看她傻乎乎的,聽了這個消息,也緊張了。近兩年來,她吃
飽了肚子,穿暖了衫,別的不懂,也懂得了丈夫本事不小。她是又敬又愛,生怕被
旁的女人勾引了去,兩隻眼睛,就把他盯緊了。陳奐生到別人家去坐黃昏,講空話,
稍遲一點。她就要喊回去。那五元錢住一夜棧房的事,她總懷疑是有人陪丈夫困的。
要不是隊長罵她污蔑新社會,要不是陳奐生摸出吃剩的藥片給她看(後來那藥片又
吃好了她的感冒),她不知要吵幾次才完呢。現在領導要丈夫進工廠,可見是吃香
了;料想他去了之後,自然更加風光。自己看不住他,怎麼得了!外面花花世界,
女人雪白粉嫩,這「投煞青魚」直來直去,一投投進人家的網兜去,豈不就會把老
婆拋棄掉!「喔唷,還是不讓他去好!」
這對夫妻,二心一意,都捨不得鋤頭柄。他們哪裡曉得,這是大隊的既定方針;
這方針又是以陳奐生的光輝歷史為根據的。陳奐生已經注定要為大隊的工業化作出
貢獻。他怎麼可以不去呢。怎麼還可以拖沓呢?於是幹部們。特別是大隊書記就來
勸導他,一趟、兩趟、三趟,三請諸葛亮。幹部們對他真心實意,說的話叫他稱心
滿意:「奐生、奐生,你應該出來幫幫忙哪!」「奐生、奐生,大家都看中了你呀!」
「奐生、奐生,大隊待你不差呀!別人要進廠我們也不要呢!」「奐生、奐生。不
要疑三惑四啦,我們還會讓你吃虧嗎?」「奐生、奐生,你不出來幹,叫誰出來?
喔唷唷,架子搭得這麼大,虧你好意思啊!大家誠心誠意,為你跑酸了腿呢!」……
哎呀,這叫陳奐生怎麼擔當得起!他也四十八歲了,年紀並不活在狗身上;別
的不懂,難道連「幹部比爹娘還大」這個道理還不懂嗎!爹娘打罵兒女,歷來理所
當然;這比爹娘還大的幹部,倒反為請他出山跑酸了腿,豈不要折了他的陽壽!況
且,他能搭什麼架子呢?他為什麼要搭架子呢?他和老婆都是鴨,有架子也不會爬
呀!
陳奐生心裡暖烘烘,臉上紅彤彤,頭上像蒸熟了饅頭的蒸籠一樣騰騰冒氣,戴
那二塊五角的帽子,從來也不曾有這樣熱。
他還有什麼話說?他老婆還有什麼話說?
得!得!得!陳奐生走馬上任了。
陳奐生上任去幹啥?他去做採購員。咦呀,他怎麼能做採購員呢?第一,他不
會講話,第二,他不會交際,第三,他外面沒有「關係」,無「路」可走。
但是,陳奐生是個直來直去的人,他的思想是容易打通的。
「採購員是個重要人,不是隨便哪個能夠做得的。」廠長抬他的轎子說,「所
以我們才看中你。」
「倒是。」陳奐生點點頭。有人看重他,他倒也並不心虛,他至少是個老實人,
從來沒有做過虧心事,為什麼不該被人看重呢。「吃虧我沒有做過。」他猶豫地說。
「不關事。」廠長壯他的膽說,「哪個採購員是天生的?你看,農機廠的王樣
大,膠術廠的劉玉林,我們廠的施龍大……哪個不是種田的,現在照樣打出天下來。」
「這班人,」陳奐生動心而又羨慕地說,「倒真有本事!」
「你本事不比他們小!」
「我?」
「當然。」廠長十分正經,那口氣的嚴肅性把聲音都壓低了,「你的路子比他
們大得多。」
「哎!」陳奐生愕然。
「唔。」廠長點點頭,微微一笑,伸出一個指頭點了點奐生說,「你有一條大
路。」
「大路?」
「你去找吳書記——吳楚。」
「吳楚?」
「他現在到地委去當書記了,主管工業。」廠長說,「我們要的東西,只要他
一點頭,就有。」
「他肯點頭嗎?」
「你去找他,就肯。」
「真的嗎?」
「我敢包,他很看得起你。」
「真的嗎?」
「他不是到你家來吃過飯嗎?他不是送你一斤塊塊糖嗎?他不是坐汽車陪你去
看病,還送你住招待所嗎?你看這交情……」
「真的!」
「還有好的吶!」廠長興奮得輕輕一拍陳奐生的肩胛說,「你們的交情不是寫
在小說裡了嗎,外面議論得熱鬧透了。吳書記陞官,還沾著點光呢,他會虧待你嗎!」
「真的?真的?」
「真的,真的。」
「咦……」
「哎……」
「呀哈哈……」
一個人的腦殼子,都是電燈泡,誰摸著了開關,一撳就亮。陳奐生現在的腦門
頂。毫光萬道,簡直是一盞探照燈;住在幾百里外地委幹部宿舍裡的吳書記,說不
定會有感應,弄得心血來潮呢。「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果然是親得很的。
陳奐生好像重新找到了一個外公了。
二
定下來要做的事情,陳奐生是從來不疑三惑四的。
例如:吃不飽肚子要不要勞動?要。定下來了,他一幹就是十多年。難,也難
慣了。所以覺得難也容易。沒有做過,是因為不曾去做;只要做,就「過」了。一
年前頭,油繩也不曾賣過,現在也「過」了。哎哈,世界上的事,簡單極了,筆直
一條路。有飯吃,就吃。沒有飯吃,就吃粥。沒有粥吃,就瓜菜代。沒有瓜菜,就
吃榆葉、馬蘭。陳奐生不都「過」了嗎!種田,就種田。種了田還可以賣油繩,就
賣。賣過油繩又要他當採購員,就當。咦,這有啥了不起。船到橋下自然直,就像
人死了進火葬場,都會歸口過去。萬一歪了,把船碰翻,也無非是落水。困在蘆扉
上,還怕滾到地下去嗎!青魚產卵,尾巴一扇,一直線竄出去幾十里,順利的也有,
撞死的也有;橫豎要如此做,管他!何況當採購員,也不至於拼性命,做得成就做,
做不成就算,又不礙。吳書記自然是好人,會不講交情嗎!這交情又是天下人都曉
得的。不瞞天,不瞞地,沒有一點要忌諱;把心碾成粉,也找不出一粒黑星星。此
番去找他,純是為公事;是請他關心關心我們集體的利益。他當然要照顧。他的頭
一點,事情就成了。有什麼難呢!容易容易。否則廠長還會看準他這把鑰匙嗎!萬
—……萬一吳書記不點頭,又怎麼辦呢?唉、唉,假使他不點頭,也只好拉倒,總
不能像造反派那樣把他撳得低下頭來。吳書記是大官,他陳奐生是社員,大官對社
員不講交情,陳奐生也不算丟臉;他的臉丟了也無人會拾得去。吳書記就是不講交
情,總也會講道理。那麼,陳奐生回廠就有了交代,就沒得干係了。
「唉!」陳奐生想到這裡,不禁歎息了:「總不至於吧!吳書記啊,吳書記,
天下的大官多得很,認識我陳奐生並且有點交往的只你一個。我可只有你這一條路,
倘若你打官腔,關門,那麼,我跟你們這班大官的一切關係就算全部一刀斷。」……
陳奐生想了一通,曉得自己去倒去得,包票是打不得的。倘若辦不成功,這工
分和費用,怎麼個說法,自然先要講妥。否則,用虧了,賣老婆沒人要,拿什麼去
抵?他直截了當,就向廠長說了。廠長說:「這個是有定規的,採購員搞回來這種
材料,每噸獎金一百五十元,例如你奐生這趟出去,替廠裡搞到一噸,你就得一百
五十元。搞到二噸,就是三百。你出外一天,搞到了,也給這許多,十天半月,也
是這些。工分、花費都在這裡邊,廠裡不另貼。」
陳奐生搖搖頭說:「我不去。」
廠長忙笑道:「不要急,你剛開頭,我們不用這個辦法。可以照老規定:工分
照最強的勞動力靠,車旅費實報實銷;在外一天,再補貼八角伙食。你就是搞不到,
這筆錢一個也不少你的「。搞到了,就照新規定獎你。總之只讓你沾光,不讓你吃
虧!」
廠長的話,說得溜滾圓綻,陳奐生像吃了掛粉湯團,喉嚨裡再也不打嗝頓。接
著,廠長便把這次出去要辦哪些事,如何辦,一切細關末節,統統關照清楚。陳奐
生著實得益非淺。最後講到交際費用,卻發生了一點小小爭執:廠長說此番出去,
全靠陳奐生和吳書記的老交情,除了帶兩包香煙在身邊方便方便以外,不必再花費
什麼。陳奐生聽了,一口咬定要給吳書記送一份厚禮。廠長連忙搖頭說:「送禮要
看對象,給吳書記送禮,是用黑漆棺材抬新娘子,錯透又錯透。」陳奐生不但不聽,
反而擺出窮大爺的架子說:「我陳奐生窮雖窮,面子是從來不失的,兩手空空跑上
別人家大門,我寧可敲斷腳脛坐在家裡。何況這次又是公事,又要去求人,空口說
白話,我不幹。」廠長咂咂嘴,撫了撫面孔,無可奈何說:「老實告訴你吧,他在
這裡蹲點的時候,我們送了點東西給他,吃了個大批評,弄得現在不敢去見他,才
請你出面的,再帶禮去,不是討苦頭吃嗎!」陳奐生反駁說:「這個我不管,吳書
記這個人,我曉得;他到我家來吃頓便飯,都帶來一斤塊塊糖。他都講究禮貌,我
倒能不講嗎?」廠長還是搖頭說:「算了吧,送也沒用,不罵你,就算交情,受是
決不會受的!」陳奐生又頂住道:「人情大於債,受不受由他,造是不能不送的。」
爭了半天,沒有結果。廠長見他固執,沉吟了半晌,試探道:「那你說要送些什麼
貴重東西呢?」陳奐生胸裡似乎早有成竹,不加思索說道:「三斤豆油,一隻雞婆。」
之後兩三天,陳奐生忙著打介紹信,到公社工交辦公室及縣工業局轉介紹信
(這裡面又出了一些事情,以後會看到),領路費,打聽乘哪一班汽車接哪一班火
車,到了哪個站頭下火車乘什麼車子到地委。禮物也硬是準備了,不過聽了廠長的
勸告,把三斤豆油改成三十斤山芋,因為吳書記曉得鄉下吃油比城裡緊張;又決定
這禮物是陳奐生私人送的,和工廠無關。
一切打點就緒。誰知出門隔夜,陳奐生的愛人忽然發起嗲來。不許陳奐生在外
邊住夜,事情辦不完,也要天天趕回來。陳奐生罵她癡婆,這又不是上城,只要跑
三十里。幾百里呢!能天天回來嗎?他愛人見行不通,就吵著要和他一同出去。陳
奐生罵她發瘋:豬呢,羊呢,兔子呢,孩子呢,哪個弄給他們吃?愛人不聽,還是
嗲來嗲去。陳奐生這才弄懂了她的用意,他火冒三丈,破口罵道:「昏了你的頭,
我這人參果,豬都不吃。天底下只有你一個人當寶貝,只管放心!」
三
公路上駛的是汽車,鐵路上跑的是火車,上上下下,轉轉盤盤,陳奐生竟一點
沒有摸錯,順順當當,到了目的地。他在地委機關的傳達室裡,先自報家門,然後
指名要找吳楚書記。
地委機關的大門有它的嚴肅性,傳達室具有傳遞信息和保衛安全兩重任務,工
作人員當然小心謹慎、一絲不苟地值勤,他們在門口豎著一塊牌子,上寫「主動下
車,出示證件」八個大字,但是對轎車和吉普則尊敬而多禮,即使那上面藏有機關
槍甚至大炮,也可以直馳而過。步行而派頭奇大的人物,眼裡根本沒有傳達室,傳
達室也等於自動讓步。只有那些看去不大上眼的來訪者,才受到嚴格的盤問;有的
受到阻撓不得進去,或先坐一陣冷板凳再說。陳奐生當然是很不起眼的,而傳達員
因為從不看小說,又不知道他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按理不會順利通過,但是,這
傳達員偏偏獨具慧眼,他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番之後,便斷定陳奐生有些來頭,
因為他穿戴得過分隨便,送的禮物又輕又土,這說明他和吳書記的關係既親密又古
老,不是姑表,總是姨表;不管哪一表,都怠慢不得。所以連忙拎起話筒,就往裡
面掛。哎哈,他想得一點不錯,接電話的辦公室劉主任,竟像聽到第一顆衛星上天
的消息,興奮得大聲喊道:「快叫他進來,快叫他進來!」
陳奐生按照傳達員的指示,走到地委辦公室,劉主任早已滿臉笑容,在門口等
他。見他來了,一把緊握他的手,連連搖著說:「不錯,不錯,你果然是這個樣子!」
一面說,兩隻眼睛盯緊了奐生的鼻子,好像要認出吳楚的指紋印來。陳奐生只覺得
鼻子都被看酸了。辦公室裡另外幾個同志,也都十分親暱,接過他的山芋,接過他
的雞婆,請他在沙發上坐下,請他喫茶。陳奐生已見過世面,不再怕沙發坐壞,倒
也安然。只有那雞婆似乎煩躁,拍拍翅膀,咕咕叫著,好像不舒服。因此引起大家
注意,問起鄉下雞婆的價格。陳奐生見大家對他帶來的東西有興趣,覺得雞婆只有
一隻,無法分贈各位,便撐開袋口、拿出幾個光溜溜的大山芋來,請大家嘗嘗。大
家都說不要,陳奐生哪裡肯聽,便說這山芋錛出土來已經兩個月了,吃來雪嫩筍甜,
賽過鴨梨,城裡人是難得吃到的。不由人不依,硬是每人送了兩個。還說:「天冷
了,這東西容易凍壞,我都是揀好的拿來。再冷下去,就不會有了。」
可也奇怪,這些話,陳奐生在農村裡從來想不到說,因為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
事情。現在倒細細地說給幹部聽,好像他們連小孩子也不如。而幹部們聽了,都認
真地點點頭,一點不笑。於是陳奐生就覺得尋得著話說了。
只停了片刻,吳楚就來了。陳奐生連忙站起,喊了一聲:「吳書記」
吳楚呵呵笑著說:「奐生,你這傢伙,怎麼跑這麼遠的路來?帶油繩來賣嗎?
唔!」
陳奐生只是笑笑,說不出話。
劉主任說:「他是看你來了,還帶了禮物呢。」
吳楚連忙說:「唔,什麼禮物?山芋!好好。還有老母雞?它生不生蛋?自家
養的嗎?拿來送給我?你老婆曉不曉得?她捨得嗎?不跟你吵嗎?」
陳奐生申辯說:「我老婆呆是呆,總不癡,好醜也曉得。那趟你來我家後,一
直念你呢!」
「哈哈,說得好聽,還念我!罵我吧?」
陳奐生急道:「我家小丫頭,看見別人家吃糖,就要問她娘:『吳書記怎麼不
來?』」
「真的嗎?」吳楚連連搖頭說:「我不相信。一夜天花了你五元錢,你老婆總
要罵我一世了。你這傢伙,碰上你,我就倒霉。招待所問你要錢,就說我吳楚去付
嘛!你付了,又肉痛,回去又吹牛皮,被人家寫到小說裡去,通天下都笑話。你這
傢伙,你還來看我,還送禮來,又要弄得議論紛紛了!這山芋、這雞,要多少錢?
我算給你。還有那五元房錢,也算我的。」
陳奐生急巴巴說不出話來,他拎起雞和山芋,沒輕沒重地說:「喔唷,吳書記,
你官做大了,老百姓巴結你也巴結不上了。真是……」他強著勁說:「你到我家來,
也帶東西的;准你送,我就送不得?只許州官放火,勿許百姓點燈,虧你說的!走!」
「哪裡去?」
「送到你家去。我還拿回去嗎!」
吳楚哈哈大笑,看了看表說:「好好好,客人我總要招待。你不要急,看你額
角上汗都出來了。那帽子還是去年住招待所買的吧?都舊了!我有一隻呢帽子,尺
寸買大了,送給你吧。」說著,要去拎山芋袋。陳奐生不讓,他只得空著手,陪他
同走。
兩人出了地委大門,往西走過兩百來米,落北進了弄堂;再走二、三分鐘,跑
出弄端,便是一片空地。空地北端,有五、六丈圍牆,正中有個門堂,吳楚帶著陳
奐生走了進去。奐生一看,裡邊只有兩間老式樓房;樓房東、南兩邊,好一大片空
地啊!足有一分多面積,兩個人的自留地也沒有這麼多,卻是一片荒蕪。陳奐生不
覺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吳楚猜準他的心理,便指著說:「你看,這裡種熟了,一
年四季的菜就吃不完。我一直想把地翻一翻,就是沒有空,來了半年了,只翻了那
邊一隻角。」奐生看去,果然那邊翻了一小塊,卻拾出了許多磚角瓦片,可見這地,
收拾起來也不容易。
兩個人進了屋,吳楚就喊阿姨,樓上答應著,走下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婆。
吳楚說:「阿姨,鄉下有朋友來了,夜飯夠嗎?不夠就再燒點。那邊房裡空鋪收拾
收拾。」又對奐生說:「這個阿姨,不是請的,是我的真阿姨,就是我娘的小妹子。
一直在幫我做家務。」
陳奐生見吃住都安排了,一片放心,說:「家裡人呢?」
吳楚說:「老婆還不曾調來,孩子都跟著她;我老爹、老娘在這裡,一個八十
一,一個七十八,天氣冷躲在房裡不大能出來,全靠阿姨。」
閒話了一陣,吃晚飯時,吳楚邀奐生喝了點酒,聽奐生談了些農村裡的情況,
便問起奐生來的目的;因為他估計到沒有正經大事,奐生不會跑那麼遠的路來看他
的。
奐生見問,就把書記、廠長找他,他如何進了工廠、如何被派當採購員,想買
什麼,老老實實,告訴吳楚。
吳楚哼了一聲,說:「他們也認識我,為什麼要叫你來?你面子大嗎?」不等
回答,又笑了笑說:「嘿,鬼主意還真不少呢!」
陳奐生沒法開口,吳楚頓了片刻,又問:「他們不曾叫你送禮吧?」
「沒有,沒有,不好冤枉他們的。」奐生忙說。
吳楚說:「不冤枉,他們送過的。否則,你那山芋袋裡會塞手錶進去的。」
陳奐生嚇得不敢響。
又飲了杯酒,吳楚忽然笑著說:「你這個『漏斗戶」,有吃有穿了,還想發洋
財嗎?」
「發什麼洋財!」陳奐生申辯。
吳楚搖搖頭,說:「我也不來查。你嘛,是老實人,叫你空手回去吧,說不定
別人要唱你的空曲。不過這東西緊張,我還要瞭解了情況才能答覆你。你住下來再
說吧。」
睡覺的時候,陳奐生正在解衣扣,吳楚拿了一隻嶄新的呢帽走進來,笑著說:
「你看,我嫌大。」他往頭上一套,果然遮到眼睛上。脫下來戴到奐生頭上去,恰
是正好。便說:「給你吧。」陳奐生心頭的暖氣,一直流到腳趾上。吳楚走後,陳
奐生把那帽子放在手上,足足撫了兩個鐘頭。
明早起來,吃了早飯,吳楚匆匆上班去了。陳奐生閒來無事,便出去逛大街。
一路上車水馬龍,花花綠綠。想到要回去吃飯,已經走出好遠,來不及了。只得買
了一斤羌餅,到老虎灶討一碗開水,填飽了肚皮。索性不再回去,去那百貨公司、
食品公司細細看了一遍;只見吃的、穿的、用的,五花八門,種類繁多,眼也看花
了,心也看野了。想著這世界上竟有這麼多好東西,可歎自己辛辛苦苦做了一生,
也不曾能買得幾樣,真是苦哇!
等到看完,天將黑了,陳奐生有點詫異,怎麼城裡時間這樣容易過去?便匆匆
忙忙,奔回吳楚家去。
吳楚不在家。老阿姨見他回來了,舒出一口氣,說以為他摸不著家門了。趕快
盛出飯來,還叫他到這裡來了就別客氣,以後不要到外面去買了吃,橫豎家裡是准
備了的,不回來吃反而剩了,吃隔夜食。
奐生連連應著,問道:「吳書記吃了嗎?」
「他上半天接到電話,回來吃飯收拾收拾,又到省裡去開會了。」
「哎呀,」陳奐生叫出聲來,「幾時回來呢?」
「他也說不定。」
「他說什麼沒有?」
「吃飯時查你的,你又不在。」
陳奐生一口飯含在嘴裡,目瞪口呆。
四
這天晚上,陳奐生平生第一次失眠了。那軟軟的被子,軟軟的枕頭,比家裡的
好得多,偏偏竟覺得手腳無處安放;橫翻一個身,豎翻一個身,橫豎總是不舒服。
想自己從不貪玩,難得放任一次,卻誤了大事。吳書記是個忙人,此番出去,幾時
才能回來。他對自己這件小事,會放在心上嗎?說不定過幾天就忘記了。豈不糟糕!
清早起身後,陳奐生心緒不寧,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是好。也沒有心思出門去
玩,想找個人商量商量,卻一無親戚,二無朋友。問得發慌,便幫著阿姨淘米洗菜,
把地面掃得乾乾淨淨。吃過飯,困了一個午覺,起身後找不著事情做,一個人坐在
門檻上吹涼風,消散那胸中的悶氣。坐了一陣,又不舒服,渾身肌肉緊繃繃,催他
出力。他看看空地,忽然想起上午掃地時東屋裡有一把釘耙,立刻高興起來,便拿
了去鋤地。這地裡碎瓦斷磚極多,鋤了兩耙就得彎下腰去拾了丟在旁邊;也不敢用
力,怕碰壞了釘耙;所以幹了一陣,使不出力,出不得汗,照樣不痛快。第二天不
想鋤了,但沒有事,想想吃了吳楚的飯,不幫他做點什麼,總過意不去,還是翻地
吧。翻著翻著,想起事情不曾辦好,書記。廠長還在等回音,在外耽擱久了,空手
回去不好交代;又想起老婆、孩子、豬、羊,不禁歸心如箭。這陳奐生除了小時候
舅舅娶舅母在外公家住過一夜,再就是在招待所耽擱半夜之外,從不在外住宿,自
然不習慣了。
第三天一早,儘管阿姨慇勤挽留,陳奐生千恩萬謝,說要回去看看再來。然後
上樓別了吳楚的爹媽,把吳楚送給他的呢帽和裝山芋來的布袋,塞進從前賣油繩的
旅行包,走出堂屋。在天井裡,又看到那隻雞婆悠閒地在他翻過的土地上覓食。不
禁深情地戀戀留眼,唉,他不是捨不得送給吳書記,而是習慣了和它在一起呀!
出了小弄,他摘下棉帽塞進包裡,把新呢帽戴在頭上。跑過百貨公司,他記得
那裡有一面大鏡子,特地彎進去端詳了一下自己的「尊容」,果然神氣了不少。陳
奐生笑了一笑,然後揚長而去。……
回到大隊,陳奐生滿懷未能完成任務的歉意,唯恐受責;他家都未到,就先找
書記、廠長匯報。誰知書記、廠長聽了,把手一拍,勁道十足地說:「哎呀,奐生
你呆,回來做啥呢!吳書記待你這麼好,還怕他不替你想辦法嗎!快點再去,快點
再去!今天來不及就明天一早動身,你給我坐在那裡,十天八天,半月一月,也要
等得吳書記回來。」
「去了沒事做,等他回來了再去不好嗎?」陳奐生不願意。
「你知道他幾時回來?你不去等他,他還會等你嗎?他東一天,西一天,錯過
了機會你就尋不著。快去快去!」
陳奐生聽著也對,只得答應。回去住了一夜,不顧老婆嘀咕,帶了幾斤上白米,
一捆大青菜,又匆匆就道。
此番已是熟門熟路,原不必再有周折了;但陳奐生下了火車,經過一家旅館門
口,卻觸動了心機:人貴有自知之明,吳書記家雖然有吃有住,也該知趣;況且不
是一天兩天,不如住在旅館裡妥善。橫豎費用廠裡可以報銷,何必去揩吳書記的油
呢。躊躇半晌,便走進旅館,在服務台旁看了片刻,學會了辦理手續;便拿出介紹
信來登了記,說明要一個最便宜的舖位;付一元錢鉀金,拿了鑰匙,住進了214號房
間。那房間放了六張單人鋪,擠得很;陳奐生不打算在那裡拉場賣拳頭,自然不嫌。
躺了一會,想起那一捆鮮嫩的青菜,應該當天送到吳家,吃個新鮮。便提著走到吳
家。書記還不曾回來,阿姨拿了菜,聽他說住了旅館,想他是個老實勤快的人,有
心幫忙,勸他還是住到這裡來,因為吳楚萬一夜裡回來,早上又跑了,住在旅館就
碰不著,白等。奐生覺得有理,連忙答應。吃過夜飯,就到旅館去取東西。拿了東
西,到服務台去還鑰匙,服務員告訴他,舖位每天一元二角,鑰匙押金一元,還應
再付二角。奐生不懂,服務員才告訴他,這舖位不管他住不住,都應付一天的錢。
陳奐生心裡叫聲:「苦呀,又碰到鬼了!」他不肯吃虧,賭氣不還鑰匙,決定住一
夜再走。又怕阿姨等他,只得再跑一趟,順便把米也帶了去。
等到回來,房間已經有兩位旅客在那裡交談,一個年輕的,呢制服筆挺,皮鞋
賊亮,長頭髮在電燈底下油光閃閃,派頭十足。一個中年人,打扮得平平常常,面
容卻和善,見奐生進來,還微微點了點頭。奐生不會交際,無話可說,便往床上一
坐,看著電燈發呆。聽了一陣,聽出那兩人也在談生意經,不禁問道:「你們也是
採購員嗎?」
那兩人見問,回頭細細看了他一眼。年輕的便說:「你也是?」陳奐生點點頭。
年輕的又問:「幹了多久了?」奐生回答:「剛剛頭一趟。」年輕人便看不起,再
瞧他那寒酸相,更不入眼,頭就別過去又和中年人談話了。那中年人雖不說什麼,
眼裡卻漾著關切的笑意,好像要同他攀談。只是在聽那年輕的講,不便張開嘴來。
後來,年輕的有事出去了,中年人便坐到陳奐生的床沿來,先自報家門,姓林
名真和,是×縣×公社×大隊×廠的採購員,然後請教了奐生的姓名、單位,笑道:
「我們是同行嘛,要搞的都是那種原料,現在很緊張。剛才那年輕人,也和我們一
樣。不過他們廠大,手段大、路子大,搞起來是有把握的。陳老兄,你搞到沒有?」
「沒有。」陳奐生高興地說。他覺得林真和很看得起自己。
「局裡邊、廠裡邊有熟人嗎?」
「沒有。」
「你沒有路,又不曾搞過,廠裡為啥叫你出來?」
「不瞞你說。」陳奐生輕鬆地舒了口氣,「我有個朋友在地委裡。」
「做啥?」
「書記,管工業的。」
「喔!」林真和恍然說,「怪不得,怪不得。」便從袋裡摸出一包大鳳凰,抽
出一支敬奐生。奐生推不過,只得接了。林真和便喀峻打亮火機,幫他點著,自己
也燃了抽起來。然後又問:「老朋友嗎?」
「他以前一直在我們那裡工作。」
「你跟他交情怎麼樣?」
陳奐生見人家這樣看重自己,就像殺豬的給豬吹了氣,自覺脹得大了。忍不住
要擺一擺海,便把自己同吳楚的關係,吹了一遍;末了,又把帽子摘下來指指說:
「這就是他送給我的。」
林真和聽了,著實羨慕,對陳奐生十分看重,一連請他吸了幾支香煙,說碰巧
認識他,也是緣分。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以後大家要互相幫助,奐生有什麼
為難,只管找他。又聲明,他曉得奐生是初次出馬,他不指望靠奐生搞什麼,倒願
意幫奐生出出主意;因為他多少有點經驗,山是高的)江是長的,吃虧沾光,不在
一朝一夕,能夠真心實意交上一個長遠的朋友,大家都有好處。
陳奐生見他說得動聽,倒反有點疑心,因為他也常常聽說外面有騙子。但看看
林真和,額頭寬闊、臉色正派,特別是那雙善良的眼睛,好像流露出一種委曲求全、
叫人憐憫的光彩,想來不是壞人。也就欣然贊成了。
臨睡之前,林真和端來一盆水,問奐生洗過腳沒有?勻了半盆給他。等到奐生
洗好,林真和已穿了鞋,隨手就把兩盆水並在一盆裡拿出去倒了,做得非常自然。
陳奐生十分過意不去。便也拿出自己帶來從未抽過的「牡丹」,抽出一支硬要他吸,
這才安心睡覺。
早晨起來,見那年輕人還在打呼,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林真和早已起身,
兩人又熱絡了一番。」奐生說了吳楚的地址,叫林真和有空就去找他,然後走了。
從此,陳奐生住在吳楚家裡,等書記回來。他是個閒不住的人,清早起來,就
代阿姨上街買菜,家裡事見什麼就做什麼。阿姨非常高興,幾天下來就覺得臉上胖
些。每天下午,奐生就鋤那空地,揀出的碎瓦斷磚,一齊搬到南牆下,堆得整整齊
齊。地翻過來,曬了幾天太陽,便做了壟,上街買菜時,買了些高在秧和三月白,
種了幾壟。林真和來看過他兩次,還幫他拾磚瓦。他晚上也去看林真和。最後一次,
林真和著急地悄悄告訴他,那年輕人厲害,幾爿大廠都答應給他貨色,如果吳書記
再不回來,到時候貨色給別人弄走了,面子再大,也只能以後有了再說,那要等到
幾時?林真和又說那年輕人習,看不起人,請他幫點忙,硬是不肯。林真和只搞到
半噸,再無辦法,自己都不夠,所以也不能幫奐生的忙。
陳奐生聽了,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早盼夜盼,望穿了眼睛,吳書記卻影蹤全
無。那省裡的會,一正不知要開到幾時。
五
吳楚回來了。
他九點多鐘到了地委,連忙就通知開會。十點一刻會議就開始,一直到下午五
點結束,飯也沒有回家吃。
回家的時候,他把旅行包放在辦公室裡,不曾帶走;因為明天一早,他就要帶
幾個人下去檢查工作。在外面換下來的髒衣服,在賓館裡請人洗過了。老阿姨年紀
一大把,行動已不大方便,燒點吃的已經夠累了,再要從外面帶髒衣服回來給她洗,
也作孽。
吳楚兩手空空,悠悠然踱著慢步走進院門,眼前忽然一亮,他吃了一驚:原來
院子裡完全改了一個樣子,已經變成極好的菜畦了。泥塊敲得極細,壟溝做得筆直,
一棵棵菜秧,種得疏密勻稱,一片片嫩葉,已經豎了起來(活棵了),顯然是內行
人幹的活。
「這是誰幹的?」吳楚一時想不起來了,但馬上猜到,「哎呀,一定是陳奐生!」
他很高興,心裡暖暖的,甚至感激了。接著就內疚起來,罵自己道:「該死,我把
他的事忘記了!」
吳楚快步走進堂屋,想看奐生在不在。卻碰到老阿姨從廚房裡出來,她打開電
燈,見進來了吳楚,喜得兩手一拍圍腰布,說:「嗨呀,楚楚,你到今天才回來,
奐生在這裡等你,人都等瘦了,真要急出毛病來呢。」
吳楚說:「他人呢?」
「他今朝只吃了半碗飯,就困了,還沒起來呢。」
吳楚連忙打開房門。奐生床上空了,人不在,原來他借了附近菜農的糞桶,給
萵苣澆了一次肥,還糞桶去了。
「哪裡去了?」吳楚問。
「不會到哪裡去,總在近旁。」阿姨說,「這個人真是老實勤快,樣樣都做,
不肯歇。他在這裡,我動也不要動,享福了。你看看,我自己都覺得胖了呢!」
吳楚看看,老阿姨真的胖了。
老阿姨說了奐生一番好話。又說:「他在這裡橫等豎等,做完了事,就呆鈍鈍
坐在門檻上望著院門口,好像你同他約好了馬上就回來的;那可憐相,我看得也心
酸了。我就想,不曉得楚楚可曾幫他辦哪?楚楚,你辦了沒有?你可要幫他辦。他
是個好人,又難得求你,你不能推哪!」
吳楚連忙應著,因為老阿姨是個知趣人,從不輕易代人求情的,如今說了這樣
動情的話,吳楚自然感動了。他心裡很高興,不禁好玩地想:「嗨,這陳奐生,還
真厲害呢。」
說話間,陳奐生還掉糞桶,像青魚一樣投進屋來;一見吳楚,喊了一聲書記,
就說不出話來。頓了頓,才自顧自說:「還好,幸虧今天不曾回去,回去了就白等
了。」
吳楚看看奐生,覺得他的眼睛變大了,吃驚地想:「哎呀,真瘦了一圈啦!」
「真的,我原打算今天回去的;幸虧不曾回去。我又拖了一天,明天是鑿定要
回去了。幸虧你今天回來了。要是你明天回來,我鑿定已回去了。……」陳奐生反
反覆復嘮叨這幾句話,除此以外,他好像沒有說的了。
這單純的、真摯的、深沉的情感,強烈地震撼了吳楚。這個做報告從不帶稿子
的地委書記,忽然也訥訥起來,連聲說著:「我回來了,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好像也找不到別的詞兒。
等到坐下來吃夜飯,喝了一點酒,空氣才活躍起來。吃過夜飯,吳楚想了一陣,
便問奐生可曾帶介紹信來。
陳奐生高興了,他想也沒想,直通通說:「有,有兩封呢。」
「怎麼有兩封?」
陳奐生這才知道說錯了話。又一想,反而理直氣壯,覺得不錯:應該老老實實
告訴書記嘛!他伸手到胸口內衣袋裡,掏出來兩張紙,攤開來認了一認,說:「這
一張是廠裡開的,說好只要買兩噸。」他遞給吳楚。
「那一張呢?」吳楚問,覺得奐生還有別的話。
「這一張是公社工交辦公室開的。」奐生遲疑了一下說,「我拿廠裡的介紹信
去轉關係,工交辦公室的老陸說他們也要,替我另外開一張,要五噸。」
「牛吃蟹!」[注]吳楚罵了一句,「這又不是河泥、豬灰,能隨便要嗎!」
「我也不肯。」陳奐生申辯說,「可是老陸開了,不肯在我們廠裡的介紹信上
蓋印,叫我拿了他開的介紹信到縣裡去轉。我到縣裡,縣裡也不肯在我們廠裡的介
紹信上蓋印,倒說是老陸那一張合法。我就只好拿它來。老陸說,買了五噸,我們
廠裡的兩噸就在裡邊了,不必另外再買。」
「你上他的當!」」
「我沒辦法。他說:『你難得去找吳書記,兩噸是一趟,五噸也是一趟。吳書
記有的是辦法,他若肯答應你,二噸、五噸還不是一樣!」陳奐生原原本本轉告說。
吳楚看奐生傻乎乎的樣子,赫赫笑了幾聲,說:「奐生呀,你總是牛皮吹在外
邊,大概人家以為我吳楚有半個家是你當的了。不行,你別理他們。」吳楚把工交
的介紹信丟給奐生:「這種原料現在很緊張,二噸也不見得有;一噸也還要看人家
有沒有辦法節約下來支援你。」他說著,拔出鋼筆,在工廠介紹信上寫了幾個字,
遞給奐生,交代道:「明天上午,你乘九路公共汽車(到百貨公司門口去乘),一
直到底,下車順馬路往南跑半里多路,就是××廠,你去找朱明源朱書記,拿這介
紹信給他看。這東西已經分配給他們廠裡了,他如有得多,能給你一噸就一噸,二
噸就二噸,我也不能勉強他。」
吳楚說罷,又沉吟半晌,交代說:「如果一點也沒有呢——你就到辦公室去找
劉主任,我明天一早就要下去,又不知幾時回來。走之前,我再和劉主任講一講吧!」
「你莫忘記了!」阿姨說。
「不忘記,不忘記。」吳楚連忙說。
陳奐生自然也不好再說什麼。到了明天,就照著吳楚說的路線,到了××廠。
經過幾道關口,才在一個辦公室裡找到了朱明源朱書記。朱書記看上去年紀很大,
鬚髮都白了;待陳奐生倒很親切。他把那介紹信反覆看了幾遍,又瞇著眼睛看看奐
生說:「吳楚怎麼肯給你寫這條子的?」那口氣,好像他很瞭解吳楚,又好像吳楚
是他的下級。
奐生雖笨,也曉得這句話有份量,連忙申辯說:「完全不為別的,吳書記曉得
我們困難。」
朱明源就不再問,說:「材料的事,不是我管的。也不曉得有沒有,我來問問
看。」說著,正要打電話,就進來了一個人。朱明源不打了,對那個人說:「老王,
我正打電話找你。」又對陳奐生說:「王廠長。」
「什麼事?」王廠長問。
「吳書記介紹來的。要支援他們一點材料。廠裡能不能解決?」朱明源一面說,
一面遞過介紹信。
王廠長看了介紹信,又看了看陳奐生說:「就是他嗎?」
「唔。」朱明源點點頭。
「沒得辦法。」王廠長毫不猶豫地說,「我們自己都不大夠。」
陳奐生緊張了。
「一噸半噸都抽不出來嗎?多少支援他們一點也好。」朱明源說。
「唉,朱書記。如果有一點辦法,吳書記的批示我會不執行嗎!」王廠長委婉
地說,「前幾天也有一個單位來求援,還是老關係,我同供銷科商量了半天;他們
不答應,一點拿不出。」回過身來,王廠長對奐生說:「我們不是不肯支援,吳書
記是難得開口的,只要有一點鬆動,我都會想辦法批給你;現在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請你回去向吳書記打個招呼。過兩個月,等下季度的材料分配下來,我想天法也給
你們一點。」
話說得這樣圓轉,朱明源也不好開口了。他心裡明白這不一定是真話,這樣大
一爿廠,多少是能夠拿出一點來的。但自己並不徹底瞭解情況,吳楚也知道不能勉
強,信上是介紹陳奐生來求援,是請廠裡酌情支持。現在主管人不答應,自己就不
好做主了。只得也跟著姓王的勸奐生說:「以後再說,以後再說。過兩個月你再來
看看吧。」
王廠長那番話,有真有假。他前幾天為了一個老關係,確同供銷科糾纏了半天,
要五噸材料。他知道廠裡二噸、三噸能抽得出,緊一點抽五噸也行。但是供銷科長
不答應,回說即使多下那麼一點,已和××單位講妥,要交換另外一些材料。其實
供銷科長已看出蛛絲馬跡,曉得王廠長供應別人材料,是拿回扣的。那個老關係,
本來和供銷科長先搞上,說實在話,供銷科長也得過一些好處,後來看到那老關係
忒豁,報紙上又常揭發貪污這一類事,自己怕出紕漏,就收斂了。誰知那老關係倒
搭上了王廠長,那暗底裡的交易,供銷科長自然一眼就看穿了。所以就不肯鬆口。
但材料多在廠裡,王廠長曉得,也不肯就此罷休。供銷科長正在設法同其他廠協作
換材料,把它處理掉。這個鬥爭,暗地裡著實激烈。
只是難為了陳奐生。吳書記的大面孔都派不上用場,他灰心喪氣,沒精打采告
別了兩位領導,走出辦公室。王廠長隨後也出來了,他看看陳奐生的背影,心裡罵
道:「窮煞胚!鄉下人!衣裳沒一身好的,還出來跑供銷。呆頭木雕,好話不會說
一句,香煙不會遞一根……你就是吳書記的小舅子,我也不睬你!」
六
陳奐生搭上九路車,到百貨公司門口下來,再無閒情逸致去大鏡子前照自己的
「尊容」,急急忙忙,就往地委機關裡跑。走過一段路,忽然被人一把拉住,那人
叫道:「奐生兄,投什麼!」
奐生一看,原來是新交的朋友林真和。奐生忙停住說:「哎呀,我都沒有看見
你。」
林真和說:「你倒快,去了回來了嗎?」
「你怎麼曉得的。」
「我剛才到吳書記家去找你,碰著老阿姨,說你到××廠去聯繫了。怎麼樣,
答應多少?」
陳奐生把頭一強說:「屁!」
「怎麼?」林真和不信,「書記批了,會打回票?」
陳奐生直爽地把介紹信摸出來給他說:「我還騙你嗎!」便把在廠裡碰到的情
形,一一二二,統統告訴林真和。林真和把腳一跺說:「老陳,碰著姓王的那只猢
猻,你算倒了霉。那個人你同他空口說白話,不給他好處,你就是他爹娘,他也不
會認。我是吃過他的虧的。唉,你也不曉得,難怪你。若早上同我商量了再去,我
事前會提醒你避開他。候他出門了,你再去找朱書記;朱書記就會直接問供銷科。
只要供銷科說聲有,就好辦了。現在弄僵了,怎麼辦呢!」
奐生見林真和一片誠心,比自己還著急,十分感動,說:「吳書記說過,打回
票就找地委劉主任的。」
林真和忙說:「那好,只要有這句話,劉主任辦起來比書記著力。書記是領導,
有些話不好說,轉一個彎,讓劉主任出面,當任務壓下去也沒關係。走,我跟你同
去,怎麼樣?我在門口等你,聽你的回音,再有什麼周折,也好給你出點主意。」
說著,也不等奐生同意,跟著就走,一面悄悄地說:「要快。這裡只有幾爿廠有這
材料。那個年輕的採購員,和××廠的王廠長恐怕有關係,前幾天他露了點風,說
有一爿廠答應給五噸,正在談判。說不定就是××廠的。等他們談妥了,你就完了。」
然後又坦率地說:「我這個人沒有歪心思。你只管放心。我看你也是老實人,誠心
交一個朋友。採購員這碗飯,真不好吃,我們廠小,手段小,人家看不起。我又沒
有什麼門路。我開始出來跑,這裡有一個遠親,是靠他幫忙。後來調走了,我就瞎
了,要想搞點東西,一直是磕頭跪拜求人的。哪個有辦法,要我服侍也肯,跑腿也
肯,化小錢也肯,用得著我只管喊我,我做小媳婦做慣了。只要別人搞到材料以後
能回給我一點,我就把他當老子待。那個年輕人忒狂,我同他認識兩年了,只要碰
在一起,香煙總是吃我的……衣服髒了我都替他洗。他一直答應給我點材料,到現
在不曾給一斤。這一趟他已經搞到了三噸,還在搞五噸,我開口要回半噸,他說自
己還不夠,一推精光。還說他黑龍江有個朋友手裡有點貨,他沒空去取。如果我等
著要,他寫封信去商量,給我半噸,自己去拿。嘿,趕幾千里路去拿半噸材料,光
路費都算不來,他真把我當小孩子,弄我的白相了。」
陳奐生聽他這麼說,知道是和自己一樣的可憐人。自然信得過了,到了地委,
林真和果然在傳達室等他,讓他一個人進去。
陳奐生跑進辦公室,劉主任正在寫東西。奐生在背後叫了一聲,劉主任回頭見
他來了,放下筆,說:「怎麼樣,他們給不給?」另外幾個同志,也都回頭來看。
陳奐生一聽,知道吳書記交代過了,心就放寬了一點,把到××廠的情況,詳
詳細細向劉主任又說了一遍。
劉主任聽了,好像很生氣,重重地說了一聲。「好!」便問著長久不開口。
劉主任把手裡半支煙吸完了,才抬頭朝奐生笑了笑說:「不要急,介紹信呢?」
陳奐生連忙遞給他。劉主任看了看,便拿起電話筒,撥了號,開始講話。「物
資局嗎?我找唐科長……啊,你就是老唐,好,吳書記有點事,要拜託你呢。……
不是客氣,難哪……事情很小,就是吳書記不會燒香……你來?不要不要,我來吧,
我來吧。」
電話掛斷,劉主任對奐生說:「你坐在這裡等一等,我去了就來,很近。」他
出去了。不到一分鐘,又跑進來對奐生說:「你還有介紹信在身上嗎?隨便什麼介
紹信都行。萬一仍舊到××廠去拿材料,他們看見這是打過回票的,會改不過口來,
最好換一封。」
陳奐生說:「有倒有一張,就是上面開了五噸。」
「五噸就五噸,管它!」劉主任說。拿了一看,又說,「這一張好,是經過縣
裡轉的,合法。」拿了就走。
不到一個鐘頭,劉主任興沖沖回來了,大聲說:「奐生,挑挑你[注],給你五
噸。你拿這介紹信,上面有物資局的印,仍舊到××廠去拿,直接找他們供銷科的
高科長,已經聯繫好了。不要去找那姓王的。」劉主任見大家在聽,就告訴大家說:
「還是那姓王的鬼,連供銷科對他都一肚皮意見,那傢伙邪得厲害,家裡二十寸彩
色電視機,冰箱,空調都全了,手還伸得老長,人家說他還缺一口水晶棺材!」……
陳奐生喜出望外,走出來,在門口碰著了林真和。林真和看了介紹信,聽陳奐
生一說,就和奐生商量道:「這件事,我來幫你辦,那姓王的認識你,別碰著了,
你別進去,我去。你在門口等我,我辦起來比你有經驗,包你不出紕漏。」
陳奐生原怕再碰壁,樂得聽他。兩人一同到了××廠,林真和進去,陳奐生就
在門口等。他提心吊膽,生怕再生枝節;等了幾分鐘,就像等了幾十年。但急也無
用,只得耐著性子,蹲在那裡拾一塊磚角在地上劃痕痕,劃了一陣,再一條一條地
數清它,等到林真和出來,他已經等得心都爛了。其實還不到半個鐘頭。
林真和一見奐生,連連說:「成了,成了,只要回去把錢匯來,就好開票提貨。」
兩個人都高興得不得了。乘車到百貨公司下來後,林真和一把拉住奐生,進了
一家不大不小的飯館,硬要請客。把陳奐生按在朝南坐位上,要來了兩斤黃酒,一
個拼盤,三個炒頭,一隻砂鍋。兩人邊吃邊談。足足坐了三個鐘點,那林真和當了
七年採購員,經驗豐富,講了許多苦處;也講了一個採購員應該懂得的各種事情,
諸項關節;描繪出社會上各種人的嘴臉,把那表面一套,背後一套;搽了紅粉,藏
著黑心;開口為人民服務,伸手撈黃金鈔票;婊子裝正經的偽君子,罵了個狗血噴
頭。
末了,林真和以商量的口吻,問陳奐生能不能看朋友交情,回一噸材料給他救
急。陳奐生從未受人如此尊敬,想著他許多好處,覺得小隊裡本來只要二噸,公社
給二噸也說得過去了;反正有得多,自然一口答應了。林真和又勸他不必回去取款,
只要打電報把匯款賬號,匯多少款子,告訴家裡,就可以了。如果奐生不會打電報,
他包辦就是。這樣,還可以在這裡玩玩名勝古跡,開開眼界,他也沒有事了,打算
陪奐生到處走走。
出了飯店,林真和又拉著奐生到旅館裡喫茶,揩面,洗腳。然後告訴他,這五
噸材料,將來的發票,自然只能開奐生廠裡的抬頭,所以要拿出一噸,還要奐生廠
裡的領導點頭,這就要看奐生回去能不能說服領導了。其實這也不難,只要說是吳
書記和劉主任的意見,廠裡就沒得話說。
陳奐生聽他說得在理;其實是被他教會了,否則,回去就想不到要這樣說。現
在有了主意,曉得不會有困難,連連點頭稱是。
「至於鈔票,」林真和說,「我馬上打電報回廠,叫他們匯到你們廠裡,以後
再來提貨。」
兩人剛剛說完,房門打開,那個年輕的採購員也吃得面孔紅彤彤的闖了進來,
他眼裡像沒有看見奐生,朝林真和瞪了瞪眼,狠狠地罵道:「×他娘,老子倒霉!」
「什麼事?」林真和忙問。
「唉,別說它了。那五噸東西,明明要到手了,不知給哪個狗×的搶了去!」
「哪個廠的?」
「××廠,他們廠長和我老交情,一口答應的。供銷科橫撐船,作梗。拖來拖
去,拖到今天,被物資局一口吃去了。不知他們私底下塞了多少錢!娘的,挑人家
吃飽了。」
陳奐生一聽,分明是說的自己,正想說話,被林真和輕輕踢了一腳。
林真和不動聲色地說:「唉,你也會被人家吃癟,我們這些人,還有什麼辦法!
難啊!」
七
陳奐生回來了。
火車到達縣城的時候,已經萬家燈火了。陳奐生一點也不著急,他悠閒得很,
好像已經到了家裡。不,不是到了家,而是陳奐生心裡太舒服,因此覺得這世界上
的一切都很親切,到東到西,都像在自己家裡一樣。他一路上碰到所有的人,都覺
得很親愛;那些老人,那些孩子,那些老漢,那些婦女,都像是自己人。在火車上,
坐在陳奐生對面的一個中年女人,漂亮極了,使陳奐生想起了自己的老婆;不錯,
老婆是很醜的,但總覺得那個漂亮女人有些地方很像自己的老婆。是眼睛嗎?鼻子
嗎?還是嘴巴呢?好像是,又好像都不是;總之吃准了有些相像的地方,不過是吃
不准什麼地方像罷了。陳奐生因此就開心,想像著自己的老婆如果也和那漂亮女人
一樣細細地打扮起來的話,一定也會把男人的烏珠兒吊出眼窩來的。
走出車站,陳奐生知道已經沒有汽車下鄉了。他橫豎不想乘汽車,也不要住旅
館,早早晚晚只要兩隻長腳晃蕩晃蕩,到家極容易。所以他一點不急,像了結了人
生的一切大事,可以隨便游轉了。他走過一向擺攤賣油繩的地方,依戀地逗留了一
會,好像在尋找那少掉的三角錢;他又去看了看那次病倒、落難困著的長椅,想起
和吳楚的邂逅,誰知道這竟是他命運的轉機。咦呀,一個人活在世上,原不必窮凶
極惡,苦也罷,樂也罷。總要憑良心過日腳,要吃、要穿、要錢用,就老老實實出
力氣去賺,不要挖空心思去轉歪念頭。自己想發財去害別人,到頭來總沒路好走。
吳書記這條路,大隊書記、廠長自己不能走,卻叫他陳奐生走,也就能看出「天意」
了。
想到這裡,陳奐生心裡坦蕩蕩,無憂無慮;天氣雖冷,胸中滾熱。他劃著兩隻
長腳,提著賣過油繩的旅行包,輕悠悠地摸黑走回去,看那夜空裡的寒星,也覺得
明亮清爽。他確實很滿意,回顧自己的生平,也找不出一件快事能和今天比較。他
不禁想起大隊裡那個說書的陸龍飛,講過薛仁貴征東,岳武穆抗金;大將軍旗開得
勝,班師還朝,也不過像今天我陳奐生這樣吧!當然,那些人是騎了高頭大馬回來
的,不像自己靠「11」號;威風雖然威風,其實大官也不容易做,從來伴君如伴虎,
皇帝一變臉,午朝門外就殺頭,真不及自己安穩呢。
陳奐生手裡拎的旅行包,裝得滿鼓鼓的,不是金,不是銀,也不是油繩;而是
老阿姨送給陳奐生老婆穿的幾件舊衣裳。陳奐生把它看成了寶貝,不是值錢,而是
情重如山哪!這是他用勤儉老實換得的關切和尊重,憑這就證明了吳書記一家對自
己的情意。他回來的時候,吳書記還在外面檢查工作;假使吳書記在家,也許會有
更多關心的表示。因此,陳奐生竟然想到了買上一斤塊塊糖,他要告訴老婆和他的
孩子,這糖是吳書記給孩子們的禮物。這不是騙人,因為吳書記定會這樣做,這叫
知情著意,方稱得上知己呀!
勝利是勝利了,但是陳奐生覺得自己實在幹不了這個行當。外面的世界這樣復
雜,如果碰到壞人,把自己賣掉了,也會不自知。他決不想吹牛皮,他在外面一共
十六天,除了整理好一塊菜畦之外,什麼事情都不是他幹出來的。沒有吳書記、劉
主任、老阿姨以及新交的朋友林真和的幫忙,他會連屬屎都摸不著茅坑的,還能幹
什麼。所以,林真和那一噸材料,不給他還有良心嗎!
……
果然,回來以後,書記、廠長都把他捧得幾乎上天,工交辦公室原來也並不真
指望他能辦成功,不想居然也拿到了兩噸,也喜出望外;拿他做例子,在全公社的
採購員面前吹噓。陳奐生成了香狸貓的卵子。
但是,陳奐生在外面出了大力氣干的一件事情,回來卻碰了壁。那是開了提貨
單以後,要把材料運到火車站去托運。叫一輛汽車,要六十元錢,叫板車拉,算算
也要五六十。按林真和的意思,根本不在乎,橫豎回去報銷。但陳奐生捨不得,他
想想,這六十元錢,一個農民要辛辛苦苦做上二三個月才賺得到。這五噸材料,自
己借一部板車來拖,頂多兩天也拖完了,與其讓別人把錢賺去,自己不好賺嗎!所
以他主張和林真和兩人動手拖。板車他早已看在眼裡,地委大院裡有幾部停在那兒,
問劉主任借一借,不會不肯。林真和不同意,說是多花掉的力氣;自己拖了,沒有
發票,回去報銷會說不清。會計根本不會肯報。陳奐生哪裡肯聽,沒有發票有啥關
系,難道材料沒人拖,它自己能跑到火車站去嗎。會計又不是呆大,連這點道理都
不懂。即使有意見,他陳奐生也可以便宜些,不要六十,算個三十、四十,也好嘛!
這樣廠裡、個人都沾光,為什麼不幹。說來說去,林真和見他不肯聽,也只好隨他。
但朋友交情,又不能不幫忙,只得跟在板車後面幫他推一把。聲明自己不想要這腳
錢。兩個人整整拖了兩天,汗水流了幾碗。可是陳奐生向會計報賬,會計竟然一文
不付。氣得奐生罵山門,問會計可是吃飯長大的?會計也不示弱,聲明制度如此,
誰也不能破壞。還笑奐生小算,貪小利,誰叫你出那麼大力氣去運呢,都像你這樣,
運輸公司不要關門嗎!你只想獨吃飯,飯也應該留點別人吃吃嘛!公說公理,婆說
婆理,鈔票還在會計抽斗裡。陳奐生火也沒用,只好破口罵娘,說什麼「早曉得行
了好心沒有好報,倒不如省點力氣同老婆困覺」。唉!真不相干。
哪知過了三天,會計竟把他叫了去,拉開抽鬥,數出一大疊鈔票,一共五百八
十三元二角,叫奐生當面點清,說這是按廠裡規定,付給他的獎金:一噸獎一百五,
連工交辦公室的一共四噸,就是六百元,扣除了陳奐生十六元八角預支的路費。
陳奐生驚呆了,不相信這是真的;但事實攤在他的面前,不由他不信。他數著
那票子,兩隻手瑟瑟地發抖。他活了四十八歲,從來不曾數過這麼多的鈔票。更別
說佔有了。假使在農業上,就算現在工分單價提高了,至少也要起早磨夜做一年。
陳奐生把錢拿回去,好一陣心裡不落實,他反反覆覆在想:「難道這是應該的?」
村子上的人都羨慕他,誰也沒有說他不該拿。陳奐生卻比以前更沉默了,他認
定這一筆飛來橫財不是他的勞動所得。他拿了,卻想不出究竟有哪些人受了損失。
為什麼出力流汗拖板車卻沒有報酬?為什麼不出力氣卻賺大錢?為什麼吳書記
寫條子求援兩噸搞不到?為什麼劉主任跑一趟就答應了五噸?這些問題在陳奐生腦
子裡轉來轉去,像擺了迷魂陣。沒有人向他解釋,他也不好意思請教,怕別人說他
笨。常常半夜裡醒過來,推推老婆嘮叨這些話,也不過是想讓心頭輕鬆些。但是老
婆看見家裡有了錢,心寬了,夜裡困得特別沉;好不容易被推醒了,聽奐生一嘮叨,
就罵他十敗命,只配做一「漏斗戶」!然後翻一個身,又睡著了。
1981.1於常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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